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王一民和柳絮影在白露小吃鋪分手,柳絮影去找塞上蕭。她已經和王一民商量好,要把最近發生的事情都告訴他,以激發他的愛國熱情。
王一民喝了幾杯張裕葡萄酒,腳步輕快地往回盧家的路上走。這時候已經是明月初升,萬家燈火。從鬆花江上吹來的陣陣清風,使王一民覺得涼爽而提神,他的腳步更加快了。
最近幾天說不上為什麽,王一民每往盧家走的時候,心頭總是泛起一種甜絲絲的感覺,這感覺是那樣新鮮,那樣富有引力,是他活了三十來歲從來沒有體驗過的。這是一種什麽感覺?這感覺的性質如何?他還沒有來得及思考和分析。這感覺還隻是才發生,還很模糊,很朦朧,但它又確實存在著,而且在他身上起著作用。比如現在的腳步加快,就是這種力的推動作用。
王一民走進盧家的院門,樓裏麵靜悄悄的,好多房間沒有開燈。他的眼睛不由得向二樓東側的一扇窗戶望去(最近兩天他已經習慣於看這扇窗戶了)。窗戶敞開著,燈光從裏麵射出來,窗旁那棵高大的白楊樹,仍然伸展著枝條,撫摸著窗扇,向屋裏窺探著……忽然,一個俏麗的身影出現在窗前,向大門這邊看了一下,很快地又不見了。王一民這時正從門燈的燈影裏走出來,她是看見了?還是沒看見?真讓人難以琢磨。
王一民走進西樓門,上了樓梯,發現他住的房間門留了一道縫,屋裏黑洞洞的,沒有開燈。顯然是冬梅收拾完屋子忘記鎖上了。這屋裏隻有他倆有鑰匙。這個細心的姑娘怎麽也粗心大意起來?HTtp://wWw.16K.Cn
王一民推開屋門,打開電燈,忽然,看見冬梅斜躺在沙發上睡著了。這姑娘睡得真香,燈開了,她也沒醒過來,隻是眼睫毛動了動。她的眼睫毛又黑又長,動起來看得非常明顯。她臉睡得紅紅的,臉上還掛著笑意,一條辮子垂在胸前,一隻手順著沙發扶手耷拉下來。手下麵的地毯上扔著一卷白紙,看上去像似畫卷。王一民踮著腳,輕輕地走過去拾起來,展開一看,果然是幅畫。是用水墨在宣紙上勾勒出一個飛跳著的人物,這人雙腳淩空,身子向前傾斜著,右拳曲向腦後,左掌劈向前方,一身輕軟的中式便裝,被風吹拂著,大有乘風歸去,飄然欲仙之勢。王一民看了一眼心就跳起來,忙向畫中人的臉龐上望去,哎呀!雖然隻是淡淡的幾筆,眉目卻那麽酷似自己,如果說有一點不同的話,就是比自己漂亮了。不對,說漂亮還不確切,應該說是有一種豪俠之氣,是英姿勃發,神采飛揚的英雄形象。
王一民直覺得心跳耳熱,他明白這是誰畫的了,小冬梅曾經明確地告訴過自己。可是想不到她競能畫得這麽好,這麽出色!王一民懂得一點繪畫,他看出這不光是國畫的技法,還有西畫的根底,是把中西畫法融合在一支筆上,用國畫形式表現出來的。而且這還不隻是技法問題,光是技法好,也難表現得如此生動,如此傳神,如此躍然於紙上!這裏明明飽含著一種熱烈的感情,這感情……王一民一隻手摸在臉上,覺得臉滾熱……他本是個極善於自持的人,但在這一時之間也難於控製自己的感情了。
掛鍾裏那隻報時的灰色“布穀鳥”又跳出來叫喚上了,隨著“布穀”的叫聲,睡在沙發上的冬梅動了一下。王一民忙往起卷畫……
“布穀鳥”叫了八聲,收回翅膀縮進掛鍾上的小門裏去了。王一民卷完畫,剛要再照原樣放到地毯上的時候,冬梅的眼睛睜開了,王一民忙將畫背到身後去。
冬梅眨眨眼睛,發了一下愣,一歪頭,看見站在身旁的王一民,忽然“哎呀”了一聲,臉一紅,忙往起一站,不好意思地說:“我,我睡著了,真是的……”
王一民忙笑著安慰她說:“這怕啥,困了,就睡唄。”
“不,我是在這等您,我要給您看件好東西。我坐到這的時候天還沒黑呢。可這麽一會兒……”冬梅向窗外望望,又看看沙發和地下,忽然兩手一拍說,“哎呀!我那件東西呢?”她的眼睛急又向四處搜尋著,目光忽然停到王一民身上,注目看了一下,撲一聲笑了,一伸手說,‘汪老師,在您那雙倒背著的手裏呢。“
王一民笑了。他已經完全控製住自己的感情,從背後把畫拿出來,遞給冬梅。
冬梅一邊接畫,一邊探著身子,睜著秀麗的眼睛急迫地問道:“您看了嗎?”
