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一身血火
這個方向…並不是洛長鶴所在的方向啊。
相凝霜有些疑惑地朝著來時的方向望了望, 感受到手中的法器靈爍愈發嚴重,便暫且起了身,繼續往前走去。
她仔細辨別了方向, 又提氣飛了好遠,結果似乎也隻是在兜圈子,什麽不尋常的東西也沒發現, 哄的她原本三分好奇也變成了十分,便停下來定了定神,正兒八經思索了一會,抬手結了幾個極為複雜的印。
淡白流光自指尖爆現, 倏然飛出一線深藍, 在半空中倏然散開, 仿若驅開滿天雲翳, 眼前茂密林木頓時便分開一條小道。
…竟然還真是藏起來了。
相凝霜有些猶疑, 不知道自己應不應當進去。
抱影林是洛長鶴的地方,這裏應該也是他自己隱起來的,不願意被旁人瞧見……她自己其實向來對別人的秘密沒什麽興趣, 窺私欲更是幾近於無, 眼下卻不知道為何心緒實在奇怪, 說是好奇也不算, 但就是難以忽略,仿佛有個聲音正在對她說:快進去看看。
相凝霜站在原地猶豫了許久。
她年少時曾與南域晏氏的世子出海玩樂,圍著四洲橫渡二海, 看過鮫人泣月,海怪吞船, 更見到過數不勝數的海上異觀, 除開這些, 她印象深刻的還有從漁民那裏聽來的一句話,那就是若想在海上活命,得學會閉上眼睛。
好奇心重的,命都不會太長。如果有人不想讓你知道一件事,那你就最好別知道。
相凝霜當時不以為然,現在卻覺得這句話或許是有些道理的。
…況且,這麽偷偷看確實不太好,畢竟是人家的秘密。
她難得道德水平忽然高起來,此刻做了一番思想工作後終於說服了自己,正打算再結個印將這裏再神不知鬼不覺的掩起來,手中的孔雀翎卻忽然一震,隨即速度極快的躍出她掌心,直直就往林中飛去。
簡直是匹脫韁的野馬,相凝霜下意識去拽,反倒被它拉得一個踉蹌,跌跌撞撞栽進了林中。
……好了,白猶豫了,這下真進來了。
既然橫豎都已經進來了,那也沒必要急著出去了,那枚孔雀翎煉的法器仍在發瘋一樣到處亂飛,她也沒心思管它,隻是抬眼看向前方。
麵前是一座石龕,破敗蕭條,裏邊什麽也沒有。
這有什麽可藏的。
她這麽想著,有些不明所以,卻也沒有輕舉妄動,隻是小心翼翼湊上前幾步,繼續觀察著這座石龕。
龕是鑿岩崖為空,以安佛之所。傳說須彌山有龕室無量,其中有無數化佛。
《大毗婆沙論》記:底沙佛至山上,入吠琉璃龕,敷尼師檀,結跏趺坐,入火界定。
眼前這座佛龕與尋常的沒什麽區別,暗鏤明刻寶傘、雙魚、寶瓶、蓮花、白螺、如意、寶幢、金輪紋,上有鬥拱,下有須彌座,實在是很肅穆端麗的佛門之物,相凝霜卻愈看愈生出幾分古怪,總覺得這佛龕有哪裏不對勁,透著股邪肆之意。
石龕的位置要高些,她站在地麵上看不清全貌,便捏了個訣浮空而起,視線剛落在石龕上便一愣——
這龕中的須彌座,竟然是由荊棘鋪成的。
她一瞬間愣在原地,想不清楚這究竟是何講究,尚未等回過神匆匆一瞥,又看見了更令她難以理解的東西。
須彌座兩邊,散著數條兒臂粗的玄鐵鏈。
玄鐵鏈是所謂神器,等閑兵刃難以劈開,即就是化神器的修士也能縛住,因此也有個諢名叫捆魔鏈。
……簡直荒唐,這石龕究竟是用來供佛的,還是用來縛神的?
