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哈爾濱

70

肖光義摔得不重,昏迷醒來以後,隻是覺得左腿十分疼,走路不敢落地,但他咬緊牙關堅持著。他本不想讓兩位素不相識的女人來攙扶,可又實在身不由己,隻好任她們扶著走了。天黑,他看不清幾位女人的麵孔,就是方才借著微暗的手電筒的漏光,也沒大看清楚,隻覺得這幾個女人很年輕,好像都是大姑娘,說話聲音雖然低而且急,但都很斯文,很誠懇。所以他一下就信任她們了,把傳單掏給她們看。實際在那種情況下,也隻有此一招了。

肖光義被攙到一座樓門旁,隻見走在前邊拿手電筒的姑娘回身對他身旁一個姑娘輕聲說:“冬梅,進去看看,有人沒有?”

被喚作冬梅的姑娘像隻小貓一樣鑽進樓門裏去了。不大一會兒又從門裏鑽出來說:“沒有,快進!”說完,她又過來攙著肖光義。肖光義感到這回她靠得更近,用的力量也大,像是準備做最後衝刺一樣。1 6 K小說網.電腦站www.16 k.Cn

他們進了樓門,樓門裏靜悄悄的。走廊裏燈光不太亮,但是一切東西卻又照得清清楚楚,是經過采光設計的。這時走在前邊的姑娘加快了腳步,攙著肖光義的兩個姑娘也增加了力氣。肖光義當然明白這是到了緊要關頭,便也忍著劇烈的疼痛,用盡全身的力量,流著滿頭熱汗掙紮著走,接著又拚力往樓梯上爬。在這種情況下他當然難以觀察周圍的環境了。但是他卻立即感覺到腳下踩的軟軟的東西是地毯。他對地毯的感覺是特別敏銳的。為什麽呢?是因為他經常踩地毯嗎2 不,恰恰相反,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二次踩這玩意兒。第一次是他念高小的時候,跟著一位經商的遠方叔叔上馬送爾旅館,當他頭一腳踩上那花花綠綠的玩意兒的時候,他幾乎都不敢再接著踩下去,這簡直像把他家的棉被鋪在地下讓人拿皮鞋腳踩一樣,他很心痛。後來他把這感覺告訴他叔叔了,他叔叔聽見後哈哈大笑著告訴他:把十床繡花錦緞被加起來也沒有那一塊花花綠綠的地毯值錢……一句話,就在他那少年的頭腦裏打下了一個不可磨滅的印記:鋪地毯就像鋪金子一樣,是把大把的錢撒在地下!也就從這時起,那種踩在腳下軟綿綿的感覺就永遠進入他的記憶了,有時還不斷重複出現,譬如踩在春天柔軟的草地上,踩在他外祖父房後那厚厚的青苔上,都有踩地毯的感覺,但是真的第二次踩上,卻是在今天這非常時刻,這就使他特別驚訝:地下能鋪地毯,而且是在屋外的走廊裏,樓梯碰上——雖然這地毯不像馬送爾旅館的那麽軟和,但是也絕非一般人家了……對,他家那高高的院牆,那幽靜的後花園……所有這一切,都說明這是一家高門貴族了。想到這裏,他不由得往四周看了看,呀!牆上也和馬迭爾差不多,有枝形的壁燈,有用鏡框鑲著的名畫,牆角下還擺著高大的瓶子……就在他歪過腦袋往牆上看的時候,無意中瞥見了右邊那位攙著他走的姑娘,他忽然一愣神,哎呀!那張美麗的鴨蛋形麵孔怎麽那樣熟悉?好像在哪裏見過?是哪裏呢?她是什麽人呢?她不是叫冬梅那一位,那位在左邊,力量比她大,她……他很想再看她一眼,以喚起他的記憶,但是前邊那個姑娘已經推開一扇門,他被迅速地攙進門裏。當門被輕輕推上以後,眼前是一片漆黑,比樓外還黑……在黑暗中隻聽一位姑娘說:“不要開燈,把他扶到沙發上去。”

肖光義又被攙著往前走了。他又感覺到腳下踩的還是地毯,而且是比走廊裏軟得多的地毯,好像比第一次在馬送爾踩的那塊還軟……

他被攙著坐在沙發上。這麽軟的沙發他也是第一次坐,就像把自己放在棉花團上一樣軟,整個屁股都陷進去了。

這時他又聽見一位姑娘問他:“你疼得很厲害吧?”聲音仍然很低,但是比在外邊慢多了,柔和多了,就像窗外吹來的夜風一樣輕柔。

肖光義忙用同樣的音調回答說:“不要緊。”

