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帚木
第二回 帚木
光源氏,僅僅這個名稱,世人評論就夠聳人聽聞的,實際上,源氏公子身上存在的遭受世人非議的瑕疵很多,尤其是那些風流韻事,他自己也深怕會流傳至後世,落得一個輕浮人的名聲。不料,連自己十分小心謹慎,力圖不引人注目的秘密行事,都被人公開流傳,眾口紛紜,真是人言可畏啊!盡管如此,總的說來,源氏公子還是非常顧及體麵的,他為人處世十分謹慎,行事也很小心,並沒有人們所傳聞的那麽多拈花惹草的豔事。想必那位風流瀟灑、聲名卓著的交野少將也會笑他不夠風雅吧。
源氏公子還在任近衛中將時,隻顧住在宮中,侍候皇上,偶爾才回到左大臣宅邸妻子葵姬家。左大臣家人不免懷疑:源氏公子會不會是被宮中某位美人惹得“激越戀心如潮騷”了呢?實際上,源氏公子的性格並不是那麽喜歡輕浮無度,如世間比比皆是的那種一時心血**,湧起好色念頭的人,不過,他有個毛病:偶爾也會與其本性完全相反,做出使心靈蒙受重創、難以寬恕的舉止來。
五月間梅雨連綿,天總不見放晴,宮中連續舉行齋戒,閉居室內以避邪,源氏公子便長住宮中。左大臣家盼待日久,卻不見源氏到來,不免有所埋怨,但還是備辦了諸如服飾用品、珍稀物件送進宮中供源氏公子使用,真是照顧周到。左大臣家諸公子就專程到源氏公子的宮中住處淑景舍來陪同共事。諸公子中,左大臣的原配夫人所生的那位藏人少將,現在晉升為頭中將,他與源氏公子格外親近,遊玩戲耍等,比其他人都更加不分彼此,舉止非常親密。這位頭中將是右大臣的女婿,雖然受到右大臣的珍惜,周到地對待,可是他和源氏公子不太願意回左大臣家一樣,也一向不太願意回右大臣的四女兒——妻子家。他到處拈花惹草,是個輕浮的好色者。他不把妻子的家當回事,卻把本家的自己的房間,布置得富麗堂皇。源氏公子出入他家時,他總是陪同一起進進出出,晝夜如此,不論研習學問或撫弄管弦樂器,兩人都在一起操作,形影不離,因此自然無所拘束,甚至心中所想之事,也不加隱瞞地坦白了出來,彼此相處得十分和睦。
一天,陰雨綿綿,下個不停。雨夜愈發寂靜,殿上幾乎無人侍候,淑景舍比平時更加清靜。頭中將把燈台移近,瀏覽群書,順手從身邊的書櫥裏取出一束用各種紙張書寫的文書,非常優雅地正想信手翻閱,看看上麵都寫些什麽時,源氏公子不許他全看,說:“讓我挑些無礙的給你看吧,因為裏麵有些是不堪入目的。”頭中將聽他這麽一說,滿心不高興地說:“不,我就是想看坦率的、讓人看了覺得不合適的東西,至於一般常見的情書,像我這樣無足輕重的人,也相應地授受了不少。我要看的是婦女們一封封怨恨男子薄情的豔文麗句,或者密約男子幽會黃昏之類的情書,這才有看頭。”源氏公子無可奈何,隻好讓他看了。實際上,源氏公子覺得最重要的、必須秘藏起來的情書,怎麽會隨便放在這種隨手可取的書櫥裏呢,早就深藏在秘密的地方了。放在這裏的,大致上都是一些次要的,即使讓人看了都無關緊要的輕鬆愉快的書信吧。頭中將從一頭依次翻閱,說:“真有不少各式各樣的書信啊!”他邊看邊尋思,此文是某人寫的,有的猜中了,有的卻把全然不著邊際的事,安在可能的某人身上加以猜測懷疑,源氏公子心中覺得挺可笑的,不過他沒有作過多的應答,隻是設法說東道西地搪塞一番,敷衍了事。並且說:“你那裏才是藏著許多書信吧,能否也讓我拜讀?你如果讓我看,我就樂意把這櫥櫃全打開。”頭中將說:“我那裏恐怕沒有什麽值得你一看的書信。”
