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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上蕭原本姓蕭不姓塞,因為生長在長城以外的塞北,就把發表作品時候的筆名寫為塞上蕭,表麵的意思就是在塞上有這麽個姓蕭的,實際含意當然比這還要深刻些。這名字乍聽起來有些別嘴,可是作品發表多了,叫開了,反倒把真名真姓擠沒了。有些著名作家不都是這樣嗎?有多少人能記得高爾基原名叫阿列克賽。馬克西莫維奇。彼什科夫呢。外國名字一長串不好記,中國名字隻兩三個字,總算好記吧。但不是也有人不知道魯迅叫周樹人,茅盾叫沈雁冰,老舍叫舒舍子嗎?
塞上蕭是個年紀尚輕的作家,當然不能和這些名震寰宇的大師相比。成就不能比,事理卻相通。不但生人不知他姓蕭,連原先稱他為小蕭的熟人也改稱他為老塞了。從小蕭到老塞,經曆了多少人世間的變遷哪!16K小說網…
塞上蕭的家是吉林市有名的大資本家。人們一聽資本家這個詞兒,很自然就聯想到洋奴。買辦,穿西服,坐流線型小汽車,甚至下館子都得吃西洋大菜,生活完全是歐化的資產階級——布爾喬亞了。資產階級比起封建地主來當然是一洋一土。可是且慢,拿這把尺子去衡量上海的資本家還差不多,東北的資本家就大不相同了,尤其是塞上蕭他家這資本家,竟“土”得和封建地主差不多。且看他家開的那些五花八門的買賣吧:油房、燒鍋、當鋪、綢緞莊……買賣開的可真不少,竟沒有一個能和現代化聯係起來。這些買賣的原始雛形大概在春秋戰國那時候就可以找到。他家這買賣古老,人也古老。塞上蕭從私塾到中學都得穿長袍馬褂,戴紅帽疙瘩的小帽頭。就和那日酋玉旨雄一下火車時候的那副打扮一模一樣。現代日本官僚穿上中國老式服裝,使人覺得非驢非馬;十幾歲幼小兒童,穿上大人先生的衣服,更顯得滑稽可笑。而且塞上蕭又不是個老實孩子,頑皮勁一上來,竟忘了這身不能亂跑亂動的“禮服”。有時弄得衣服大襟扯開線,有時紅帽疙瘩被同學揪下來了。他家本想把他打扮成個體麵的少爺,他卻經常弄成個癟三樣。家裏老一輩的一研究,認為這都是少不更事,沒有娶妻生子的緣故,於是,就在他十二歲那一年,給他定了親。十六歲剛一過,塞上蕭的父母就張羅著給他娶親。
娶親的儀式完全是老式的,而娶來的這個媳婦和這儀式也完全一致,搭配得非常協調,就像從蘇州園林那圓圓的月亮門裏走出來一個古裝女人一樣。這位新娘不但梳著油光光的疙瘩髻,插著亮晶晶的碧玉簪,而且在鮮紅的裙子下邊還露出兩隻像錐子一樣的尖尖小腳。這腳小得真真有三寸那麽大。腳越小,流下的疼痛淚水越多。這姑娘為裹這雙小腳已經流了一缸淚,而在以後那淒涼的日子裏,流下的淚水一缸也裝不盡呢。
那時滿清政府已被推翻,民國已告成立,裹小腳的女孩子已經逐漸少了,尤其在東北的吉林。吉林是滿族人聚居的地方,滿族女人是不纏足的。漢族人在滿族這個健康風俗的影響下,纏足的本不多,有那纏上的也馬馬虎虎,像鯰魚一樣,剛有個尖頭,是象征性的“小腳”。民國一成立,一些人又都放開了,變成“民裝改造”。這樣一來,剩下的小腳就很少了,尤其像塞上蕭媳婦這樣小而又小的小腳,全吉林也難找出一份。從這也可以看出,塞上蕭家封建到什麽程度,無怪乎連一處新興的買賣都不開設呢。