“冬梅。”又一個姑娘說,‘你去找片’加當‘來,給他吃下去。“

叫冬梅的那個姑娘應聲走出去了。

這時從窗外傳來隱隱約約的人聲。兩位姑娘忙對肖光義說了一句:“你不要怕,安心坐著,這屋一般人進不來。”說完就離開了他。他看見她們站在窗前。窗戶敞開著,微弱的月光從窗外灑進來,照出她倆那纖巧身材的輪廓。她倆都探著身子往外看,好像也在努力諦聽著什麽……這時肖光義的眼睛已經逐漸適應屋裏的暗度,當那個叫冬梅的姑娘走回來的時候,他已經能模糊地看見她在屋裏走動,拿杯倒水,又走過來,把茶杯放到他麵前的矮幾上。他客氣地掙紮著要起來,姑娘一把按住他,悄聲說:“你不要動,我是個”I 環,你是位客人,應該給你倒茶。不,這碗可不是茶,是碗白開水,用來吃藥的。“說到這裏,她把一隻手伸到肖光義麵前說,”這是片‘加當’,是德國拜耳大藥房出的止痛片,可靈驗了,你吃上立時就能止住疼。“

肖光義忙順從地從姑娘手心裏拿起那片叫“加當”的藥,放在嘴裏,還沒等他去端水碗,水碗已經遞過來了,他忙接過來,喝了一口,不涼不熱正可口,便一仰脖,把一杯水都喝下去了。姑娘又問:“還要不?”

“不要了。”

“好。你先坐著。過一會兒我給你泡好茶。”說完就離開他,也到窗前去了。

她是丫環?那麽那兩位就可能是小姐了?丫環、小姐,這種名詞自己在小說裏讀過,這樣人物在電影戲劇裏看過,可是接觸真人卻是第一次……想到這裏,在他眼前又出現了方才看見的那張美麗的熟悉的麵孔,她是誰呢?她是小姐嗎?……他一邊想著一邊活動活動腿,腿疼輕多了,真像那姑娘說的,這藥真靈驗!疼痛一減輕,他也感到一陣輕鬆,不由得深深地籲了一口氣,就在這一呼一吸當中,他忽然覺得有一股非蘭非麝的幽香從鼻孔中沁人自己的心脾,頓時覺得心曠神抬,不由得又連連吸了幾口。這香氣發在哪裏?當然就在這屋中,這時他才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是被攙進了一位小姐的閨房,一間過去隻有在小說和影劇裏看到的閨房。他翻了一下身,側過頭向窗前望去,隻見三位姑娘還在那裏向窗外看,不知在看什麽?三個腦袋挨到一塊兒了,在說悄悄話。過了一會兒,其中一個轉身離開窗台,向屋門走去,門開了一道縫,她一側身,靈巧地走了出去,從那剪影上看,又是那位叫冬梅的姑娘。

從屋裏走出去的正是冬梅,她是奉命去大門前“聽聲”的。因為盧淑娟和柳絮影在樓上窗戶裏看見有五六個警察和便衣,正在大門裏和老田頭、斯傑播爭吵,話語她們聽不大真切,看樣子是警察們要往院裏闖,兩個中、俄老頭攔著不放行,雙方正在僵持著。盧淑娟很擔心,便打發冬梅去探聽。冬梅剛拐過樓梯角,便發現春蘭和夏鵑各提著一盞紅燈籠,分別站立在樓下大廳裏,樣子嚴肅而莊重。冬梅知道這是老爺要親自出去了。從冬梅來到盧家,就看見這兩個紅燈籠。老爺從來不用手電筒,有時晚上到園中走走,或者是打一趟拳,或者是吟幾首詩,總要讓丫環們打上這兩個紅燈籠。冬梅開始弄不明白這位遇事開通的老爺為什麽放著現代化的電棒不用,非要打燈籠?後來她才逐漸品味出這兩盞紅燈在綠樹叢中閃閃發光的美妙情景,尤其是讓提燈的她們穿上白色的衣裙,在紅燈綠樹映照下,更是別有一番情趣。今天,這“情趣”完全變了,從提燈的春蘭和夏鵑那繃得緊緊的臉上看,真有點像穆桂英馬前的娘子軍,就要去衝鋒陷陣一樣。

冬梅一邊看一邊輕輕地往樓下走,又走了幾步,看見老爺了。隻見他正挺身站在前廳的地毯上,由秋菊蹲著身子給他係長衫下邊的紐扣……冬梅貼著樓梯扶手輕輕地往下走,她有點怕被他看見,但他還是看見了,一皺眉問:“上哪去了?”

