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哈爾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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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酋玉旨雄一對日滿俱樂部成立一周年的紀念活動極為重視。他嫌現有的俱樂部活動場地小,劇場也隻能容納四五百人,太擁擠,沒有氣魄,便下令將哈爾濱最豪華的旅館馬迭爾包下來。那裏不但有最漂亮的舞廳,最講究的餐廳,還有一座三層樓座帶包廂的劇場,是哈爾濱當時首屈一指的演劇場所。

演出《茫茫夜》的時間定於晚上七點鍾開始。盧淑娟母女領著春蘭和冬梅恰好在開演前五分鍾到達馬送爾旅館門前。這時間是盧淑娟掌握的,她說這樣可以進劇場就看戲,免得引人注目。

馬迭爾劇場本來向北街另開一個人場門,出人劇場可以不經過旅館正門。但今天為了警戒上的可靠和禮遇上的周到,所有的來賓和觀眾都走旅館正麵的大轉門。大轉門兩旁站著兩個身高足有一米九零的胖大老白俄,穿著一樣的深綠色呢子製服,製服的褲線、袖頭、雙肩、立領上都繡著金線和紅絛子,腳下是一雙擦得明光鋥亮的牛皮靴子。兩人身高一樣,穿著一樣,甚至長相也差不多,都是碧眼黃發,方麵闊口,而最有特點的是那蓋住臉部將近三分之一的濃密黃胡子。這胡子從耳邊、兩腮、上唇、下巴等幾個部位蓬蓬勃勃地長出來,在嘴下邊匯集到一塊,又被梳理得一齊向前撅撅著,顯得很威武。WAP.1 6K.cN

這兩個老白俄是經年累月站在門旁的,是馬送爾旅館最引人注目的活“雕塑”(當然他們是輪班更替的,不過因為服裝一樣,個頭、長相挑選得也差不多,就使人感覺總是那兩人)。今天與往日不同的是在兩個老白俄旁邊,又增添了新“擺設”:左邊添了兩個全副武裝的日本憲兵,右邊添了兩個腰挎洋刀的偽滿警察。在憲兵、警察外邊,又站了兩個既會中國話又懂日本語的朝鮮族人,他倆穿著瘦小的東洋式西裝,胸前掛著紅布條,明麵上是招待人員,實際是兩個嗅覺靈敏的“獵犬”。

大轉門前這八個人,四個民族。身份不同,姓氏各異,倒也形成一種五花八門的特殊局麵。

盧淑娟母女乘坐的最新式的尼格來維兄弟汽車公司的小臥車到達馬送爾門前的時候,正是來賓和觀眾人場的高峰階段。小汽車在門前一停住,春蘭和冬梅就先跳下車來,攙扶葛翠芳下車。這兩個姑娘因為今天是到“洋”地方來看戲,就都穿上了那身洋打扮,雪白色的布拉吉配著紅色的四寸高跟鞋,兩條大辮子上係著紅綾子,鬢角又都斜插著一枝白茶花,真是既雅素又豔麗。而被她倆攙扶下來的葛翠芳又穿著一身黑色金絲絨的長旗袍,這一來真是黑白分明,對比強烈,就像兩個白天鵝扶著一隻黑天鵝一樣好看。當然葛翠芳穿得也不是那樣簡單,一條珍珠項鏈和兩顆鑽石耳墜兒就給她增添了珠光寶氣,何況還有鬢邊的一株寶石花呢。

緊跟著葛翠芳從車上下來的就是盧淑娟,這姑娘今天穿得倒是頗為樸素,和王一民第一次見到她時差不多,一件天藍色毛料旗袍上邊罩著她愛穿的那件墨綠色馬甲,白襪子,黑布鞋,整潔、利落,渾身上下沒有一件多餘的裝飾物,大有出世超俗,一塵不染之概。和她媽媽構成了強烈的對比。這一比倒更加突出了她的自然美,就像一朵乍開的蓮花一樣,是靠她自身的清新美妙來使人讚賞的。

這一行四個出眾的女人,從那當時最流行的小汽車上一下來,立刻把所有的目光都吸引過來了,人們幾乎都自動地停下腳步,向她們望著。誰也不認識這是哪家的寶眷?何方的貴客?兩個掛著紅布條的朝鮮族“接待員”也不認識,但是他們躬著身子跑過來了。他們既沒顧得上看請帖也沒要招待券(這在進門前是要向守衛者出示的,冬梅她們忘了),就一旁一個同時向大轉門一伸手,躬著身子說:“請,請,請!”

