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哈爾濱

36

從北市場傳出第一響槍聲起,到第二天上午十點鍾止,時間未出二十四小時,葛明禮卻真像度日如年哪!他本來自以為是在平坦的大道上走著步步高升的路,誰知大地忽然顫抖起來,一霎時狂風大作,飛沙走石,刮得他蒙頭轉向,六神無主。他平時自以為是龐然大物,這時卻像裹在巨浪中的一塊鵝卵石,一會兒被飛浪卷起拋向海灘;一會兒又被驚濤吸走沉人海底,他完全不能主宰自己的命運了。等在他前邊的是手持招魂牌的小鬼?還是高擎喜報牌的天神?他本想舒舒服服地過上一個星期天,在那金屋藏嬌的地方吃上一頓生魚,痛飲一場黃漿……誰承想一場狂風把他卷到那血淋淋的生死場上。這狂風又是共產黨刮起來的!冤家對頭竟公然打起了反滿抗日的大紅旗,在他賴以發跡的北市場上鬧騰起來了!他恨不能一下子撲上去,把他們抓在手裏,扯碎,嚼爛,咽到肚子裏,以解心頭之恨。但是他和他的嘍??竊謖獬》綾┲芯穀幌緣媚茄?藜糜謔隆4鈾拇ε芾吹木?歟?淙晃??簧伲?詞且慌躺⑸常??捌屏鬆ぷ右簿奐?黃鷚恢Ф遊欏6??齔逕鋇墓膊?橙聰褚蝗合律降拿突ⅲ?鏊?奈昧???滄∷?塹娜ヂ匪?腿送仿淶兀??拷??巧砼運?突攴善巧ⅰW擁?詬鵜骼竦畝?叻桑?恃??鵜骼竦納砩嚇紜D且簧??於?氐某逄齏笈塚?孟彰話迅鵜骼袼蛻暇畔觥K?諮?晷確韁姓踉?牛?寂蘢擰??壅穌隹醋拍歉齟虻骨氐鋁值納衩氐娜嗽謖匠∩獻鶯岢鄢遙?匆壞鬩材魏嗡?壞謾W詈籩蛔降攪艘桓魴⌒〉墓膊?場5?薔土?餉匆桓齷譜煆居諼賜實男」膊?乘?捕願恫渙耍?幼ダ純轎實教煒旌塚?沽?桓鱟摯詮┮裁患竅呂矗?饣沽說茫∷?饊錳錳匚窨瞥て癲懷閃朔銜錚。薄。叮誦∷低??

天黑的時候他咬牙切齒地領著特務打手們向這個小共產黨發起總攻。就像一群餓狼圍著一條受傷的猛虎在嗥叫,就像一群瘋狗圍著一條鐵打的硬漢在狂吠。這硬漢就是英雄的共青團員羅世誠!

敵人在折磨著羅世誠;羅世誠也在折磨著敵人!

敵人折磨羅世誠是用看得見的酷刑;羅世誠折磨敵人是用看不見的意誌力量!

敵人想從羅世誠口中得到的東西一點也沒得到。從日落西山一直鬧騰到又日出東方,僅僅從學生證上知道他是一中高二年級的學生,名叫羅世誠,如此而已,再多一點的情況也不知道了。這怎麽能不讓葛明禮暴跳如雷,心急火燎,他幾次推開嘍???鬃遠?鄭?薏荒馨涯切」膊?乘撼傷櫧?5?遣恍邪。》倉旅?牡胤剿?疾桓蟻率幀V蛔プ≌餉匆桓鮒ぞ萑吩淶男」膊?常??懶嗽趺唇徽耍空媸羌仁嵌玖鯰質欽潯Γ?紉?荽蠐忠?⌒摹W詈笏?嫦敫?奘萊瞎螄隆H綣?奘萊夏芩黨鮃壞愎膊?車惱媲槭悼觶?盟??菥胚擔?吆凹幹?摶????殘母是樵浮?