過後,他又斷續發表感想說:“最近我才逐漸明白,世間的女子,完美無缺、無懈可擊的實在難得一見啊!從表麵上看似乎聰明機敏,書信文字也寫得十分流暢,還善於交際應答,這麽能幹的人,似乎很多,可是真到要從中挑選出文采出類拔萃者,符合條件者恐怕少之又少。還有為數不少的女子隻顧沾沾自喜地炫耀自己之所長,而貶低他人,旁人看來實在很不體麵。有的女子,受到父母的珍惜、寵愛,在深閨中長大。外邊傳聞說此女子頗有才能,有的男子為此而動心。有的女子容貌長得很可愛,性情文靜,年輕水靈,無憂無慮,閑來無事,一半是為了求得自我愉悅,而去模仿人家熱心學習操琴和習作和歌等遊藝,自然也練就了一門技藝。這樣一來,為媒妁者隻顧吹噓該女子之所長,而避談她的不擅長。聽者不免要懷疑‘不,恐怕不一定是這樣吧’,可是沒有什麽證據。光憑推測,怎麽能貶低人家呢,於是信以為真,待到相遇,在接觸的過程中,大體上就會露出馬腳,相形見絀了。”他說著歎了一口氣,儼然一副精通此道的樣子。
源氏公子並不完全讚同頭中將的話,但內中大概也有符合他自己的觀點的地方吧,隻見他微笑著說:“不過,真有一點才藝都沒有的人嗎?”頭中將說:“不,毫無可取之處的女子,誰還會上當去靠近她呢,根本就不會去接近的。簡直毫無可取之處的、不起眼的女子,同一眼就覺得她非常優秀的女子,這兩者為數大致上都很少吧。出身高貴、有許多仆人侍候的女子,她本人的許多缺點都被巧妙地掩飾了起來,其模樣看上去自然會覺得無比漂亮。中戶人家的女子,因人而異,性格分別不同,各具特色,人人都能看得見,大都可以從各個角度評判其優劣。最下層人家的女子,也沒有什麽格外引人注目的地方。”他津津樂道,仿佛無所不知的樣子,源氏公子也覺得蠻有意思,說:“你的所謂門第品位,上中下是拿什麽尺度來衡量的呢?比如某女子本來出身於高貴人家,但是現在自己時運不濟,地位低下,受人冷落。還有,本來出身於很一般的人家,後來其親人暴發晉升為公卿,她就惟我獨尊,得意忘形,大肆裝飾室內,以求不亞於他人。對這兩類女子又如何加以判定她們是屬於上中下的哪個等級呢?”
這時,左馬頭和藤式部丞兩人走了進來,他們也來參加齋戒值宿。左馬頭是個好色者,見多識廣,巧言善辯。頭中將覺得他們來得正好,於是讓他們也來爭論就形形色色的女子,如何品評、判定其上中下等級的問題,爭論過程中許多言語不堪入耳。
左馬頭高談闊論說:“本人再怎麽發跡,其家係血統本來就非高貴的人,不管怎麽說,世人對他們的看法同對血統高貴者的看法還是不一樣的。另外,即使昔日門第高貴者,但如今經濟拮據,時勢變了,世間的威望也衰頹了,即使本人氣派、心氣還很高,可是生活不充裕,不盡如人意的事,層出不窮。這兩者由於各自分別有其長和短,因此隻能列入中級品位吧。還有身居地方長官位置的國守,掌管並經營地方的行政事務,這種人的身份基本上業已確定,他們當中又多少分些等級,居於中層品位的條件不錯的女子,似乎是可以挑選出來,這符合當今的風尚要求。此外還有一些候補參議四位官爵者,他們比那些不上不下又無實力的公卿情況要好些,他們在社會上的人緣不錯,出身門第也不賴,這種人過著安樂舒適的生活,性格爽朗,心情舒暢。這種人家庭經濟富裕,可以隨心揮霍,無須精打細算,對女兒的衣裝打扮,更是備加用心,無微不至,力求將她打造成無懈可擊的美人。這樣的女子很多,這種女子一旦進宮,僥幸獲得恩寵,則可享受莫大的榮華富貴,這種例子也不少。”源氏公子笑道:“按你說,一切都以貧富為衡量標準了。”頭中將也跟著非難說:“這話不像是你說的。”左馬頭接著又說:“有的人家,本來家境不錯,名望也很好,兩方麵都無可挑剔,卻不知怎的,在這樣的環境中養育出來的女子,竟因父母對她日常舉止言行的教養不佳,長相也醜陋,簡直不足掛齒,人們肯定會遺憾地想:‘怎麽在這樣的環境中竟會培養出如此低下的女兒來呢!’