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美人夜來
煮熟的孔雀飛了。
相凝霜很憤怒。
然而這一陣憤怒過去了, 她看著眼前人一麵冷了神色聽人稟報,一麵卻仍牢牢牽著她的衣袖,力道溫柔卻執拗, 仿佛落水的人抓著自己的救命稻草。她突然就又生出一點心虛。
…幸好沒親到。
方才色迷心竅,她此刻冷靜下來了。
要要要要是真親了…事後怎麽收場。她對天發誓當然是沒有什麽故意玩弄人家的意思,但她確實還沒想清楚, 總不能親完了再說你別多想哈我就是隨口一親不代表我要和你發生點什麽。
…會完蛋的吧,純情小孔雀聽到這種話肯定會立刻急眼。
妖女守則:不要招惹什麽純情少年,純情佛子也算在其中。這就跟遇見喜歡的人類的小狗一樣,人家才不懂什麽成年人的心照不宣, 摸他的頭了就得對他負責, 要是敢跑路他就敢咬著你的後脖子把你叼去榻上, 紅著眼睛一邊磨你一邊問你為什麽拋棄他。
相凝霜又估量了一下她和洛長鶴的修為差距。
不行, 真的會完蛋的。
她於是略正經的直起了身子, 甚至還往後退了退,但無奈洛長鶴還拽著她,她後退未果, 隻好十分善解人意、十分矜持的建議道:“似乎是有要事, 上座還是先去忙吧。”
洛長鶴並不想去。
他破天荒有了消極怠工的念頭, 整個人還沉浸在相凝霜方才營造出來的黏黏糊糊的氛圍中, 眼睫低垂,牽著她衣角的手指輕輕撚了撚,一貫清冷如青玉投泉的聲線也軟了些:“…也並不是十分緊急。”
…他在撒嬌。
美色誤人啊。
相凝霜眼觀鼻鼻觀心, 自己都佩服自己的定力,仍然微笑著堅持道:“折月宴這樣的盛事, 相幹事宜必定要緊, 上座還是去吧, 不要因為我耽誤了。”
她表現得極其通情達理,深明大義,洛長鶴也不由得微微一怔,半晌才低低應了一聲好,又問道:“那…在這裏等我?”
“啊…我還有些事情,得回去一趟處理。”
“何事?”洛長鶴輕輕蹙了眉,“可是有什麽麻煩?”
相凝霜卡住了。
她本想說是穀內有事,但她那片兒棲霜穀除了她自己就沒幾個活物,於是支支吾吾了半天,突然靈光一現,回答道:“我也打算去折月宴看看,所以要回去準備準備。”
洛長鶴聞言微微有些訝異,但隨即便是了然。
他似乎並不覺得她一個已經叛出師門、久不修習的妖女參加折月宴是件奇怪的事,隻是輕輕一頷首,淺淺一笑:“甚好。”
他曾偷偷看過無數次她出手,或用劍用刀,或起陣定訣,道心明澈,驚鴻遊龍,生漫天日光浮沉,霞色蹁躚,不該就這樣隱沒在連年雨雪的無人之地。
相凝霜並不知道他在想什麽,隻是不動聲色的起了身,彎著眼睛跟他告別:“上座便先去忙吧,待事後…我再來尋您。”
她後半句話說的曖昧且溫軟,效果很好的順了小孔雀的毛,等到人都走遠了,洛長鶴才終於有心思去細想:
所以到底是什麽時候才來找我呢?
當然都是話術啦。
相凝霜自己都不清楚,隻是覺得得讓自己冷卻一段時間,畢竟她上輩子已經翻過一回車了,重活一世得沉著冷靜些,不能栽在爛桃花上。
她又偷偷溜回了棲霜穀。
她有一陣子沒回來過,穀門口積了不少東西,相凝霜草草看過一眼,基本都是旁人送來的什麽靈草靈丹法器之類的,書信也有一厚遝,她沒什麽心思細翻,隻是把齊嫿寄給她的東西從中挑出來,踢踢踏踏進了穀。
待到進了洞府,她並沒有急著查看東西,反而飛身上了玉台打坐調息,輕輕挽袖,手指於半空中捏了個訣,隨意一劃。
指尖忽現大光明。
宛如一點星火落入寒潭深雪,頓起光明漣漪,不同於以往她靈力的清冷朦朧,此刻她玉白指尖光暈明淨,卻不灼熱,一瞬間生萬象般若蓮花。
有所改變的不僅僅是修為。
她閉著眼,未曾發現自己體膚上的變化,隨著她周身淡白光暈更盛,她肌膚也顯出極致的白與透明,這種白不是蒼白,而是玉雪一般的晶瑩質感,仿若伐經洗髓,淘洗內丹,她體內一切暗傷、損耗都逐漸被療愈、淘洗,仿若雪過天明,萬般俱亮。
真氣運轉十二周天,再悠悠沉入丹田,相凝霜終於睜開眼。
映入眼簾的先是她的手,如玉雕成,指尖卻泛一點淡淡的紅,仿若蓮瓣尖上一點豔,玲瓏。
她靜靜看了一會,倏然抬掌捺指,便有驚雷流火自萬裏莽原刹那奔至,在她掌中指下化為華彩粲然流光,揮灑翻轉,炸開千丈煙波。
