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盧運啟家的大馬車從霓虹橋上跑下來了。棗紅色白鼻梁的大洋馬,皮毛上閃著亮光,高昂著頭,噴著響鼻,甩著尾巴,翻蹄亮掌地直奔道裏而去。
在淪為殖民地的中國土地上,凡是帶“洋”字的玩意兒就吃香,這匹大洋馬好像也借著這股洋氣,顯得那麽神氣十足。
大馬車的後座上坐著王一民和塞上蕭。塞上蕭今天一掃往日那不修邊幅的懶散樣子,竟然打扮得非常整潔漂亮。身上穿了一套嶄新的派力斯西裝,一向光禿禿的脖子上係了一條大紅繡金領帶,腳下穿著最新式的流線型皮鞋,皮鞋頭尖得像絞錐一樣。知道他底細的人看著這雙尖尖的皮鞋腳,真會聯想起他那被遺忘在家鄉的可憐媳婦。但是塞上蕭今天可沒有一絲一毫這樣感傷的情緒,今天正是那人逢喜事精神爽,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時候。這時他正側棱著身子笑眯眯地看著坐在身旁的王一民。塞上蕭為什麽這樣看王一民呢?原來今天工一民也脫下長袍穿上了西裝。王一民本來沒有西裝,這一套是臨上馬車前塞上蕭雙手捧著,樂顛顛地給送過來的。塞上蕭的個頭比王一民高不少,腰身也纖細一些,他的西服王一民穿著不合體。那時候哈爾濱有錢人穿西裝相當講究,真是到了衣不差寸的程度。所以塞上蕭一送過來,王一民就擺著雙手謝絕,笑著說這是讓他出洋相。可塞上蕭說什麽也不肯拿回去,非讓他穿上試試不可。王一民隻好勉強地穿上了。誰知一穿上竟非常合身,簡直就像在高級服裝店專門定做的一樣,連最能挑剔的刺兒頭也難說肥指瘦。王一民驚奇得睜大了眼睛,塞上蕭也高興得拍手大笑。王一民看看塞上蕭,又低頭看看西裝,褲腿上有一個地方還繃著白線,衣縫旁畫的白道還沒完全刷掉。這一來王一民完全明白了,原來是塞上蕭特意給他定做的,衣服尺寸是偷偷量去的,真可稱作煞費苦心了。王一民弄明白這一點,也忍不住笑起來。兩人對笑了一陣,就登上盧家來接他們的馬車,從花園街住處出發了。1 6 K小說網.手機站wap.16k.Cn
現在,塞上蕭越看王一民越止不住地高興,他悄悄地對王一民說:“一民,我今天第一次發現,你原來是個最漂亮,最出眾的風流小生!”
“你這是在作詩還是念台詞?我記得昨天看你那話劇《茫茫夜》上就有這樣詞。”
“我今天就把它轉贈給你。”塞上蕭收起笑容說,“說真的,昨天首場演出我那戲的時候,要有你這麽一個英俊的小生就更好了,隻有你這英武之氣才能配得上絮影那照人的光彩……”
王一民聽到這裏,往塞上蕭大腿上猛拍一掌說:“快住嘴吧,成功使你胡說八道起來了。我配絮影你怎麽辦?還不和我拚命!”
“我是說演戲。”
“演戲?世上弄假成真的事多著呢,你真得警惕那些一天到晚圍著柳絮影轉的演員呢。還有那些高官闊少和漢奸,有多少人在打她的主意。昨天演出的成功,固然給她和你都帶來了榮譽,但是也帶來更多的麻煩,要依我說呀……”王一民看看塞上蕭,不往下說了。
塞上蕭著急地問:“依你說什麽呀?”
王一民拍了拍他的手,低聲而誠摯地說道:“依我說你趁早退出那塊是非之地。柳絮影是株奇花異草,她太豔麗了。這樣的女人,在這樣的世界上,豈是你這樣弱小的文人能保得住的,弄不好連身家性命都得搭到裏麵去!”