還有,有的人家上述兩方麵的條件都很好,養育出來的千金也很優秀,人們就會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沒什麽可稀奇的,也不覺得有什麽可驚訝的。這些門第高貴的千金小姐,對於像我這樣的一些人來說,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因此姑且擱置一邊不去說她。且說世間還有這樣一種女子,卻不為世人所知曉——在極其寂寞荒蕪葎草叢生的家宅中,卻出人意外地深藏著非常可愛的女子,這才令人感到無比珍奇呢,覺著如此亮麗的美人,怎麽竟埋沒在這裏,實在令人感到不可思議,從而牽動人心,難以忘卻。還有一種情況:家中老父年邁,體態過於肥胖不雅,兄長其貌不揚,由此揣測,這戶人家的閨女,必定不足掛齒,誰知深閨中竟有不俗嬌女,其舉止得體,也頗有風韻,雖說是略有才藝,卻是出人意外,而惹人感興趣。這種女子雖然比不上優秀無瑕疵的佳人,但是在那樣的環境裏,竟有這樣的人,也叫人憐惜,難以舍棄啊!”他說著望了望藤式部丞,藤式部丞有幾個妹妹,聲望頗佳,他疑心:“左馬頭莫非是在談論我妹妹?”於是緘口不語。
源氏公子暗自想道:“如今,在氣質上乘的女子中,稱心如意的佳人,在這人世間也是挺難覓的呀!”源氏公子身穿一套柔軟的衣裳,外麵隻隨便地罩上一件貴族便服,帶子也沒有係上,他倚靠在憑肘幾上,在燈火輝映下,那姿影更覺美不勝收,恍若一位絕色天仙。要為如此美貌的貴公子擇偶,即使從上流階層中挑選出上乘的佳人,恐怕都難能與他般配。
四人繼續議論天下種種女子。左馬頭說:“作為普通女子看待,似乎無可非議,然而要選擇自己的終身伴侶,在眾多佳人裏,也不易挑中一個呀。
“就男子漢而言,奉職於朝廷,即使在估計能成為天下柱石,肩負起重任的人物堆裏,真到要從中遴選出真正有才幹,能肩負起重任者,恐怕也相當困難吧。再說,這種人物再怎麽賢明,也不可能由他們一兩個人統管天下的政治,因此身居上級者,需要得到其下級的協助,身居下級者需要服從上級,彼此通融協調,互相配合,才能辦好多方麵的事務。就以居所狹窄人家的一名主婦來說,從資格的角度來考慮,有各種必不可缺的重要條件,然而就一般女子的實情來講,有這方麵的長處難免又有那方麵的短處,這點好那點又差,難能找到十全十美的。可是願意勉強接納這種美中不足者的人又很少,像我這類人,雖然決不是要仿效好色之徒,玩弄女性,試圖搜羅眾多女子來進行對比,而隻是真心實意地想尋找到稱心如意,能托付終身的妻子,務求辦同樣的事,不需要丈夫費大力氣指點,也沒有招來需要丈夫加以矯正的麻煩,符合自己理想的女子,有沒有呢?妻子的人選,著實相當難定奪啊!
“還有些人,雖然對其對象未必稱心如意,但是他認定隻要有緣分,就會一見鍾情,難以割舍。看來他似乎是有誠意的,他覺得被愛的女方溫文爾雅,在某些方麵也是有可取之處吧。不過,綜觀人世間的種種世態,也沒有見著十分理想的、像樣的姻緣啊!更何況像你們那樣的貴人,遴選條件無比之高,不知挑選什麽樣的淑女才合格呢?
“有些女子,長相蠻漂亮,又值青春妙齡,純潔得一塵不染,潔身自好,寫信的措辭穩重大方,筆跡清秀含蓄,弄得收信的男方神魂顛倒,把握不住女方的意向如何,於是,再度致函,但求看到明確的回音,等得焦急,好不容易獲得相會,也隻能隔著簾子,隱約聽聞她的聲音,僅隻傳來三言兩語而已。這樣的女子,非常善於掩飾自己的缺點,然而在男方看來,覺得她真是個十足溫柔的女性,終於一往情深,傾心追求。卻不知她是個賣弄**的女子。這是擇偶遇到的第一道難關啊!