一麵石牆轟然倒塌。
相凝霜滿意收回手。
她心法第九重“玉生煙”,終於突破。
洛長鶴助她衝破的修為終究是他人助益,隻有她自己融貫於內,才算真正有所成。
處理完了修為,她才下了玉台將齊嫿寄來的東西取了,拆開細看。
是一枚玄鐵銘戒,相凝霜熟的不能再熟,這是長留修士人手一個的東西,憑此戒才能入長留山門。
而她的銘戒早已在叛出長流那日,毀在山門前了。
齊嫿應該是猜到了她想做什麽,所以才把這東西寄過來。
她輕輕一笑,卻又將這枚戒指放回了原處,反而去取了紙筆,靠在窗邊細細研磨,隨即飛快落筆寫起了什麽。
經過琴師那一回事與查證過齊嫿的說法後,她確定她的記憶出了些問題。這事情查起來其實實在棘手,畢竟她全無印象,又無人可以探問。
但她不死心。
修改記憶不是件容易的事,因為一個人的記憶太過龐雜,主要的人物事件可以改,時間線卻很難做到萬全,隱藏去其中一段,便要修補另外的千萬段去配合,想做到天衣無縫根本不可能。
但修行無寒暑,山中日月長,回憶過去百年的所有事情確實不簡單,她便以齊嫿告訴她的那個玉硯事件的時間點為切入口,沒日沒夜回想了許久,終於想起了一件不太對勁的事情。
她曾在那之前,受過一場重傷。
那是她還年少時,有一次下山曆練的過程中受的傷,傷勢極重,她昏迷了許多個年月,最終是長留內善煉藥的長老將她救起來的。
現在想起來,這件事的破綻實在是很多。
首先,便是那場所謂重傷,並沒有給她留下什麽暗傷損耗。其次,長留內善煉藥的長老素玄很是厭惡她,並且自矜身份甚少出手救治弟子。最後…按照她的回憶,那段時間素玄應當不在山上啊。
奇怪,這麽明顯的破綻,她從前怎麽從未想過。
相凝霜輕輕皺起眉。
雖說不應輕舉妄動,打草驚蛇,但他此刻心底生出了一種極為強烈的直覺,那就是,現在就去找素玄。
要是再晚一些,可能會有什麽變故。
念已至此,她也不再耽誤,立刻便起了身作勢要走,卻並沒有帶那枚入長留的銘戒。
一則是她沒打算用,不想連累了齊嫿,二則也是她用不上,素玄多半不在長留山。
這位長老其實很有點意思。
雖然是修士,又身為百年宗門長留的長老,但仍然對於低級趣味保留著極大的興趣,極愛繁華,好精舍美婢、愛鮮衣華燈、藏古董花鳥,在南域有許多處堂皇富麗的私宅,平時除了必須在山中的一些特定日子,基本都在各處私宅中廝混。
其實也不隻是長留,其他稍微有頭有臉些的門派都存在這樣的人,畢竟百年宗門,尾大不掉,藏汙納垢,內部勢力盤根錯節,其中的所謂魁首長老,有幾個是真正一心求道,誰說得準呢。
她站在原地鬆了鬆筋骨,打算一口氣把她知道的素玄的兔子洞都轉一圈,把這老東西揪出來。
……
南域此時彎彎月上柳梢,街市燈火漸暗,車馬凋零,設宴的各府都酒冷宴殘,笙歌暫歇,正是宴席欲散、酒至昏昏的時刻。
而別院內依然燈火通明,花團錦簇,珠簾翠幄後有女婢從嫋嫋沉香煙氣中一閃而過,捧了醒酒的瓜果與濃茶奉給主人。
素玄半闔著眼眸接過茶盞,輕抿了一口便立刻皺起眉,不甚愉快的扔了茶盞,說道:“過濃,傷了茶性,重去沏一盞來。”
女婢立即諾諾應是。
素玄又闔上眼,他今日飲多了酒,因此頭痛,此刻便半倚著椅背不甚痛快。
室內明燭高燒,窗外忽而起了風,吹動簌簌珠簾,絢麗模糊光影搖斜,與細細淡白煙氣混於一起,愈發醉人。
素玄等了許久也不見人,生出些不耐煩,不快的睜開眼:“人呢——”
一盞紅玉暗鏤雲鶴紋的茶盞,輕輕貼上他鼻尖。
隨即倏然狠辣一劈!
連招式都未來得及出的素玄立刻身子一軟,忽而倒下,盞中滾燙熱茶燙穿皮肉,他卻渾然不覺。
鴉青衣擺迤邐於地,眉眼朦朧清俊如雨後江南的男子隨手丟了茶盞,慢條斯理拭幹指尖。
“…以她的聰慧,應該也快要查到你這裏了。”他輕聲開口,含了一點溫潤的笑意,半晌語氣卻又忽而一涼,冷得室內煙氣也乍停一番,“…想見小姑娘一麵,還要借你們這些人的臉,實在讓人不快。”
他悠悠說完,窗外海棠花影搖紅,正如美人夜來。
作者有話說:
好華服好美婢那段化自張岱的《自為墓誌銘》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