塞上蕭的婚姻完全是父母包辦的。定親時他還不大明白,結婚時也朦朦朧朧。他媳婦雖然腳小,臉盤可不小。寬敞的臉上,長對大眼睛、大鼻子、厚嘴唇、大耳朵。她十八歲,發育的已經比較成熟,所以整個人是比較胖大的。而比她小兩歲的塞上蕭卻長得又瘦又小,十六歲的男孩子正是發育的時候。這一胖一瘦,一大一小的小夫妻顯得那麽不像夫妻。但是塞上蕭的父母對這胖大的兒媳婦可很滿意,他們認為這是副非常富態的福相。而且在這高大身材的襯托下,腳就顯得更加小。這也正是塞上蕭的父母覺得最漂亮之處。漂亮可是漂亮,卻帶來一個很大的缺陷,形成了名副其實的頭重腳輕。站在那裏,總保持不住平衡,腳得不住地移動,就像踩著一副高蹺一樣。
塞上蕭結婚這一年,正念中學二年。他開蒙念書並不晚,但是頭四年念的都是私塾,光念五經四書了,對算術、自然、地理、曆史等一點沒學。尤其算術,連阿拉伯數字都不認識。到五年頭上,由於大勢所趨,他父親這頑固堡壘被時代潮流衝擊得守不住那些經書了,才無可奈何地送他上了官學,按年頭一排,他被送進了高小一年級。往課堂一坐,學國文他覺得太淺,學算術卻像鴨子聽雷,一竅不通。他父親為他專門請了一位教算術的家庭教師,但是不行,人家都學小數點了,他才認1 、2 、3 、4 ……累死也攆不上啊!於是隻好降級了,從高小一年,一直降到小學三年,這才算勉強跟上課程。所幸國文不用念了,有國文的底子,地理、曆史也好辦些,光攻算術一項,總還可以對付。但有一樣不太妙,就是他的歲數比一般同學都大些,到他十六歲結婚的時候,他同班同學多數都還十三四歲。個別的有和他仿佛的,也有娶了媳婦的。那是早婚的年代,尤其是有錢人家。
因為同學年紀小,所以結婚時候就一概沒有邀請。同學們光知道他娶媳婦了,卻沒看見他媳婦什麽樣。像他那樣的家庭,沒有特殊情況,婦女是不上大街的。這樣,他和他媳婦也就不冷不熱,相安無事地生活下去。他還沒大感覺有什麽不對頭的地方。
東北漢族有個習慣,每逢過春節的時候,新結婚的夫婦必須成雙成對地出去拜新年,靠近的親戚朋友家都需走一走,任落一屯不落一鄰。像他家這樣名家老戶,簡直就得可吉林城跑了。他家沒有小汽車,論經濟力量買架飛機都不成問題,但他父親不買這些洋玩藝。他有一輛非常漂亮的大馬車,黑色的油漆閃光瓦亮,黃銅的鑲邊耀眼生輝,車軸轆比一般馬車能大出半米多。一頭從賽馬場買來的高頭大馬駕著這輛車,跑在吉林的石頭馬路上,哢哢響的馬蹄子下邊濺著火星子。人坐在軟軟的座墊上,隨著有節奏的馬蹄聲一顫一顫的,比悶坐在小汽車裏有氣魄多了,無怪日本天皇一直保持著坐馬車的老傳統。
塞上蕭和他的新媳婦就是坐著這輛大馬車出去拜新年的。開始小兩口同坐在一輛車上在街裏跑,還沒覺得有什麽別扭的地方,甚至還有點愜意的感覺,可是漸漸地他覺得不好看了。