一直到早晨八點鍾他仍一無所得。

八點,警察廳長把他叫去刺了一頓。九點,廳長又和他共同站在主席顧問官玉旨雄一麵前聽訓。

葛明禮第一次看見這個鐵青臉的日本小老頭發這麽大火,往日那慢條斯理,溫文爾雅的紳士風度,像被這場共產黨刮起的風暴席卷而去一樣,竟一點蹤影也不見了。他脫去了中國長衫,隻穿一件透籠背心,小眼睛瞪得溜圓賊亮,黑胡於撅得像豬鬃狼毫,他拍桌子,端地板,一個高蹦有三尺高,他罵葛明禮罵得口沫飛濺,最後竟拿起儒家的武器,罵起四字一句的文言來,他罵葛明禮手下的特務都是“雞零狗碎,蝦兵蟹將,附贅懸疣,狗苟蠅營的烏合之眾”。他罵葛明禮是“衣架飯囊,屍位素餐,厚顏無恥,腦滿腸肥,狗彘不如的‘八嘎呀路”’!

對這些文縐縐的罵人話,葛明禮聽得糊糊塗塗,似懂非懂。但對最後“狗彘不如”四個字他卻自以為全懂了,因為“彘‘發Zhi 的音,他聽起來像”屎“宇。所以當玉旨雄一方一住嘴的時候,他馬上抬起頭來,挺胸凹肚地說:”閣下的金玉良言,卑職聽了非常入耳,卑職是狗屎不如,不如狗屎……“

暴怒的玉旨雄一聽了真是哭笑不得,他一揮手嘟噥了一句:“我簡直是對牛彈琴了!”接著他指著葛明禮說,“你連你們祖先的語言都沒學明白。‘彘’就是豬,四條腿的豬,是一種吃飽喝足就隨地便溺的不潔之物,‘狗彘不如’就是狗豬不如的意思。”

“卑職這回完全明白了!”葛明禮又一挺胸說,“卑職以後決不做狗豬不如的警察官,卑職一定……”葛明禮說到這裏說不下去,他發現又說得不大對勁了。

玉旨雄一也沒有容他再說下去,他緊皺著眉頭向他們提出最後的要求:一定要抓住北市場這宗大案,從中摸到共產黨的首腦機關——滿洲省委。目前要從抓到手的那個小共產黨身上查出線索,牽動全局。他表示不相信一個乳臭未幹的小青年會那樣誓死不二。他不讚成再動酷刑,強調一定要讓他活下去。他指出:在沒把他頭腦裏隱藏的機密挖出以前就讓他死去將是一個最大的失敗,最大的失職!他說隻要他還喘氣就有希望,要抓住這個希望多想辦法。最後他表示他將要親自參加審問這個小青年,他要想法尋找到一把打開這個人心靈的鑰匙。

葛明禮從玉旨雄一那裏回到特務科的時候,時鍾剛敲過十響,他屁股往沙發上一坐,直覺腰酸腿疼,頭昏眼花,嗓子冒煙,心頭冒火,他真想坐上小汽車,一溜煙地開到北市場三十七號筠翠仙的下處,往那柔軟的沙發**一躺,讓那小美人兒躺在對麵,兩人當中擺上太穀煙燈、泰州鬥、張伴簽子、象牙槍,配上那烏光閃亮的梨木盤子、抽大煙零件。在太穀燈跳抖的紅光映照下,看著她那纖細的小手,從琺琅盒子裏挖出一塊真正清水煙膏,靈巧地燒成滾圓泡兒,上在鬥上。這時煙槍從她那小嘴裏(實際她嘴並不小)移到自己口中,對準火頭,小手一撥拉,白煙人口,青煙出鼻,使自己在煙雲線繞中騰雲駕霧……這本來是轉眼之間就可以辦到的事情,但現在卻是可想而不可即了。他連一會兒也不能離開這裏呀!他腦子裏還塞著一團理不出頭緒的亂麻:北市場事件,共產黨首腦機關,接連幾次的案子,眼前這小共產黨的頑抗……而在這些難題之中,還不斷閃現出一個神秘的人。這個人是那麽強而有力,神出鬼沒,無怪在紀念碑事件以後,秦德林哭喪著臉說:要給這個人一個“血滴子”那樣的牛皮口袋,他們的腦袋就都會讓他給拎走。現在他一想到這個人真感到有些不寒而栗,在北市場的遭遇戰中,自己幾乎喪命在他的槍口之下。後來跑回三十七號下處一看,連他那寶貝心尖彼翠仙也受到了這個人的嚴重威脅。一想到這裏,那使他難堪的場麵又出現在眼前……

