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代

Chapter.15

當11月逐漸來臨的時候,我們一群人,團聚在我們租的別墅裏,慶祝顧裏媽的生日.

當我們所有人都圍坐在餐桌前和樂融融地準備開始晚餐的時候,顧裏媽偷偷摸摸地溜進廚房,把蛋糕上插的五十一根細蠟燭,迅速而矯健地拔掉了兩根丟進垃圾桶.她看了剩下的四十九根蠟燭,非常地滿意.

顧源做了一桌子的菜,除了顧裏之外,我們每一個人都表示了由衷的驚訝和讚歎,而顧裏,就算閉著眼睛,都可以想象得出她臉上那副賤兮兮的表情,掩飾不住的得意,卻又要裝作非常不在乎的樣子.Neil跑過來和我坐在一起,拒絕坐在她旁邊.

唐宛如送了顧裏媽一件小外套,林衣蘭特別開心,她在晚餐上激動地說:"你知道,我一直穿絲綢和羊毛,從來沒有感受過人造化纖織物的質感,我一定要試一下!"

不知不覺,我們已經在這棟漂亮幹淨`看上去簡直像一棟國家保護建築一樣的別墅裏,度過了非常非常多的日子.

我們每天都待在一起,分享著彼此的喜悅和快樂,當然,也總會定時地分享彼此的痛苦(準確點說是把自己的痛苦轉嫁給對方),或者往彼此身上潑咖啡,然後再抱在一起哭哭啼啼地說我愛你.

我和Neil分享了彼此的親吻(......),當然這是打牌輸了之後的懲罰.

當我們咬牙切齒地皺著眉頭,分享著彼此的口水的時候,唐宛如在旁邊用粉紅少女的姿勢跺著腳,非常不樂意:"這明明就是獎勵嘛!"

當我們分開之後,Neil深情款款地對我說:"I love you, my sister." 我也動容地回應他:"I love you, my princess!" Neil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進了房間. 我很疑惑, 轉頭問顧裏:"我說錯了什麽嗎?" 顧裏兩隻手上塗滿了剛買的新的指甲油, 正像一隻螃蟹一樣伸展著自己, 她把兩隻手擺出百老匯那幫跳Jazz的舞者一樣的姿勢,對我說:"親愛的, 你沒有錯, 你說的很好, 我覺得你應該去寫一本書,叫<生命中那些尖酸和刻薄的事情>."

我拍拍張牙舞爪的顧裏,不好意思地說:"你過獎了.你說的那本書我已經看完了,我特喜歡那個作者,叫做顧裏的,這女人肯定有非常非常多的生活體驗,一看就是經曆了滄桑的老女人." 唐宛如依然在我們身邊揉太陽穴,顯然,她還是聽不懂我們在說什麽.

而正在翻報紙的顧源,漫不經心地對我們說:"我想去看賴聲川的話劇<women說相聲>."

我和顧裏停下來,嚴肅地看著他. 他緩慢的從報紙後麵伸出一隻手,乖乖做了一個"我錯了"的手勢.

當然,顧裏和她媽,也分享了一個衣櫃.這聽起來像是"我國自2003年10月1日起同泰國實現一百八十八種蔬菜和水果零關稅"後達成的又一個重要的協議.

盡管之前她們兩個用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演說家口才,彼此說服了整整一周,依然沒有達成任何結果.

顧裏淚眼婆娑地握著她媽的手,說,"媽,我生命裏的任何東西都可以和你分享,除了我的衣櫃."

說完之後,她瞄了瞄旁邊正用"Hey,I am here. "的眼光惡狠狠地盯著自己的顧源,說:"你瞪我幹什麽!"

最後,在她實在不能忍受林衣蘭把各種晚禮服掛在客廳裏之後,她悲痛欲絕地打開了自己的衣櫃.