王一民微笑著點點頭。
“您看好不?”冬梅問得仍然那樣急切。
“好。”王一民仍然微笑著點點頭。
“就光是一個好字?”冬梅的眉頭皺起來,臉都紅了。
‘哪還讓我說幾個好呢?“王一民故意裝成不理解的樣子說。
“可是您,您怎麽能這麽對待小姐的一片……這個……”冬梅的臉憋得扭歪了,她好像突然碰到預想不到的刺激,連呼吸都急促起來。
王一民覺出自己有點過分了,挫傷了這姑娘的一片熱心,忙往前走了一步,低下頭,親切地說道:“冬梅,你別急,聽我說。”他指著畫說,“你告訴過我小姐要畫這張畫,我當然也知道她畫的是誰,可是我一看,卻覺得不大對勁……”
“怎麽不對勁?”冬梅仰起漲紅的麵孔,忽閃著黑睫毛說,“是畫得不像?還是……”
‘不,我不是說不像。“王一民搖著頭說,”是覺得超過我本人太遠了,我哪有那麽英俊,哪有那麽漂亮!那滿身的豪氣仙骨,真使我有自慚形穢之感了。在這種情況下,我怎麽能用過多的讚詞呢。那不是等於稱讚我自己嗎。
冬梅的眼睛瞪大了,她忽然一拍手,有所領悟地說道:“啊!原來是這麽回事呀,您,您是在發揚一種美德呀!”
“什麽美德?”
“謙虛呀!”
王一民一聽忍不住笑著說:“小冬梅的詞真多!”
“還詞多呢,剛才都要讓您給急沒了。”冬梅撅起嘴說,“我原以為您一看這張畫就會喜笑顏開,讚不絕口,哪知您竟是那麽冷冷的……”說到這裏,冬梅忽然眨巴了兩下眼睛,把臉往前一伸,有些神秘地問道,“哎,王老師,您是不是在我睡著的時候,一個人偷著看都樂夠了,當著我麵故意這樣的?”
這一句話可真把王一民逗樂了,他樂得閉不上嘴,樂得彎下了腰。
冬梅也樂了,她一邊樂一邊指著王一民說:“猜著了!猜著了!”冬梅止住樂,變得頗為嚴肅地說,“我說嘛,您是應該看著樂呀!您不知道小姐為這張畫花了多少心思,她先用鉛筆畫,畫完了擦,擦完了畫,一連兩天,她茶不喝,飯不想,就坐在這畫前邊端詳,一直到把這張畫畫出來,她還是不滿意。我說這張就讓人叫絕了。她卻搖著頭告訴我說,外國有一個叫什麽芬奇的,畫一個叫什麽麗莎的女人像……”
“叫蒙娜麗莎吧?”
“對!叫蒙娜麗莎!小姐說,那個畫家畫了一輩子蒙娜麗莎,一直畫到死還沒畫完呢。您這張畫呀,她也備不住畫一輩子呢。將來也要成世界名畫呢。”
“說你詞多你這同真的沒完了。”
“不是我詞多,是我們小姐為您費的心思多……”冬梅說到這,忽然又一拍手說,‘哎,對了,小姐還為這畫像題了一首詩呢!“
王一民忙問:“在哪呢?”
“在小姐屋裏。”
王一民急說:“你跑一趟,拿給我看看吧。”
“不行,不行。”冬梅板著麵孔搖著頭說,“這畫還是我偷偷拿過來的呢,一會兒還得偷偷送回去。您再讓我去偷……”
“哎,不是讓你偷。”王一民也緊搖著頭說,“是讓你那個……唉!必要的時候你也可以和小姐說嘛。”
“說什麽?”
“說我要看看。”
“那您自己怎麽不去說?”
“我?唉,你怎麽不明白呢!”