這時路上的行人都站住了,正往大轉門裏進的人也都向旁邊一閃,讓開了一條道。這讓道的人群中還有幾個昂首闊步的日本軍人和穿著禮服的中國漢奸,他們一方麵不知道來者確係何人?另方麵也真被這迎麵而來的照人容光給吸引得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腳步。這一來連站在門旁的日本憲兵和偽滿警察都舉手敬禮,兩名高大的守門白俄也躬下了腰身。於是盧家母女一行四人就這樣被迎進了大轉門。

門外這自動形成的“歡迎儀式”也影響到門裏,不少人擁向前邊要看看來者何人?葛翠芳是經過大陣勢的人,當年盧運啟在省長任上舉行隆重一些集會的時候,總是她以省長夫人的麵目出麵接待那些達官顯宦和外國領事夫人的,連春蘭和冬梅也都是見過大世麵的姑娘。至於盧淑娟向來都是落落大方,從不羞羞澀澀的。所以當人們圍過來的時候,她們仍然從容不迫地向前走著。正當她們要往左拐,走進劇場的時候,忽然從人群後邊衝出一個人來,這人身材瘦小,刀條臉,一撮黑色塞鼻胡,配上那純東洋式的瘦小西裝,真讓人分不清他到底是人還是“鬼”?他一露麵,就向葛翠芳深深施了一禮,又向盧淑娟微微鞠了一躬說:“夫人、小姐,你們前來怎麽也不通知一下,好去接你們。”說到這裏,他忽然瞥見那個掛紅布條的朝鮮族“接待員”還畢恭畢敬地站在一旁,便把小眼睛一瞪,張口罵道,“巴嘎!盧夫人和小姐光臨怎麽不馬L 通報!”。

那個倒黴的家夥馬上把兩腿一並,來了一個純軍人的立正姿勢,畢恭畢敬地說:“是,何廳長,卑職正要找廳長報告,您就……”

被稱作廳長的何二鬼子何占鼇把手一揮說:“別??鋁耍比緩笞??忱矗?砩匣簧弦桓斃δQ?擔骸扒胩??⑿〗愕醬?吞?镄菹⒁幌攏?搶鎘脅璧恪N以偃フ液3?止?聰嗉?!彼??檔暮3?褪翹匚褳紛癰鵜骼瘢?3?撬?淖幀?

葛翠芳客氣地點點頭說:“謝謝。現在馬上就要開演了,還是先看戲吧。”

正說著,開演的鈴聲響了,周圍的人都紛紛往劇場裏走去。

何占鼇也忙把手往劇場人口處一比說:“好,夫人和小姐先看戲。今天因為來賓當中老年貴客比較多,所以按照西洋習慣,戲演到當中加休息,那時再請夫人、小姐到待客廳休息。”

說話間他們已經來到劇場人口。這時人口處的紫色絲絨門帷已經放下來,守門的侍者忙把門帷高高挑起,何占鼇將盧家一行四人引進去。

劇場裏場燈剛剛熄滅,大幕還沒拉開,裏麵黑洞洞的。“照座的”亮著手電筒走過來,冬梅剛要把招待券交給她,請她給找座號。何占鼇忙揮了揮手,對“照座的”輕輕說了聲“貴賓座”,“照座的”應了一聲“是”,就用手電筒的光柱指引著,向前麵走去。盧家四個人緊緊跟著,又在光柱的指示下,四人落了座。何占鼇和“照座的”一同悄悄退回去了。

大幕拉開了。借著台上的燈光,盧家母女才看清她們是被安排到第四排偏左一點的座位上。除了旁邊還有一個空座外,身前身後已經是座無虛席了。

戲開始演上了。這戲主要是寫兩個知識分子生離死別的戀愛故事。男的生在一個封建官僚的大家庭裏,和一個叫梅枝的女學生相愛。女學生的父親是個小商人。兩家門不當,戶不對,男的家裏堅決反對。後來就強行給男的娶了一個大家閨秀,閨秀雖然來自大家,腳卻纏得出奇的瘦小。新婚之夜,男的從家裏逃出來,找到了痛不欲生的梅枝,兩人結婚了。新的幸福生活剛剛開始,又被男方官僚父親給拆散,梅枝父親開的小買賣也被官僚資本吞掉……最後,一雙男女戀人,在一個茫茫黑夜裏,相抱著投身於鬆花江的滾滾浪濤之中……

戲的情節在那時還是新鮮的,而且從一開始就用人物的命運和生離死別的情節緊緊吸引住觀眾。再加上演梅枝的柳絮影那美妙的形象,精湛的演技,真實的感情,以及演員陣容的整齊等等,更使觀眾看得如醉如癡,大受感動。幕布乍一拉開時,那種劇場裏特有的嗡嗡聲很快就平息下去,變得鴉雀無聲。以後幾乎每個觀眾都和台上那對情人同呼吸,共命運,隨著他們的笑而笑,隨著他們的哭而哭,藝術的魅力有時會超越階級的界限而發揮出神奇的力量。它甚至能使那些封建主義的衛道者也在一時之間對被封建製度吞噬掉的弱者灑下同情之淚。隻有當他們走出劇場,冷風吹涼發熱的頭腦的時候,才會大罵作者是個“騙子”。果戈理的《欽差大臣》在台上淋漓盡致地諷刺那些貪官汙吏的時候,坐在台下的貪官汙吏都捧著大肚子笑出了眼淚,隻有當笑勁過去以後才覺出那被諷刺的正是他們自己。這就是藝術的力量!

