外科風雲(全二冊)

第二十八章2

傅博文和陸晨曦冷冷地看著他,修敏齊走出主席台,踱步到陸晨曦身邊,從她手裏拿過鍾西北的證言,默默地看了看,歎了一口氣:“當時的住院醫師鍾西北,曾經宣稱自己看到了張淑梅取出的是水劑而不是粉劑。但是經現場調查,陸中和病房內並未發現裝水劑利多卡因的安瓿瓶,隻有使用過的青黴素西林瓶。僅憑他一人的證言,無法證實這一說法可信,所以……”他把信紙遞還給陸晨曦,“晨曦啊,你剛才說過,你父親是一個青黴素嚴重過敏患者,並由此懷疑他對利多卡因過敏,我可以理解,但是據此就來推論張淑梅當年的申訴說法可信,這兩者確無因果邏輯。再退一步講,即使你父親確實對利多卡因過敏,也與本案無關,因為他接受注射的根本不是利多卡因,而是青黴素。”

陸晨曦無言以對,目光嚴峻地注視著他。

修敏齊不為所動,平靜地道:“還有什麽,哦,取藥單。”他轉身麵對著傅博文,向他淡淡一笑,伸出手道,“我來看看。”

傅博文控製著情緒,把取藥單遞給他。

修敏齊接過,取出老花鏡戴上,仔細端詳了一會兒,摘下眼鏡說道:“這個……我記得剛才說過了,本案的原始材料,經由當時調查組認定真實,並沒有任何篡改、偽造的嫌疑。時隔三十年,你突然拿出這樣的一張取藥單來,而這張取藥單據上的簽署人張淑梅、曹廣義,都已去世多年,那麽誰能證明,到底檔案中的取藥單是真,還是這張是真的呢?”說完後,他將單據遞給傅博文,淡淡地問,“還有什麽?”

傅博文望著他,顯然,修敏齊的反應,並沒有讓他意外,他聲音沉鬱地開口:“修老師,你我,都是一輩子在仁和度過。這裏有我們的努力,奮鬥,成績,輝煌,以及後輩的仰視。如今,我們都退下去了,沒有任何可爭的東西,你覺得我為什麽,又有什麽必要,要站在這裏誣陷你,也給自己加上汙點?”

修敏齊冷冷地盯著傅博文,傅博文眼神毫不退縮地看著他。修敏齊再扭頭看了一眼身邊的陸晨曦,淡淡一笑,踱步走到台口,手裏擺弄著眼鏡依然是輕聲淡定地說道:“當年的這件事,事實清楚,結論已定,並沒有什麽所謂的疑點和新證據值得再去反駁。即使再有人提出相關的線索,我也希望他通過正常渠道去反映情況,而不要再出現這樣有損仁合醫院榮譽的行為。一件簡單的醫療事故,一個不該發生的悲劇,帶給我和仁合醫院所有同事的應該是什麽?我認為,應該是痛定思痛,直麵問題,尊重科學,而不是在這樣一個場合,互相構陷和指責。今天你既然拿著這件事來問我,那我也告訴你,我修敏齊從醫五十餘載,始終無愧於醫者的良知。我的話說完了。”他平靜地走下主席台,全場鴉雀無聲,所有人的目光全部跟隨著他,目光中全是不可置信和鄙夷。修敏齊卻始終保持著平靜的神態,毫不在意眾人的態度。

身後,他突然傳來陸晨曦的聲音:“修老師,你等一下。”

他站了站,沒有回頭。

陸晨曦聲音平靜,緩緩開口:“四個月之前,張淑梅的兒子小斌,也就是我們熟悉的莊恕教授,應聘來到仁合行醫執教、他來到這裏的目的,是找出當年的真相,為母親平反冤屈。他找到了鍾大夫,但是就像現在一樣,隻有口述的真相,沒有絕對的證據;他找到了傅老師,傅老師幾經掙紮,終於麵對當年的軟弱,自己出麵作證,並且拿出這張至關重要的藥單。可惜,最關鍵的人物,真正主導這一切的修老師,始終不肯直麵當年的一切。最後,莊恕帶著這個遺憾和不甘心,離開了中國。”