吉林過春節的時候還是冰天雪地的季節,大街小巷的路麵上鋪滿著冰雪。這樣的路麵使塞上蕭的媳婦走起來簡直是戰戰兢兢,寸步難移。所以每上下車的時候他必須扶著她,有時還得扶進入家的大門,直到親友出來接,他才能鬆開手。這兩口子一緊靠在一起就構成了非常滑稽的對比,這幅難畫難描的景象,誰看著都忍不住要笑。出於禮貌,大人能強忍住,但比他小些的,管他們夫妻叫哥哥嫂子的孩子,就不管這一套了。他們笑著、鬧著、逗著,使他越來越感到難堪。而最難堪的一次是在一條窄胡同裏發生的。
有一家親戚住在一條很窄的胡同裏,馬車趕不進去。這又是一家愛挑禮的親戚。臨從家出來的時候,塞上蕭的媽媽囑咐又囑咐,讓他們非去不可。塞上蕭隻好叫馬車停在胡同口上,自己扶著媳婦進了胡同。還沒走上幾步,迎麵過來一群學生,有十多個。塞上蕭一看,糟了!都是自己同班同學。他們穿著節日的服裝,笑著,鬧著,嚷著走過來了。塞上蕭想躲無處躲,想撒腿往回跑,媳婦還贅腳,急出一身汗。正在無計可施的時候,被同學們發現,轟的一下子圍了過來,十多個同學,你說他笑,連逗帶鬧,把塞上蕭臊得臉像被蜂子蜇了似的火辣辣難受。他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忙把攙扶媳婦的手縮回來。這下子可壞了,和他同樣緊張的新媳婦本來已經站不穩,兩隻腳緊搗騰,他又一鬆手,便失去平衡,撲通一聲摔倒在地上。名貴的銀鼠皮大衣扣子繃掉了,緊裹在身上的紅絲絨袍的下襟扯開了線。年齡大些的同學見鬧得過分了,忙止住笑,想去攙扶,又不好意思;那些小同學竟拍手打掌地笑出了眼淚。新媳婦掙紮著自己往起站,一腳蹬滑,又跌下去。她急向塞上蕭求助,剛想喊他,隻見塞上蕭一跺腳,扭頭撒腿往回跑,跑得那樣快,那樣急,像著了魔一樣。圍在脖子上的長圍脖跑掉了,火車頭式的嶄新水獺帽子也甩到胡同口一邊。他不顧赴馬車的在後邊驚慌地呼喊,拚命地向前跑去……
趕馬車的不知出了什麽事情,忙衝進胡同。這時新媳婦已被小同學扶起來,正驚呆地向胡同口那邊望著。趕馬車的把這位少奶奶扶上了車……
從此以後,拜新年這套事就取消了,塞上蕭再也不和他媳婦一同上街。他父母親用盡一切辦法,威逼、利誘,甚至打折了一根手杖,也無濟於事。
等到春節過後,塞上蕭上了學,同學間的戲謔就不用提了。有一天上晚自習,塞上蕭從外邊進來,看見自己書桌上放著一本漂亮的大畫冊,坐下一看,紫麵、燙金的宇,是彎彎曲曲的外國字。那時初中已經開始學英文,塞上蕭學會了一點,所以認出這不是英國字。畫冊旁還放著一張白紙條,他俯身一看,紙條上寫著:“此為俄國人在我國土地上修築中東鐵路之紀念畫冊。妙在首頁,請君細觀。”
塞上蕭急翻開畫冊厚厚的封皮,露出第一篇,上有大小不等四五幅照片,其中一幅,用紅筆圈上了。畫麵上照的是什麽?冷眼一看,竟辨認不清。說明也是俄國字,不認識。隻見一個尖尖的東西,像用老樹根削出來的絞錐一樣懸在畫麵上。塞上蕭仔細一看,哎呀!原來是一隻**著的女人纏足,在這幅畫旁,還貼著一張小紙條,上麵用蠅頭小楷寫著:請與尊夫人(蕭家少奶奶)裙下之雙鉤相比,孰大孰小孰優孰劣?此物既可登俄羅斯帝國築路大畫冊之首頁,尊夫人之雙鉤亦可展覽於世界之列強矣!望君莫失良機,速偕尊夫人西歐一遊,君賴此物即可一舉成名天下揚,歸國後則會得到“金蓮博士”之雅號,勝似在此坐冷板凳多矣!