她心中莫名生出了些不舒服,忍不住蹙起細細的眉,伸了手拂開因年久失修纏在石龕上的綠蔓,想要再仔細探看一番。
如玉光潔指尖觸上石壁寶傘紋上那一瞬,相凝霜的動作有一瞬間的停頓——
隨即,一片血色。
屍橫遍野、肉沫骨碎、刀兵殺傷、無窮無盡黑暗荒原燃起妖火,青麵獠牙的妖魔在掏人心肝,同類相殘,父母分食著幼子血肉,誰的頭顱被牲畜權當玩物,皮臭肉爛骨焦髓沸,鮮血殷殷,煉獄熾火。
摧毀、殺戮、崩塌、毀滅。
痛。
她一瞬間什麽都看不見,無日無風無山無水,隻有血,與無邊無際的紅,痛得她連呼吸都成了折磨。
幻影重重,迷亂紛疊,有怯怯瘦弱的稚童說話,殘了一隻胳膊,語氣幽幽:好餓…給我一點吃的…把你的肉分給我吃好不好?
思緒翻攪如火如刀,她在其中煎熬,咬著牙搖頭:“不好。”
稚童聲音倏然尖利,吵嚷刺耳似魔窟乍開:殺了她!殺了她!殺……
她痛得力竭,一瞬間下墜,似要墜入血海屍山,被眾鬼分食。
有人抱住了她。
他從來溫和淡漠的語氣此刻急切、甚至慌亂,蒼白指尖輕輕撫過她眉心,便有純白光芒淡淡溢出:“沒事,沒事…沒事了。”
洛長鶴輕輕低下眼,用唇線貼著她滾燙額角,後怕得指尖微顫。
他不該…不該留著這裏的,方才更不該因心旌搖動,忘了她有可能誤闖進來。
琉璃純澈蓮花之力撫平一切鬼魅,血色濃霧畏懼般倏然一散,梵音滿天,四下俱靜,大清明。
相凝霜喘息一聲,慢慢睜開眼。
意識清明的那一瞬,她察覺到自己身體狀況,便立刻有些意外的認識到……方才那個,隻是幻象。
連幻境都比不上、根本無法傷害到人、隻是折磨心神的,幻象。
但……太強了。
傳說西境扶山有一脈已被滅族的巫族,能借羅刹之月行幻象,可令神鬼失智,自殘而死,但就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瞬,她敢肯定這裏布下的幻象絕不遜於巫族手筆,若換個普通修士,隻怕在這幻象中撐不了三日,便心神耗竭而死。
她累得連手指都不想動,隻是軟軟倚著他,又聞到他身上清冷如深雪的香氣,皺著鼻子又猛吸幾口,這才覺得自己活過來了,慢慢開口道:“我要先說明我不是故意要進來的……你們不是佛修嗎,怎麽會有這麽邪門的東西啊?”
洛長鶴虛虛扶著她的肩,根本不敢按實,他現在就像是捧了一懷的雪,哪裏敢用力,生怕碰壞了她。
他現在很自責,又低落。
因此相凝霜所做的先自證清白免得被罵完全就沒必要,他哪裏會怪她,哪怕有一天相凝霜自個兒作死好端端從崖上跳下去把自己腿踹斷了,他也會先怪自己為什麽如此粗心,沒事先把世上所有山崖給填平。
他現在就開始檢討了:“是我疏漏…這上麵附著的幻象已經被我破了,卻沒想到經年之後卻仍有殘留……”
相凝霜都聽得不好意思了:“不不不,這怎麽能是你的錯……”
她說著,又一愣:“等等,殘留?”
剛剛那麽猛的幻象竟然隻是一點殘留??
好家夥,那之前得有多恐怖。
相凝霜忍不住問到底:“這到底是幹什麽的啊?”
洛長鶴便一頓。
眼看著他沉吟不語,黑雀翎般的睫羽低垂,在淡金日光下暈出朦朧流麗的輪廓,她心中便生出一點不好的預感,立刻賣慘道:“我剛剛感覺我都快要死了…上座連個問題都不願回答我嗎?”