盧家幾位善良的女性更被這藝術的力量感染得神魂顛倒,興奮異常。那位從來不愛看話劇的葛翠芳第一次傾倒在話劇的舞台之下。她不但感受到一般觀眾所能感受到的東西,還聯想到自家的身世而熱淚橫流。她的父親也和劇中的梅枝的父親一樣是個小商人,因為破產而家破人亡,這才使她淪落風塵,幾乎被投入娼妓的火坑,後來幸而遇救,也是婚姻不能自主,降身為妾。這悲慘的命運和劇中的情節有一些類似之處,因此她的眼淚落得比任何人都多。她的眼淚也使原本就受感動的淑娟、春蘭和冬梅,多灑了許多同情之淚。以致引動附近的觀眾一邊抹著眼淚一邊看她們。

她們完全沉醉於戲劇情節之中了。以致在大幕關閉,舞台換景,場燈複明的暫短時刻裏,也沒有注意觀察一下劇場裏的情況。她們沒有注意到當葛明禮向她們走來的時候,被何占鼇叫住了,兩人咬著耳朵嘀咕幾句,就急匆匆跑上二樓。

二樓的包廂部分,坐的都是日寇和漢奸中的達官顯要及其家屬。在右麵橫頭的第一個廂座中坐了幾名日本男女,為首的是一個五短身材的日本小老頭,一副鐵青臉上留著一撮小黑胡,圓眼睛,趴鼻子,剃光頭,一件灰串綢的中國長衫裹著他那瘦小的身材,腰板拔得像根木棍那樣直,腦袋卻不住地轉動著,圓眼睛不斷向樓上樓下的觀眾瞥視,像在搜尋什麽。他旁邊坐了一個濃妝豔抹的日本女人,看上去大概有四十多歲,穿著花花綠綠的和服,頭上梳著蓬鬆的高髻,和那小老頭相反,她的腰板稍稍向下躬,像是永遠在等待著男人的吩咐一樣。在這一對老年男女的後邊,坐著一個三十多歲的大個子男人,他那淡黃色的臉上長著大鼻子頭,厚嘴唇,眼睛上戴著一副茶色眼鏡。他穿了一套咖啡色的新西裝。他和那小個子日本老頭也正相反,微微有些駝背的大個子不斷晃動著,眼睛卻不往別處看,好像在專心致誌地思考著什麽問題。在他的身後,坐著兩個穿和服的日本姑娘,那是侍候他們的下女。

這時隻見何占鼇和葛明禮走進那座包廂,恭身站在後邊等了一會兒,直到那日本小老頭回過頭來,兩個人才躬著腰湊過去,悄悄地指著盧家母女說著什麽。兩個人的話似乎引起了日本小老頭的很大興趣,他先探著頭向盧家母女看了看,然後又指給身旁的日本女人和身後的大個子男人看,三人一邊看著一邊議論著。然後日本小老頭又向何占鼇和葛明禮說了幾句什麽話,兩人不斷地點著頭……

場燈熄滅,又開始演上了。盧家幾位忠實觀眾的看戲情緒,一絲也沒中斷,對劇場裏發生的那些和她們有關係的細節,一點也沒覺察到,她們的心和《茫茫夜》融合在一起了。

盧家母女沒有察覺到的鬼祟行動,可被另外一個人完全看在眼裏了,這個人就是王一民。

他今天坐在最後一排靠邊的位置上。塞上蕭發現後曾經請他到前邊去坐。他悄悄地對塞上蕭說,“我需要坐在這個位置上。”塞上蕭便有所領悟地不再讓了。他已經感覺到王一民今天晚上不是為看戲而來的。《茫茫夜》他早已看過,何況還是這樣一個龜蛇滿座的地方,如果不是他所說的“需要”,他怎會來這裏湊熱鬧。

王一民坐這個位置是可以看清一樓整個池座的(盧家母女進劇場和人座他都看見了)。恰巧這個犄角又正和二樓小老頭一家(王一民當然認識那是玉旨雄一和玉旨一郎一家)的包廂斜對著。玉旨雄一和玉旨一郎的一舉一動他都能看見,而對他很熟悉的玉旨一郎卻很難發現他。

當何占鼇和葛明禮躬身站在玉旨雄一身後,指著盧家母女嘀咕話的時候,當玉旨雄一全家都探頭窺視盧家母女的時候,王一民借著幕間休息的燈光,都看得一清二楚。他腦子飛快地轉動起來,一下便和葛明禮最近常到盧家去“看望”葛翠芳,不厭其煩地打聽盧淑娟各方麵的情況聯係起來了。他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怎麽?盧家母女被玉旨雄一注意上了?而且還不止玉旨雄一本人,連他的妻子、侄子都在爭相窺視,他們在打什麽主意?是對著母女M 人誰去的?從葛明禮的言行線索上分析,顯然是對著女兒去的。一個深居簡出的姑娘怎麽會引起他們的注意?他們要在她身上得到什麽東西?一時之間他真難以判斷……看!玉旨雄一又在向何、葛二人嘀咕什麽,兩個人躬身點頭後退出去了。顯然他們是領了什麽旨意?要有什麽行動?王一民隱隱約約感到他們是在布置一個圈套,要套那還蒙在鼓裏的母女二人。一想到這裏他不由得急出了一身冷汗。他想必須設法通知她們,讓她們趕快離開劇場。他焦急地往前邊望著,想尋找機會去接近那主仆四人。但眼下是不可行的,因為隻要他往她們身邊一湊,就會引起樓上玉旨一家的注意,而玉旨一郎一眼就會認出他來。你看,他不是一直不斷地往盧家母女那裏注視嗎?他盼望那主仆四人中能有一個離開座位,管她去幹什麽,自己便可以跟出去,隻要能讓她看見自己,就可以接上話了。可偏偏這四個人又都一動不動地牢坐在那裏,像釘子釘住一樣,連頭都不回,真急人哪!

