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哈爾濱

77

在客廳裏,何占鼇斜著身子,畢恭畢敬地坐在盧運啟對麵,剛說了半句問好請安的話,就被盧運啟一揮手打斷了。這位肝火特盛的老人張口就說:“請直說吧,廳長閣下這次來是幹什麽?閣下是忙人,快說完了好去為王道樂土塗脂抹粉,為日滿協和東奔西走。”

何占鼇那鬆垂的下眼瞼迅疾地**了幾下,但是臉色卻一點也沒變,不但沒變,還能在瘦瘦的臉皮上擠出一些笑紋來。隻見他謙卑地笑著說:“卑職已經再三向老人家聲明過,不要稱卑職職銜,卑職得以**,還不都是早年老人家栽培的結果……”

“別再提老夫栽培過你!”盧運啟一指他說,“老夫栽培的苗子會長到這塊王道樂土上?會為日本人添枝添葉?我已經告誡過你,有話直說,你忙,我也忙。老夫要到後花園去聽鳥鳴,那種聲音更為悅耳些。”WWW.16 K.cN

“好,遵命。”何占鼇仍然麵不改色地點著頭說,“卑職今天早晨又聽到一些對老人家不利的消息:日本人已經把您早年在任上所有的講演、談話、文章。電報等有文字記載的資料都搜集起來,加以研究。凡是有攻擊東洋B 本的言論都摘錄下來。聽說已經摘錄了幾百條……”

“他們要幹什麽?”盧運啟一拍沙發說,“那都是在中華民國的年代說的。那時候你們現在的國務總理大臣鄭孝胥也罵過東洋日本嘛!”

“可他現在變過來了,念喜歌了。”何占鼇嘻嘻一笑說,“您不但不變,還,還……”又是嘻嘻一笑。

“還怎麽的?你快說嘛。”

“其實有些話也不用再說了。今天的《大北新報》老人家想必已經看過了。那上不是透露出來一些意思嗎!”

“透露出我在指使他們登載那些反日新聞?”

“日本人就是想用過去的言論證明今天的事實!”

“真卑鄙!”盧運啟一扶沙發站起來,在寬大的地毯上緊走。

何占鼇也忙站起來,眼睛緊盯著盧運啟說:“老人家如果對這件事都如此氣惱,下邊的事情卑職就更不好講了。”

盧運啟猛然收住腳步,直盯著何占鼇問道:“還有什麽事情?”

何占鼇往盧運啟身前走了兩步,彎下身子壓低聲音說:“據說他們又在守全公子身上打主意。”

盧運啟一哆嗦,像沒聽清似的問了一句:“你是說在我那大子身上打主意?”

何占鼇連連點頭:“正是。”

盧運啟忙往前跨了一步問:“在他身上打什麽主意?”

“內容還不大清楚,是特務機關放出的風。”

“是葛明禮他們?”

“不。”何占鼇搖著頭,狡猾地眨著眼睛說,“是日本特務機關。”

“日本特務機關!”盧運啟睜大了驚恐的眼睛,幾乎是驚叫著說,“我那兒子犯了什麽罪?是偷是盜?還是殺人放火?”

“不。”何占鼇仍然搖著頭,“日本特務機關從來不管這些瑣碎的刑事案件,政治上的一般案件也不管,他們隻管和軍事上有關的大案。”

“和軍事有關?”盧運啟對著何占鼇揮著胳膊叫道,“我那兒子從來連政治軍事的邊都不沾,他懂什麽政治軍事呀?”

一絲幸災樂禍的笑紋從何占鼇嘴角上掠過,但他仍然用非常誠懇的語調說:“唉,老人家,您真是當事者迷呀!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公子成天在市麵上跑,什麽人不接觸,隻要沾上一點邊,就可以被羅織進去。甚至不沾邊也可以硬讓他沾上,他們的手段您老人家還不清楚?張大帥是怎麽歸天的?柳條溝事件是怎麽爆發的?老人家,這都是政治上的需要啊!”