“在作為主婦必須承擔的種種重要天職中,最重要的是把丈夫侍候得妥帖,從這個角度來看,她不需要過多地懂得感人的幽深情趣,或在某種情景中心潮激蕩而詠歌,擅長於風流之道,她沒有這方麵的本事,似乎也很好。不過,話又說回來,如果此主婦一味忠誠老實,家務忙得隻顧將額頭邊的垂發撩到耳後,不講求儀容的整潔,成天隻想到照顧家中大小的雜事,卻沒有體察到丈夫的心情如何,則又作何感想呢?丈夫朝夕出入家門,無論是公務還是私事,人們的舉止狀態,或是善事或是惡事,所見所聞,又怎能向不善解人意的人傾訴啊!他還是希望自己最親近的妻子能理解自己的傾訴,體察自己的心情,彼此親密交談,時而浮現笑容,時而熱淚盈眶,甚或有時莫名地為他人的事而憤慨,他心中充滿了欲向知心人傾吐的話語,可是麵對這樣一位不善解人意的妻子,即使說出來了又有什麽用呢。一想到此,終於背向著妻子,悄悄地自作回憶,時而獨自發笑,時而可憐巴巴地自言自語,獨自嗟歎。妻子無法體察丈夫的心情,在這種時候就會問道:‘你這是怎麽啦?’而後呆頭呆腦地凝眸仰望著丈夫的臉,這種情狀的夫婦,簡直太令人遺憾了。
“此外還有這樣一種女子,她簡直就像個孩子,人品卻非常老實、溫順,不過人們相信經過丈夫耐心地多方**,總會把她**好的,即使看上去似乎還有幾分靠不住,但總有信心把她矯正過來,這樣的女子,即便未必全靠得住,但是相信對她**總會有成效的吧。果然,當丈夫和她彼此麵對時,覺得她的樣子蠻可愛的,因此也就完全寬容她的缺點,然而當丈夫遠離她時,盡管臨行前多方開導她諸多要事,諸如在什麽場合下必須如何應對之事,或娛樂無聊之事,或正經實用之要事,但是她自己沒有主見,也沒有周全妥當的思慮,著實十分遺憾,這種靠不住的缺點,實在令人頭疼。相反,平素看似脾氣有點倔強,態度生硬不合群的女子,真到某種關鍵時刻,竟能出人意外地運用出高明的處世手腕來。”左馬頭高談闊論,似乎精通各式各樣的女子狀況,可是究竟哪種女子最好,自己終於也無定見,不覺慨歎不已。
左馬頭接著又說:“如今,再也不要去想門第如何,容貌姿色等更不應成為問題,隻要脾氣不過分乖僻,人品忠厚老實,舉止端莊嫻雅,就可以托付生涯,選作終身伴侶,娶為正妻。如果能夠再加上有才幹又有情趣,那就是錦上添花喜上加喜。如若還存在一些不足之處,也不要動不動就強製要求人家給彌補上,隻要妻子安分守己,沒有什麽放心不下之處,就足夠了。至於表麵上的嬌媚風雅,日後自然都會逐漸具備的。
“世間還有這樣一種女子,相貌豔麗,生性靦腆,縱然遭遇來自男子方麵的怨恨之事,也佯裝不知而暗自忍受,雖然表麵上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但是,及至悲憤填膺忍無可忍的時候,就留下無限淒涼的遺言,吟詠哀傷斷腸的和歌留了下來,或留下成為紀念的遺物,而後逃往深山老林,或遠離人寰的偏僻海邊,銷聲匿跡地隱遁了起來。曾記得我童年時代,聽說過侍女們閱讀物語小說中的故事,覺得非常可憐,極其悲傷,多麽深沉地打動人心啊!甚至使我感動得流下了眼淚,但是,如今回想起來,這女子的舉止,未免過於輕率,仿佛是故意這麽做的。就算是眼前遇上傷心欲絕的事,也不該撇下深深愛著自己的男人,不體諒對方的真心實意而逃遁遠離,令男方困惑,不知如何是好,女的試圖借此試探男方的心,殊不知在這過程中,釀成了終生無法挽回的恨事,諸如此類之事,實在是太沒意思了。她聽見人們極力讚揚她說:‘此人心氣好高啊!’她自己感傷得心潮澎湃,不久就削發為尼了。她當初腦海裏泛起出家念頭時,誠然心境清澄,對塵世毫無迷戀之意。可是,後來相知者來訪,對她說:‘啊!真可悲,你終於竟下定如此的決心呀!’另外,她丈夫也並非全然厭惡她而拋棄她,聽說她出家了,不免流下眼淚,使女、老侍女們也都說:‘老爺是那麽真心疼愛您,可惜啊您竟出家為尼。’她情不自禁地摩挲著削短了的額發,內心泛起一陣悲傷、膽怯,掛著一副淒涼的麵孔,雖然極力強忍,但是一旦隱忍不住而灑下一次眼淚,此後每每遇上什麽事時,就無法忍受,越發後悔出家之事。如此一來,佛祖亦會覺得她塵緣未了,心存汙穢吧。她自己也會感到與其做這種不徹底的出家人,也許反而更容易誤入邪惡之道,還不如身染塵世之齷齪時代更好些呢。