“唉!你真是白活了這麽大,根本不了解愛情是怎麽回事,這怎麽能說退出去就退出去呢。”
“你和她相處時間並不長。”
“隻一瞬就可以定情終身,你知道嗎……”塞上蕭的頭微微仰起來,發亮的眼睛望著天空,仿佛他不是坐在馬車上,奔馳於鬧市中,而像一個人坐在山頭上,仰望著天邊。這時隻聽他輕輕念道:我記得那美妙的一瞬,在我的眼前出現了你,有如曇花一現的幻影,有如純潔之美的精靈。
王一民見他還要念下去,忙打斷他說:“行了,別念了。你當然知道,當普希金把這首詩送給他那女友的時候,正是他們要分手的前夜。普希金並沒有為這個女友而神魂顛倒,他愛她,但是並沒有離開她就不能生活。”
“可他那女友怎麽能和絮影比呀,她那隻是一株開了就謝的曇花,而絮影呢……唉!你真不了解她,我最近越接觸越感到這真是個有膽略、有學識、有骨氣的女人。她那內在的美更勝於外表上的漂亮。譬如一株梅花,人們喜歡它不隻是因為它開得豔麗,還因它能從花蕊裏發出一股沁人心脾的芳香,使你一接近她就覺得神清氣爽,好像天地都變了樣!這樣美妙無雙的人,怎麽能不使你伸出雙手……”塞上蕭越說眼睛越亮,越說音調越高,說著說著兩隻臂膀還真張開了,屁股也要從車座上抬起來。
王一民一看,馬車已經穿過經緯街,眼看就要進入繁華的中央大街了。塞上蕭的聲音不但趕馬車的能聽見,甚至連馬路旁的行人都仁步而視了。這輛明光耀眼的豪華大馬車本來已經很招風了,再加車上這兩個時髦男人的高談闊論,就更加引人注目。王一民真後悔不該依從塞上蕭坐上這輛招風馬車,多樣的變幻雖然也是地下鬥爭的一門藝術,可是招搖過市總不是上策。但現在已經坐上了,隻有趕快改變這局麵,想法換個話題。王一民知道,熱戀中的男女,一談起愛人就像嗜酒成性的人喝了陳年佳釀一樣興奮得滔滔不絕,非得把這根興奮神經抑製住不可。想到這裏,他趕忙用力掐了塞上蕭一把說:“快別喊啦,你看,馬路上有人給你這大作家照相呢……”
“在哪?在哪?”塞上蕭急忙抬起屁股,伸長脖子向馬路旁望去。
“照完了,鑽到那家地下室酒館裏去了。”
“我怎麽連影都沒看見?”塞上蕭回過頭來,一眼發現王一民那狡黠的眼神和強忍住的笑容,他明白了,一拳頭捅到王一民的胸前上說,“你這老實人也瞪著眼睛扯起瞎話來了。”
“是真的。”王一民仍忍住笑,壓低聲音說,“看樣子像哪個報社的,你等著吧,明天就備不住給你登出來,照片下邊寫著:小說家兼劇作家塞上蕭先生,在其新作四幕話劇《茫茫夜》上演後,真是春風滿麵,喜上眉梢,請看他在街頭乘車發表演說之情景……”
“你明兒個也去編劇本吧。”塞上蕭又捅了王一民一下說,‘而且還能表演,對,自編自演。今天晚上在盧老舉行的家宴上,我就向劇團演員們介紹你在這方麵的才能,讓他們特邀你參加演出。“
塞上蕭滿以為自己這段話一出口,王一民一定拱手求饒,哪知王一民聽見卻連連點頭,簡直是沒經過思索就慨然應諾道:“好,好。我當場就給他們表演一段,讓那些大演員看看我的才能到底如何。說不定我還真備不住上台和你那位密斯柳表演一段呢。”
王一民這段話還真把塞上蕭給蒙住了,他睜大了眼睛問道:“你表演一段什麽?”