何占鼇這一番話說得盧運啟目瞪口呆,他那本來已經疲憊的身心經受不了這重大的壓力,踉蹌地走了幾步,一屁股坐在沙發上。他覺得口幹舌燥,抓起茶杯,猛喝了兩口。茶已經涼了。他從來不喝涼茶,連溫茶也不喝,但是今天他卻沒覺出涼意。他一閉眼睛,頭靠在沙發上了。

何占鼇輕手輕腳地走到了盧運啟對麵的沙發前坐下。他探著身子端詳著對麵這位閉目不動的老人,像泥塑匠人在審視自己的作品,為自己所表達的意想不到的效果而暗暗高業屋裏靜悄悄的。鍾聲敲響了九下。何占鼇猛一激靈,葛明禮還在道裏警察署長齊德蔭家裏等著聽他的消息,好回稟玉旨雄一,執行下一步計劃。時間緊迫,他怎能再多加延誤。想到這裏,他便咳嗽一聲,輕聲慢語地說道:“您老人家是得好好想一想了。日本特務機關,是一座人所共知的鬼門關,抓進去的人有幾個能活著出來?僥幸出來的也都變成了活死人,不是精神病就是缺胳臂斷腿的終身殘廢。您老人家隻有一位公子,祖宗的香煙要他接續,如果他要有個一差二錯,那就……”

何占鼇話沒說完,盧運啟忽然直坐起來,臉色漲紅,雙目大張,喘著粗氣對他吼道:“好了,別說了!”

何占鼇嚇得一哆嗦,張著嘴愣在那裏。

盧運啟又一指他說:“我問你,特務機關現在動手沒有?我那兒子昨晚一夜未歸,是不是已經……”

“不,不。”何占鼇忙擺著手說,“據卑職所知,他們還沒動手。”

“真的?”

“當然是真的。他們還在觀察您老人家的態度,等待著……”

“等待什麽?”盧運啟忽然一伸手,直指著何占鼇的腦門喊道,“是不是等著你這個探子的報告?”

何占鼇猛從沙發上跳起來,慌驚地擺著兩隻手說:“您老這可是冤煞卑職了!卑職是冒著天大的危險來向您老人家報信兒的。卑職不能眼睜睜看著您一家遭受淩辱而不顧。隻盼望老人家不要失去這最後的時機,隻要您能發表一紙宣言”什麽宣言?“盧運啟又指著何占鼇問道,”是投降表,請降書?“

“隨便您老怎麽叫都可以,反正這意思您老明白。”何占鼇說到這裏又把聲音放低了說,“如果您老人家實在不願意發表那宣言,為救燃眉之急,先把上次提的小姐婚事……”

“閉嘴!”盧運啟也猛然站起,他氣得哆嗦著,用抖顫的右手直指著何占鼇的腦門喊道,“我虎女焉能嫁與倭寇!回去告訴你那日本主子,趁早死了這條心,我那女兒已經許配給一中的教師王……”盧運啟說到這裏猛然意識到這名字不能說,說出來對王一民不利。所以“王”字剛一出口,就戛然而止了。

盧運啟不說,何占鼇可要問。他睜著驚奇的眼睛,神著細長的脖子,緊盯著問道:“王什麽?”

盧運啟狠狠地一甩袖子說:“我沒有必要告訴你。你剛才不是要我發表宣言嗎?我現在就把口頭宣言告訴你,你記住——”

何占鼇眨眨眼睛,細長脖子仍然向前探著。

盧運啟頭一揚,莊嚴地說道:“我盧運啟是黃帝的子孫,中國的臣民!他日本人縱有千種手段,萬般詭計,也驅不散祖宗留給我這股浩然正氣!”說到這裏,他又伸手指著何占鼇罵道,“至於你這個中華民族的不肖子孫,隻不過是中國土地上的一條蛆蟲,日本木展下的一條哈巴狗兒。從今以後,不許你那肮髒的雙腳踏進我這幹淨的家門!你給我馬上滾出去!滾!滾!……”

在盧運啟一連串的“滾”聲當中,何占鼇倒背身子往後退,當他退到門前的時候,盧運啟的滾聲也止住了。這時何占鼇又擠出一絲笑容說:“您雖然百般辱罵我,我也並不氣惱。我隻想再說幾句:您在四麵楚歌之中,可要三思而行,以免後悔呀!”

何占鼇說完轉身就往外走。盧運啟指著他後脊梁喊著:“我願在四麵楚歌聲中當自刎於烏江的項羽,我要用行動昭告於天下眾人:寧死不當漢奸亡國奴!”

門關上了,盧運啟喊聲的回音在客廳裏回蕩。

稍停了一會兒,王一民和盧淑娟從樓上快步走下來。他們倆一直躲在樓梯上麵悄悄地聽著,盧運啟的一些吼聲,都聽見了。這時他們見何占鼇已被轟了出去,便快速而輕步地走進客廳。盧運啟正麵對著屋門,張嘴喘著粗氣,漲紅的額頭和雙頰上都是汗珠。

盧淑娟心疼地叫了聲“爸爸”,急奔過去,一隻手扶著老父,一隻手掏出手絹,為他擦頭上的汗水。

盧運啟看了看女兒,又看了看王一民,忽然推開淑娟為他擦汗的手,一指王一民說:“你來得正好,我已經決定:照你那三十六計的上策辦!”