“還有些女子,所幸前世宿緣深,夫婦之緣未絕,在未削發為尼之前,被丈夫尋找到,帶著她一起回家來,可是一經發生此種出家之事,日後每每回憶起來,就覺難以為情,難免成為無限之恨事。不管是好也罷是壞也罷,既然已結為夫妻,無論在任何情況下,發生了什麽事,都應該彼此體諒,互相寬容,這才是緣分深,愛情濃啊!不過,一旦發生過出家之類的事,不論是出在男方,還是出在女方,彼此都會感到內疚,心存隔閡了。
“另外有些女子,怨恨丈夫草率地移情別戀其他女子,於是沉下臉來離開了他,這樣做也未免過於愚蠢啊!即使丈夫有移情別戀之舉,但若念在初遇當時的恩愛,眷戀此種緣分,這份心有可能促成言歸舊好而維係夫妻關係;如若憎恨丈夫,愛心動搖,就難免會形成斷絕夫妻緣分的因素。歸根結底,無論遇上任何事,女方都要沉著應對,即使丈夫有草率的移情別戀令人怨恨之事,妻子也應隱約流露出:我知道此事。有令人惱恨之事發生,妻子也隻在言語中隱約暗示而不傷夫妻感情,這樣做就會增加丈夫對妻子的憐愛。一般說,丈夫的負心都是靠妻子的處理態度來治愈的。然而妻子過分寬容,對丈夫放任不管,雖然表麵上似乎完全信賴丈夫,顯得很可愛,但是這樣做自然有可能是處理欠妥之舉,丈夫就會宛如‘不係之舟’。有過這樣的例子,那才真正是失策的考慮哩,你說是不是?”
頭中將點點頭說:“眼下就有這樣的事,妻子自以為自己心地善良又可愛,自己傾心愛慕的丈夫,如若有不可信賴的輕浮行為之嫌疑,這難道不是一個事件嗎?雖然她自己內心大概也在想:隻要自己安分守己,不犯過錯,對丈夫的負心采取寬容的態度,相信丈夫不久就會回心轉意吧。但實際上,事態的發展並不如願。總而言之,作為一個妻子,丈夫即使犯了難以寬恕的錯誤,自己也要忍氣吞聲,耐心等待著他的回心轉意,除此似乎別無其他更好的法子。”他說著想到自己的妹妹葵姬,恰巧符合這樣的評判,此時,隻見源氏正在假寐,沉默不語,也許評判刺耳,聽不進去,令他感到惴惴不安,心存內疚。
左馬頭成了評判女子優劣的博士,一個勁地高談闊論,頭中將想聽他的議論直至最後,於是熱心地應對他的評論。
左馬頭接著說:“不妨把它同其他萬般的技藝作個比較,例如木匠,憑著自己的匠心,造出各式各樣的木製器具,但是如果臨時要造一件供玩賞的器具,這器具本身沒有規定的模型,在旁觀者看來,這是一件別致的合乎風尚的東西,人們就會想,果然也能做成這種樣式的,合乎現時潮流,一改舊時模樣,能吸引人的、饒有情趣的器具。但是,要製作重要的貴重器具,真正樣式漂亮的、供人們做裝飾用的井然有序的日常用具,那就要按照一定的模型,做出無懈可擊的東西,這就要請精通此道的真正名家來製作,他造出的作品別具一格,簡直非同凡響。
“另外,又如宮廷的畫院裏,聚集著眾多的高明畫家,如若要從他們的畫稿中篩選出傑作,將一幅幅畫稿逐一進行比較,一時也難以斷定孰優孰劣。不過,卻有這樣的情況,例如描畫人類未曾見過的蓬萊山、波濤洶湧的大海中的狂怒怪魚的形狀、棲息在唐國的猛獸的造型、肉眼看不見的鬼臉等,憑著誇張的想象力,杜撰出非常可怕的動物,盡可以隨心所欲,任憑想象力馳騁,越發誇張地繪畫出令人驚歎的東西,實際上這些東西與實物相距甚遠,甚至是實際上不存在的東西,世人觀之,也無從厚非。可是,如若描繪世間處處可見的高山流水的姿影、眼前附近人家的家居模樣,那就要表現出令人覺得肖似的樣子,這當中再加上熟悉可親的、幽雅和諧的景物,或是線條柔和的山巒形態、鬱鬱蔥蔥的樹木、遠離塵世的重巒疊嶂,近景畫上籬笆內種有花草樹木的庭院,配合得巧妙宜人。這種頗具匠心的畫法,若在名家高手之筆下,勢必顯示出其筆鋒之嫻熟優秀,呈現出平庸畫師望塵莫及之處。