王一民把掛上嘴角的笑意強憋回去,他用手摩挲一下嘴巴,繃著臉兒說道:“題目就叫《一瞬定終身》。先從普希金的詩開始,然後就講曇花的暫短,梅花的芳香,那芳香沁人作家的心脾,使作家覺得天地都變了樣。;再接著就講……”
“行了,別再講了,再講這個作家就得鑽到宴會桌子底下去了。”塞上蕭一邊說著一邊也笑起來,指點著王一民說,“你呀,鬼點子還不少呢,看起來我得豎起請降旗,甘拜下風了。”
“光堅請降旗不行,得寫出請降表,當我的俘虜,聽我的指揮。”
“那我可不幹。”塞上蕭緊搖著頭說,“聽你指揮我就得……”
王一民不知他要往下說什麽,怕他說順嘴走了板,忙攔住他說:“算了,咱們書歸正傳吧。今晚盧老這場家宴我想不參加。一會我先到秋影那看看他新寫的文章,等你回來一同到盧老那裏,你幫我說說……”
‘你看,又來了,盧老說一定要你參加嘛。他說你應該算他家庭的成員,西席夫子應該幫助東翁陪客嘛。“
“我算什麽西席夫子。”
“哎,盧老說你簡直可以給他當幕友和軍師……”
“算了,算了,越說越不著邊了。”王一民忙擺著手說,“盧老今天要犒勞你和劇團的演員,祝賀你們演出《茫茫夜》成功,我去摻和什麽。”
“你不參加盧老會不高興。實際我看也不光是因為要犒勞我們,主要是老頭最近心裏高興,要和大家在一塊樂一樂。從打前幾天《日報》上發表了他那《答記者問》以後,有些老同事,老下級都來看他,使老頭很興奮,這一興奮就興奮出一場家宴來。”
“總興奮對老年人是有害的,我看應該給這位老人家吃點鎮靜劑。”
王一民這兩句話說的聲音很低,又偏巧趕馬車的直踩腳下那大銅鈴擋。當嘟當嘟的響聲使塞上蕭沒大聽清楚。他伸著脖子問王一民,“你說什麽?”
王一民一皺眉擺擺手說:“沒什麽。你看,快到炮隊街口了,車到街口我就溜達著走,你坐車接柳絮影他們去吧。”
塞上蕭點點頭說:“你可千萬不能去找盧老說那些使他掃興的話呀!”
王一民勉強地點了點頭。實際他心裏很矛盾。按理說盧運啟家的活動他應該盡量多參加,因為這是他重要的工作對象,何況還要乘機給這位老名士服點“鎮靜劑”呢。但是目前他卻有那麽多更緊迫的事情要辦。在謝萬春家開完會的第二天,李漢超就通知他:省委的決定不變,“飛行集會”按原計劃召開,一切準備工作要抓緊進行。組織一經決定,王一民就堅決執行。兩天來他起早貪黑,隻睡幾個小時覺,可是今天偏偏要在燈紅酒綠的宴會中度過幾小時,這怎能不使他著急。但光著急也沒辦法,生活本來就是充滿矛盾的。
王一民覺得心裏煩亂,一時間談興頓消,便扭頭向路旁望去。
這時節立夏已過,馬路旁的柳樹葉已經放長條,楊樹葉也像小孩巴掌一樣伸開了。哈爾濱這地方春天特別短促,幾場大風一刮,鬆花江冰排一跑,剛有點春意,立夏來了,天也就跟著暖和起來。立夏鵝毛住,碰上那沒風的好天氣,太陽再當頭一照,夏天的感覺就出來了。今天就是這樣一個晴空萬裏,風不揚塵的好大氣。這時候四點剛過,太陽雖然已經偏西,可還能照在行人道上,所以有的白俄婦女就撐起那小巧的遮陽傘,輕快地走在人行道上。
本來在這初夏的季節,天再好也不致熱到需要遮陽。但是那些白俄女人總是走在時間的前麵,當第一個小孩穿上背心褲衩在涼風中跑的時候,她們就穿上“布拉吉”,光起胳膊和大腿了。當然她們那大腿在整個冬天裏也隻有一層蟬翼那樣薄的絲襪罩著,和光著沒有什麽區別。他們冬天是那樣抗凍,夏天又是那樣怕熱,不該光腿的時候光起來,不該打傘的時候張開來。這季節的混亂,冷暖感覺的失常,都是為了讓別人看著好看。為了這個寧肯自己身體受屈,這就是這些白俄女人穿衣戴帽的原則。
馬車鈴擋又當嘟當嘟響起來,王一民一看已經到了炮隊街口,忙讓馬車停下。當他站起身剛要跳下馬車的時候,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情來,忙又坐下對塞上蕭說:“老塞,你估計石玉芳母女這兩天能不能來?”