洛長鶴於是輕輕一皺眉。
…死字怎麽能亂說。
他心底泛起一點淺淺的無奈,思索了半晌,輕輕歎息,最終還是慢慢開口道:“這是我幼時…修行的地方。”
相凝霜一怔。
她不由自主坐直了身子,隻覺得思緒一瞬間滯澀無比,幾乎理解不了他的意思,隻能勉強拚湊著試圖搞明白:“你的意思是你在這種…”
她下意識看了看那石龕裏的荊棘叢與玄鐵鏈,不知道該怎麽描述:“…這種地方…還有幻象……在這裏修行?”
她因為方才那一番折騰,眉眼之間仍有些奄奄,像濃風驟雨下歪斜的海棠,此刻因為驚訝麵色也蒼白下來。
洛長鶴指尖不由得一動。
他很想撫平她眉間,卻又艱難忍住了,隻是淺淺一頷首:“…是。”
相凝霜徹底愣住了。
數不勝數的問題擠在她心頭幾乎要漲破,她卻被驚得啞口無言,幾次啟唇都不知道要說什麽,終於愣愣憋出一句:“…為什麽?”
是啊,為什麽?
哪裏有這樣的修行,這根本就是折磨、是酷刑。
又沉默下來。
淡金日光映上他素白袈裟,碎在衣袂的每條溫柔流紋中,林中仍然是好風致,脈脈青山,皎皎碧波,他在這樣的姝麗顏色中低眼,神色淡而靜,山水至此自然好。
這樣的人,她本以為他生來便高居蓮座,俯首眾生,不曾受過一點人世風雨。
他似乎不大願意開口,也似乎不甚在意,卻還是啟唇輕聲道:“昔年孔雀明王,成魔,又持戒成佛,至此佛魔一體,為神。”
他抬眼,霽色眼眸淡淡,明澈似高遠天際:“但我幼時…他們覺得不滿意。”
“他們?”相凝霜不解,“不滿意什麽?”
洛長鶴這樣的出身,這樣的根骨天資,世無其二,還不滿意?
他淺淺一笑。
這一笑很淡,又遠,飄渺如雲上鶴,他淡淡說道:“大概是明覺一幹佛修……昔年佛陀割肉喂鷹,是為悲憫,大善,天下佛眾皆效仿之。但隻有這點善不夠,他們要的不是普通的佛修,是能護佑大法華寺千年的佛子,是神。”
善惡兩麵,佛魔同體,他們想要真正的孔雀明王,傳說中的大自在天。
天生琉璃心,不行,既然隻有善,那便折斷羽翼,荊棘加身,日日夜夜烈火焚身,用這世上一切混沌惡念將佛逼成魔。
事實證明,他們成功了,洛長鶴曾一杖滅無恨峰萬千鬼修,尋常忌造業的佛修有哪個敢這樣壞自己的修行。
相凝霜覺得自己連指尖都要僵住了。
明覺……那個醉心佛法到忘我,早已坐化的上一任住持。
她忍不住回想起方才幻象之中聽到的乞食的孩子,洛長鶴這樣的天生佛心,是不是應過千萬次這樣的要求,舍一身血肉濟地獄眾生。他那時候才多小,興許還沒學會化形,羽毛還沒長得像現在這般漂亮,小小一隻,被教導他佛渡世人的師長送到這裏,他根本不知道他為什麽要受這樣的痛。
世人對蓮座虔誠發願時,可曾想過座上人一身血火、四麵悲歌。
“怎麽能…”她胸腔一片空洞的疼,下意識拽著他的衣角,“怎麽能這樣對你?”
洛長鶴抬眼。
他從頭到尾神色都淡而冷清,一絲波動也無,真的仿若傳說中的孔雀明王,有最清澈最悲憫的眼,和最漠然最殘忍的心腸。
他救眾生,不過因為該救,他亡眾生,不過因為眾生該亡。
然而此刻他終於神色一動。
洛長鶴蹙起秀麗的眉端,用指尖輕輕拭過她眼下。
“…別哭。”
他目光專注,已經先替她痛了一場。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