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哈爾濱

28

這裏是三十七號的小庭院,靜悄悄的。

筠翠仙斜倚在屋門框上,不安地向不遠處的天空望著。那裏濃煙還沒完全消散,火藥味一直吹到這個小院裏。方才那密集的槍聲沒有了,刺人心肺的嘶喊聲也聽不見了。彼翠仙雖然驚魂未定但卻不像方才那樣心跳了。她現在隻盼著快點聽到外麵的消息,外麵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她還不知道。她不敢打開院門向外看。這院裏除了她之外,還有一個給她做飯的老女人,和一個侍候她的小丫頭,這一老小從警笛一叫,槍聲一響就嚇得藏起來了,好像槍彈會專往她倆身上鑽似的。…手機小說站http://wap.16K.c N

筠翠仙看了看日影,日影好像定在那裏了,並沒有往西斜。她又看看手腕上那塊像指甲那麽大的小表,表針指向十二點四十分,她懷疑表停了,舉到耳邊一聽,還走著。唉!這四十分鍾,比四個小時還難過呀!

太陽曬得她難受,她轉身回到屋裏。這是兩間房子通連開的臥室兼內客廳,屋裏的陳設是中西合壁,兼容並包的。西方的沙發和鋪著紅墊子的太師椅雜相陳列;鑲著銅飾的沙發**罩著粉紅色錦緞繡花幔帳,和戲台上的掛法差不多。雕花紫檀色的古色古香的梳妝台上擺著法國香水,英國口紅,日本腮黃。靠窗的綠色地毯上擺了一張紅漆大圓桌,上麵擺著兩大盤生魚和四碟冷盤,一切碗盞杯盤都整整齊齊地擺在那裏,隻有桌子周圍的椅子七扭八斜地亂放著。椅子上還淩亂地散扔了一些衣服,看樣子是人才人座,就發生了情況,沒等動筷就離席而去了。

筠翠仙對著這桌美食佳肴長出了一口氣,習慣地走到梳妝台前去照照鏡子。她隻要有機會就照鏡子,要是能有人把她每天照鏡子的次數統計一下,那數目字一定是很驚人的。為了滿足她這個嗜好,葛明禮特地買了一架兩米多高的穿衣鏡,擺在梳妝台的對麵,這樣她往兩麵鏡子當中一站,前胸後背,全身半影,就都可以一覽無餘了。論天然的長相,她確實可以稱得上漂亮了,無怪她唱落子時,海報上的頭一句就是,“色藝雙絕”。

她今年歲數並不大,才二十五歲,但是眼角和前額都已經出現了細碎的皺紋。她眼窩灰暗,後背微彎,雙肩瘦削,麵皮發黃。這是風塵淪落,備遭**,極度縱欲和長期夜生活的必然結果。再加上她十四歲就開始接客,就像一棵桃李樹一樣,剛剛長起來,那不可抗拒的災害就來了,狂風吹,暴雨澆,又遭一陣大冰雹。她在這災害下掙紮著活下來了,甚至也開成了一朵花,而且由於原來的遺傳基因,這朵花也開得頗為可觀。但是總使人覺得黯然無光,而且扭曲變形了。為了彌補這本是難以彌補的缺陷,就隻有求助於鉛黛之色。因此她就比別人更注意那化妝之術。誰知適得其反,越這樣越加重了那些缺陷。她的眼眉本來是修長而彎曲的,但是她卻全部拔掉,重新再畫,大概那好處就是可以隨心所欲,樂意畫啥樣就畫啥樣的了。遺憾的是臉上那些器官除了無關緊要的眉毛可以悉聽尊便而被拔掉之外,其他部分就都不好隨意更動了。可以相信,如果嘴能挖掉重做的話,她一定也會毫不猶疑地加以處置,因為她的嘴確嫌稍大一些。現在既然不能再造,那就隻好在塗口紅的時候讓它盡量縮小,把嘴角部分畫出嘴外,使這被拋棄的一小角成為既不屬於嘴也不屬於臉的多餘部分。但是除眼眉之外,也還有一個地方可以稍加更動的,那就是牙齒。她的牙本是很整齊的,真可以用牙排碎玉來形容了。但她卻偏偏硬拔去一顆,鑲上了金牙,這是葛明禮的主意,因為他愛看金牙。