當然,她並沒有忘記和別人分享她的痛苦,於是她在打開衣櫃的時候,朝裏麵大聲地喊:"Come on Neil,it's time to come out of the closet!"

(暗示Neil出櫃.)

我和Neil`唐宛如`顧裏,也會在我們都休息的周末下午,像大學時代一樣圍坐在一起,一邊分享身邊人丟臉的事情,一邊交換彼此最新發明的尖酸刻薄的話,同時品嚐顧裏從廚房倒騰出的高級咖啡. 我們聊著聊著,就會想起南湘,雖然她再也沒有和我們聯係過,但是,我們都很想念她.

唐宛如經常淚眼婆娑地說:"我真懷念以前我們四個女孩子的生活."

顧裏總是非常溫柔地抱著她的肩膀,一邊用眼角的餘光瞟著Neil,一邊安慰她說,"別難過,我們現在依然是四個'女孩子'的生活啊."

唐宛如依然沒有聽懂,滿臉都是問號.她疑惑的臉顯得特別純真可愛,像我夢裏樣的寵物,如如,如果你們還記得的話----對,就是那隻鵪鶉,如如.

當然,顧源三天兩頭地往我們這裏跑,後來,他理所當然地在這裏放了他的一套睡衣,幾條新內褲,他的飛利浦音速振動牙刷,他的LV毛巾,他的Dolce&Gabbana沐浴露.

Neil作為這裏租客中唯一的男性----至少護照上是這樣寫的----他與顧源分享得更多了,多到令人發指的地步.

我和唐宛如都經常聽見顧裏用不耐煩的聲音對他們兩個叫囂(有時候是他們正在一起用同一副耳機聽歌,有時候是顧源問Neil"你洗衣服的時候可以把我的這條短褲一起洗了嗎",有時候是他們兩個聚在一起看Madonna的演唱會尖叫,有時候是他們健身回來彼此**上身,衝著對方的肌肉捏來捏去),說:"You shoud give up! You two can't married in China!"

而有些人,卻永遠地離開了我們的生活,比如簡溪,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沒有他的短信,沒有他的電話.

他消失在冬天慢慢降臨的上海.顧源也沒有提起他.我身邊再也沒有人提起他.

那是一種很怪異的感覺,一個和我們一起生活了那麽多年的人,突然有一天消失在了我們的生命裏.好象大家並沒有什麽感覺一樣,繼續地朝前生活著,傷心`悲痛`喜悅`激動...... 我們的生活好象並沒有什麽不一樣.

但我知道,在看上去一模一樣的生活裏,有些東西再也回不去了.

在他剛剛離開我的那段時間裏,我總是會夢見他,夢裏經常哭得很傷心.夢裏的他也在哭,要麽就是他在路上走,我叫他,他永遠聽不見.他的麵容在夢境裏不再那麽青春勃發,而是顯得格外憔悴,很像他有一年高燒不退,連續好多天不刮胡子的樣子.

但是後來,我漸漸地越來越燒夢見他了. 他就這樣, 離開了我的世界.

而同樣離開我們生活的,還有南湘.她和簡溪消失得一樣徹底.

在天氣越來越冷的冬天裏,我開始花大量時間和崇光在一起.

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麽,在回答顧裏這個問題的時候,我對她說:"可能是因為我突然間沒有了男朋友,而湊巧的是,他也沒有." 顧裏低頭認真而嚴肅地思考著,一邊點頭,一邊說:"有道理.... 那他有女朋友麽?" 我想衝她吐口水的時候被他捏住了下巴.

崇光申請了大量的院外治療時間.說是治療,但其實隻是我陪著他,過一些之前他很少過的生活----普通人的生活. 我和戴著帽子墨鏡`用圍巾裹著下巴的他一起,出入各種場合,比如看電影` 逛街` 在各種小吃街上吃東西. 但和普通人不一樣的是,他還是會去恒隆買包報(在這一點上,他和他那個見鬼的哥哥一模一樣).