塞上蕭一邊看著一邊覺得血往臉上湧,渾身氣得直顫抖。他知道這畫冊是誰的。班裏有一個比他還大的同學,父親在鐵路局做事,這畫冊是他的,字也是他的筆體。塞上蕭猛一回頭,看見後排座位上,有一張黃黑色的餅子臉,正得意地咧著大嘴對著他笑呢。塞上蕭一把拽起大畫冊,大踏步向後排座奔去。他頭發都要豎起來了,眼睛瞪得溜圓、鋥亮,眼珠子紅得像要往出噴火一樣。他站在那張餅子臉前麵,胸脯一起一伏的,張著嘴喘著粗氣。當一個人真正憤怒的時候,就會發出一種嚇人的威懾力量,哪怕像塞上蕭這樣弱小的人。他憤怒地逼視著麵前這張餅子臉。餅子臉從黑黃色變成黑紅色、黑紫色。嘴角的笑紋收回去又張開,就在這一收一張的時候變成**似的哆嗦。
塞上蕭舉起手中那厚厚的畫冊,猛向這張**的餅子臉上砸去,血從餅子臉當中那大鼻子頭裏流下來……
屋裏多數同學顯然都知道這件事,有的甚至還參與了這場惡作劇。本來想看一場笑話,哪知卻發生了流血事件。同學們轟一下子站起來,跑過去,把餅子臉舉起的拳頭按住。把塞上蕭拉開了。
塞上蕭拿起書包跑了出去。他一口氣跑到鬆花江邊,對著滔滔的江水眼淚一雙一雙地流下來。
塞上蕭終於離開了原來的學校,轉到另一座中學去念書了。他變得沉默,甚至有些孤僻。在念到高中二年的時候,他堅決從家裏搬出來,到學校去住宿,任憑父母怎樣勸阻,甚至請出年高德勳的老鄉紳前來曉以大義也不行。這時他已經近二十歲,個頭長高了,雖然還很纖細,但終究是個大人,父親的手杖也輕易不好再上身了,他從家裏搬出來後,和他同宿舍的就有同學年的李漢超和初中二年的王一民。這兩個新夥伴都喜歡讀當代小說,在他們的影響下,他也讀了起來。他讀得比他們還貪婪,還雜,還廣,連張恨水的言情小說他也讀。不久,由郭沫若翻譯的《少年維特之煩惱》在同學中流傳開了。他一口氣讀完。他覺得自己的煩惱比起少年維特的煩惱不知要深重多少倍。維特的結局是自殺,自己又將如何呢?
有一次——就在他看完《少年維特之煩惱》後不久,一位同班同學結婚,請他去參加婚禮。這位同學是自由戀愛,結婚儀式也完全是新式的。這在吉林城還像鳳毛麟角一樣罕見,因此便轟動了全城,能掛上一點邊的都隨份兒禮,趕來看熱鬧。你看,新郎新娘來了,他們不坐花轎,不拜天地,身穿禮服,有男女儐相相陪。從車上下來後一路上撒著紙花,奏著雅樂。新娘披著白色的輕紗,輕紗長長地拖在地上。四個像小天使一樣的小女孩在後麵拉著,五彩繽紛的紙花在新娘的頭上飛,悠揚動聽的音樂在新娘的頭上飄,新娘的頭半低半揚,新娘的臉半羞半笑,就是梅蘭芳當時才演出的《天女散花》也沒這樣美。塞上蕭完全被感動了,眼淚在他的眼圈裏轉動,在模糊的淚眼中他仿佛看見自己的媳婦穿著大紅襖,頭上蒙塊布,被人從花轎上抱下來……自己戴著小帽頭,和她跪在天地前,一叩首、二叩首地任人擺布著……他的眼淚真要奪眶而出了,但人家這是辦喜事呀,怎麽能……他一扭身,走出去了。真是“歡笑喜滿堂,斯人獨。瞧淬”。
這一天午後,不會喝酒的塞上蕭喝了過量的喜酒,他完全醉了。他淚流滿麵地喊著:“人生啊!我的人生為什麽這樣!”他反複地重複著這句話。同學們把他扶上馬車,他在馬車上不肯坐下,站在車踏板上,麵對著馬路旁熙熙攘攘的人群,張開手臂,大聲地,悲憤地呐喊著:“人生啊!我的人生為什麽這樣!”一群小孩跟在馬車後麵跑,過往行人都驚訝地看著他,以為這個年輕人瘋了!
