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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一民趕到花園街那熟悉的院門前時,已經是深夜十一點半了。今夜由於塞上蕭被捕,他特別小心仔細。他站在板牆下往左右看看,整條街靜悄悄地沒有一個行人;又借著街燈月色,湊在門扇上看,那條被利用為“平安警號”的小紙條依然存在。紙條上寫著“小心,本院有惡犬”。實際院裏連一條叭兒狗都沒有,是房東老瑪達姆貼上嚇人的。
當王一民斷定沒有出現異常情況以後,就不敲院門翻院牆,輕車熟路地來到了院當中,院裏兩棟房子沒有一盞燈光,他穿過他原先住房前的丁香樹叢,伏身窗上聽了聽,房裏有男女嘮嗑聲,細一聽是李漢超和石玉芳的聲音,他便放心地用手指輕輕彈了兩下窗戶,停一下又彈兩下,這時他聽見李漢超高興地說了一句:“一民來了!快開門!”
房門輕輕地開了一道縫,王一民一側身進去了。屋裏燈光亮著,窗戶都用厚窗簾遮得嚴嚴的,李漢超兩口子穿得整整齊齊地站在門裏迎接王一民,顯然他們都沒睡。李漢超先伸出大手拉住王一民說:“可把你盼來了!見到柳絮影沒有?”
王一民忙點著頭說:“見到了,一切情況都知道了。”16K小說網…
這時石玉芳已經插好門,回過身說:“快進屋嘮吧。”她伸著手往西屋讓。西屋是李漢超夫婦的臥室,小超睡在裏麵。
王一民便對李漢超說:“我們到東屋吧,估計今天晚上不會出什麽事,讓大嫂休息吧。”
“對。”李漢超對石玉芳一揮手說,“你安心睡吧,有一民在這,來幾條‘狗’也不在話下。”
石玉芳說:“你們要不要吃點什麽?”
王一民說:“餓了我們自己動手,你休息吧。”說完,就和李漢超走進東屋,關嚴門,兩人首先分析了塞上蕭被捕的原因,認為有兩種可能:一是像盧秋影所說的那樣,他埋下的仇恨種於結出了惡果;一是塞上蕭拒絕寫漢奸劇本激怒了敵人。前者好辦,解鈴係鈴,盧秋影一去問題就可解決。後者就麻煩了,弄不好會危及塞上蕭的生命,甚至波及塞上蕭好友的安全。因此王一民建議李漢超在最近幾天先不要回花園街住處,由他想辦法進行營救。他打算先聽聽盧秋影的信兒,如果不成,就去找王旨一郎,請他出麵要人。假如再不成,他就想發動北方劇團,向社會發起呼救。塞上蕭是有廣泛影響的知名作家,隻要劇團出麵一呼籲,定會得到各方麵的支持,借此還可以發動一場公開的抗日活動。
李漢超對前幾個辦法都同意了,惟獨對後一項涉及廣泛群眾運動的活動,他表示要經省委討論後才能決定。
營救塞上蕭的問題研究完以後,接著兩人又一同修改了宣傳湯原大捷的傳單。他倆修改得很快,因為李漢超已經通知印刷、發行機關,今天夜裏要不眠地等待著,爭取天亮以前把傳單印好,明天晚十點以前分發完畢,夜十二時,全市各區統一行動,將這傳播勝利消息的傳單散發、張貼到每一個地方去。
淩晨一點,王一民把傳單的修改稿送到印刷和發行機關。因為要油印三千份,蠟紙必須連續刻,所以他又留在那裏一直工作到黎明。他原打算趁天還沒大亮趕回盧家,從後院牆進去,裝成在後園裏鍛煉的樣子,漫步回樓。但是走到大街上一看,火紅的太陽已經從東邊升起來了,掃大街的,送牛奶的,趕早市的人們也都開始活動了。這時候再去翻牆,萬一被人看見豈不壞事!從前門走更會引起盧家人的議論,何況這正是盧運啟在前院打太極拳的時間呢。這樣一想他就決定先不回盧家,在大街上逛蕩一會兒再說。於是他就把腳步放慢,整個身子也鬆弛下來了。身子一鬆弛肚子卻緊張起來,昨天晚上他隻吃了幾塊酥皮點心,喝了幾杯葡萄酒和一碗醒酒湯,經過一夜的緊張勞動,三根腸子早已空起兩根半,現在這一鬆弛肚子立刻就咕嚕咕嚕叫上了,連胃部都覺得難受起來。腸胃這一造反卻使他想起了白露小吃鋪,最近老何頭的買賣越做越起色,還安上了一部電話,自己何不趕到他那裏連解決肚子問題再給淑娟掛個電話,一舉兩得,豈不勝似大街散步。順便還可以從老何頭嘴裏了解一下社會上的情況。想到這裏他便甩開大步,向白露小吃鋪奔去。