當他領著秦德林等一幫特務跑回三十七號那紅漆大門前的時候,雙門還緊閉著,往日這門隻要他一敲就應聲打開了,今天卻敲疼了手也沒人答應。他在驚疑中猛一轉身,獨自一人進了對門的小茶館。這兒的“夥計”本來早已看見他們來了,但是不敢出來。原來這個小茶館正像王一民估計的那樣,是葛明禮專門為監視筠翠仙而設下的暗哨。隻要有可疑的男人從這紅漆大門裏出人,茶館的小“特務”就得向葛明禮報告。葛明禮一跨進小茶館,化身為小夥計的小特務早已在門旁躬身相候了。他一看茶座裏空無一人,就劈頭問道:“有情況嗎?”‘“沒有。”小特務應聲答道,“從槍聲一響,葛爺一出大門,小的就寸步不離地站在窗前,眼盯盯看著公館,連眼珠都沒錯地方,門關上就再沒開過,沒人進也沒人出。”

“院裏有過什麽響動嗎?”

“沒有。”

葛明禮眼珠一轉,又厲聲問了一句:“你說的都是實情?”

“錯了一句,小的自己扛行李進巴籬子。”

葛明禮一甩手走出了茶館。秦德林等忙迎上來。葛明禮往街兩旁看了看,這時戒嚴已經開始,小巷裏家家閉戶,戶戶關門,整條街上空蕩蕩地沒一個行人,葛明禮手往紅漆大門前一指,命令道:“跳牆進去開門,不許出響動,我不張嘴誰也不許開腔!”

特務們立即開始行動,人搭人翻過了牆頭,紅漆大門旁的小角門無聲地打開了。葛明禮從屁股後麵撥出手槍,一步邁進小門,快速而無聲地直向西邊客廳走去,跟在後邊的特務們插上了角門,一看葛明禮的樣子,也都掏出手槍,躡手躡腳地跟蹤而行。

葛明禮來到內客廳前,冷丁站住了,他的眼睛緊盯著窗戶,大紅窗簾從裏邊遮得嚴嚴實實,連一點縫都不透。光天化日之下關什麽窗簾?早已在他心中升起的疑團頓時擴大了:莫非這小賤人趁著街上一片混亂,情知我不能馬上抽身就混水摸進來一條魚,讓老子當幹鱉!醋海的波瀾一經掀起,會使最精明的人都失去理性的判斷,何況這個葛明禮。這時,他直覺腦袋轟一下,就像誰在那厚臉上猛揍了一拳一樣,大白臉刷地變成了紫茄子。他回頭向身後的特務們急掃了一眼,特務們都嚇得渾身一抖。葛明禮兩眼放出冷森森的寒光,這寒光隻有他在殺人的時候才出現,莫非今天他又要……特務們不由得都往後退了一步。

葛明禮又一扭臉,兩步蹦到內客廳門前,伸手去推房門,房門紋絲不動。他幾乎沒假思索地抬起皮鞋腳就向門上端去,連踹三腳,一腳比一腳重,門哢嚓一聲被端開了。葛明禮端起槍一頭衝了進去,特務們也緊跟著躥進屋裏。