塞上蕭當然沒有瘋,不過他更內向了,更沉默寡言了。他還在看文藝書籍。在念高中三年的時候,他在無意中讀到了一篇介紹歌德和他寫的小說《少年維特之煩惱》的文章。他發現歌德寫這小說的時候隻有二十五歲,比自己也大不了多少。書中的維特幾乎就是寫他自己,是他自己對封建社會的呐喊。這些情況的發現使他忽然萌發一個大膽的想法:年輕的歌德能把自己的“煩惱”寫成小說,我為什麽不能把自己的經曆也寫成一本書呢?這個念頭一經出現,萬千思緒便一齊兜上心頭,人物在眼前閃動,情節在腦海中翻騰,鬧得他吃不飽睡不好。於是他便毅然地拿起筆來,悄悄地寫上小說了。他怕被同學們發現,多半是半夜爬起來寫。一個人跑到教室裏,有時一寫就寫到天亮,激動得手顫抖,眼淚流在紙上。他寫呀寫呀,把幾年來咽到肚子裏的眼淚又傾灑在紙上,把多少年對誰都不能說的話又用筆說出來。“悲憤出詩人”,他的小說文字雖然不講究,技巧雖然不熟練,但是這是一個人發自肺腑的聲音哪!他的小說初稿寫完了,十五萬多字。書名為《人生啊!》。小說不算太長,但他卻累出了肋膜炎,瘦得隻剩下一把骨頭。他的父母嚇壞了,把他送進了最好的醫院,包了一間最好的病房,讓他一個人住著。他反倒因病得到了最好的寫作環境,又悄悄地修改了一遍。當李漢超和王一民來看望他的時候,他把小說稿偷偷地交給他們,請他們做第一個讀者。
李漢超和王一民半夜坐在教室裏,一看看到大天亮,兩個人都被感動了。他們沒有告訴病中的塞上蕭,一人分一半,給他抄得清清楚楚地送了回去,塞上蕭麵對著那一絲不苟的蠅頭小楷,感到無比的溫暖。自從他來到這個人世上,生活在人和人中間,給他溫暖的人太少了。他的父母有的是金錢,缺的卻是感情。人家說把“錢”字拆開,一邊是“金”宇,一邊是兩個“戈”字。戈者兵器也,手執兵器就要殺人,殺人是殘忍的,是無情的。有一個“戈”就夠嗆了,而錢字一沾金字邊,竟出來兩個戈,可見錢與情對立到什麽程度了。要錢就不要情,甚至出賣情,絞殺情。錢字下麵幹出了多少男盜女娼,殺人放火的勾當,古往今來有多少戰爭不是由此引起的!
錢使塞上蕭的父母變得無情。營利場上使他們無情,對待子女也使他們無情。塞上蕭在家裏得不到的溫暖,在學校裏也很少得到。現在兩個親愛的同學把溫暖送到病房中,使他高興地感到人生也並不都是冷冰冰的,也是有溫暖,有快樂的。
塞上蕭向李漢超和王一民征求對小說的意見。他們兩人在稱讚了一番以後,都不同意塞上蕭那個悲慘的故事結尾。那結尾竟把一個被大家庭舊禮教、舊婚姻製度壓榨和逼迫得走投無路的青年,處理成上吊自殺了。李漢超和王一民認為這個青年應該從這個家庭裏走出去,找自己的路。哪怕就像易卜生寫《娜拉》那樣,也比這淒慘的結局好哇。
塞上蕭聽完後隻是痛苦地搖著頭說:“走不出去,走不出去!你們不理解,牆壁太厚了,走不出去!”