最後,王一民想出了一個辦法,他離開坐席,走進廁所。他發現這非常講究的俄國廁所竟是寫字記事的好所在。明亮的瓷磚,柔和的光線,寬綽的“單間”,坐式的馬桶,馬桶上邊是包著絲絨的套圈,人坐在上麵就像坐在特製的軟椅上一樣。寫字的時候可以把紙鋪在大腿上……王一民就是這樣寫成了一張便條。他把便條疊成一個非常小的四方塊,攥在手心裏,走出了廁所。

他聽到劇場裏響起了鈴聲,有人從劇場裏走進了休息廳。他猛然意識到這可能是增加了中間休息。哎呀!不妙!那幾個暗打主意的家夥會不會利用這休息的時間對盧家母女動手……他的心猛烈地跳起來。他用環境所能允許的最快速度走進了劇場,忙往盧家母女的坐席上望去……呀!她們主仆四人已經被何占鼇和葛明禮相讓著離開了坐席,向外邊走來……他又忙往樓上玉旨雄一的包廂裏瞥了一眼,那裏已經是人去座空了。王一民忙一轉身,搶先出了劇場。劇場門外右側有一個賣冷飲的櫃台,王一民由於焦急上火,覺得口渴生煙,忙去要了一杯冰鎮布乍,一連喝著一邊向盧家母女將要走出來的場門望著……

當中間休息的鈴聲響了的時候,多數觀眾對這新鮮事都不大習慣,有的甚至不懂,他們還呆愣愣地坐在那裏,惦念著下麵的情節。盧家母女們更是一動沒動。何占鼇和葛明禮卻雙雙趕來相請了。何占鼇臉上的笑容比方才還滿,態度比方才還熱情,葛明禮更比親兄妹還親,兩人都一同請盧家母女到給貴賓預備的房間裏去休息、喝茶。在沒開演前何占鼇曾經說過要請她們去待客廳休息,現在卻將“廳”改成了“房間”,這微小的變化當然引不起還沉迷於《茫茫夜》當中的盧家母女的注意。她們開始本不願意離座,但是由於何、葛二人殷勤相讓,尤其是葛明禮,急得麵紅耳赤,大有動手拉扯他那堂妹起動之勢。在這種情況下她們隻好起身跟著何、葛二人去了。

經過他們這一段相讓,已經有好些人覺悟到這是可以離席方便的休息時間了,尤其是那些癮頭較重的“煙客”們,一經覺醒,便匆匆跑到大廳裏過癮去了。當何、葛二人陪著盧家母女走進大廳的時候,已經亂哄哄地站了好多人。他們當中多數人都認識何、葛這兩個漢奸當中的顯赫人物,見他倆畢恭畢敬地陪著幾位美貌出眾的太太小姐款款走來,便都不約而同地將目光集中過來。盧家母女和春蘭、冬梅被淚水浸潤得眼圈發紅,她們不像沒開演前那樣坦然自若地向前走,而是低著頭,跟在何、葛二人的後麵。走在最後的是冬梅,她正低頭走的時候,忽然發覺有一雙男人的皮鞋腳緊挨著自己走在一起了,皮鞋的樣式不新,皮鞋頭卻擦得鋥亮……呀!這雙皮鞋好眼熟,這是……她不由得抬頭一看,這一看把她高興得差一點叫出聲來,幸虧挨著她走的那個人早有準備,就在她一抬頭的時候,那個人的鼻子眼睛一齊“說話”了。冬梅是頭等乖覺的女孩子,何況對方又是和她常打啞謎的人,所以她立即明白那是不讓她說話的意思,她馬上把張開的嘴閉上了,換用眼睛“說話”。她直盯盯地看著那個男人,意思是說:“怎麽回事?您要於什麽?”那個男人更靠近她了,就在他往她身上一靠的時候,他的手和她的手碰在一起,她敏銳地感覺到他手裏好像拿著什麽東西,她忙把手一張,一個疊得很小的紙方塞在她手心裏,她急忙攥住,攥得很緊,像怕一鬆手紙方就飛了一樣。在這同時,隻聽他對著她耳邊輕輕說了三個字:“給小姐介‘冬梅會意地點點頭。

就在他——王一民轉身離去,冬梅悄悄地靠近盧淑娟準備把紙方塞給她的時候,春蘭忽然往前邊一指,低低地喊了一聲:“看,作家!塞上蕭!”