冬梅憋不住樂,撲一聲笑了,她指著王一民說:“您哪!對畫那麽冷冷的,對一首詩就急成這個樣子。您別急,題詩在我這呢。
王一民也樂了,一點冬梅說:“鬼丫頭,跟我拐這麽大彎兒,快拿出來吧。
冬梅又搖著頭說:“可就是拿不出來。
王一民一眨眼睛,忽然一指冬梅的心口窩說:“是在這呢?”
“對。讓我裝在心裏了。
“那就從嘴裏往出拿吧。
“好。您聽了。”冬梅往後退了兩步,又輕輕咳嗽一聲,仰起頭,莊重地,像一個真正演員似的念道:胸懷淩雲誌,起舞向太空。
惜未逢盛世,國亂誤英雄。
王一民站在窗前,仰頭看著夜空,默默地聽著,冬梅念完了,他還一動不動,冬梅靜靜地站了一會兒,悄悄地走到他身後,輕軒地問道:“您聽怎麽樣?”
“好!”
“又光是一個字?”
“想要說的話很多。”王一民轉過身來說,‘你們小姐詩寫得好,意思我也完全理解,但是我卻不能完全接受。
冬梅的眼睛又瞪大了:“您又來了……”
“別急。”王一民忙對她說,“我想把詩句改動一下。
“怎麽改?”
“你聽……”
正在王一民要念他改的詩句的時候,外邊樓梯響起來,響聲很輕,但在這寂靜的夜晚卻聽得很真切。王一民立即停住念詩。
冬梅馬上聽出是誰來了,忙對王一民小聲說:“小姐來了!我這畫……”她一轉身,拿著畫跑到牆角花瓶前,一伸手,把畫藏到放花瓶的雕花方幾後麵,就勢把花拔出來幾枝,重新插起花來……
外麵腳步聲住了,傳來輕輕的敲門聲。
王一民應了一聲“請進”。
門被推開,盧淑娟進來了。她穿了一身銀白色藍花的蟬翼紗旗袍,上身罩了一件深綠色的小馬甲。梳得整整齊齊的短發上,也像柳絮影一樣,斜插了一朵白色山茶花。瓜子臉上還薄薄地施了一點脂粉,眉毛和嘴唇間也隱隱約約地塗了點什麽,但很淡,使天然的美和人工的美巧妙地結合在一起,分不出界限。看起來這姑娘今天晚上在打扮上是下了一番功夫的。“女為悅己者容”,這姑娘是不是在暗暗地實踐這一句古老的舊話?
王一民從認識盧淑娟以來,還從沒看見她這樣精心打扮過,尤其是在這樣靜靜的夜晚。他一邊往屋裏讓著她,一邊。注意地看著她。那專注的神情不由得有些外露了。但盧淑娟卻一點也不顯得或。泥,她仍然那樣落落大方,談笑自若。當王一民張羅著要給她泡茶的時候,她擺擺手說:“我不喝茶,我來是有事情的。”
“什麽事?”
她眼睛微微往牆角處掃了一下。冬梅從她進屋就倒背著身子站在那裏插花,甚至當王一民張羅泡茶的時候她也沒動地方,這時仍然在原地沒動。
盧淑娟眼睛轉向王一民,又注意地看看他,才垂下眼簾說:“我屋裏丟了件東西,我來抓小偷。”
王一民一聽不由得也看了一眼冬梅,正趕上冬梅也悄悄回過頭來往這邊看,兩人目光相遇,冬梅竟對著王一民一縮脖,一眨巴眼,一伸舌頭,做了一個天真可笑的鬼臉,然後又迅速地轉過頭去。
王一民強忍住笑,故作驚訝地問盧淑娟:“你丟了什麽東西?”
“一張被墨水染髒了的白紙。”
“那也值得偷?”
“所以叫小偷。”
“聽你的口氣這小偷好像在我這裏?”
“嗯。說不定連窩主都一塊抓到。”
王一民聽到這裏忍不住笑起來,盧淑娟也笑了。兩人相對著笑,笑得那樣開心。
在他倆笑的時候,冬梅悄悄地把那張畫從茶幾後麵抽出來,用雙手捧著,又躡手躡腳地從後麵走到他倆當中,這時忽然大聲說道:“啟稟小姐,奴婢冤枉!”
冬梅這出其不意的一聲,真把盧淑娟嚇了一跳。她那清脆的笑聲戛然止住了,忙往旁一閃身,一隻手捂住胸口,一隻手指點著冬梅,嗔怪地說道:“這死丫頭!冷丁跳過來喊什麽冤?”