“我的信已經發出去七八天了。從她上次信裏表現的急迫心情看,一接到我的信她就會往這奔。”
“那咱們倆都不在家,她來了怎麽辦?哈爾濱她又頭一次來。”
“我已經囑咐房東老太太,她會替咱們接待的。”
王一民點點頭,跳下了車。
塞上蕭又喊住他說道:“哎,我是管‘請神’的,這‘送神’的事可就全交給你了,你必須找到老李……”
“別??鋁恕!蓖躋幻穸願下遝檔囊換郵炙擔?凹藎?
車夫鞭子一搖,馬蹄聲又清脆地響起來。
王一民走進炮隊街。他一邊走一邊想著塞上蕭說的有關盧運啟的情況:從打《答記者問》一發表,有些老熟人、老下級都來看望他,使老頭很興奮……
能光是看望嗎?王一民搖了搖頭。他想這裏會有各種人。這篇東西既然像投在水中的石頭一樣,在朋友間激起了波紋,那麽在敵人中又怎能不泛起漣漪?敵人會置之不理嗎?而這點這位盧老先生好像還沒想到。他還在興奮,還在送去迎來,還要舉行盛大的家宴。這些哪像《答記者問》中說的“年愈老而體愈衰,力愈窮而智愈竭……耳聾眼花,百病纏身”的樣子呢。越這樣越會引起敵人的注意,越會給敵人以口實。而且敵人能不研究來看望的都是些什麽人?要達到什麽目的嗎?弄不好再加上個“圖謀不軌”的罪名,豈不壞事!看起來必須立即提醒此老改變這種不利的局麵,不要再盲目地興奮下去了。
王一民一邊想著一邊走,當快到盧家的時候,他發現有一輛黑色的小轎車停在大門前。小轎車很新,擦得鋥亮。看樣子還不是一般人物坐的。但是車子沒有開進院裏,卻停在大門外。這時他已距離小汽車很近了,他發現不隻是停在大門外,還離大門有好幾米呢。這說明來的人很謙恭,大概不是晚生後輩就是早年的下級僚屬,特意步行進院,以表敬重。
王一民走到小汽車後邊了。他放慢了腳步,裝成悠然散步的樣子靠近小汽車向前走著。他第一眼就發現司機坐在方向盤後邊睡著了,腦袋低垂著,睡得很熟。這說明坐車人離開車的時間已經不短了。王一民又往後座上看了一眼,沒有人,隻有幾張報紙散扔在座位上。報頭上寫著《每日新聞》四個字,這不是日文報紙嗎?王一民不由得又注意看了看,幾張報紙上都是密密麻麻的日文。難道來的是日本人?即或不是日本人也是精通日語的中國人,那麽……
正這時,王一民聽到從院裏傳出幾個人一同說話的聲音,好像是主人在送客。王一民猜想大概是坐車人出來了。他要避免和這樣人在盧家院裏頂頭遇上,他迅速地向周圍瞥視了一眼,見沒有人注意,便繞過車頭,橫越馬路,向對麵人行道上走去。
對麵有一座剛蓋完的二層樓,一些沒使完的青磚還散亂地摞在馬路牙子上。青磚摞得隻有一米多高,人站在後邊還能露出腦袋。王一民走到青磚後麵就蹲下了,他把皮鞋帶迅速地打開,又慢慢地係著,散亂擺放的青磚中間有不少空隙,真像有意留下的“窺視孔”一樣,使王一民不用探頭,就可以看清盧家大門前的一切。