天氣更冷一些的時候,我還和他一起去了七星滑雪場滑雪,

這是我人生第一次滑雪,我在滑雪場裏踩著滑雪板激動地給顧裏打電話,告訴她:"顧裏!你猜我在哪兒?"

"佐丹奴的秋季折扣會是吧?" 顧裏在電話那邊尖酸刻薄.

"No! 我在七星滑雪場滑雪! 滑!雪!" 我完全不想理會她的羞辱.

"停,停停! 你是打算繼續把h-u-a,滑! x-ue,雪! 給我拚寫出來是吧." 顧裏在電話那邊打斷了我, "話說回來,七星滑雪場在哪兒? 閔行麽? 好惡心..."

"不,在閔行外麵,七寶!" 我非常同情顧裏,她每次坐車隻要出了中環,就會嘔吐.

"謝謝你把我弄得更加惡心了. 七寶? 你要出遠門怎麽不告訴我呀,我可以讓公司幫你訂折扣低的機票!" 她憤怒地掛斷了這個來自上海外環郊區的電話.

顧裏掛掉電話之後,繼續在筆記本上處理她亂七八糟的公司帳目.

藍訣端著一杯咖啡走了近來,放下之後,又輕輕地把顧裏辦公室的窗戶打開了一小點,讓新鮮的空氣吹近來.

顧裏喝了一口咖啡,一種從來沒嚐過的味道,她抬起頭用神秘的眼神望著藍訣,滿臉詢問的表情.

藍訣用更加神秘的詭異笑容無聲地回答了她.出門前,他對顧裏說:"你下午3點需要吃膠原蛋白藥片,5點的時候你和Jacko有約,之後晚上7點半,別忘記了去歌劇廳." 說完關門出去了.幾秒鍾後門又打開,他笑眯眯地補充道:"不用費心去記,到時間之前,我會再次提醒你的."

顧裏把振動的手機拿起來,看見剛收到的彩信,照片上是穿得極其笨重的我,和同樣笨重的崇光,兩個人在白雪上,開心而燦爛地笑著.

顧裏也不由自主地笑起來.

她轉過頭看見剛剛藍訣打開的窗戶,一絲冰涼的風吹近來,舒服地貼在臉上.

我和崇光聊過我和簡溪的故事,他總是很認真的看著我的臉,聽我哭哭啼啼地訴說.我每一次透過眼淚,看著他認真的眼神,就覺得有一種心疼.為什麽麵前這個又溫柔又英俊的年輕男孩子,這個被全國各種女生男生瘋狂崇拜的偶像,會活不了多久.因為我是一個無神論者,所以我敢在心裏,痛恨上帝.

但是崇光看起來很精神,一點都不像得了癌症了人. 除了看上去有些消瘦之外,他的氣色非常好.隻是他幾乎不吃什麽東西,偶爾逛街口渴了,喝點飲料之後,會坐在路邊的椅子上,彎腰休息很久.

我聽人家說起過,並且也問過醫生,在他這個症狀和階段,是會有很多很多的疼痛的,吃止疼片也無法緩解.但是在我麵前,崇光好象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他沒有和我說,也沒表現出來,所以我也沒辦法問.而且,在他麵前,我都極力不去提關於癌症的任何事情.我知道自己在逃避什麽.

就像是被捆上定時ZD的人,假裝聽不見計時器滴答滴答倒數的聲音一樣.

都是逃避.

他也需要經常回醫院.

當他覺得孤單的時候,我就從公司去看他.宮銘沒什麽意見,他也希望有個人可以多陪陪崇光----在崇光所剩無幾的生命裏.

其實我心裏明白,我根本就不是在陪他,而是需要有一個人可以陪我.

我想要慢慢地恢複力量,以走出離開簡溪的這短黑暗歲月.