冬梅裝出滿腹委屈的樣子,雙眉皺成個一字,嘴撅得能掛住油瓶,忽閃著一雙秀麗的眼睛說:“奴婢確實冤枉,按小姐剛才說的,奴婢就要變成小偷了!哎喲!這名詞有多難聽!虧得小姐能狠心地說出口。可是奴婢當了小偷不打緊,還要連累另一位好人當窩主,奴婢自己委屈能忍住,可是不能讓人家跟著受委屈,所以才要喊冤叫屈。”
“看這小嘴,一說就一大串。”盧淑娟走到冬梅跟前,一指她手捧的畫說,“你說你冤枉,這東西怎麽跑到這屋來了?”
“回稟小姐,這東西和小姐丟的東西大不一樣。小姐找的怕不是這個……”
“此話怎講?”
‘小姐丟的是’一張被墨水染髒了的白紙‘,奴婢捧的是一張快成世界名畫的畫卷。一張是應該扔到紙簍裏的廢紙;一張是可以傳留後世的珍寶,這兩樣東西怎能混為一談呢。“
還沒等盧淑娟說出話來,王一民先對著冬梅拍手叫好說:“高!冬梅真是高材!”說完,又轉對盧淑娟說,‘小姐也容在下說兩句公道話。冬梅的回稟嚴絲合縫,句句人理。如果要讓在下當斷案的法官的話,這場官司是冬梅打贏了。“
盧淑娟那漆黑的眉毛一挑,似嗅似怨地一指王一民說,“那得有您這樣的刀筆先生在後台指揮。”
冬梅又沒等王一民說話,忙搶著說道:。“回稟小姐,冬梅一個人在前台就夠用了,不用後台。”
“那你就從實招認,不要在名詞上跟我狡辯。你說,你是不是偷了我的畫?”
“回稟小姐,不是。”
“講明道理!”
“小姐容稟。”冬梅垂下雙手,行了一個萬福禮,表現出一副真誠的樣子說,“小姐實在要問,冬梅隻好實話實說,若是有冒犯小姐的地方,還望小姐海涵。”
盧淑娟看她這副認真的樣子,忽然有些不安起來,她不知道冬梅下邊要說什麽,她怕她把自己心中的隱秘都說出來。她有些惶惑地瞥視了王一民一眼,見王一民正低著頭看自己的手指尖,便半背著身子對冬梅悄悄地擺手,又連連地使眼色。但是冬梅好像都沒看見,隻聽她接下未說道:“冬梅這兩天看小姐茶不思飯不想,心思全放在一件事情上,冬梅看在眼裏疼在心上,真是又著急又難受,很怕熬壞了小姐身體。這時冬梅就想:小姐何必這樣自找苦吃呢?既然小姐自己不好去找,冬梅就代小姐來說了那樁心事吧,所以就拿著這張畫來找王老師……”
冬梅這一席話把個一向落落大方的盧淑娟說得麵紅耳赤,頭上汗珠都出來了。她真不知如何是好了,低著頭斜看了一眼王一民,見王一民那白淨的腮邊也飛上了兩片紅雲,正直望著冬梅想要說什麽,果然,王一民說話了:“冬梅,不要亂講,你不是就問我這畫畫得如何?讓我說說看法嘛?”
“是呀,這正是我拿著畫來找您的本意呀!”冬梅瞪大了眼睛說,‘小姐這兩天就是為畫這張畫煞費心血呢。她總想把這張畫畫成一張名畫,又總覺得畫得不稱心,我想這畫既然和您有關係,讓您看看,給指點指點,總會對小姐畫好這張畫有好處吧。我的本意是想替小姐分憂解愁,誰想卻得了個小偷的罪名,您想,這不是屈,屈了冬梅這份心思嘛。“
冬梅咧了兩下嘴,好像要哭c 盧淑娟長長地籲了一口氣,用小手絹輕輕擦了擦頭L 的汗珠。她那已經快提到嗓子眼的心落底了,神情上又恢複了常態。這時,她故意繃著臉對冬梅道:“這麽說你是真感到委屈了?”
“真的。”
“好吧,我既然委屈了你,就給你另找一個不委屈的地方吧。明天我就回明老爺和太太,把你送到柳絮影小姐身旁去。”
“哎呀!小姐,您送冬梅到柳小姐身旁去幹什麽哪?”