書寫出來了,怎麽辦呢?寫書不是為給自己看哪,總要拿出去發表,裝印成冊。他甚至連怎麽投稿都不明白,自己夾著厚厚的一摞稿紙,往書店裏跑。當時吉林市的書店都不大,出書能力很差,再加上作者是個黃嘴丫子還沒褪的小青年,都怕招來一項賠本的生意,所以看都不看就給推出去了。吃了幾次閉門羹以後,他忽然想起他有一個叔伯叔叔,叫蕭文彬,現在哈爾濱《北方日報》當主筆。從前在吉林做事的時候很喜歡他,經常領他上街,聽書,看戲。後來因為這位叔叔總和父親鬧別扭,就越來越疏遠了。據說他給父親出過好多主意,甚至讓父親出洋考察,回來興辦實業。這些主意不但都被父親頂回去,還說他“雲山霧罩,玄而又玄,蕭家出了這麽一個光會叫的百靈鳥,還不如有一隻會下蛋的老母雞好”。這話不知怎麽傳到叔叔耳朵裏去了,他氣得說了句“真是個老木乃伊,實乃不可教也”!從此就再也不來了。話再傳回來,父親竟弄不明白這“木乃伊”是什麽玩藝,請問了兩位滿腹經綸的飽學之士,都搖著頭說:“不知這典故出在何處。”越不知道越感覺是回事,越要弄個明白。後來在醫院裏請問了一位醫科大學畢業的大夫,才知道“木乃伊”竟然是那沒有腐爛的僵屍。父親一聽勃然大怒,這還了得,竟敢以小犯上,辱罵德高望重的兄長!你既然如此無理地稱兄長為“沒有腐爛的僵屍”,這回我就要來個“詐屍”給你看看。這位老資本家坐上大馬車,想找上門去大興問罪之師,誰知竟然撲了個空,人家已經不辭而別,到哈爾濱報館做事去了……
現在已經相隔多年,不通音訊。但塞上蕭卻總想著這位叔叔,有時就跑圖書館去翻翻哈爾濱《北方日報》,發現有他叔叔的文章就讀一讀,越讀越覺得他叔叔是正確的。幾次想給他叔叔寫封信,尤其在婚後悲痛的時候,但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談起,就沒有動筆。這回他想起了叔叔,決定給他寄去。他寫了一封充滿熱烈感情的長信,真實地敘述了自己的寫作動機,敘述了婚後的不幸,他說這小說是寫他自己的。
小說原稿和信寄走不久,就接到他叔叔一封熱情洋溢的回信。說小說使他很感動,隻是文字差一些,他準備幫他潤色一番,然後在《北方日報》上連載,連載完了再出書,這一切都由他負責了。同時他建議不用本名發表,因為他越看越感覺書裏那個封建家長——舊勢力的代表太像他的哥哥,作者的父親了。用本名發表不但會氣死他父親,而且也為本族那些老輩所不容,弄不好就會惹起一場軒然大波。
書中舊勢力的代表那麽像塞上蕭的父親,這是他始料所不及的。他完全是憑著久已積壓在心裏的愛和恨寫出來的,自己幾乎從來沒有分析過。現在經叔叔一說,他自己也出了一身冷汗。於是就決定用塞上蕭的筆名發表。
他給叔叔寫了信,希望他叔叔在修改的時候,把凡是明顯觸犯父親的地方都去掉。他叔叔照他的意見做了,刪去很多。
這叔侄二人不可能是個徹底的叛逆者。
小說《人生啊!》在《北方日報》上連載了,他讓叔叔把報紙都給他寄到王一民家中,稿費存在叔叔那裏。這樣,在吉林就隻有三個人知道這小說是誰寫的。;塞上蕭的父親還不知道他已經進了他兒子的小說呢。
小說每天隻能連載四五百字。到塞上蕭高中畢業的時候,小說還沒載完。這時他那六十三歲的父親得了重病,中風不語,倒在**。塞上蕭眼看著同班同學各奔前程,自己卻不能動地方。李漢超考進了北京大學文學係,這對他是個很大的刺激。他早已感到自己那小說文字表現能力太差,需要提高,但就是走不了。
兩個月以後,那位六十三歲的老資本家僵臥在棺木裏了。但他成不了木乃伊,他這副皮囊不如他的用想堅硬,他的思想是至死也冥頑不化的。
塞上蕭父親死後,那些買賣都由他兩個親叔叔分別掌管起來。他不但與叔叔無爭,還懷著一種感激的心情向他兩位叔叔致意:隻要能供養他的母親和他自己念大學就於願足矣。他兩個叔叔滿口應承:一表示要奉養老嫂以終天年;二表示要把侄媳當成兒媳一樣看待;三表示對他念書完全讚成,漫說上北平念大學,就是出國留洋他們也同意,花多少錢都不成問題。這樣,塞上蕭就上了北平。
北京大學早已開學,進不去了。和李漢超一商量,他進了私立的朝陽大學,學費高,對他當然不成問題,能學習就行唄。
從此,塞上蕭開始了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