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永子十局一段事
第一百一十三章 永子十局一段事
徐鳳年離開釣魚台,帶著魚幼薇在城中閑逛,看到一條巷子擠滿了人,不乏青衫風流年輕士子,走近一瞧,才發現是在賭棋,蹲著坐著站著都有,徐鳳年此時才記起襄樊除了相國巷以銷金窟著稱,還有這永子巷一樣名聲不小,巷中靠壁而坐的都是擺出棋墩棋盒的野棋士,以己身棋力強弱下注不同數額,引誘技癢的遊人和棋癡去上鉤,這等博弈,自然難入棋壇大家法眼,卻最能消磨市井百姓與貧寒士子的光陰,加上下注往往無非幾枚十幾枚銅板,算是小賭怡情。”
徐鳳年點頭道:“我下注十文。”
盲棋士從袖口掏出錢袋,掂量了一下,麵有愧色,輕聲道:“這位公子,我輸了便要欠你十六文錢,若公子不嫌棄,我手邊有一本祖傳棋譜,應該能值這個數。”
徐鳳年笑道:“好。”
棋譜什麽的,徐鳳年可不上心,聽潮亭裏能讓棋壇名士癡狂的棋譜不計其數,《桃花泉弈譜》《南海玲瓏局》《仙人授子譜》等等,世子殿下能給你堆出一座小山,何況如今棋盤縱橫十五道變成十九道,往往越是上了年數的棋譜就越發不值錢了。古今棋士手筋力量就大體而言,後者終歸是越來越強。盤膝靠牆而坐的盲棋士膝下放有一盒黑子,攤手微微一伸,示意徐鳳年執白先行。這名野棋士雖然穿著寒酸,氣態卻不容小覷,舉手抬足間皆透著股真正世家子的儒雅古風。
正式對局較技前,雙方各在對角星位上擱置兩子,稱為勢子,這便是古棋座子,很大程度限製先行優勢,而且注定了中盤於中腹的激烈戰鬥。徐鳳年將手上醬牛肉交給魚幼薇,率先起手三六,這一掛角被自詡黃三甲的大國手黃龍士評點最佳侵角。年輕盲棋士神情平靜,果真可以聽音辨位,黑子應手九三,與白棋分勢相持。接下來各九手的黑白落子都沒逃出先人路數。從旁觀戰的魚幼薇父親曾是西楚棋壇赫赫大家,在上陰學宮求學時也隻惜敗給號稱戰力舉世無匹的黃龍士,她自小耳濡目染,頗有父親棋風,自然是精通弈理,恐怕梧桐苑裏的北涼小國手綠蟻都不敢說穩贏魚幼薇。看到相互十手,魚幼薇有些失望。
可徐鳳年白十一斷,卻讓魚幼薇眼前一亮。
傳來一道威嚴嗓音:“我家主子要見你。”
盲棋士平靜道:“不見。”
不遠處停了一輛馬車,車中雍容男子手上拿著目盲棋士的身世記載,紙上筆墨還未幹涸,分明是才提筆寫就的東西,永子巷十局,巷內賭棋的旁觀的陸續不下數百人,即便是身在局中的年輕棋士,都沒有多想,隻是認為好運遇上了心善的公子哥,卻不知首局結束時便有消息傳到襄樊城中最權貴的地方,下至第三局時就有棋譜送達那座門口擺有雄獅的府邸,第五局時府中主已經讓下人去徹查目盲棋士的身份,第八局結束,車廂內的男子還在猶豫如何處置,直到第九局,見識到那個年輕瞎子的真實棋力,這才笑著親自出府,一直耐心等到現在,當手上拿到最後幾頁目盲棋士十年賭棋生涯的瑣碎零散記錄,他覺得耐心可以更大一些,所以當貼身侍衛在馬車外輕說那人不見,他並不惱怒那小子的有眼不識泰山,再者,那小子本就是個瞎子嘛。
男子燒掉了於己而言無非是幾百字一段螻蟻身世的幾頁紙,然後親自下馬,走到那風骨極硬的目盲棋士身前,緩緩說道:“陸詡,青州海昌郡人士,祖父陸遊是前代碩儒,父親陸兄皆是不差,一門三傑,主修經史,不曾想修撰西楚國史時替讀書人說了幾句公道話,被小人構陷,差點滿門抄斬。你自刺雙目,自絕仕途前程,才得以保下性命,這十年日間在永子巷賭棋,夜間便去相國巷為勾欄女子撫琴,掙的都是髒銀子,可知你的仇家已經成為海昌郡郡守大人?”
目盲棋士平靜道:“這銀子,不髒。”
中年男子笑問道:“且不論銀子髒不髒,我問你,想不想一展才華,而不是在兩條巷子裏鑽營求活?”
年輕棋士笑道:“雖說此時已是晚上,可陸詡還是不太願意做夢。”
男子哈哈笑道:“聽說你曾經說過一句話:我輩腹有千斤書萬斤才,要賣卻隻賣與帝王家。”
目盲棋士皺眉道:“這等讀了幾天書便不知天高地厚的胡謅狂語,當不得真。”
男子沉聲道:“我卻要當真一回!”
目盲棋士苦笑道:“事到如今,還不肯放過陸家嗎?”
那手上掛了一串念珠的男子平淡道:“我姓趙名衡。帝王家,如何才算帝王家?一個靖安王夠了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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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安王府,世子趙珣滿頭霧水找到在書房中抄寫佛經的父王,輕聲問道:“聽說父王帶了一名扛琴的目盲棋士回府?有何深意?”
靖安王笑道:“此子是海昌郡陸家的最後一人,若隻觀棋,府上無人能勝過他,交由你養著便是,反正花不了幾個錢,如果隻是個在棋盤上經緯談兵的貨色,就當養了不會咬人的條狗,若是的確有些才華,就收入王府幕僚,雕琢一番,日後你當著他的麵收拾一下海昌郡太守俞漢良,他再出謀劃策便真正誠心了。士為知己者死,珣兒,這點古人說爛了的道理,你要牢記在心。而且如何與這等士子相處,你要收起與韋瑋那幫紈絝交心的那套,別依仗著身份壓人,天下讀書人不都是傻的,心思最是細膩,興許讀不出大義,但讀出分不清是自負還是自卑的性格,總不是難事。珣兒,父王教你一事,對付這些個士族才子,你就把他們當作靖安王世子殿下,你當作他們。”
趙珣笑道:“知曉了,父王將心比心,早已是佛心了。”
靖安王趙衡眯眼笑道:“不需你溜須拍馬。”
趙珣小心退出書房。
趙衡繼續以一杆軟毫抄寫佛經,抄寫完畢,冷冷道:“陸詡,本王留著你無非是想過幾日與你說一段故事。本王這般大手筆,若沒個無關大局的知音,太無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