“學演戲呀。我發現你很有演戲的天才。”
“那我就跟小姐學吧。”冬梅瞪著眼睛認真地說,“我發現小姐在這方麵的才氣比吟詩作畫還勝強百倍,如果說奴婢有一點這方麵的才能的話,那都是跟小姐您學的。”
她這一段話把盧淑娟和王一民都說樂了。盧淑娟用手指一點冬梅的前額說:“你呀!真把你慣壞了。”
冬梅又施了一禮說:“奴婢不敢放縱。”
盧淑娟擺擺手說:“行了,說正事吧。”她又看了王一民一眼對冬梅說,“你既然是為那張畫來找王老師的,那就把畫打開,讓王老師給指點指點吧。”
冬梅馬上應道:“王老師已經詳細看過了,他對這張畫真是讚不絕口,愛不釋手……”
“冬梅!”王一民臉又有些紅起來,忙對冬梅一揮手說,“你怎麽又編起我的瞎話來了?”
“冬梅不敢,冬梅說的都是實話。”冬梅又稍稍屈了屈膝說,“您光是讚美的詞就用了一大堆,什麽‘英俊’,‘漂亮’,還有什麽‘滿身的豪氣仙骨’,這不都是您說的嗎?”
“可是我那上下還有不少話呢。”
“冬梅哪能都背下來呀,不得挑主要的回稟小姐嗎。”說到這裏,她又轉對盧淑娟說道,“小姐聖明,您會聽出來我說的都是實話的,若依奴婢的意思,這張畫就先掛這屋吧。您就手把那首五言絕句也題到畫上。”
“別再說了。”盧淑娟嗔怪地一擺手說,“哪來的五言絕句?”
“就是那‘胸懷淩雲誌,起舞向太空。惜未逢盛世,國亂誤英雄’的絕句唄。我已經念給王老師聽過了……”
盧淑娟雙眉一挑,“哎喲”了一聲說:“我那是草稿,還沒潤色,平民聲都不對,我還要改呢。”
“您不用改了。”冬梅又一指王一民說,“王老師已經給您改好了。方才正要念給我聽,您就來了。”
“是嗎!”盧淑娟轉對王一民說道,“這可得請王老師指教了。”
“哪裏,哪裏。”王一民連連擺著手說,“我那是隨便說的……”
“您可不是隨便說話那種人。”冬梅對王一民說完又轉對盧淑娟說道,“小姐您看這樣好不?冬梅馬上鋪紙研墨,您先把那四句寫下來,然後再請王老師把修改的也寫下來,這樣兩下一對,不是很好嘛。”
冬梅說完就直看著兩個人,等著回話,可是盧淑娟看看王一民,王一民又看看盧淑娟,兩人笑吟吟地把頭低下了,都沒說話。
冬梅的黑睫毛忽閃兩下,明白了。她立即跑到一架紫檀色的書櫥前,打開玻璃門,從裏麵抽出一張玉板宣紙,拿著跑到寫字台前,把宣紙鋪開,用玉石仿鑒子壓好,從筆筒裏選出一支胡魁章的中楷狼毫(她知道小姐最愛使這種筆),然後打開半尺見方的大白銅墨盒,又掀開端硯,拿起徽墨,從一個玉雕的小蛤螟嘴裏往硯台裏滴了數滴清水,然後輕舒手腕,熟練地研起墨來,一邊研一邊拿眼睛膘著盧淑娟和王一民。她似乎已經窺見他倆的心靈,尤其是她那小姐的。知道她願意寫,隻是還不大好意思。那麽自己就大點聲研墨吧,好寫字的人聽見這研墨聲手就癢癢,就像會打獵的人聽見野獸叫喚就要拿起槍來一樣。冬梅手腕子上用力,放大圈一搶,研墨聲嘩嘩響起來。
這一招果然有效,盧淑娟和王一民又對看了看,她的臉色微微一紅,又微低著頭嫣然一笑,輕輕說了聲:“那麽淑娟就獻醜了。”
王一民往起一站,也輕聲說:“一民奉陪。”
盧淑娟和王一民一同往寫字台前走去。冬梅忙停下研墨,拿起狼毫,撥開筆帽,熟練地在端硯裏潤了潤筆,又迎著燈光看了看筆尖,然後遞給盧淑娟。
盧淑娟接過筆,又對王一民微微一笑,然後俯下身,懸著腕,站著寫起來。她寫的是楷書多於草法的“行楷”,是脫胎於王羲之的《大唐三藏聖教序》的。隻見她下筆處非常自如,輕重徐疾,抑揚頓挫,運用得特別得體,寫出的字挺拔中顯出娟秀,勁健中露出嫵媚,使王一民不由得暗暗稱讚。