屋裏黑乎乎的一片模糊,什麽也看不清。葛明禮忙向窗戶旁邊一靠,嘩的聲拉開窗簾,陽光從大玻璃窗外照進來,屋裏登時通明雪亮。他向四周掃了一眼,靜悄悄,一個人影沒有,紅漆圓桌上的生魚還原樣沒動地擺在那裏……嗯?不對,哪來這麽濃烈的香氣?香得刺鼻子,往日這屋也有脂粉香,可沒有今天……他忽然發現梳妝台上的化妝瓶子東倒西歪,有幾瓶還摔落在地毯上,其中一大瓶花露水敞著口側歪在台角旁,綠色的地毯被浸濕了一片。葛明禮心中一動,莫不是小賤人和奸夫在忙亂當中,往梳妝台底下鑽碰的?這梳妝台很大,下麵藏兩個人綽綽有餘,比王三公子和蘇三藏身的關王廟神座下邊寬綽多了。一想到這裏,葛明禮覺得頭發都發麻。他一哈腰衝到梳妝台前,一手端槍一手拉開那繡著張敞畫眉的軟簾,往裏一看,裏麵擺著各式各樣的女鞋,真是古今中外,應有盡有,就是沒有他要抓的成對活人。他直起腰來又撲到衣櫃前,猛一伸手拉開了衣櫃門,衣櫃裏掛滿了五顏六色的女人衣服,就像服裝店存衣待取的櫃櫥一樣花花。葛明禮伸手一劃拉,沒有發現什麽,便一轉身,對著直呆呆站在門旁的特務們一揮手,厲聲吼道:“給我搜!”

特務們呼啦一下分開,貓著腰往屋中四處撲去……

就在這時,猛然傳出一個女人的淒厲尖叫聲:“葛爺!”

這聲聽來使人戰栗的嘶叫,就像定身法的咒語一樣靈驗,特務們刷一下都站住了,驚訝地向四處張望,驟然間誰也沒聽清這聲音是從哪裏冒出來的?

隻有站著沒動的葛明禮摸著了一點方向,他對著沙發床大喊一聲:“你快給我出來!”

隨著這聲叫喊,從沙發床後邊的小窄空裏鑽出來唱落子的筠翠仙。她頭上和身上都掛滿了一條條一串串的塔灰,鼻子尖和天靈蓋上也蹭上了粉塵。這模樣要扮演陰曹地府的鬼魂就不用化妝了。滿身珠光寶氣的**一轉眼就變成了從地獄裏爬出來的幽靈,使葛明禮驚駭得張大了厚嘴唇。靠近床邊的特務也連忙往後退……隻有筠翠仙沒有停止動作,她像餓了幾天的巴兒狗看見了主人一樣,連滾帶爬地越過了沙發床,全然不顧塔灰灑滿了粉紅色繡花的錦緞床單。她爬過沙發床,一頭就向葛明禮撲去。葛明禮這時已從驚駭中恢複過來,他不但沒有像筠翠仙所期待的那樣,抱住她溫存一番,反倒一揮胳臂,粗暴地推開了這蒙塵納垢的小美人。筠翠仙被這冷不防地一推,蹬蹬蹬連往後退,若不是秦德林從後邊一把抱住,她非得仰麵朝天摔在地下不可。秦德林剛抱住那楊柳細腰,冷不丁哆嗦了一下,就像抱的是一節燒紅的爐筒子一樣,趕忙撤回手。彼翠仙那失去平衡的腰身,又扭擺了幾下才站穩。她睜大了驚奇的眼睛,從塔灰的網簾下直愣愣地望著葛明禮。秦德林也摩挲著雙手,膽戰心涼地直盯著他那個科長哥哥。他知道,筠翠仙的玉體,就像佛堂上供奉的王母娘娘一樣,許看不許摸,平常他們連一根毫毛也不敢染指,今天卻……這要怪罪下來怎麽得了!可今天葛明禮卻像根本沒看見一樣,他推開筠翠仙就連蹦帶跳地踏上了沙發床。那粉紅色繡花錦緞床單成了他的腳墊布,沾滿了血汙的大皮鞋踩在盛開的牡丹花上。沙發床在他那肥重的身軀下發出吱吱的響聲,就像他那心愛的女人在痛苦中呻吟。葛明禮趴在**,探著脖子向筠翠仙方才鑽出來的那狹小的窄空裏看,窄空裏黑洞洞的什麽也看不清。他吼叫了一聲:“拿電棒來!”