王一民和淑娟同時驚喜地說:“您決定到遊擊隊去?”

“對。”盧運啟激動地點著頭說,“但是不光我一個人走,我要領著守全,我們父子一塊走!”

“爸爸!”盧淑娟瞥了王一民一眼說,“我也要和您在一塊兒。”

盧運啟一持胡子,看著王一民遲疑地說:“那一民……”

王一民立即接著說:“讓淑娟陪著老伯一同去吧。”

盧運啟仍然遲疑地說:“人多了走起來好辦嗎?”

王一民回答說:“會有辦法的。我馬上就去聯係。”

“今天能走上嗎?”

“我盡力辦,最遲午後給老伯回話。現在一方麵要多派人分頭去找秋影弟馬上回來,一方麵就要做好出走的準備,淑娟要穿布衣服,平底鞋。老伯最好穿短身服,走起路來方便。至於隨身帶的東西要越少越好,不要帶一件多餘的東西。”盧運啟忙問:“我有一支德國槍牌擼子,要不要帶上?”

“您先準備好,看我聯係的情況再定。”

盧運啟點點頭,轉對淑娟說:“好,一切都按一民的主意辦。你先馬上去告訴所有家人,除了門房留一個人以外,其餘凡是能動彈的都要分頭出去找守全,汽車、馬車、摩托都要開出去。誰要能把守全找回來,我賞他銀大洋一千元,決不食言!”說到這裏,他把手一揮說,“你們快去辦吧。我要在這稍稍靜坐一會兒。”

王一民和盧淑娟答應著一同走出客廳。王一民要到樓上房間裏去換衣服,淑娟拉住他輕聲問道:“你和我們一道上遊擊隊嗎?”

王一民急速而輕聲地說:“要看情況發展如何。方才老伯已經把我們的關係暴露給敵人了,雖然隻說了一個王宇,我估計敵人也會立即猜到的,因為他們早已注意上我了。所以我的處境也更複雜了。但是你不要替我擔心,如果需要我留下,我就留下。你先和老伯到遊擊隊去。你應該明白,隻要你走上這條路,我們就會永遠在一起了,懂吧?”

盧淑娟信任地點著頭。

王一民又用力地握了一下她的手說:“快去辦那些事吧,我也馬上出去,願我們一切都順利!”

兩人又用握著的手傳達了一下無法用言語表達的感情,就匆匆分手了。

且說何占鼇被盧運啟轟出來以後,走出大門,就直奔炮隊街街口而去。往日他來,都是坐小汽車。今天他是從街口齊德蔭新居裏來的,路近,就步行了。

何占鼇走進齊家客廳的時候,齊德蔭那個唱蹦蹦戲的小妾正在那裏擺弄帶大喇叭筒的留聲機,請葛明禮聽王少航新灌的唱片濺骨頭》。從喇叭筒裏正傳出“……人家好的配好的,你這個母老虎單配我這個縮了頭的小烏龜”的**肉麻唱句。隨著這唱句發出一陣格格的笑聲。葛明禮指著齊德蔭和小妾笑,小妾捂著嘴邊笑邊向葛明禮擠咕眼兒……

何占鼇一進屋笑聲立刻止住了。齊德蔭恭敬地讓座。小妾忙關掉留聲機。葛明禮忙問去盧家的結果如何?

何占鼇並不忙著回答,他向屋裏掃了一眼問道:“秦警尉他們呢?”

齊德蔭忙回答:“有急事,才走。”

何占鼇一皺眉:“什麽事能比這裏急?這裏馬上就要用他們。”

“這個……”齊德蔭忽然止住要說的話,對小妾一揮手說,“這裏沒你的事了,先到東屋去,叫你再來。”

小妾答應一聲,對何占鼇行了一禮說:“廳長您坐。”又向葛明禮飛了一個媚眼,才扭著腰身走出去。

齊德蔭去關嚴了門,回過身來走到何占鼇麵前,恭恭敬敬一字一板地說:“剛才廳長的大公子打來電話……”

齊德蔭剛說到這,就被葛明禮打斷了,他不耐煩地揮著手說:“看你這套麻煩勁兒,聽我說吧。”他轉對何占鼇說,“是一萍從我們廳裏打來的電話,說有重要情況,讓我馬上回廳。我回不去,就派秦得利回去了。”

何占鼇一聽馬上說:“這麽說是北方劇團有事兒了?”