“又比如在書法方麵,有的書寫者本無多少高深的素養,卻處處著墨龍飛鳳舞,一副難以形容的裝腔作勢的姿態,乍看似乎才氣橫溢,頗具風情,然而,真正修養高深者的精心書寫,從表麵上看,其筆法功力,似乎不那麽顯眼,但是若將這兩者的作品並排端詳,作個比較,還是具有實力的後者一方優勝。就連不足掛齒的技藝,尚且如此,更何況人心的鑒定呢,隨著年齡的增長,我逐漸明白了逢場作戲、賣弄**是靠不住的。順便想談談我以前的故事,雖說似乎有點像漁色之談,不妨姑妄聽之。”他說著把雙腿席地的身子稍許往前蹭了蹭,此前假寐的源氏公子,這時也睜開眼,頭中將非常佩服地以手托腮,麵對著左馬頭洗耳恭聽,這情景宛如在說教場,法師行將登上講壇,宣講世間之道理,令人看來覺得有點滑稽,不過,在這種氛圍下,各人都忍不住將隱藏在內心中的男女戀慕的私語傾吐了出來。
於是,左馬頭接著說:“很早以前,當我的地位還很低的時候,我有一個中意的女子。這個女子就像剛才所說的那樣,長相並不特別標致。年輕人重色,我無意娶此女子為正妻,隻是找個暫且棲身之處,一邊與她交往,一邊又覺不太滿意,於是又四處找別的女子,這女子就妒火中燒。我心想:你要寬容些才好,總懷疑我,實在受不了。可是轉念又想:她不嫌我身份卑微,還重視我,真是委屈她了。於是我自然檢點自己,不再朝三暮四了。這個女子對我,可謂用心良苦,即使她天生不擅長的事,為了我,她也要想方設法奮力去做,她自己不太拿手的技藝,也絕不落人後地狠下功夫,努力學習,總之,她在各方麵都無微不至地照顧我,盡心竭力不做違背我意願的事,哪怕是一星半點。雖然我覺得她有好顯擺自己的一麵,不過她萬般順從我的心願,對我越發溫柔,她生怕我覺得她長相醜陋而討厭她,於是精心裝扮,又恐外人瞧見,於我不體麵,所以深居簡出有意回避他人眼目。如此天長日久,我也就逐漸看慣了,從而覺得她心腸不壞,隻是妒忌心重這點,簡直令我無法忍受。當時,我暗自思忖:此女子如此惟我所言是從,小心翼翼地生怕我厭棄她,我不妨故意懲艾她一下,嚇唬嚇唬她,以便讓她稍許改掉她那好妒忌的毛病,或許連她那愛嘮叨的習氣也會改過來呢。我又琢磨:如若她真心跟隨我,那麽我表現出照現在這樣和她生活下去,我實在受不了,因此我們分手吧。如果她有心依從我,肯定就會摒棄自己的陋習吧。因此,我故意裝出一副薄情負心的樣子,當她照例憤怒地燃燒起妒忌之火時,我就說:‘你如此糾纏不休地妒火中燒,我們倆的因緣再怎麽深厚,也都會了斷的。如果你想就此斷絕關係,那你就盡情去作那無憑無據的瞎懷疑好了。如若還想今後永做長相廝守的恩愛夫妻,那麽即使我有讓你吃不消之類的事發生,你也要忍耐,采取寬容的態度相處。隻要你改掉你那可惡的嫉妒毛病
,我就會非常真心地愛你,日後,我也會和常人一樣升官晉爵,出人頭地,到了那時,你也就成為我非同一般的夫人。’我自以為自己的這番說教很高明,得意忘形地滔滔不絕,不料此女子聽後,微微一笑說:‘你現在萬事無成,寒磣度日,官位低下,我耐心地等待著你出人頭地的那一天,我並不介意,也無心焦。然而要讓我容忍你的薄情負心,耐心等待你不知猴年馬月才回心轉意的那一天,懷著渺茫無望的心情,痛苦地打發漫長的歲月,這是我無論如何也辦不到的,因此現在正是我們應該分手的時刻了。’她滿懷妒火說此番話時,我也火冒三丈地口出狠言,惡態百出,女方控製不住自己嫉妒的怒火,驀地抓住了我的手,狠狠地咬傷了我的一個手指頭,我就小題大做地大聲威嚇道:‘你如此把我咬傷了,叫我如何去與世人交往,你毀了我升官晉爵的前途,我還有何顏麵去見人,我除了遁入空門出家以外,別無他途了!那麽我們今天就作最後的訣別吧。’我屈曲著被她咬傷的手指,走出她的家門,臨行吟歌曰:
‘屈指曆數相遇事,
嫉妒心重苦瑕疵。
你再也怨恨不著我了吧?’女子聽罷,情不自禁地噙著眼淚答歌曰:
心中哀怨數不盡,
與君訣別斯時辰。
“兩人雖然作此贈答歌,其實雙方都不想就此訣別,隻是暫時分開一段時間,我沒有給她寫信,四處遊蕩拈花惹草。
“一天,恰巧是彩排臨時祭的舞樂的日子,這天深夜時分,雨雪交加下個不停,眾人從宮中退出後,紛紛道別,各自回家。我輾轉尋思向何處去,還是回到那個女子家吧,除此無家可歸。再說,折回宮中借宿,獨自就寢,也太沒意思,到另外那個愛裝腔作勢的女子家歇宿,從感情上說又不禁感到冷颼颼的。啊!那個女子打那以後不知作何想法,真想順便去探望一下她的神色,於是,我就撣掉落在身上的雪花,奔她家去。但要進入該女子家,總覺得難以為情,有點不體麵,不由得逡巡不前,可是轉念又想:說不定今宵見麵,可化解往日的積怨呢。遂下定決心走了進去,隻見燈火微亮,向牆壁方向照射,烘籠上烘烤著柔軟絲綢麵的厚厚棉便服,丈夫來時才撩起的居室圍屏垂簾,此刻也高高地撩了起來,仿佛在等待著我今夜可能到來。我覺得很愜意,不由得滿心自豪,可是關鍵的她本人卻不在家,隻留下幾個侍女看守家屋,經詢問,侍女答稱:‘小姐今夜已去她雙親家了。’實際上自從發生那件事之後,她就沒有給我捎來過她吟詠的格外有情調的歌,也沒有給我寄來情意綿綿的書信,隻顧狠心地閉居家中。我也感到泄氣,暗自思忖:莫非她有心讓我以為她另有別的男人,使我討厭她以便了斷這份情緣,才故意那樣沒完沒了地叨嘮,醋性大發作的嗎?可是,我並非看見了什麽真憑實據,可能是由於她不在家,我心中不悅才胡亂揣摩的吧。經仔細觀察現場,但見她為我準備該穿的衣服,無論在織染的色澤方麵或縫紉的做工方麵,都比以前更加精心選擇,式樣講究,都是我所喜歡的類型。看來自從那次分手後,她還是關心並照顧我的事,盡管她今天不在家,但不管怎麽說她對我並非完全絕望。此後我曾多次向她表白自己的心緒,她既不反感,也沒有逃遁讓我為難,她給我的回信總是維持在不使我感到難堪的程度。有一次她回信說:‘不過,你如若還像原來那樣薄情負心於我,我是無法忍受的。你若能改正那種輕浮的毛病,更加沉著穩重些,那我們就見麵吧。’我想:她盡管這麽說,但是哪舍得與我絕交呢。我趾高氣揚,打算再懲治她一下,於是,我也不說要按她的意思去改正,不料在我極其固執己見地對待她的過程中,這女子由於過度悲傷嗟歎,終於憂鬱地辭世了。我深刻地體會到,這種無聊的惡作劇,是萬萬不能做的呀。
“現在回想起來,不免感到萬分惋惜,像她這樣的女子,真是可以作為賢惠妻子而委托一切的。無論是區區的彈唱歌舞等技藝,或是重要的大事,一經與她商量,她不僅能成為可信賴的商量對象,而且在染色方麵,說她是裝點秋季自然萬物著色的女神立田姬,也不為過。至於縫紉方麵,她的技藝也絕不亞於織女星的妙手,她在這方麵的才能也是優秀的。”左馬頭說著,一味沉浸在極其哀傷的追憶裏。
頭中將旋即隨聲附和,他說:“姑且不論你剛才所談的織女星的縫紉技藝,但願能像她有與牛郎永結良緣這樣的福分就好了。你那位可比擬作立田姬的女性,實際上是技藝非常優秀,可遇而難求的人啊!就說短暫無常的春花,或秋天的紅葉,如若不按季節適時地渲染,不漂亮有風趣,沒什麽看頭,就引不起人們的注目去觀賞它,它就會徒然地幹枯凋萎。因此,這種才藝優秀的女性,在這人世間是很難求的呀!要評定妻子談何容易啊!”