總之,經過這一番加工、改造之後,她這張本來很好看的臉卻被弄得庸俗不堪了。而當時在哈爾濱妓院集中的道外十六道街、桃花巷和北市場,像這樣拔眉重畫、拔牙再鑲的臉是到處可見的。

現在彼翠仙站在兩個鏡子之間轉了一個圈——方才已經說過,這是她的習慣動作,她這時還在心急火燎,六神無主,怎還有心思照鏡子呢?但習慣的力量就是這樣頑固,你不想表現也不行,就像一個好擠咕眼睛的人,一明知道這是壞習慣,甚至家中妻子兒女也沒少提醒過他,但是越到關鍵的時候他卻越擠咕得厲害。凡事一成為習慣,就難以控製了。

如今筠翠仙正是這樣,她照了一下鏡子,習慣動作做完了,就想走開。但她剛一邁步,忽然像觸了電一樣,猛一哆嗦,又縮回去了。隻見她雙手一舉,又往嘴上一捂,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就目瞪口呆地定在鏡子前麵了。

她被嚇壞了,嚇得不能動了,她在鏡子裏看見了一個人,這個人不聲不響地站在房門前,正直盯盯地看著她。

這是個什麽人哪?這是人嗎?筠翠仙唱過《黃氏女遊陰》,那裏有牛頭馬麵的大鬼,有青麵繚牙的小鬼,那大鬼小鬼都沒有使她害怕,今天這個人卻把她嚇壞了。

這個人從頭到腳,渾身上下都是血汙,臉上不光是血,還有些黑糊糊的東西,而且沒有眼睛,隻有兩個大黑窟窿,身上的衣服也已分不出是什麽顏色了,好多地方都扯破了。而且血還從左褲腿下往外流,綠色的地毯上已經滴上了鮮紅的血跡。

筠翠仙越看越害怕,嚇得渾身直哆嗦。她不知道這個“血人”是從哪裏來的?大門插得嚴嚴的,圍牆又那麽高,他怎麽能沒聲沒響地在屋裏出現了?莫非是從地底下鑽出來的?我的天哪!哎喲!這個血人竟對著自己笑了,這一笑,呲出來兩個雪白的牙齒,更嚇人!不好,他還往前邁步了,他要幹什麽?筠翠仙忙一轉身,直到這時,她才麵對著這個血人,血人又向她點了一下頭,又往前邁了一步。筠翠仙又叫了一聲,猛往後一退,屁股正靠在梳妝台上。梳妝台一晃,大瓶的頭油、雪霜、香水搖晃著跌落下去摔碎了。彼翠仙又叫了一聲,她希望能把那一老一少兩個傭人叫出來,但是一點反響也沒有,小院裏像死一樣沉寂,比往日都沉寂。往日還有街上的喧鬧聲,今天卻隻從遠處傳來一兩聲槍響和摩托車的馬達聲,這些更增加了屋裏的恐怖感。

那血人還在直盯盯地看著筠翠仙。那血人是誰?讀者當然已經知道了。

王一民沒有看見過筠翠仙,但是從她那套穿著打扮上,已確定這就是她本人。隻見她穿了一件緊箍在身上的小馬甲,水紅色,繡著花,沒有衣領沒有袖,**的部分都和日本女人似的擦著雪白的胭粉。每隻白胳臂上都套著四個鐲子,不,叫鐲子並不準確,因為一般的鐲子都是戴在手腕子上,她卻是等距離地套在整個胳臂上,從手腕子開始,大約每隔二寸半就套一個,第一個是金的,第二個是翠的,第三個是玉的,第四個是珍珠瑪瑙穿成串的。兩隻胳臂是對稱著戴的,距離和貨色都一樣。光胳臂上戴還不夠,**的脖子上還套了好幾圈項鏈;兩隻耳朵上又掛著像小燈籠一樣的長鏈墜子。這一身珠光寶氣,放到珠寶店的櫥窗裏去陳列滿夠用,不用再添什麽東西。

她的下身卻很簡單,是一條藕荷色的吊腿褲子,褲腳齊膝蓋,下邊是肉色絲襪子,水綠色繡花拖鞋。值得再提一下的是她那腳脖子上也套了一副金鐲子,這大概是為了上下呼應,結構完整吧。

王一民一看這一身打扮,和那張經過改造的臉,當然一下子就猜中這是誰了。他見她嚇得渾身發抖,便向前走了一步,對她笑了笑說:“被老板,您害什麽怕?不認識我了嗎?”