在一天接著一天過去的歲月裏,有時候我把崇光換下來的衣服帶去幹洗店,然後把他的衣服給他帶去醫院,他不愛穿病人服,覺得穿著那個東西時刻覺得自己快要死了.所以,他病房的衣櫃裏掛起了越來越多的名牌,我稱呼他的衣櫃為小恒隆.

有時候他也會拉我在地板上坐下,和他一起打遊戲.但是,我沒有那個天賦,在眼花繚亂的子彈和ZD中間,走不過兩圈,就橫屍倒地.崇光卻像是渾身都有地雷一樣,在槍林彈雨裏左右突擊,怎麽都死不了.有一次我非常不服氣地抱怨:"你怎麽還不死!" 他聽到後停止了動作,沉默了. 過了會兒他小聲的說:"應該快了." 電視屏幕上的戰士隨著他的手柄停止而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就中彈倒地了. 崇光咧著嘴,滿不在乎地笑著:"你看, 死了吧." 他的笑容在夕陽裏,看起來有一種悲愴的味道. 陽光把他下巴青色的一圈胡渣,照得一片金黃色,看起來像英俊的英國皇室成員.

有時候我陪他在醫院的湖邊曬太陽.冬天的太陽越來越少.湖邊上的草地變成了介於綠色和黃色之前的一種病怏怏的顏色, 看起來特別不精神. 崇光有時候坐在草地上發呆, 他的頭發被太陽曬得金燦燦的, 包括他的皮膚,他的瞳孔,他修長的手指,都在太陽下變得金燦燦的透明起來,像要融化進空氣裏消失不見,我有時候站在遠處,沒有打擾他,偷偷地掏出手機,拍下他在太陽下美好得像是精靈的樣子, 他像是年輕的天使一樣,身上鍍了一層耀眼的金邊.

在一個下起雨的黃昏,我送了一些水果去崇光那邊之後,回到家裏.

客廳裏,顧源和顧裏兩個人挨坐著,彼此沒有說話.房間裏一片寂靜,我看見顧源臉上的神色,有點被嚇到了.在幾個月前,顧裏的生日會上,我看見過相似的神色.

我有點不知所措地走到他們麵前坐下來,鼓起所有的勇氣,裝作幽默的樣子,調侃地問:"誰快死了?"

顧源抬起頭看著我,沒有說話.那一瞬間,我的心跳像是停止了一樣,我有一種直覺, 我說中了。

在我臉色一片蒼白的時候,顧源輕輕地對我說:"簡溪要走了,離開上海,今天晚上的飛機."

不知道為什麽.聽見這個消息,我整個人卻突然放鬆了下來,甚至有一種想要喝酒的輕鬆感.

我聳了聳肩膀,笑了笑,說:"你看,差不多啊,無論是死了,還是離開上海,都是可以形容為'他要走了'的一件事情."

顧裏`顧源還有我,我們三個坐在光線越來越暗的客廳裏.

後來還是顧裏忍不住了,起身把燈打開.

顧源對我說:"林蕭,我知道簡溪一直都是愛你的.我不信那些亂七八糟的鬼東西.我隻知道,他肯定愛你.這麽多年,我和他從小一起親密地長大,我了解他就像你了解顧裏一樣." 他的麵容看起來有些激動,我知道他是一個幾乎不會激動的人. 我唯一知道他哭過的場合,就是顧裏第一次和他分手.

"我覺得其他的都是狗屁,和誰上床,和誰接吻,這些完全不重要. 愛一個人,是想要和他一輩子,漫長的時間裏, 陪伴他,溫暖他,和他一起消耗掉巨大的人生。就像顧裏一樣,無論她身上發生什麽事情,我還是愛她,盡管她也與那個狗都不如的人糾纏不清."

我看見顧裏動了動,想要和他爭論.但是她看了看我臉上沉痛的表情,忍住了,沒有說話.她站起來,給了顧源一個暗示的眼神,然後他們兩個就走進房間裏去了.