全場再次靜默下來。

陸晨曦低下頭平靜了一會兒,繼續說道:“莊恕是懷著身為小斌的憤恨而來,但是,在仁和醫院的這些日子裏,我想,心胸外科的同事都知道,莊教授是一個什麽樣的醫生,當一次次他個人的利益,甚至是來華的目的,跟‘醫生’的責任衝突的時候,他再不甘心,也沒有讓‘小斌’的願望,壓製了莊恕醫生的責任。”

台下,心胸外科的年輕大夫們,紛紛點頭,楚珺已經掉下了眼淚。

“他離開中國之前的最後一台手術,眾所周知,就是修老師女兒彤彤的心肺移植手術。這台手術開始的時候,他已經不再是仁合的大夫,他不參與,完全無可厚非,更何況,修老師對當年事件的態度,讓他厭憎,寒心。但是當時,我用醫生的職責,勸說他接手了這台根本不在他職責範圍之內的手術。而如今彤彤,也已經痊愈……我記得當時我請求莊恕把彤彤當成一個普通患者公平對待的時候,他問我,一個醫生,是否首先是一個人?有人的情感,人的憤怒,人的無可奈何。讓他把修敏齊的女兒當作一個普通患者來對待,盡醫生的責任,對他公平嗎?對他的母親、他破碎的家庭,公平嗎?我沒法回答。因為這個世界,從來就不是公平的。最不公平的就是,”她突然提高聲音道,“有人再掙紮、再痛苦,也不能放下良知、責任,再恨、再不甘心,也沒辦法傷害無辜。但是另外一些人,不是!所以前者,總是比後者承受得更多!”

修敏齊的手抖了起來,他抿緊嘴唇咬緊牙,微微眯起眼睛,臉上的皺紋,似乎加深了不少。

陸晨曦緩緩走下講台,朗聲道:“其實我和傅老師,都預料到了今天這個結果,這個沒有結局的局麵。我們之所以還要這麽做,隻有一個理由,在這個不公平的世界裏,至少讓‘公平’二字,不會在我們自己的心裏,徹底地泯滅消失。它就仿佛一個醫生的責任和底線,並非每個人都能堅持,甚至很多很多人已經放棄,可是總還有一些人,把它永遠地珍視在最寶貴的地方,任何時候,任何困境,絕不放棄。”她望著修敏齊的方向,手撫著胸口,說道:“那就是在——我的心裏。”

修敏齊閉了閉眼,沒有回頭,一步一步,走出了仁合的禮堂。

表彰大會自然是草草結束,異常尷尬。楊帆給修敏齊打電話,電話提示音顯示他所撥打的電話已經關機。

楊帆掛了電話,氣惱地推開辦公室的門。

辦公室內,兩個西裝男子坐在椅子上,楊帆的助理正在給他們泡茶。

其中一位西裝男子見他進來,迎上來客氣地道:“楊院長會議結束了。我們是市衛生局紀委的,想就仁合醫院的醫療器材采購問題,向您了解一下情況。”

楊帆笑得不自然了:“哦,不知道是哪批器材呢?”

“先鋒公司的,您熟悉吧?”

楊帆點點頭:“熟悉,很熟悉……”

西裝男子微笑:“那就請您配合了。”隨即把調查材料在桌上鋪開。

黃昏時分,傅博文來到修敏齊家。空****的客廳裏傳來保姆開門的迎候聲:“傅院長您來啦,修老在裏麵。”

傅博文慢慢地走進去,看到修敏齊背身站在陽台上。傅博文緩步走到他身後幾米處,叫道:“老師。”

修敏齊沉默了一會兒,歎了口氣慢慢地道:“當年慢阻肺在人口死亡原因中長期位居前五,不管我們怎麽努力,患者還是會一步一步走向惡化,死亡,除了移植沒有任何辦法能挽救他們……作為一個心胸外科的醫生我不甘心,既然腎髒、肝髒、小腸、骨髓都可以移植,為什麽我們心胸外領域就要對肺移植卻步呢?一九七九年北京的團隊,完成了第一例肺移植,可惜患者術後發生感染和排異死亡。但當時我看到了希望,既然手術能夠做成,既然術後患者延續了數月的生命,就證明大方向沒有錯,心胸外科最尖端的肺移植是可以被攻克的!之後的五年內,我從沒放棄過肺移植的申請和研究,終於我的團隊通過了考核,拿到了開展肺移植項目的珍貴批文……這是哪一年?”