“那當然,在電話裏他不好說。”葛明禮點著頭對何占鼇一笑說,“一萍這小子一上手就幹的不錯,依著我早就讓他給我當‘囑托’了。”

何占鼇搖著頭說:“這孩子隻願意當文藝人。這回還是費了不少口舌,答應讓他將來當劇團團長,劇團的男女演員都歸他管這才幹上了。”

“這我知道,他心裏就惦記那個叫柳絮影的小娘們兒,這事將來我這個叔叔助他一臂之力,想法勾上手玩玩就行唄。至於你真正的兒子媳婦得另找個門當戶對的……”

“好了,別扯那麽遠了。”何占鼇一揮手,叫著葛明禮的字兒說,“海超,我告訴你一件最大的新聞:你那位外甥女,盧家的千金小姐竟許配給一個教書匠,一中姓王的教員了!”

這個“最大新聞”真使葛明禮大為震驚,他竟從沙發上一躍而起,圓睜老牛一樣的凸眼睛,一迭聲地問是怎麽回事?於是何占鼇就把他和盧運啟的對話,前言接後語地講說了一遍。講完後兩人略一分析,立刻就認定這個一中姓王的教師,肯定就是葛明禮念念不忘,而又不敢觸動,現在正住在盧運啟家裏的共產黨嫌疑要犯王一民。

葛明禮認為這個發現太重要了。在他看來,這個王一民——他們曾管他叫“神秘的人”——簡直就是個“禍根”,好多重要案子都和他連在一起。他決心要不顧一切地把這個新發現在玉旨雄一麵前捅出來。

最後,當何占鼇講到盧運啟如何發表那“口頭宣言”,又如何轟他出來的時候,葛明禮一拍大腿罵道:“真他媽是鉛灌的腦袋象皮臉,腳踢不動針紮不透的老混球!走!咱們馬上去向主席顧問官報告,把那個王一民和這個老混球連在一塊報告,說不定盧運啟也是受這個共產黨要犯的牽製才不肯低頭呢。”

葛明禮說著說著又升級了,他把“嫌疑”二字去掉,把王一民幹脆就說成“共產黨要犯”了。他說到興頭上,抬起屁股就要走。

何占鼇忙按住他說:“不行,等報告完了再動手就怕晚了。剛才我一提要抓老家夥那寶貝兒子,他好險沒嚇昏過去,那是他真正的**。所以我估計他很可能正在派人四處尋找,如果讓他搶先找到,弄回去J 藏起來,咱們怎麽向顧問官交代?”

“不要緊,他找不到。”葛明禮滿有把握地搖著頭說,“這位寶貝少爺現在還在馬迭爾二百一十號房間裏睡大覺呢。昨天晚上我讓呂翠翠和李玫瑰把他灌得爛醉如泥,今天頂少還得躺一天。”

“不行。”何占鼇搖著頭說,“咱們必須親自指揮著把他抓起來,然後才能去向顧問官報告,不能辦沒根的事。”

“那好吧。”葛明禮轉對一直恭身站在一旁的齊德蔭說,“這事我和何廳長都不能露麵,萬一老盧頭再有個心回意轉,他這寶貝兒子還是少爺公子。所以要由你親自帶兩個弟兄,穿便衣,到馬送爾去抓……”

何占鼇忙插言道:“抓的時候要打日本特務機關的旗號。”

“對,這是顧問官批準的。”葛明禮接著說,“抓住就給他戴上蒙眼,摔打一頓,讓他蒙頭轉向,分不清東南西北再拉到你們署裏,派專人嚴密看押起來,不要走漏一點風聲。”

何占鼇接著說:“從馬送爾拉走的時候,要放出風,說是特務機關抓的。我想這風很快就會傳到盧家去,它會像泰山壓頂一樣壓到老盧頭頭頂上,看他低頭不低頭!”

“好,你快去辦吧。”葛明禮對齊德蔭說,“我們倆在署裏等著。你一抓回來,我們就去向顧問官報告。如果一切都順當,今天一點鍾都到北市場翠仙那塊兒吃生魚,我昨天就告訴她準備了。他媽的上回那頓生魚硬讓共匪的飛行集會給攪黃了,剛才說的那個共產黨要犯還鑽到翠仙屋裏去了,好險沒……”

“好了,先別扯這些了。”何占鼇皺著眉說,“報告完了還不知道有什麽吩咐呢。現在已經是刀出鞘弓上弦的時候了。看看顧問官的下一步棋怎麽走吧。”

三個人一邊說著一邊向外麵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