我一個人坐在空曠的客廳裏流眼淚,雖然沒有哭出聲,但是中途差點被滲透到鼻腔裏的眼淚給活活嗆死.

我發現這麽多日子過去了,我還是騙不過自己.

我拿著顧源寫給我的航班時間和航站樓信息,坐在出租車上朝虹橋機場趕。

黃昏連綿的雨,密密麻麻的交織成一張寒冷刺骨的網。他裹住整個上海,把上海托進黑暗而寒冷的洞穴裏。

我知道,這是上海永遠都讓人膩煩的冬天。陰冷的,潮濕的,上海冬季。

虹橋機場到處都是人,密密麻麻的擁擠在一起。廣播裏冷冰冰的女聲在播報著各個航班起飛或誤點的信息,無數條長隊排在換登機牌的窗口。

我在人群裏,艱難地一個一個擠過去,目光尋找著記憶中的那個簡溪,幹幹淨淨、個子高高的簡溪。他的頭發也許留長了,或者剛剛剪短了劉海。他也許帶著那個黑色的旅行箱子,上麵有一條醒目的紅色絲帶。

當我終於越過無人的頭頂和肩膀縫隙,看見前麵靜靜站著看電子牌的簡溪的時候,我得眼淚不爭氣的流了下來。

他的側臉在即長白色的燈光下,顯得又清瘦,又孱弱,像是輕輕地捧著也會碎。

我揮舞著手,大聲地喊著他的名字。

簡溪聽見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有點不可置信地回過頭,在尋找了一會兒之後,目光輕輕的落下來。他笑了。

密密麻麻的人群裏,他顯得特別孤獨,他的笑容襯托的他更加孤獨。也許是因為他充滿笑意的眼睛裏,同時也充滿了淚水。

他看著跌跌撞撞朝自己跑來的林泉,張開了雙臂。

林泉用力地抱緊簡溪,把臉埋進他寬闊的胸膛,滾燙的眼淚全部流進他深藍色的毛衣裏。她一邊哭泣,一邊低著頭說:“我和你一起去。”

那就是了。

我漫長戀愛歲月的最終結局。

我穿著簡溪送我的球鞋,穿著他喜歡的小羊皮外套,站在機場的安檢口,看著他牽著林泉,一步一步的離開我的世界。

一個高大一個小巧的背影,他們依偎在一起,就像我們曾經依偎的樣子一樣。

簡溪提著巨大的旅行包,也提著林泉的白色背包。他伸過手,攬過臨泉的肩頭。

一步,一步,走向他們共同擁有的世界。

我看著機場安檢的人在他們身上來回檢查了幾下,就放他們過去了。

然後他們的背影,就消失在來回擁擠的人群,和密密麻麻的藍色紅色電子數字牌的後麵。

我在廁所洗了把臉,掏出包裏簡溪的手帕擦幹淨臉上的淚水,然後把手帕丟進了廁所的垃圾桶。

走出航站樓的時候,我看見了站在門口等我的崇光。

他穿著他喜歡的neil barrett 淺灰色的及膝長風衣,軟軟的羊毛絨混合織物,永遠都可以給人的皮膚非常非常柔軟和細膩的觸感。他戴著一頂毛茸茸的毛線帽子,稍微遮掩一下他的偶像身份,但他並沒有戴墨鏡,所以我可以看見他的眼睛,像兩麵深沉的湖泊,盛滿了溫柔,和一些難以察覺的悲痛。

風吹過他的眼睛,讓他的眼眶變得發紅。

他朝我伸出手,站在原地等我。

我走過去抱住他的腰,把臉靠近他的胸膛。

他身上的香味溫暖又和煦,但也帶著一點點醫院消毒水的味道,我想到這裏又紅了眼眶。我本來以為經過了剛剛躲在廁所隔間裏麵的大肆哭號、差點引來機場保安之後,我的眼淚已經流完了,但是現在,我在他如同太陽般暖煦的羊絨風衣裏,再一嗡嗡嗡地哭起來。

