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中國的神（額外篇章）

中國最早的神當推盤古。盤古昏睡了許多萬年以後，忽然醒來，搖搖昏沉的腦袋，揉揉惺忪的眼睛，活動活動筋骨，但覺得四周擁擠著自己，沒有絲毫的空間，又黑暗朦朧，混混沌沌。這感覺不少人在夢魘中肯定是遇到過的，也許某一個古人突發奇想，用自己睡夢中的幻覺來解釋世界的創立，中國古老的創世之說由此誕生。沒有人能考證這出自哪一位姓甚名誰的古人天才的還是平庸的想象，沒有人能考證出他是在全民大會上慷慨激昂地陳述這一“驚天動地的發現”的還是在麵對小孩子好奇的眼神好奇的提問時猶猶豫豫吞吞吐吐地低沉地清談中闡述這一“理論”的，更沒有人能考證出盤古昏睡之前的世界或者說世界之前的世界是什麽樣，甚至盤古睡了多少萬年也成了迷中之迷。然而這位古老的尊神卻頂天立地的誕生了，在中國人的心中活了不知多少千年或者多少萬年,直至今日。

中國古老的神和這片土地、這裏的人民同呼吸共命運，無不洋溢著奮鬥拚搏的**和無私奉獻的精神。盤古抖擻精神，抓起板斧奮力揮去，斧痕過處天地驟分。這英雄更抖“神”威，腳踏地頭頂天，天日長直到無人能探頂，地日厚直至能載萬物生靈，這是何等的英勇啊！無庸置疑，與希臘神話以及所有的創世神話不同，中國的神是用自己的雙手開了天辟了地。中國的神是英雄，人們在膜拜神靈也就是在膜拜英雄，膜拜中國人自己的英雄。盤古立地頂天直到筋疲力竭而死亡，他的左眼變成太陽，右眼變成月亮，呼出的最後一口氣變成風和雲，頭發變成星辰，手足和身體變成大地的四極和五嶽，血液變成了江河，筋脈化作道路，肌肉化作田地，皮膚毛發化作花草樹木，牙齒骨頭化作金屬石頭，精髓化作珍珠美玉，連汗水也化作雨露。這又是徹底無私的奉獻啊！他不僅開辟了天地，還為人類的生存準備了一切必要的條件，連奢侈品珍珠美玉都準備好了。誠然，盤古渾身蘊含的對這片天和地高尚純潔的可以付出生命的深厚感情更是我們亙古的精神財富，中國人對國土家園的熱愛該是從盤古就開始了吧！

這樣孤獨的奮鬥者奉獻者在中國古代諸神中是舉不勝舉的，當災難降臨的時候，他們不是像希臘神話中的神靈那樣看著人類在痛苦中掙紮甚或唆使人類互相撕殺，而是挺身而出，獨擋在前。天塌漏了，女媧就煉石補天；大地被驕陽烤焦了，後羿就彎弓射日。沒有誰請求，完全是自告奮勇，功成身退，不求回報。這些神是土生土長的中國人，是真正的英雄豪傑，呼吸著中國古老天空中自然純潔的空氣，創造了中國人民渴望創造的偉業，興建了中華民族幸福的生活家園和純潔的精神家園，我們的這份祖業是何其的輝煌耀眼。

在古中國，人和神之間是可以互相轉化的，在做出巨大的貢獻之後，或者完成了思想升華之後，就可能列入神仙的行列。黃帝開創九州基業可為功勞卓著，又用超常的智慧規範人們思想，便被道家尊為諸神之祖，國人頂禮膜拜。後稷種田有功封為穀神；老聃究天地之造化獨創一家之言而為太上老君；薑尚助武王平定天下又無神可封，百姓就在窗台上留下一個神位，春節用紅紙寫上“薑太公在此”貼在窗旁以鎮家宅；鍾魁貌極凶惡又剛正不阿就專管捉鬼。那些猛臣武將，如關羽、張飛、秦叔寶者之流也常被畫出威武的圖像貼在門上視為門神。凡此種種，不可勝舉。在中國人的心中，生為人死則為神，當然亦有活著脫胎換骨化而為神為仙的。凡是在某行業有開創性的貢獻，或者有大功於天下，或者扶危濟困長此不休，或者逍遙天地間不入世俗，便可脫凡胎換仙骨而進入神仙界了，甚至可以陰及全家，帶上家人和雞鴨豬狗舉宅飛升，到神仙界樂逍遙去了。

普通的人當然隻能生做人死做鬼了，因此鬼多而神少，但既便如此，到如今那神仙界肯定也神滿為患了吧。動輒發動十萬天兵天將那是小說中的描寫，不足為信，然而中國的神有嚴密的組織係統在老百姓的心中是早有定論的。天帝及其圍拱的諸神自不必說，十八層地獄中的諸多閻王也自不必說，但這地上的就說不盡道不完，土地有土地神，山有山神，海有龍王，河有河伯……真是三萬六千行行行有神管。再加上繁多的妖精狐仙、山鬼水怪，這神仙鬼怪生存的世界比起我們人類世界來恐怕要喧鬧得多紛亂得多吧，這對宣揚清靜、無為無欲、尊卑有序、紀律嚴明的神界來說不知作何感想？