傅博文低聲應答:“……一九八四年。”

修敏齊點點頭接著說道:“可是,當時的大外科主任、院長,還都是文革期間遺留下來的非專業人員。他們鼠目寸光,覺得心肺移植匪夷所思,是個花費精力無數,看不到希望的項目。他們敷衍阻礙,甚至對我壓製排擠。我當時到了非但無法把項目往前推進,連在心胸外科的地位都岌岌可危的地步。這個時候,陸中和死了,死於一個陰差陽錯的,當時的醫學常規沒有認知到的意外!我的第一反應,必然是護士疏忽。當然,也因為王主任對張淑梅的照顧,讓我對她確有偏見。可是當這個結論一下,後續的結果,卻是一個我意想不到的,對我們太有益處的結果。人的一生,把握機會太重要了。如果我放棄這個機會,不但我自己的學術事業大受威脅,努力了那麽久的移植項目也就半途夭折了。我沒法放棄。”

傅博文當然明白修敏齊的用心,痛楚地道:“我明白,我當時何嚐不是如此……可張淑梅是無辜的,我們為了自己,冤枉了一個人,讓她死在了這件事上,她的家庭,也破碎了!”

修敏齊輕聲反問:“我們為了自己?從一九八四年開展項目起,到第一例單肺移植成功,再到第一例雙肺移植成功,仁合心胸外科救了多少患者?我們又帶出了多少這方麵的專家?這些醫生遍布全國各地,他們挽救的慢阻肺、纖維肺、肺動脈高壓患者又有多少?”他停了停,口氣輕蔑冷淡地說道,“她張淑梅是誰?一個護士而已。如果我們不冤枉她,當時的心胸外科就要被姓王的把持。別說移植,他的學術技術水準,連一個普通的心胸外大夫都達不到,完全是特殊時代的特殊產物。由著他把你調去急診,把我排擠壓製,將會有多少病人不能治愈,甚至失去生命,你想過嗎?!”

傅博文搖頭:“生命是平等的!從醫學倫理學上講,我們沒有權力犧牲任何一個生命,去換取醫學科研的發展。就算是我們因此失去這項研究的資格,醫學的發展也不會停滯!反而是欺騙與造假,才是醫學科學最大的隱患!”

修敏齊轉過身來,堅決地道:“幼稚!如果讓我從來一遍,如果時間倒退回三十年之前的那一天,我依然會做同樣的決定,絕不會改。”

傅博文看著他無奈地搖了搖頭。

修敏齊卻奇異地笑了笑:“當然,我也知道,今天的大會上你們這麽做了,其實結果已定,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了……我敗了。”他轉過身走去依然靜靜地望著無邊落日。

暮色中兩個老人的背影默默無語。

此時此刻。

加州醫療中心的心理治療室內。

莊恕並沒有穿醫生的製服,他正從診室走出。一位醫生製服的人,送他出來,輕輕叮嚀。此時,他的手機響了,是微信消息。

發信人是陳紹聰。

他打開,看到一段頗長的視頻——陸晨曦走上講台……她說,“在這個不公平的世界裏,至少讓‘公平’二字,不會在我們自己的心裏,徹底地泯滅消失。它就仿佛一個醫生的責任和底線,並非每個人都能堅持,甚至很多很多人已經放棄,可是總還有一些人,把它永遠地珍視在最寶貴的地方,任何時候,任何困境,絕不放棄——-那就是在我們的心裏。”

他看著視頻,看著視頻裏的她,反複看了多次,眼眶濕潤。終於,他合上眼睛,把手機壓在胸口——你也一直,把最美的一切,放在了我的心裏。

一個月後。

美國加州某居民區的花園裏。陽光透過樹影落在院中,鬱鬱蔥蔥的植被被照耀得流光溢彩。

莊恕穿著格子襯衣和工裝褲,戴著頂有些老舊的遮陽帽,正半跪在草坪上修剪灌木。修剪過的地方已經非常平整,剪下的枝條散落在他的工裝靴邊上。

他蓄了胡子,看起來雖然消瘦,但有種落拓的英俊。天氣炎熱,他抓著毛巾在臉上隨意地擦了一把,把毛巾搭在肩上,繼續埋頭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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