大白天誰也沒帶手電筒,還是秦德林心靈手快,忙掏出火柴,也學著他那科長哥哥的樣子,不脫皮鞋跳上沙發床,從火柴盒裏拽出十幾根火柴,刷一下擦著了,往窄空裏一伸,除了床角的蛛網下有兩件女人的褻衣之外、一無所獲。葛明禮又對秦德林吼了一聲:“鑽進去,搜!”

秦德林應了一聲“是!”扔下快要燒著手指頭的火柴,一扭身硬擠進了小窄空,往沙發床底下鑽。沙發床低,腦袋蹭著地皮強擠進去,肩膀卻卡在床簷下了,撅起來的屁股幹扭動也進不去。葛明禮掄起大手向屁股上打了兩巴掌,秦德林嚇得又往裏拱了拱。這下壞了,他完全被卡住了,進不去也縮不回,嘴裏發出了痛苦的哼哼聲。葛明禮又吼了一聲:“快往裏鑽哪!”

秦德林在床下哀嚎著:“快,快抬床……我,卡,卡住了!”

“笨蛋!”葛明禮罵了一聲,撲通跳下床來,對兩個小特務一揮手:“抬床,把這個死木頭疙瘩拽出來!”

兩個特務忙跑過去,抓住沙發床頭上的黃銅欄杆往起一提,又往外一挪,秦德林從床後站起來了,他那蹭滿灰塵的花臉上掛著血跡,鼻子頭擦破了。

“看你整的這小樣!”葛明禮對秦德林一揮手說,“快洗洗去!”

秦德林捂著鼻子向外邊走去。

葛明禮又對特務們一揮手命令道:“把床往外抬!”

特務們忙去抬床,沉重的大沙發床被抬出來一米多遠,葛明禮又喊了聲:“放下!”

床被放下了。葛明禮忙轉到床後去看,地板上蒙著一層厚厚的灰塵,找不出任何別的痕跡。葛明禮緊鎖雙眉,從床後走出來,又對特務們一揮手說:“抬回去!”

特務們忙又把床抬回去。葛明禮還要往別處去搜尋,這時站在一邊的呆愣愣的筠翠仙忽然大嘴一咧,放聲悲號起來。別看她身體嬌小,嗓門可大,她把日夜苦練的基本功都用到這聲悲號上了,真像長鳴的火車汽笛一樣震人心肺,滿屋的人都覺得心頭一顫,忙向那發聲的物體望去……

隨著這聲悲號,彼翠仙一屁股坐在地毯上。悲號隻是個過門,用唱落子的行話說這是叫板。接著她就拍手打掌邊哭邊唱起來:哎喲喲……

一見此景,我大吃一呀驚,猶如涼水澆頭懷裏抱著冰!

想我筠翠仙呀,自跟你葛大爺匹配了良緣,我守身如玉,至死相從。

滿指望貞節牌坊上留個美名,誰想你無緣無故,捕風捉影,床下亂鑽,**亂蹬,一心想敗壞小奴的名聲!

常言道:捉奸要雙,捉賊要贓,今天哪……,你要捉不到奸夫,抓不到贓證,小奴我就用——三尺白綾,懸梁自經,向陰曹地府苦訴冤情!

哎喲喲——我那殺了人的天哪!