盧家那綠色大門上的小角門開了,從裏麵走出一矮一高,一瘦一胖兩個穿西裝的男人來。後麵緊跟著送出來的也是一矮一高,一瘦一胖兩個男人,四個人正好配對。王一民一看後邊那兩個,原來是看門的中、俄兩個老頭,那中國老頭姓田,那俄國老頭叫斯傑潘。他們代替主人送客,盧運啟本人沒有出來。四個人走出門來以後,老田頭就站在門前不動了,老斯傑潘搶先走了幾步,急趨車前,拉開車門,躬身侍立。那兩個客人卻邁著方步,向汽車走來。這對王一民來說可得勁了,他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走在前邊的是個小瘦子,刀條臉,一撮小黑胡子塞在鼻子下邊。一身咖啡色的西裝,剪裁得比較短小,是純東洋式的。這個人到底是日本人還是中國人?王一民可判斷不清楚了。更使王一民想不清楚的是這張臉竟有些麵熟,好像見過,但又想不起來。這時小瘦個已經先一步邁上了車踏板,後邊那個大個子也跟上來了。王一民定睛一看,嗬!這張找不著一根汗毛的大白臉,比別人都大一號的家夥他可認識,原來就是警察廳特務科長葛明禮。今天他脫下那張虎皮,改穿便裝跑這來了。
他來幹什麽叫也和盧運啟怎麽聯係到一塊了?這可用得上那句俗語了: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這個日本人的忠實走狗要在這個大院裏得到什麽?那個小瘦個又是什麽人?看那樣子他一定比葛明禮身份高……
這時兩個人已經都上了汽車,老斯傑潘把車門一關,車屁股後邊冒了一股白煙,嘟嘟開走了。
老田頭一直站在門前沒動,皺著眉頭看車開走,就轉身進院了。老斯傑潘也跟著走進去,小角門呀的一聲關上了。
王一民的鞋帶係完了。他站起身來,往前走了幾步,見小汽車已經拐過街口,就又橫穿過馬路,來到盧家大門前,伸手一按門旁的電鈴,剛關上的角門又開開了。來開門的是老田頭,他見是王一民,忙將身子往門旁一躲,一邊鞠著躬一邊笑嗬嗬地說:“王老師,您來了。”
王一民微笑著跨進門來,一邊幫著老田頭關門一邊說:“田大爺,這兩天客人多,您可辛苦了。”
“沒什麽,這比當年老爺在任上的時候差多了。”老田頭關好門轉過身來說,“那時候除了我和斯傑潘兩人之外,還有兩個比我們歲數大的老頭,也是一中一俄。我們四個人配成兩對,兩班倒,一天到晚可紅火了。”
這時候老斯傑潘正站在門房的台階上,他笑著對王一民說:“王老師,進來坐會兒吧。”他說中國話吐字還清楚,隻是舌頭大,顯得很笨拙。他讓王一民進來坐,本是客氣話,沒想到王一民點點頭還真就進來了。
兩個老頭知道王一民很受老爺的尊重,平常總是車接車送。來的日子雖然不長,可是傭人們都稱讚他待人和氣,沒有一點架子,都很喜歡他。這時忙著讓坐,拿煙。老斯傑潘從裏屋捧出一個中國細瓷蓋碗,放到王一民麵前說:“王老師,您喝吧,我才沏的,上等雨前茶。”
“謝謝您!”王一民欠欠身說,“您也沏中國茶喝?不燒俄羅斯式的茶炊?”