春蘭的聲音雖然不大,但是引起的反響卻超出這音量好多倍。就像一塊金子落在水中一樣,雖然體積很小,濺起的水花卻非常高。這不是因為春蘭那尖細的聲音有分量,而是塞上蕭這名字在今天晚上有特別的吸引力。大家都在看他寫的劇本,不但看,還被感動,感動之餘就對作者產生了崇敬的心情。現在作者在眼前出現了,人們怎能不爭相圍看呢?人們一邊傳著“塞上蕭!塞上蕭”的名字,一邊從四麵圍過來……

當然最先聽見的還是和春蘭走在一塊的幾個人。春蘭喊時,盧淑娟首先抬起頭來,接著葛翠芳和何占鼇也看見了。幾個人都高興地叫著“塞先生”!隻有葛明禮瞪著凸出的大眼珠子,直勾勾地盯著沒有放聲。

塞上蕭今天穿著夜禮服一樣的黑西裝,雪白的襯衣領上的領帶也是黑的。他正對著盧家母女親切地笑著。

盧淑娟走到塞上蕭麵前,興奮得臉發紅地說:“您寫得真好!真動人!我祝賀您介‘葛翠芳也激動地點著頭。何占鼇咧著嘴笑。他對塞上蕭有好感是因為他兒子北方王獻齋在這戲裏演那罪惡的封建官僚,演得也很紅,給他這個老子增加不少光彩。

盧淑娟本來還有好多話要說,但是不容空的觀眾已經圍過來了。塞上蕭最怕這種場麵,窘得臉通紅。他本來想陪盧淑娟母女走走,一見這情形,連忙拱著手說:“伯母,盧小姐,改日一定到府上登門請教,現在少陪了……”一邊說著一邊往後退,可是觀眾卻圍著不肯讓路,有幾個青年男女還掏出小本請他簽名……

這時葛明禮著急了,他對何占鼇使了一個眼色,就大聲地對葛翠芳說道:“妹妹,快到房間裏去吧,不要領著淑娟在這擠了。”

何占鼇急忙在前邊開路。葛翠芳也覺得沒法在人群裏停留了,便和塞上蕭打個招呼拉著盧淑娟往前走。這可急壞了跟在後麵的小冬梅。她手裏還攥著一個亟待交出去的紙方呢。她知道這紙方裏準有要緊事,不然王老師為什麽急著送來?有什麽話回家不能說?她看著走在前邊不回頭的盧淑娟幹著急,急得手心出了汗。她想喊小姐,又怕引起身旁那幾個人的注意。她雙眉一皺,情急智生,把小嘴一撅,埋怨春蘭不該喊那一聲惹得什麽人都圍過來亂擠,春蘭不服氣地和她分辯。這時她才喊了聲小姐,意思是讓盧淑娟給她倆評評理。就在盧淑娟回過身往她前邊一靠的時候,她就勢一把抓住盧淑娟的手,嘴裏說著埋怨春蘭的話,手裏的紙方卻塞過去了。一邊塞一邊對盧淑娟使著眼色。盧淑娟攥住紙方,不明所以地看著冬梅。冬梅乘前邊幾個人不注意的時候,忙對著淑娟的耳邊說了句:“王老師給你的,快看看,什麽事?”

這時候何、葛二人已經領著她們上了樓梯,在二樓樓梯轉角的牆上,伸出一盞枝形壁燈,盧淑娟乘著何、葛陪著她母親轉到二樓走廊去的時候,忙展開那張已經被汗手摸得潮潤的紙方,借著壁上的燈光一看,隻見那上寫著兩行鋼筆行書:你們的到來,已引起玉旨雄一的注意,可能有所舉動,意圖不明,最好借故退出劇場,切切。

盧淑娟看完紙條,不由得暗中哎呀了一聲,心也怦怦亂跳起來。她顧不得告訴冬梅,一邊將紙條捏成一個小紙團,塞進小手提包裏,一邊快步向前攆去,她想招呼住媽媽,假說頭疼,好離開劇場。但是已經來不及了,當她轉過樓梯口的時候,隻見一個房間門敞開著,房門口站著一個穿灰色串綢長衫的小老頭,他旁邊站著一個穿和服的日本女人,後邊是一個穿西裝的大個子中年男人。三個人正在和媽媽互相行禮,那個日本女人雙手按在膝蓋上,一邊不斷貓腰行禮一邊嘴裏還說著什麽,媽媽也對她還著禮。何、葛兩個人恭恭敬敬地侍立在一旁……

盧淑娟一看這情形,腳步立刻放慢了。她不認識那個小老頭是誰,由於靠他站著一個日本女人,盧淑娟猜想那可能是個穿中國服裝的日本人,也可能就是那玉旨雄一?但這一閃念又立即動搖了,在她的想象中,那個殺人不眨眼的日本魔鬼,應該是個麵目猙獰的家夥,能是這樣一個幹瘦的小老頭嗎……可是站在一旁的何、葛又是那樣俯首帖耳的樣子,這……