然則中國的神要想保住在這片土地上的正統地位和香火也並非容易。第一次受到衝擊大約是在東漢中期吧。是哪一位炎黃子孫拋開了九天諸神喊出第一聲“阿彌陀佛”，第一次用地道的中國音朗讀了佛經，第一次舉起小槌咚的敲響了木魚？當時他的聲音是否顫抖了，心是否狂跳不已？他的周圍是否有好奇的觀眾，他們是驚喜地讚歎還是無端的鄙棄？千萬年來受到無限地膜拜、尊崇而高高在上，千萬年來鍾情於這片土地而又固步自封尚不知有“阿彌陀佛”的中國的神聖們，是否驚訝地張大了嘴巴而久久合不攏？是否憤怒地掀翻了神殿上的供桌？抑或故作大度地優雅地一笑了之……不難想象，神界必很是經過了一番鬥爭，從東漢後期至大唐初定數百年的紛爭應該就是神界不滿情緒的折光吧。這段戰爭瀕繁、讓人不甚回首的曆史，卻正是佛教在我國發揚光大的曆史，“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得天下者想通過信奉佛教、宣揚佛理來教化人民相信四大皆空，絕****、遠紛爭，以消除人民帝王富貴之存想，以達天下之長治。然而有誌之士依舊層出而紛爭，至使天翻地覆、改朝換代最為常事。可是中國的神聖們終於還是接納了遠道而來神靈，讓出了大片的天地，從此，華夏文明便增添了新的內涵，中國人的頭頂上便閃耀著七彩的佛光。

靜下心來，實為中國神的淒涼處境歎息不已。沒有聽說哪一個國家和民族將中國的玉皇大帝、中國的女媧、中國的太上老君請進他們的神殿，相反，中國的神卻在一步一步地讓出本該屬於自己的天地和人民，一步一步地被擠到邊緣，真擔心某一天會被擠出中國的天地。應該是在唐朝吧，伊斯蘭教又不知疲倦地跋涉萬水千山來到中國，很快便有大批大批的中國人拜倒在真主的腳下，轉身成了真主的子民，成天虔誠地唱起了《古蘭經》，從此，四海九洲就飄揚起恬靜、典雅、充滿**力的讚美詩的梵音，時時刻刻皆可聽到“真主保佑”的祝福聲。中國人民頭頂上的神聖又劇增不知多少。感謝真主，中國從此又有了一批真神的庇佑！當你靜靜地獨處時，是否聽到了天空中到處獵獵飄動著神靈們活動的衣袂聲？當你急切地追求時，是否感覺到了到處睜大著神靈們犀利的眼睛，使你渾身透明如水以至手腳不知放在何處心中不敢有絲毫的清想？抬頭看天，天空不再是清澈的蔚藍色，這是否是因為神靈太多而阻礙了太陽的清輝？那負責清潔天空的神童、編織彩霞的仙女、翩翩起舞的飛天姮娥怎麽不忠實地履行自己的職責了呢？請賜給我們清澈的藍天、五彩的霞光吧！當明月高掛時，中國依然有人希望驚喜地看到九天姮娥異彩紛呈的神舞！

今日，中國神的處境更為淒涼尷尬，有時覺得到了讓人啼笑皆非的程度。看看2005年的平安夜吧：許多城市裏，數十萬人湧上街頭狂歡，拋開了工作、繁忙、勞累和痛苦憂愁的中國人，追逐祝賀、風狂購物、山吃海喝，似乎幸福的天國已經飄蕩在我們的頭頂，天帝之子耶穌基督正穿行在你我中間，正愉快地欣賞著你我天真的瘋狂，正在給“虔誠”的你我仁愛地撫摸，正在赦免我們大大小小深深淺淺或遠或近或明或暗的罪行……狂歡以至瘋狂吧，夜以繼日！阿門！感謝聰明的多災多難而又無比堅強的猶太民族，創立了世界上信仰人數最多的宗教。

西方人評說中國的聖誕節比西方的更為熱鬧。想來這不是由衷地讚歎吧，是否在說中國的聖誕節變味了？其實不難理解，秉承幾千年的吉利文化，中國人太在乎“平安”這兩個字了，太在乎那一聲聲不管是有用還是無用的祝福，都想在平安的大海裏洗去身內身外的悔氣（故且不論這中間會造成多少安全事故，悔氣是輕易就洗得掉的嗎？）。說到底是在追求一種“時尚”，是在信仰喪失的茫然真空中無所適從的選擇，在西方流行了幾千年的節日，我們能不把它拿過來嗎？對基督的崇拜我們東方的中國人能落在西方人的後麵嗎？但是，究竟有多少人是在真誠地祈求遠方的先知先覺的基督來撫摸我們平庸的頭頂，來清洗我們不淨的靈魂呢？既便是西方人由衷地讚歎我們對基督義無反顧地歸順和皈依，我們又有什麽理由和資格引為自豪？我們在無知的自豪時，他人卻看到了我們無知的渺小。中國人究竟應該信仰什麽？您高高在上的古老的中國神聖們，為何躲在一旁沉默不語！

灑脫、自由、顯現人之本性實為中國神的精華，這比起“救苦救難，普渡眾生”的教義來確實缺少虛幻的吸引力，比起一切命運皆掌握在高高的天神手裏，順之則入天堂，逆之則下地獄的觀點來也缺乏現實的威攝力，但它確實道出了做人的最好境界。然而，我們實在太不珍視庇護我們這片天地的神靈，太不尊重我們古老的英雄和這片國土的締造者，我們思想心靈的啟蒙者和開化者，太不注意保護我們靈魂的純潔。假如有一天，中國人不知道盤古、後羿、女媧、黃帝……希臘人不知道那白雪皚皚的阿爾卑斯山上居住著宙斯、雅典娜、丘比特……我們丟失的不僅是鄉音，將是中國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