冬梅忙站下,垂著手說:“在樓上陪小姐。”

“那麽現在上哪去?”

“小姐吩咐到大門前去看看,出了什麽事情?”

“就這樣出去嗎?”老頭兒皺著眉一點冬梅說,“衣冠不整,連扣都沒扣齊,成何體統!”

冬梅忙說:“是。冬梅就回去換衣服。”

“不必了。”盧運啟一揮手說,“整好衣服,跟我走!”

“是。”冬梅忙扣齊紐扣,又用手抻了抻衣服襟,站到已經站起身的秋菊一旁。

這時盧運啟對門前提燈的春蘭和夏鵑一揮手說:“走,到大門前去。”

於是兩盞紅燈前導,兩個丫環後隨,當中的盧運啟邁著方步,往大門前走去。

大門前的爭吵立刻停止了,中、俄兩個老頭往旁邊一閃,老田頭大聲對偽警察們說了一句:“我們老爺來了!”

老田頭這句話就像喊了一聲口令一樣,以齊德蔭為首的偽警察們,都身不由己地把雙足一碰,來了個立正的姿勢。

盧運啟站下了,春蘭和夏鵑往左右一分,麵對麵站在盧運啟的前麵,又把紅燈往起一提,紅光照在老頭兒的臉上,老頭兒伸手一持胡須,臉一仰,眉一皺,昂首問道:“你們哪一位是領頭的?”

齊德蔭忙向前跨了一步,一舉手敬了一個禮。他忘了沒戴軍帽,沒穿製服,就這樣像孫悟空打遮陽一樣行了一個舉手禮說:“報告盧老先生閣下,敝人是警佐齊德蔭,新任道裏警察署署長,本想近日就來拜望老先生,以求得您老人家的提攜和指教,可是今天夜裏突然發現有貼撒反滿抗日傳單的匪徒竄進府上。為了捕獲匪徒歸案,也為了保護老先生闔府的安全,便不揣冒昧,率領弟兄,莫夜而來,不想驚擾了您老人家的清夢,還望老先生多多包涵。”

盧運啟用手捋著胡子,聲音平穩地問道:“這麽說署長先生是領著部下到本宅來搜查反滿抗日分子來了?”

“敝人不敢。”齊德蔭忙說,“敝人是為追捕逃犯才來造訪的。”

“這個逃犯是怎麽進入本宅的?是誰開門放進來的?”

“盧老先生言重了,尊府怎麽會有人放匪徒進來。”

“不放怎麽會進來?”

“跳牆。”

“跳什麽牆?”

齊德蔭用手一指高高的大牆說:“跳這個牆。”

盧運啟雙眉一皺,提高聲音問道:“誰看見的?”

齊德蔭回手一指秦得利說:“是警察廳特務科秦警尉看見的。”

秦得利忙往前跨了一步,行了一個鞠躬禮說:“敝人秦得利,拜見盧老先生。”

盧運啟上下打量他一眼說:“啊,你是葛明禮手下的人。”

秦得利挺直身子應了一個“是”字。

盧運啟問:“你是在哪看見有人跳進來的?”

秦得利用手往後園一指說:“在後胡同。敝人緊追著那名逃犯,相隔隻有三四步,等敝人拐進胡同口的時候,他已經坐在牆頭上了……”

盧運啟一瞪眼睛說:“他跑的時候扛著梯子?”

“沒,沒有。”

“沒梯子怎麽上去的?”