筠翠仙邊哭邊唱,隻見她悲悲切切,淒淒慘慘,渾身抖顫,淚流滿麵。她唱得不但有板有眼,也真有感情。原來自從她在懵懂中逐漸看明白了葛明禮的意圖以後,她的創作衝動就上來了。她是多麽惱恨這個抱著醋壇子滿屋亂蹦的大白胖子啊!在悲憤中那些爛熟於胸中的悲劇戲文就都湧出來了,開頭幾句是《杜十娘怒沉百寶箱》裏的,這是她的拿手好戲,是學評劇名伶李金順的,真正的大口落子。下邊就東摘一句,西拚一段,再見景生情地編上幾句,居然連貫下來了。一方麵是熟能生巧,一方麵是充滿了感情,她這倒很合乎創作規律呢。

筠翠仙的悲愴哭訴可把葛明禮鬧得六神無主了。她哭得那樣傷心,鼻涕一把淚一把,哪裏像是……直到這時,葛明禮的腦袋才閃現出一個明擺著的道理:外麵響著爆豆一樣的槍聲,還夾著那震天動地的炸響,她哪來那份膽量和興致,去和別人……自己這不是活見鬼了嗎?筠翠仙的哭聲本來使他心顫,何況又夾上那直戳他心窩的唱詞呢?她越唱,他心越軟,等到她唱完,他已經不知如何是好了。如果不是有那些小特務在眼前,他真可能跑到筠翠仙麵前,跪倒在“石榴裙下”,求她寬恕他的莽撞了。想到這裏,他掃了一眼小特務們,對他們一揮手說:“出去!”

小特務們一個緊跟一個溜出去了。

筠翠仙一聽人走,哭聲更大起來了,方才還有眼淚,現在變成了幹嚎。幹嚎比有淚聲更大。筠翠仙雙手捂著臉,嚎得驚天動地。這種女人哭的規律就是有淚時不遮臉,為了讓人家看見;無淚時則遮嚴,為的是讓人看不見。葛明禮可沒研究透這規律,有淚時澆他心,無淚時撕他心,撕心比澆心還厲害。他真感到束手無策,跪下求饒吧,小特務們就站在窗外,就這麽下去吧?長時間哭泣不但傷了她那單薄的身子,嗓子也得哭壞了,何況還坐在那冰涼的地毯上……想到這裏他下了一個狠心,舉步走到筠翠仙麵前,一邊彎腰去抱她一邊說:“我的小姑奶奶,你可別再哭了,上床去吧。”

葛明禮一邊說著一邊用雙手把被翠仙從地毯上托起來。筠翠仙可沒有老老實實讓他抱,她手刨腳蹬,一雙水綠色繡花拖鞋甩飛了,套在腳脖子上的兩隻金鐲子磕碰得叮當響,絲襪子也從膝蓋上脫落下來,胳臂上那等距離的四對鐲子也都脫離了原來的位置,臉上的白粉、口紅、黑眉、塔灰和著淚水一揉,青一塊,白一塊,紫一塊,粉一塊,就是唐伯虎複生也畫不出這副尊容。

葛明禮可沒心思看這些,他雙手托舉著的這個小女人簡直像才從水裏抓上來的一條大活魚,搖頭擺尾亂撲通,抱緊了伯勒壞了,抱鬆了怕掉地下。好不容易才走到床前,剛往**一放,筠翠仙又滿床打起滾來,滾了一個來回,又忽然雙手抓住床單的一頭,下邊用膝蓋一夾,就這樣扯著床單從這頭滾到那頭,床單隨著她的滾動一層一層把她包裹起來,裹得嚴嚴實實,頭尾都不見了。有一出舊戲叫《卷席簡》,她這功夫就是從那裏學來的。像筠翠仙這種淪落風塵的女人都是專門研究男人的心理學家,尤其對葛明禮這樣過去的嫖客今日的姘頭,她已經摸透了他的脾氣,就像一個高明的醫生對待一個老患者一樣,什麽時候該用什麽藥她都清清楚楚。葛明禮這個龐然大物有時就被她玩弄於掌心之中,她對他的吸引力也正在這裏。

如今她直挺挺地躺在大緞子卷裏,一動也不動了。葛明禮直急得抓耳撓腮,無可奈何。他原本想回到這裏,喂喂早已饑腸轆轆的肚子,換上衣服就趕快返回特務科。誰承想出了這麽些事?現在情況緊急,說不定上司正在各處找他呢。他一跺腳轉身想走,可一轉念,她若真使用那三尺白綾到陰曹地府去告自己一狀怎辦?可是要不走……

正這時,外邊有人敲門,他忙回身問了聲:“誰?”