他輕輕地抬起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一下一下地拍著,像當初在醫院裏,在白被單上和著音樂拍打的樣子。他什麽都沒說,隻是陪著我站在人潮洶湧的航站樓門口。

我越過他的肩膀,看見了暮色裏的上海。無數人來到這裏,無數人離開這裏。這個見鬼的城市,這個永恒的城市。我看見周圍年輕的女孩子對崇光投過來疑惑而稍許激動的眼神,也看見夜空中不斷衝上天空的飛機閃燈。

在轟隆隆的飛機轟鳴裏,我發現崇光再也不是當初那個頑劣的少年了。他安靜、沉默,像所有那些成熟的男人一樣,年輕的臉龐上甚至有些滄桑 ,眼角裝點著兩個被風雪輕輕吹亮的冬日清晨。

他輕輕地拍著我的肩膀,像小聲哼歌一樣,說:“沒事,我陪你啊。”

我心裏的惡毒還沒有來得及完全消散,於是我說:“是啊,陪的了一年半年,然後我還得送你。”

他沒有說話,安靜的站在機場周圍上演的巨大的悲歡離合裏,風吹不進他的羊絨風衣,他的眼睛藏在我身後,藏在羊毛帽子和濃密的頭發下麵。我溫暖得像要睡過去一樣。

我忘記自己是怎麽回到家的。

隻是我打開門的時候,看見坐在客廳裏等我的顧裏、Neil和唐宛如。他們望著我的眼神,讓我感覺自己三分鍾之後就要死了。

我平靜而緩慢地脫下自己的圍巾、大衣,放下自己的包,解散紮起來的頭發。整個過程裏,我都沒有說話,他們也不知道說什麽。

我慢慢走過他們身邊的時候,顧裏說:“…… 你餓的話,廚房裏有我帶回來的……”

我停也沒停地從他們身邊走了過去,然後打開我房間的門,拉起窗簾,把暖氣開到最高,然後上衣、褲子都沒脫,就倒進了厚厚的被子裏。

像是迎麵被睡眠突然猛烈一擊,我在兩秒鍾裏,就沉沉地睡了過去。

崇光坐在主治醫生的辦公室裏。

主治醫生望著他年輕的臉,好像有些覺得可惜,問他:“你真的改變主意要進行手術了?之前隻有50%成功率的時候,你不想做。而現在病情比以前要糟糕,手術成功的幾率大概隻有15%,你還是想要做麽?”

崇光的臉籠罩在台燈金色的光芒裏,散發著軟軟的夢境一樣的柔光,他點頭,說:“我想活下去。”

從來沒有過的漫長的窒息的夢。

卻是溫暖的,滾燙的,像是冬天裹在被子裏圍坐在壁爐邊的早晨那麽暖烘烘的夢。

夢裏顧裏好像幫我端了一杯紅茶過來,她親切的坐在床邊上,摸摸我的額頭,然後又幫我掖了掖被子,然後憂傷的看著我說:“你知道麽,你現在看起來就像漫畫裏的那些人物一樣——臉上都是密密麻麻的網點,你的毛孔也太大了吧?”

夢裏唐宛如也在,她非要死命擠到我的被子裏來,被兩隻黃鼠狼托進了廚房,不知道是不是丟進了沸騰的大鍋裏,我恍惚記得做夢之前顧裏有問我餓不餓來著。

夢裏南湘睡在我對麵的**,她的床又大又漂亮,是深檀木色的古典歐洲床,我記得曾經在法國文藝史的圖冊上看見過。還有又高又軟的枕頭,和暖洋洋的羊毛被毯。她在翻一本畫冊,和以前一樣,懶洋洋的,特別好看。