盧淑娟還沒想明白,那邊已經叫上她了,是媽媽在回頭叫她,她隻好硬著頭皮迎上去。還沒等她站好,葛明禮就躬身指著她對那幾個人說:“這就是敞侄女盧淑娟小姐介‘盧淑娟還沒反應過來,那個日本女人已經邁著碎步跑過來,一邊拉著她的手一邊緊盯著她的臉說:”盧小姐,早就想見到您,今天真是榮幸。“她中國話說得有些費勁,但發音還清楚。

正在盧淑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的時候,那個小老頭說話了,他用手往屋裏比量著說:“快請屋裏坐吧,請,請。”

這一口純正的北京語言,又把盧淑娟說糊塗了,她又懷疑他不是日本人了。

大家進了屋。這是一間俄式房間,高大的窗戶,厚重的窗簾,雕花的穿衣鏡,寬大的寫字台,使這屋顯得很莊重。一尊直立在牆角的自由女神的雕塑,和一張臨摹俄羅斯畫家蘇裏科夫畫的《女貴族莫洛卓娃》的油畫,又給這屋增添了不少藝術氣氛。在加厚的地毯上,擺著一套靠背很高的寬大皮沙發,中間放著鍍鋅的鑲玻璃的矮幾,上麵擺著夏天在哈爾濱很難看到的新鮮香蕉和玫瑰香葡萄,還有奶油點心、酒糖以及細瓷茶具等等。顯然這是經過一番精心布置,等待嘉賓來臨的樣子。

在這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條一絲不亂的房間裏,有一個地方看上去卻不大協調:在那寬大的寫字台上,擺著一方雕花端硯,硯台蓋敞開著,裏麵盛著滿滿的墨汁;一隻玉石筆筒裏插著粗細不同的各種毛筆;一個青花筆洗裏盛著清水;一張白白的宣紙鋪在桌上,旁邊用鎮紙壓著……看上去好像有誰正要在這裏畫水墨畫,被人擾亂而中斷了。

大家進到屋裏後,小老頭把葛翠芳讓坐在皮沙發上,盧淑娟本來想到媽媽身旁去,但是那個日本女人卻緊拉住她不鬆手,競硬把淑娟拉坐在她身旁了。那個大個子中年男人沒有坐在沙發上,他手扶著沙發靠背,站在那小老頭身後。盧淑娟發現他總拿眼睛盯著自己,感到很討厭,臉龐不時覺得發燒。

春蘭和冬梅都站在葛翠芳坐的沙發後麵。兩個穿和服的日本下女在忙著沏茶,敬茶。而何、葛兩個人卻溜邊坐在緊貼牆圍子的兩把椅子上。那個小老頭也好像把他們倆忘了,他一邊客氣讓茶,讓水果,一邊對葛翠芳和盧淑娟笑著說道:“今晚不知夫人和小姐光臨,有失迎接,還要請您二位多多原諒。”

葛翠芳欠欠身說:“您大客氣了。”

“哪裏,哪裏,敝人早就想到府上去拜訪德高望重的盧老先生,可是又怕唐突打攪。”說到這裏,這小老頭又轉對盧淑娟說,‘前些時候有人向敝人介紹盧小姐,說小姐是一位多才多藝的才女,琴棋書畫無所不能,尤其是擅長繪畫。敝人雖然粗俗,可是對中國繪畫藝術卻是非常喜愛的。“這時他又一回身,指著身後的大個子男人說,”這是我的侄子一郎,他也是中國繪畫的愛好者,因此他也非常想認識一下盧小姐。一郎!快和盧小姐見個禮吧。“

在這小老頭回身指著大個子男人叫“一郎”的時候,盧淑娟心裏猛然一蹦,這一下子所有的猜測、疑問都化為烏有了。眼前這個瘦小的小老頭兒肯定就是那個日酋玉旨雄一了!想不到殺人魔王也能變得如此和善,如此彬彬有禮!那個大個男人就是她早已聞名的一中副校長王旨一郎了。她不止一次地聽王一民講過這個難猜難測的人物,他在有些地方甚至還幫助過王一民。甚至連柳絮影都對這個日本人有好感,這個大個子……哎呀!他竟走過來對自己行禮了,一個恭恭敬敬的鞠躬禮。盧淑娟心跳得幾乎從嗓子眼裏跳出來,她像條件反射一樣馬上站起來,也恭恭敬敬地還了一禮。這些行動她幾乎都沒有思索,從小到大就養成了這種對施禮者還禮的習慣,這已經成了一種本能。

玉旨一郎一邊行禮一邊說上話了:“鄙人玉旨一郎,請盧小姐今後多加指教。”他說的也是一口非常純正的中國話。

盧淑娟也機械地回答說:“盧淑娟,也請您多加指教。”

小老頭玉旨雄一高興地笑起來:“好,好,盧小姐快請坐吧。”

那個日本女人——玉旨雄一的妻子平田惠子忙又親熱地拉著盧淑娟坐下。

玉旨一郎又退回到他叔叔後麵去了。

這時玉旨雄一又笑著說道:“今天雖然是邂逅相逢,也是非常有緣分的。中國古話說‘有緣千裏來相會’,我們從日本到這裏就不止是千裏了。為了紀念今天的相會,也為了欣賞盧小姐的繪畫藝術,敝人已經讓他們備好筆墨紙張,請盧小姐當眾揮灑一番,以為紀念。不知盧小姐肯賞臉不?”