“嗯。”老斯傑潘點點頭說,“中國茶好。有香味。”
這時老田頭接過來說道:“斯傑潘在吃喝上可是中國迷。拿喝酒來說吧,他從來不喝伏特加,專喝中國老白幹。”
斯傑潘一聽就咧開大嘴笑了,他一伸大拇指說:“老白幹。二鍋頭,頂好!‘和樂勺’!喝下去,像團火,有勁。伏特加,沒味,不好。”
斯傑潘說完又笑起來,王一民和老田頭也笑了。老田頭在笑聲中又說道:“斯傑潘不光愛喝中國茶、中國酒,還喜歡中國老娘們兒……”
老田頭在說這幾句話的時候,還狡猾地向王一民擠了擠眼睛。王一民猜想這裏有說道,什麽說道呢?正在王一民想的時候,那邊老斯傑潘出了聲:‘哎,不喜歡,不喜歡!“老斯傑潘連連擺著手,一邊比量著一邊說,”中國老娘們兒不好,把我的錢、表、手餾子、金鐲子,統統的拿著,’故大何計‘了。“
老田頭一邊笑一邊翻譯說:“就是拿著跑了。一個三十多歲的婊子,放長線釣斯傑潘這條老外國魚,釣了一年多,釣到手了,吃喝一陣,看差不多了,就把值錢的東西劃拉劃拉跟人家跑了。”
“嗅,這是多咱發生的事?”王一民問道。
老田頭說:“沒出一個月。”
“我得找她,一定找她!”老斯傑活氣哼哼地說,“方才來了個警察大官,我求他給找,他說派人給我抓回來。”
王一民知道他指的“警察大官”就是葛明禮。怪不得這個老白俄那樣畢恭畢敬地送他呢。王一民進這屋的目的就是想弄明白這個情況。這時忙問老田頭道:“什麽警察大官,多咱來的?”“才送走。你要早來一會兒就碰上了。”老田頭皺著眉說,“來兩個,斯傑潘說的那警察大官姓葛叫葛明禮,從前是個流氓頭子,這會兒在警察廳當上了特務科長。”
“哦,我離老遠看見門前有輛汽車。”王一民像才想起來似的說,“上去兩個人,一高一矮。”
“對,那個高個的就是葛明禮。”
“他和盧老是怎麽個關係呢?”
“還不是拽著老娘兒們的裙子上來的。”老田頭吐了口唾沫說,“他是三姨太太的叔伯兄弟,論著管老爺叫妹夫,老爺在任上的時候他常往這跑,看那意思要擠個官當,老爺也沒給他。後來他隨了小鼻子,老爺就不理他了。他也隻是在老爺和三姨太太過生日的時候才送份厚禮來。別看這小子是吃雜八地長大的,手頭上可大方,多咱送禮都是珍珠瑪瑙山珍海味的。去年三姨太領小姐回吉林老宅子了,他沒送東西,今年這一回來,他還得來。”
王一民等他話一住,又接著問道:“那今天是怎麽回事呢?他來幹什麽來了?”
“我也納悶呢?說他是看剛回來的三姨太太吧,還一塊來了個何二鬼子……”
王一民知道他說的這個何二鬼子就是那個小瘦子,忙接著話茬兒問道:“何二鬼子是幹什麽的了”
“早年老爺在任上的時候,他是長跑日本領事館和辦理日本公文的秘書,夾個大皮包,常往這公館裏跑。這會兒聽說當上省裏的總務廳長了,一步登天,走道的架子都不一樣了。從前總是縮個脖子,今天我一看,抻出來了,臉還衝上仰著。要不是斯傑潘馬上跑進去回稟,依著我非讓他倆在這冷板凳上坐兩鍾頭不可。管你什麽廳長不廳長的,真正的大官咱老田頭見過,想當年張大帥……”
正在這時,電鈴響起來了,同時還有汽車在大門外鳴笛。老田頭忙止住話頭,和斯傑潘一同跑出去了。
王一民站在門房裏,隔著窗戶向外看。隻見兩扇大門打開了,開進一輛卡車來。卡車上裝著成箱的一麵坡啤酒,成摞的秋林洋行食品箱,還有一大塊方方正正的人造冰。王一民知道這是今晚舉行家宴用的。他一看表已經五點多了。便從門房走出來,向老田頭和斯傑潘打個招呼,就向盧秋影的書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