夢裏到處都是一片舒服的暖金色,像是奶精放得過多的咖啡,甜甜的烘培味道。夢裏我昏睡著,枕頭邊上是靠著床頭看書的簡溪。他好像是在幫我念一個故事,又好像隻是自己在看書,他戴著老花眼鏡,我從來沒有看過他戴老花眼鏡的樣子,有點像童話故事裏的白胡子老先生。我記得自己在夢裏嗬嗬地笑著,然後被他伸手抱進他的腿上,暖烘烘的感覺。

夢裏我好像是醒了,然後簡溪合上問我要不要吃飯。我點點頭,剛要起來,看見窗戶外麵在下雨,崇光站在雨裏看著我,他的頭發上、臉上、黑色的西裝上,都是濕淋淋的雨水。一縷黃色的燈光籠罩著他和他頭頂上連綿的冬日寒雨。他隔著玻璃窗和我說話,我卻什麽都聽不見。簡溪在我身邊摟著我,看著我著急起來。崇光在雨裏看起來特別悲傷,但臉上又好像是興奮的表情,他最後開心地衝我揮了揮手,看口型好像是說“那我走啦”。我著急地從枕頭下麵摸出手機來打給他,結果電話“嘟嘟嘟”的聲音一直持續著,他都沒有接聽。

窗外是一模一樣的雨水,他的身影消失在一片金色的雨裏。

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顧裏坐在我麵前。她在燈光下看起來漂亮極了,比南湘還要漂亮。

我掙紮著像被人打過一樣的痛的身體坐起來,問她:“幾點了,天亮了麽?”

顧裏搖搖頭:“還沒,不過這是第二個天亮了。你睡了快四十個小時了。”

我低著頭沒有說話。

顧裏把手伸出來遞給我說:“宮洺一直打你的電話……你回一個電話給他吧。”

她和我說話的時候沒有看我的眼睛。我看著她伸出來的手,不想去拿手機。手機上的那個綠色信號燈一直跳動著,提醒我有未接電話。

我說過,我討厭上海的冬天。

像是永遠都穿著濕淋淋的衣服站在冰冷的寒風裏。灰白色的氣息,淡寡的天空,連鴿子都不會飛,智慧躲著濕漉漉的屋簷下麵,把脖子縮進翅膀裏。

城市裏到處都是穿著高級皮草的人,她們像一隻有一隻動物一樣,捂著鼻子愁眉苦臉地路過那些乞丐,路過廉價的路邊攤。

深夜裏所有人都消失了,躲回他們充滿暖氣和地熱的高級別墅,或者躲進廉價的薄被子。他們孤獨地望著窗外灰蒙蒙的上海,和這片天空下灰蒙蒙的歲月。隻剩下裹著厚厚塑料大衣的環衛工人,用他們凍得通紅的手,在深夜裏掃著大街上腐爛的落葉。

外灘沐浴在寒冷的淤血裏,黃金般的光線病怏怏地照著旁邊的江水,江麵上漂浮著死魚的屍體,沒有飛鳥啄食它們。

整個上海像是滿天緩慢漂浮著微笑的攝魂怪,雨水就是他們的親吻,他們祝福每個冬天裏的人,新年快樂。

我坐在出租車裏,穿過了這一切,像看著一個悲觀主義者設計的櫥窗。

到達醫院的時候,我看見了手術室外坐著的宮洺和kitty。

我朝他們走過去。

宮洺聽見聲音後轉過頭,他看見了我。

我從來沒看過他臉上這種恐怖表情,像是電影裏邪惡的巫術師,狹長的眼,白色的牙齒,裹在連身的黑色長袍裏。

我一步一步朝我走過來,目光裏陰毒像月光下的海浪翻湧不息,潮汐聲音是他巨大沉重的呼吸。

他一把捏住我的下巴,用一種比窗外冬天還要寒冷的語氣對我說:

“你裏崇光遠一點,越遠越好。”

“他是我的”

“你有多遠滾多遠”

然後他把我的臉,重重地朝旁邊的椅子甩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