“這,這……”秦得利口吃了。

盧運啟一揮手,提高嗓音說:“走,跟老夫上後園!”說完一轉身,邁開矯健的步伐,領頭便走。

春蘭和夏鵑忙提著紅燈,邁著碎步,搶到前邊引導,秋菊和冬梅跟在後麵緊緊相隨。

齊德蔭和秦得利也忙領著偽警察們跟著走上來。

老田頭忙告訴斯傑潘一人看守門房,也緊跟在警察、特務後麵,像個督後陣的一樣,向後園走去。

拐過樓房,進入了花木蔥寵的後園,手拿電筒的警察便對著樹隙花叢亂照起來,兩道電光忽前忽後忽左忽右地閃動著……想不到這時盧運啟突然收住腳步,回頭吼道:“亂照什麽?收起來!”

手電筒光立即熄滅了。

“你們還嫌驚擾得不夠嗎?”盧運啟一指大牆外一座樓房說,“讓人家看見成何體統,本宅後院鬧鬼了!我這裏有兩盞紅燈,還不夠看嗎?”

齊德蔭連忙稱是。

盧運啟轉身對提燈的春蘭和夏鵑一揮手,繼續向前走去。一直走到後大牆下,站住了。

盧運啟仰頭望著高高的大牆,不回身地問道:“你們說那抗日分子跳的就是這大牆吧?”

秦得利忙回答說:“正是。”

盧運啟循著聲音,回頭對秦得利一招手說:“你過來。”

秦得利忙走到盧運啟麵前,恭恭敬敬地站下說:“老先生有何吩咐?”

盧運啟一指高牆說:“你上去!”

“我,我……”秦得利咽了一口唾沫說,“我怎麽上去?”

“爬上去。”盧運啟厲聲說,“像你說的那個被追捕的逃犯一樣,坐在牆頭上。”

“報告老先生,”秦得利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說,“敝人沒,沒那麽大的功夫。”

盧運啟緊皺雙眉,手往後邊站的警察堆裏一指說:“你們誰有這樣的功夫?”

眾警察都默不作聲。

盧運啟這時一指秦得利,激動地說:“我看你完全是無中生有,編造謊言!欺老夫閑居家中,無權無勢,便來尋隙鬧事,製造事端。”

秦得利張了張嘴,沒說出什麽來。

“你還想說什麽?不服氣嗎?”盧運啟又一指高牆說,“這樣高的牆,除非背生雙翅,才能飛越而過。老夫一生走南闖北,什麽沒見過?清朝末年,和你們現任的‘大總管’鄭孝胥在廣東任上的時候,曾經看過幾個會飛簷走壁的武俠的演習,他們也隻能跳上一人多高的房簷和牆頭,要想走高樓越大廈,那得用飛爪走繩,使起那手段來也得容空,怎麽能在你緊緊追趕當中,一眨眼他就上了牆頭,這不是你活見鬼,就是你有意編造。你說,到底是怎麽回事?”

秦得利頭上的汗珠在朦朧的夜色中閃閃發光。他低下了頭,汗珠掉到草葉上,和露珠融合在一塊兒。

盧運啟又一指齊德蔭等警察說:“你們還有什麽話可講?”

齊德蔭忙說:“盧老先生見多識廣,所說完全是至理名言。所謂牆頭越人之說,大概是秦警尉追匪心切,一時看花了眼,敝人又沒經過大腦,用番心思,一時也信以為真,這才造次登門,實感抱歉,改日一定登門謝罪。現在請允許敝人和兄弟們告退。”

“這麽說不搜查了?”

“敝人不敢。”

“好吧。”盧運啟向站在這群警察身旁的老田頭一揮手說,“送客!”

“喳!”老田頭一高興,竟用了一句年輕時當聽差時的答話。

老田頭領著那群警察向後園外走去。紅燈和盧運啟都在原地沒動。警察們再不敢打亮手電筒,隻能摸黑向前走去。

等這一行人拐過樓房以後,盧運啟才對四個丫環說道:“你們立刻回樓,悄悄地把各個房間和角落都查看一遍,以防萬一。”

四個丫環應聲稱是。

盧運啟略一思索,又說:“夜太深了,不要驚動王先生。他明天還要上課,不像我們家淨是閑人。”

冬梅沒有挑明王一民沒回來,也和春蘭她們同聲應了一聲是。

盧運啟又問道:“你們少爺回來沒有?怎麽不見他出來?”

冬梅忙回說:“少爺快十一點才回來,他,他喝酒了,大概沒醒。”

盧運啟一皺雙眉,低聲罵了句:“自暴自棄的孽障!”說完一甩袖子,說了聲“走”就向樓房方向走去。

四個丫環忙小跑著站好原來的隊形,一同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