“不,不……”筠翠仙連連擺著手說,“不認識,不認識……”她真想不到這個血人竟會張嘴說話,而且還認識她,管她叫老板。

“筠老板認識我。”王一民回手一指紅漆大圓桌說,“剛才我還在這兒,要吃生魚。那不,我的上衣還在椅子上搭著呢。”

“您,您是跟葛爺一塊來的?”筠翠仙睜大著驚恐的眼睛,嘴唇哆噥著說。

“對。我們一群人。”

“那您……您怎麽這樣嚇人,您看,您那眼睛,兩個大黑窟窿……”

“哦,這是墨鏡。”王一民去摘墨鏡,墨鏡讓凝結的血汙糊在臉上了,鏡框都看不清了。王一民往下一拽,墨鏡連著血片下來了。這下子又換了一張更嚇人的臉譜,方才還是兩個黑窟窿,這回又變成兩隻大白蝴蝶了,在那眼鏡和血片蓋著的地方,露出白白的皮膚,血片掉下來的地方就形成了不規則的蝴蝶翅膀。而臉上的其他部分,還是一片模糊。這一對比,顯得更加可怕了。

筠翠仙不由得又叫了一聲。

王一民馬上又把墨鏡戴上了。他不能讓她看清真麵目。他也不想再和她多糾纏,他急於換衣服,洗臉,包紮傷口,然後好趕快離開這裏。他所以選擇這個三十七號,因為他估計葛明禮和那幫特務不會馬上回來,他們當中已經死了好幾個,他得留下處理善後。何況方才摩托車又響了,是不是他的上司來了?或者是他的日本主子來了?不論誰來他都不能馬上抽身走開。除此之外,這裏還有一個好處,就是一般搜索隊不會進來,誰不知道這是葛明禮“金屋藏嬌”的地方呢。所以這裏是既冒險又保險的地方。

王一民見筠翠仙仍然嚇得直哆嗦,便對她說道:“不要害怕,方才我們和共產黨打了一仗,我負了點傷……這樣吧,我先找個地方去換衣服,洗洗臉,我的真麵目一露出來你就會認識我了,你先休息吧。”

筠翠仙連忙戰戰兢兢地點點頭,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她還沒忘向王一民擠了一下媚眼。

王一民身上一抖,厭惡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忙轉身到椅子上去抓衣服,一連抓了好幾件。筠翠仙瞪大了眼睛看著,在她腦子裏也曾閃過一個念頭:這個人為啥要拿好幾件衣服呢?但她沒說出來。她不敢說,也不想說。她現在隻想保住自己的安全,隻盼他快走。好了,他可要走了,已經走到門口了,可是他怎麽又站住了,他在看什麽?

王一民看到了一台電話。

王一民走出屋門。他迅速地找到了房簷下的電話線。他一揚手,揪斷了線。當他回身想找個根子把房門從外邊頂上的時候,卻聽屋裏鐵門插關兒響了。王一民心中一動,忙回來一推門,門從裏邊插上了。接著他又聽見窗戶方向有響動,扭身一看,窗簾也拉上了,還拉得嚴嚴實實的。這個女人由於恐怖所采取的防禦措施,倒使王一民不必擔心她了。

王一民緊往院當中走了幾步,他想再觀察一下這個小院裏有沒有別的人,還想看明白哪間屋子可以換衣服洗臉。他所進的這間客廳是在七間房子的西頭。就在他往東邊一看的時候,忽然發現緊東頭的房門半開著,有一個十六七歲的小丫頭,穿件綠色半袖短衫,像隻出水青蛙一樣探頭往他這邊看。當她看見王一民已經發現她的時候,忙把頭往回一縮,門還半敞著,人卻不見了。

王一民從腰裏拽出匣槍,快步向那半敞著的房門走去。他先將身子靠在門框上,探頭往屋裏看,原來這是一間廚房,除了一般炊事用具之外,屋地下還擺了一個大洗衣盆,一堆待洗的衣服扔在盆旁。屋裏沒有人。灶坑旁有一扇通向裏屋的門,門關著。王一民急走過去,推那扇門,推不開,王一民想弄清楚屋裏除了那個小姑娘之外,還有什麽人,便敲起門來,沒人應聲。王一民用力去推那門,一門忽扇著發出哢嚓哢嚓的響聲,門板好像要掉下來。這時從裏屋傳出一個女人的蒼老聲音:“天老爺呀!積積德,行行好吧,別推了,小蓮子嚇得渾身直哆嗦,這屋就我們一老一小兩個侍候人的,既沒有錢財也沒有東西,您要是……”

“好了,好了。”王一民一聽那顫抖的聲音,馬上就不推了,這時忙高聲地說:“你們不要害怕,也不用開門了,我在外屋洗洗臉,換件衣服就走。”

“阿彌陀佛,謝天謝地!你隻要不進來就隨便吧!”