這時候老何頭剛打開鋪麵閘板,正在屋裏擦抹那幾張白漆方桌。今天不知是什麽緣故,這老頭兒顯得特別高興,把桌子擦了又擦,椅子撣了又撣,一邊忙活著還一邊唱起小調來:“正月十五廟門開,大鬼小鬼兩邊排,牛頭那個馬麵哪……”
正在他倒背著身子唱得高興的時候,王一民進來了,這老頭兒竟沒有看見。王一民一看整個店鋪還沒有一個顧客,就老何頭一個人自得其樂地唱著,不由得笑了。他一笑,老何頭覺出來了,一轉身,看見王一民,差點沒樂得蹦起來。他不會握手,這時卻也撲過去,一把拽住王一民的手,一邊抖擻著一邊說:“王老師!您簡直像知道我的心事一樣,知道我有喜事要告訴親朋好友,就起大早趕來了!”
王一民忙笑著問:“您有什麽喜事?是要娶兒子媳婦?還是要擴大營業開飯店?”
“哎,那算啥喜事。再說這年頭能讓我把這小吃鋪長年經營下去就心滿意足了。那‘小鼻子’都是暑伏天氣猴子臉,說變就變,這會兒要把哈爾濱捧成國際都市給外國人看,一天到晚打腫臉充胖子,讓咱們商鋪賺兩個錢,好給他們壯門麵。過一陣子他腰杆子一硬,還不把手伸進咱們錢櫃裏亂抓撓,那苛捐雜稅往上一加,我這小吃鋪還不得關門大吉。”
“高見,高見。”王一民一邊對他點著頭一邊向電話走去。他見老何頭還在後邊跟著,怕他話匣子一打開收不住,一會兒再進來別的客人掛電話就不方便了,便回頭對他說,“何大爺,您那喜事我一會兒聽,您先給我預備早點,我得先掛個電話。”
“好啦,我給您端到‘熬姆’(單間)裏去,我還要敬你一杯葡萄酒呢。”說完他就轉身上後屋去了。
王一民忙掛通了盧家的電話,盧淑娟很快地來到了電話跟前,王一民忙問她道:“秋影回來沒有?他辦的事情怎麽樣?你不用說具體內容,詳細情形等我回去再說,光告訴我結果就可以。”
“好,我明白你的意思。”淑娟應聲道,“弟弟被碰了軟釘子,對方往上推,看樣子情形不好。”
“我知道了。那位小姐還在不?精神怎麽樣?”
“她一直在你屋裏,一夜沒睡,我真替她擔心。”
‘你告訴她,我們正在想辦法,讓她一定要堅強,要……“
這時,有兩個商人打扮的顧客走進來,王一民忙改口說:“要讓她好好休息,今天如果她那辦公的地方沒急事,最好能在家休息,不要出去,等晚上我回去再商量,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當盧淑娟答應明白以後,王一民就放下電話,向後屋那個被喚為“熬姆”的單間走去。
在“熬姆”裏,老何頭已經給他擺好一杯牛奶,一盤麵包,一小碟奶酪和果醬。看見王一民走進來,老何頭一邊喊他兒子到前麵去照顧顧客,一邊又端來一盤醬牛肉和一高腳杯葡萄酒。他把酒菜放在桌子上,回身放下門簾,走過來坐在王一民對麵,帶有神秘色彩地問道:“王老師,我才尋思過味來,您這麽早就到小店裏來,是不是也聽到什麽好消息了?”
“沒有。我等著聽您的。”
“那您喝了這一杯酒,喝完我告訴你。”
“我清早從來不喝酒。”王一民推推酒杯說,“但是如果您告訴我的確實是值得慶賀的好消息,我一定幹杯。”
“值得,太值得了!”老何頭把頭探過來,壓低聲音,神采飛揚地說,“我有一個表弟,昨天晚間從下江來。他告訴我說:咱們中國的抗日大部隊,在蛤蟆河子打了一個大勝仗!把日本鬼於最邪乎的關東軍打死三千多人,有兩千多偽軍棄暗投明。”
王一民聽到這裏不由得說了聲:“有那麽多?”