玉旨雄一話音一住,平田惠子和玉旨一郎馬上指著寫字台k 的筆紙熱情相讓。這時靠牆坐著的何占鼇和葛明禮也忙站起來,兩人竟鼓起掌來。他倆一拍巴掌,兩個日本下女也湊著熱鬧隨上了,四個人的掌聲再加上幾個人的相讓聲,倒也形成了一個熱鬧場麵。

直至這時,盧淑娟才明白那擺在大寫字台上的筆墨紙張原來是為她而設的!她的臉刷一下變成了粉色,由粉色又變成了紅色,變得像紅玫瑰一樣豔麗。她忙擺著手說:“不,不,不行,淑娟學畫不久,平常亂塗一氣,怎能登大雅之堂呢,請諸位千萬不要取笑。”

“您別客氣,快請吧,請吧。”玉旨雄一和平田惠子都起身相讓,玉旨一郎也走到前邊來了。

鼓掌助興的還在繼續。何、葛二人拍得還越來越有勁,尤其葛明禮那大巴掌,像放爆竹一樣響。

盧淑娟卻說什麽也不肯動地方。正在兩方麵相持不下的時候,隱隱約約傳來開演的鈴聲,耳尖嘴快的冬梅首先聽到了,她忙在後邊一拉受窘的淑娟說:“小姐,開演了!”

盧淑娟也聽見了,她心裏一樂,覺得可下得救了!忙往起一站,甚至眉眼間都掛上了笑意,她點點頭說:“對不起,開演了,謝謝諸位的美意,再會吧。”說完她還頗有禮貌地行了一個禮,禮畢以後,轉身就要往外走。

平田惠子立即拉住她的手說:“不行,您一定得畫完了再走。”

“對,對,畫完再去看戲!”玉旨叔侄也忙攔著她說。

“不,這戲我一定要看全了,畫完畫就接不上了。”

“小姐不要擔心。”玉旨雄一微微一笑說,“我們不去他們不會開演的。”他又回過頭去,向何占鼇道,“何先生,你是今天晚上的指揮,你說是不是這樣?”

“當然,當然。”何占鼇忙往前走了兩步說,“閣下和夫人不就座,戲怎麽能開演呢。”

“怎麽樣?”玉旨雄一又微笑著對盧淑娟說,“小姐可以安心畫畫了吧?”

“不,不,”盧淑娟固執地搖著頭說,“怎麽能因為我一個人在這畫畫而影響全場上千人看戲呢,這,這樣辦……”

盧淑娟剛說到這,葛明禮著急了,他怕盧淑娟再說出什麽對玉旨雄一不敬的話來,忙搶前兩步說道:“淑娟!主席顧問官閣下這樣看得起你,這簡直是天大的榮幸啊!你可不能再推辭了!你要再……”

“這樣吧。”玉旨雄一對葛明禮一揮手,製止住他的話頭,又轉對何占鼇說,“為了讓盧小姐能安心畫畫,你馬上去下個通知,讓劇團和觀眾都耐心等著,盧小姐什麽時候畫完什麽時候再繼續演。如果今天晚上畫不完,就讓所有的人陪一晚上吧。”

他話音一住,何占鼇馬上一哈腰說:“是,卑職馬上就去通知。”說完轉身跑出去了。

玉旨雄一又一指葛明禮說:“你去吩咐你手下的人,注意維持秩序!”

“是!卑職馬上就去吩咐。”葛明禮對玉旨雄一行了一個禮,又轉對盧淑娟小聲說道,“侄女,不要惹玉旨閣下不愉快,快畫吧。”說完一轉身快步走出去了。

葛明禮小聲說的話竟被王旨雄一聽去了,他哈哈大笑著說:“不,敝人不會不愉快的。敝人所以這樣布置,隻不過是要向盧小姐表明一下敝人的決心和誠意而已。怎麽樣?盧小姐,請吧。”

玉旨雄一的手又向寫字台前伸去。

這時,葛翠芳已經急得滿頭是汗了。她已經看出來不畫不行了,如果再拗著執意不畫,那笑裏藏刀的老日本鬼子說不定還使出什麽鬼招數來呢。她忙拉了一下盧淑娟說:“淑娟,恭敬不如從命,既然王旨先生這樣誠心相請,你就畫一張吧。畫不好,先生和太太、少爺也不會見笑的。”

葛翠芳話才住下,春蘭和冬梅也忙說道:“小姐,您就畫一張吧,畫完好看戲去。”

玉旨雄—一看盧家的人也都說話了,一呲牙嘻嘻笑了。

盧淑娟看著玉旨雄一那鐵青臉,小圓眼睛,細長的脖子……忽然靈機一動,也是情急智生,在她腦子裏猛然閃閃出一幅畫麵,這畫麵很生動,很別致,能使她既畫了畫又不失去名譽。辦法一出,畫興上來了!她臉上立即浮現出笑容,向玉旨雄一點點頭說:“既然承蒙閣下和夫人、少爺如此看重,淑娟就隻好從命了。”