“好吧。”

王一民忙把手槍放在鍋台上,迅速脫下沾滿血跡的褲褂和襪子,又摘下頭上的烏打帽,裹在衣服裏,傳成一個蛋,塞進灶坑裏,灶炕裏還有火,很快地就燃燒起來了。

王一民隻穿著背心褲衩,背心也透上了點點血跡。他原想穿著不往下脫了,但等他檢查完大腿上的傷口以後,他把背心派了新用場。大腿上的傷口有兩指深,二寸長,紫紅色的血還沒有完全凝結住,不住地往下滴答。王一民這時看了看背心,背心是新洗的,除了有點血汙之外,還很幹淨,他忙脫下來,綁住傷口。背心雖已穿得滿是小洞了,但用來包紮傷口,卻比新的柔軟多了,簡直像紗布一樣。王一民包完傷口,又伸展了幾次傷腿,覺得沒有什麽妨礙了,就走到洗衣盆前。那裏麵裝了大半盆清水,好像早給王一民預備好了似的,連肥皂都擺在旁邊了。王一民一頭紮進去,猛洗起來,很快就從頭到腳都洗幹淨了。他先抓起從內客廳拿來的幾件上衣,逐件試了試,其中有一件黑色線涕的小褂他穿著挺合適。小褂的兜裏鼓鼓囊囊的,他掏出一看,原來是一個皮錢包,裏麵有六張十塊錢的老頭票子,還有幾張名片和一張特別通行證。他對這張特別通行證特別感興趣,細看了看上麵貼的照片,真巧,竟也是張圓臉,和自己的臉型極相似。更巧的是這個特務也姓王,叫王天喜,自己連姓都不用改了。他估計這時候大街上一定戒嚴了,有了這特別通行證,一路上就可以通行無阻了。於是他就將錢包原樣不動地揣進兜裏。

上衣有了,還缺褲子。他忙在洗衣盆旁邊那堆衣服裏找。衣服絕大多數都是婦女穿的,隻有一件深藍色繭綢便褲還肥大一些。王一民忙往腿上一套,雖然稍嫌短了些,但便褲的好處就在於可長可短,長點短點都不太顯眼。所以王一民也就將就著穿上了。襪子沒有,隻好光腳了。皮鞋上有血跡,用地下的衣服一擦,又亮得放光。墨鏡也擦洗幹淨,重新戴上了。這一切都弄妥當以後,他把匣槍又別在腰上,然後走到裏屋門前,用手敲了敲門說:“老太太,小姑娘,我要走了,我從西頭那屋拿來幾件上衣,都是來吃生魚那幫壞蛋的。其中有一件我穿走了,還有幾件放在洗衣盆旁邊了,那裏邊可能揣著錢,你們要用就拿去用吧。他們發現錢沒了一定以為都是我拿走的,不會傷害你們。另外,我還穿走一條褲子,是深藍色繭綢的,我說的話你們聽見沒有?”

屋裏傳出來那蒼老的聲音:“都聽見了,謝謝您哪!我們是前世修來的福,遇見您這好人了!”

一個尖細而微弱的聲音說:“謝謝您,先生,我真想去給您開大門。”

“不必了,再見吧。”

王一民離開門前,邁步出屋。從東房山頭轉到房後,房後有一棵彎彎曲曲的老榆樹,他忍住腿上的傷痛,奮力爬上去,又一縱身,上了牆頭。方才他就是從這裏進來的,不過那時轉的是西房山頭,所以一下就闖進了內客廳。

牆外是條窄胡同,沒有行人。王一民飄身落地,腳步不停地往九道街走去。他要繞開北市場,直奔正陽街,從那裏到南崗下坎謝萬春家裏,他多麽想早點知道李漢超的情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