門開了,進來的是秦德林。他臉上的血汙不見了,鼻子頭上貼了一塊狗皮膏藥。他手裏提了幾件衣服,神色驚慌,聲音急促地說:“報告大哥,有非常重要的情況!”

葛明禮聽了一驚,忙往前走了一步問:“什麽情況?”

秦德林忙說:“剛才我到東屋傭人屋子裏去洗臉,郭媽和小蓮子告訴我:不知從什麽地方鑽進來一個人,是血人,渾身上下都是血,手裏拎著匣槍,闖進她們房裏,把她們逼進裏屋,關上門,他一個人在外屋又洗又涮,洗涮完了換套衣服就走了。”

“從哪走的?”

“不知道,據郭媽說這個人簡直是來無蹤去無影。”

“他換的衣服是哪來的?”

“是我們大夥的。”秦德林一舉手中拎的衣服說,“剩下的在這呢,方才弟兄們要辨認,我沒讓,我想回稟完大哥再說。現在讓他們……”

“別說了!”葛明禮忽然圓睜雙眼,一步跨到秦德林麵前喊道,“這麽說這個血人是從這屋裏出去的?”

“對,衣服是在這屋放著啊!”

“哎呀!這,這……”葛明禮猛一轉身要往床前奔,可是他又一愣神站在那裏了。

怪事!筠翠仙不見了!床卜扔著揉皺了的錦緞床單。就像金蟬脫殼,長蟲蛻皮一樣,人,無聲無息地就沒了。

葛明禮的心一陣亂跳,不由得仰脖住棚頂上看,他真怕那裏有白綾子垂下來。

棚頂上什麽也沒有,實際那溜光水滑的天棚怎能掛上白綾子呢?他又一歪腦袋,忽然看見筠翠仙一動不動地在梳妝台前邊站著呢。她臉對著鏡子背對著葛明禮,頭上還蓋了一塊蟬翼輕紗,使她從裏邊能看見別人,別人可再也看不見她那花臉了。

葛明禮喊了一聲:“哎呀!在這呢!”他一邊喊著一邊跳到筠翠仙麵前,又是怨恨又是心疼地說,“我的小姑奶奶,你怎麽變著法整我呢!快告訴我,那個血人進這屋都幹些什麽?他,他把你……唉!你怎麽不明白我的心思呢?你快告訴我呀!”

筠翠仙一言不發。

秦德林這時跟在身後忍不住地說:“大哥!是不是先讓弟兄們進來認認衣服?看那個人把誰的衣服穿走了?這裏還有一個最重要的情況要整明白呢。”

葛明禮緊皺著眉頭往外邊一揮手說:“讓他們進來!”

還沒等秦德林往外走,門猛被推開,那群特務一窩蜂地擠進來了。原來他們早已擠在門外聽著呢,就等葛明禮發話了。當他們跟著葛明禮剛闖進這屋子的時候,都被葛明禮那一陣瘋狂的行為弄得蒙頭轉向,誰也沒顧得上看看椅子上搭的衣服。這會兒聽說有的衣服被那“血人”穿走了,就都迫不及待的地看看。他們一進屋直奔紅漆圓桌四周,查看剩下的幾件衣服。這時秦德林也忙走過來,把手中的衣服扔給大家辨認。