盧淑娟話音一落,立刻換來一個滿堂彩。於是她就在掌聲中,讚揚聲中,被擁向了寫字台。

盧淑娟站在寫字台前,從筆筒裏抽出幾支毛筆,從中挑了一支,蘸些墨汁,又在筆洗裏蘸了些清水,然後麵對著宣紙,略一凝思,就揮筆畫起來。她先畫自近而遠望的平遠山景,然後又蘸濃墨,用披麻加卷雲法畫了一塊玲瓏剔透的山石,山石下麵又用破筆點法畫了一片苔草。幾筆下去,在一旁觀看的玉旨叔侄就由衷地噴噴稱讚起來。盧淑娟不抬頭,不歇氣,一口氣畫下去。她越畫站在她旁邊觀看的葛翠芳越緊張,才擦掉的汗水又從鼻尖和前額上滲出來,站在她後邊的春蘭和冬梅也嚇得臉變了顏色……

盧淑娟畫的是什麽?為什麽讓親人們這樣緊張?原來她畫了一大一小兩個烏龜,大的在前邊小的在後邊,緊跟著向那塊大山石爬去。烏龜畫得非常生動,小眼睛瞪得溜圓,長脖子竭力往前伸著,四隻爪子拚力在地下蹬著,是使出十足力氣奮力前進的樣子。

盧淑娟畫完兩個烏龜,又揮筆在上邊題了“齊年”兩個字。下邊寫了“淑娟學畫”四個字,然後從容地放下毛筆,對玉旨雄一叔侄微微一點頭說:“獻醜了。”

葛翠芳和春蘭、冬梅都緊張地望著玉旨雄—,她們在等待著一場暴風雨的來臨:盧淑娟畫了兩個王八,還一大一小,這不正是在咒罵那叔侄二人嗎!

誰知王旨雄一不但沒有生氣,卻高興地哈哈大笑起來,平田惠子和玉旨一郎也會心地笑了,連兩個日本姑娘都抿著嘴跟著笑起來。

玉旨雄一在笑聲中連連點著頭說:“好!好!不但畫得氣韻生動,落筆傳神,來去自然,變異合理,而且在畫的內容上也寓意深刻,吉祥喜慶。看起來盧小姐是深知我們日本人對烏龜的愛重了。在我們大和民族的姓氏中就有許多姓龜的,叫龜的,是取其萬年長壽的意思。而這意思在盧小姐的題詞中已經充分表現出來了,‘齊年’二字的意思就是與烏龜的壽命相同。這一大一小兩個烏龜也正是暗指我和一郎的意思。兩個烏龜一同奔向這塊在風雨中挺然而立的巨石,更說明它們要與天地共生,與萬物共存,這是何等深刻的寓意呀!所以我是非常喜歡這幅畫的。一郎,你的看法呢?”

玉旨一郎竟興奮得眼睛裏放出光彩,他對著盧淑娟行了一禮,然後鄭重地說:“盧小姐,您讓我真正看到了中國有才華的女性是什麽樣子,您隻用十幾分鍾時間就揮灑出如此生動的藝術作品,真使一郎大開眼界。一郎再一次向您表示敬意。”說完他又鞠了一躬。

這叔侄兩人的一番讚詞,不但使葛翠芳和春蘭、冬梅目瞪口呆,更使盧淑娟啼笑皆非。她是真不知道日本人對烏龜有如此吉祥喜慶,和中國人完全相反的看法。她原意是想借烏龜來嘲諷他們叔侄二人一下,題上“齊年”二字也是要加深這個意思,“千年王八萬年龜”,寫上與龜‘濟年“不就明指他們叔侄二人是”王八“嗎。哪知結果卻是適得其反,侮罵人的畫變成了歌頌人的美妙藝術作品,這怎能不令盧淑娟啼笑皆非!她漲紅著臉,機械地對玉旨雄一叔侄連說了兩句”不敢當“就沒詞了。

正在這時,何占鼇和葛明禮一同進來了,兩人同時對玉旨雄一立正躬身說:“回稟閣下,一切都按閣下的吩咐安排好了,幾時畫完幾時戲再開演。”

玉旨雄一大笑著一揮手說:“馬上就開演吧,不要等了。”然後又轉過身對盧淑娟母女說道:“我們馬上去接著看戲,戲演完以後,俱樂部要設晚宴招待北方劇團全體演員。我們全家出席,希望夫人、小姐也能賞光。”

玉旨雄一剛說完,玉旨一郎馬上對玉旨雄一說道:“叔叔,盧夫人和盧小姐是今天晚上理所當然的上賓,是應該坐首席的。因為北方劇團是盧老先生開辦的,夫人和小姐是代表盧老先生出席宴會的。”

“對,對!一郎說的大有道理!”玉旨雄一一拍手說,“那就這樣決定了吧。現在請夫人、小姐先去看戲。”玉旨雄一把手向門外比量著。

葛翠芳一皺眉,她還要說什麽。盧淑娟一拉她說:“媽,咱們就先去看戲吧。”

盧淑娟說完扶著她媽媽就向門外走去。

玉旨雄一等一行人也跟著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