老何頭一瞪眼睛說:“這還是光算打死的和投降的數,那些受傷的、逃跑的還沒算呢。”說到這,老頭又把腦袋往前探了探,更加興奮地說,“最讓人聽了解恨的是,咱們部隊競把那個罪大惡極,惡貫滿盈的飯田大佐活抓了,他下邊還有一串中不溜的,小不大點的鬼子軍官,什麽小澤中佐、鬆本大尉、山口軍曹等等都活抓住了。咱們部隊依照當地老百姓的懇求,把這幫惡鬼身上都纏上亂麻,澆上汽油,掛到黑鬆林外邊的大樹上,活活點了‘天燈’。那火勢從‘天燈’撲向黑鬆林,直燒得濃煙滾滾,烈焰騰空,一霎時就變成了一片火海。咱們的部隊這時候拉著勝利品,唱著勝利歌,轉移到深山老林裏去了。隔不大工夫,鬼子飛機來了,密密麻麻,好幾十架,一頓狂轟濫炸,沒炸著咱們一個人,倒把大火給炸滅了。接著又來了成千上萬的鬼子兵,滿山遍野地搜索尋找,找到的都是鬼子死屍,連我們一根毫毛他也沒摸著。我們那是神兵天將,他小日本鬼子上哪找去!”老何頭說到這裏開心地笑起來,一邊笑一邊指著葡萄酒杯說,“怎麽樣?這麽大的喜事,不該幹一杯嗎?”
王一民忙說:“應該,應該!”說著,他舉起酒杯,一飲而盡了。
王一民聽了這段敘述,心裏確實高興。雖然他明知道這裏邊有許多演義不實之外,但是這表明人民的心願和感情。這裏充滿對敵人的仇恨,對祖國的熱愛,對抗日遊擊隊的讚譽。更使他興奮的是:這消息竟然傳播得如此之快,幾乎和省委交通員帶來的信息同時進入了哈爾濱,真像電波一樣不翼而飛不胚而走了。
老何頭看著王一民幹杯以後,又把腦袋探過去說:“今天晚上我找了幾位熱心於抗日的‘至交好友’,也有貴校的李貴和周一勺老師傅,給我這表弟接風洗塵。到時候讓他多給講講,他知道好多抗日部隊的事兒。您要是有空,能不能也賞光……”
“謝謝你老!我今天晚上要給盧家少爺小姐上課,不能分身。”王一民知道他所說的“至交好友”是指反日會員,這活動當然是有意義的。但他想到派出所警察狗子對老頭兒那橫眉立目的樣子,便提醒他說,“您這集會很好,可是要少喝酒,您這塊緊臨大街,要多加小心。”
“好,好。我一定多加小心!”
老何頭又說了幾句閑話,就到前邊照應客人去了。王一民吃完早點,留下飯錢,出了小吃鋪,穿過馬路,走進了一中的鐵大門。這時候還沒到七點鍾,校園裏隻有零零星星的住宿學生在看書,散步,等著吃早飯。老李貴看他來了,忙迎出來。他倆一起走進了傳達室的裏屋。“二傳達”吳素花正在吃早飯,看見王一民進來,趕緊扒拉幾口,就把飯菜都端到外屋去了。
王一民就把方才老何頭當他講的勝利消息都告訴李貴了。最後,他囑告李貴,要在今天晚上老何頭舉行的“接風洗塵”聚會上,想法糾正一下那些傳聞的不實之處,例如“點天燈”的說法等,以免造成不良影響。
老李貴一邊答應著一邊打量著王一民,他見他眼球上有紅絲,眼圈發暗,臉上也不像往日那樣容光煥發,便問他是不是熬夜了?王一民也實黨困倦,便笑著點點頭。於是李貴便請王一民倒在**睡上四十分鍾,八點前十分再招呼他。
王一民倒在**就睡著了,這四十分鍾睡得真香!如果不是李貴喊他,恐怕這一整天都不會起來。
王一民睜開眼睛就問李貴看見玉旨一郎進學校沒有?李貴說沒有。王一民便急匆匆地離開傳達室。今天第一堂就有他的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