在梳妝台前,葛明禮忙湊近筠翠仙,壓低聲音,近乎哀求地說:“我的心肝,你快說話呀,我這心都快讓你給揉碎了。快告訴我,那個‘血人’是不是把你按在**,那個這時筠翠仙猛然轉過身來說:”你就知道按在**,他要動我一根毫毛我還能活著見你嗎?花前月下,床頭枕邊,我跟你說過上百次,自從跟上了你葛大爺,我就再也不讓別人碰我一下了。可是你還總怕我給你戴綠帽子,今天你進得門來,不問青紅皂白,當著大夥的麵寒摻我,你讓我傷透心了,你……“說到這她又猛一轉身背過臉去,又哭叫幹嚎起來,聲音仍然那麽清脆,真不愧是北市場的名角兒。

葛明禮真怕她再哭,忙過去扳住她那瘦削的肩膀,剛要說話,這時圓桌那邊忽然有人喊起來:“哎呀!我的線涕小褂沒有了!那裏揣著我的錢包!”

葛明禮忙轉回身往那邊看。隻見一個中等身材圓臉盤的人在驚訝中喊叫著,此人叫王天喜,原來是北市場有名的賭棍,也是葛明禮的親信。

還沒等葛明禮張嘴,秦德林卻一下跳到王天喜麵前,上下打量著他問道:“真的不見了?”

“那還有假?”

這時別的特務手裏已都拿著自己的衣服,就是王天喜空著手。

秦德林忙又問王天喜道:“你那錢包裏都有什麽?”

“一張特別通行證,六十塊錢,還有些名片。”

“壞了!”秦德林一拍手說,“這回可以完全斷定我的猜想了!”

秦德林一轉身,飛快地奔到葛明禮麵前,緊張而激動地說道:“大哥,從郭媽和小蓮子講的情況裏,我就懷疑這個來無蹤去無影的‘血人’,就是咱們方才還交過手的那冤家對頭……”

葛明禮聽到這裏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忙鬆開筠翠仙的雙肩,急迫地問道:“你說就是那紀念碑前作案,北市場殺人放火的要犯?”

“正是那個神秘的人!”秦德林回手一指王天喜說,“您看,他的身材臉型不是和天喜兄弟差不多嗎?現在他穿了天喜兄弟的衣服,又拿了他的通行證,可以到處通行無阻,說不定又跑哪去作案了!”

葛明禮聽到這一拍大腿,大白臉刷地變了顏色,他幾步蹦到王夭喜麵前,指著他的鼻子吼道:“混蛋!三八蛋!特別通行證怎麽能離身!你給我找回來!找不回來別見我。”

“我,我……”王天喜不敢抬頭,說,“我,我聽見槍響,就跟大哥往出跑,哪顧得上拿別的。現在您,您讓我上哪找那神出鬼沒的要犯?再說就是找上,也不是他的對手,連咱們大夥……”

“什麽?你膽敢長他人的威風,滅自己的誌氣!你這貪生怕死的王八犢子!哪有一點皇帝陛下警察官的架勢,你給我滾蛋出溝!”

王天喜不敢再說話了,忙低著頭往後退。

這時秦德林忙走到葛明禮身旁說:“大哥!您暫息雷霆之怒,且聽小弟說說。依小弟看,現在倒正是搜捕那要犯的好時機。”

葛明禮轉過身看著秦德林,眨了眨大圓眼睛說:“你快說!”

“現在全市都戒嚴,那要犯要想活動就得拿天喜兄弟的特別通行證,冒充咱們的人,咱們何不乘這機會,立刻通知全市軍警緝察捉拿要犯。過去我們犯愁找不到他的特征,現在可……”

“好!”葛明禮一拍秦德林肩膀說,“好小子!好主意!”他的精神頭上來了,一指特務們說,“你們馬上給我出去堵截汽車,不論是哪的車,抓一輛來,一咱們立刻坐車回去下通知,抓要犯!”

秦德林忙又說:“我們再圍著房前屋後查一查,那要犯沒長翅膀,出來進去總會留下痕跡。”

“好,快去快回!”

特務們應聲奔出屋門。

屋裏隻剩下葛明禮和筠翠仙了,葛明禮張著大嘴,伸開雙臂,向筠翠仙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