盧淑娟寫完了那首五言絕句,直起腰來把筆往王一民麵前一遞說:“請王老師批改。”
王一民接過筆微笑著說:“小姐的詩文和書法,都使一民望塵莫及。現在狗尾續貂,望小姐不要見笑。”
盧淑娟臉色微紅,用興奮得發亮的眼睛看著王一民說:“王老師如果這樣說,我就應該把這胡亂塗抹的四行字毀掉了。”說著就像真要動手一樣。往寫字台前移動了一下。
冬梅忙擺著手說:“哎呀!也沒見著你們二位這樣的人,本來都是滿肚子墨水,卻偏把自己說成是草包。謙虛雖說是美德,可是也不能濫用啊。現在就請謙虛的先生聽我這小丫環的指揮,快過來寫您那修改的詩句吧。”
冬梅的這番話又把王一民和盧淑娟說笑了。在笑聲中王一民接過毛筆,冬梅忙把宣紙調整了一下,指著盧淑娟寫的五言絕句說:“王老師既然要改題小姐的詩,就請在這後邊接著寫吧。”
王一民點點頭,手握著筆略一凝思,也用盧淑娟的姿勢,俯下身,懸著腕,站著寫起來。他寫的是草法多於楷書的“行草”,隻見他筆走龍蛇,飛動圓轉,筆隨手而變,手隨意而動,頃刻之間,一首改寫的五言絕句寫出來了,他寫的是:胸懷報國誌,仰麵向長空。
誓雪漢家恥,國難需英雄!
王一民寫完,把筆放到桌子上,長籲了一口氣,莊嚴。激動地望著盧淑娟,想要說什麽,又止住了。
盧淑娟的眼睛離開了詩句,慢慢轉向王一民。她那兩道修長的黑眉微微向上挑起,清澈明亮的眼睛裏含著淚水。她直望著王一民,王一民也直望著她,兩人就這樣相對無言地望著。
冬梅仍然全神貫注地看著王一民寫的詩句,看著看著,這姑娘竟低聲地吟詠上了。她的聲音在這靜靜的夜晚,顯得那樣淒清,那樣悲憤,她已經懂得了詩中的真意。
冬梅反複吟詠了兩遍,盧淑娟的眼淚順著雙頰流下來,她並不去擦拭,仍然用淚眼望著王一民,點著頭說:“王老師化淑娟哀怨之詞為發憤之作,寥寥數十字,畫出一顆愛國的赤心,使淑娟深受感動。淑娟一定把這幅最可貴的題詩,好好地珍藏起來,用以激勵淑娟發奮向上。等到國土收複之日,再裝裱高懸起來,以為紀念。”說到這裏,她對冬梅一指題詩說:“卷起來,拿回去我倆共同把它藏好。”
冬梅答應一聲,珍重地卷紙。
外麵有汽車鳴笛聲,說話聲,開大門聲,聲音雖然不大,但是在這夜靜更深的時候,聽得卻很真切。王一民看了一眼壁上的掛鍾,馬上就到九點了,時間這樣晚,還有誰坐著汽車登門拜訪呢?他看了看盧淑娟,移步向窗前走去,盧淑娟緊跟著他,二人一同走到窗前,停下腳步往外看。冬梅也跟過來,站在他倆後麵看。
大門外停著一輛小臥車,俄國看門老頭斯傑潘站在門旁往裏讓客人,客人是一高一挫兩個人。在門燈的照映下,輪廓看得很分明。王一民心中猛然一跳:是他倆!這兩個家夥來於什麽2 還沒等王一民吱聲,盧淑娟說話了:“是我那個當特務頭子的舅舅,還有何二鬼子!他們倆這麽晚跑來幹什麽?”
這時候那兩個“客人”已經在斯傑潘的導引下,離開大門往院內走來。王一民輕輕地往後退了兩步,站在院中看不見的地方,麵對著盧淑娟說:“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他們大概又要在老伯身上打什麽主意。”
盧淑娟深深地點點頭。
王一民注視著盧淑娟,稍停片刻,低聲地說:“能不能去看看他們來幹什麽?”
“爸爸會客,我去不大方便,讓冬梅去吧。”
冬梅立即點著頭說:“好,我去。”
盧淑娟說:“我也回去,說不定這個舅舅能去看媽媽,那樣我也可以問問他。”
王一民連連點頭。盧淑娟和冬梅走出門去。
掛鍾裏的布穀鳥跳出來叫了九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