左馬頭經他這麽恭維,接著又說:“那時期我還有另一個相好的女子。這個女子看起來人品不錯,細心誠實,會吟詠歌,字跡也流暢,還會彈琴,手藝靈巧,口齒伶俐,使我覺得似乎沒有什麽靠不住的地方。長相還算過得去。於是,我把那愛妒忌的女子家作為可安身的落腳處,偶爾悄悄到這個女子家裏來過夜,這樣的日子覺得也很愜意。那個愛妒忌的女子死後,我頓時茫然不知所措,悲傷惋惜也枉然。於是不時親近這個女子。日子長了就發現這個女子有妖豔輕浮之舉,令人看不慣。我覺得靠不住就逐漸疏遠了她,這期間她暗中似乎早有情夫了。
“十月裏,恰好在一個明月皎潔的夜晚,我剛從宮中退出,有個殿上人來和我打招呼,說是要搭我的車,當天晚上我本打算去大納言家歇宿,這殿上人說:‘今晚不知怎的,我總覺得有個女子在等我,不去會見,心裏總惦掛著。’我的那個女子家正好就在我行車要路過的地方。他搭上我的車,來到這女子家跟前,我從眼看即將崩潰的瓦頂板心泥牆的一角坍塌處,一眼望去,隻見一泓池水,粼粼生輝,月亮倒映在水麵上,如此清幽之處,怎能過門而不入,我便尾隨這位殿上人下車。看樣子他已和此女子相約好,隻見他興高采烈地走了進去,並在靠近門前廊道的矮台上落座,稍事觀賞月色。庭院裏的**色彩斑斕有趣,夜風把紅葉吹得撲簌簌地散落,呈現一派情趣濃重的景色。於是,殿上人從懷裏掏出短笛,吹奏起來。笛聲不時間歇地穿插著吟詠:
理應投宿飛鳥井,
影美水涼飼料精。
“這時候傳來了音色美妙的六弦琴音調,可能是事先早已有所準備吧,不大一會兒,傳來了和著殿上人吟詠的歌,奏出精彩的曲調來,聽上去覺得蠻不錯。女子溫柔地撫琴奏出恰如《飛鳥井》般的律調,琴聲是從室內透過簾子傳送出來的,多少像現今流行樂器奏出的音色,配合著清澄的月色,情調十分和諧。殿上人非常感動,遂走近簾子旁邊,故意譏誚說:‘庭院鋪滿紅葉,卻不見尋訪足跡啊!’然後摘下一枝**,吟歌曰:
‘琴聲月色無限美,
卻留不住薄情類。
也許給你添麻煩來了。’又熱烈調情說:‘再彈一曲,何不趁知音讚賞者在時,盡情獻秘曲呢。’女子聽了故作嗲聲嗲氣地吟道:
笛聲淒厲似狂風,
摧殘枯木留何用。
“他們如此調情譏誚,卻不知我心中有多怨恨。這回,女子又撫箏,彈奏盤涉調,奏出當今流行的曲調,指法嫻熟,還算比較出色,不過我總覺得有點過於妖豔。
“我偶爾也曾同一些喜好俏皮舉止較輕浮的宮女交談,盡管那隻是逢場作戲,倒也有幾分樂趣。但是,時不時在這個女子家投宿,每當想把她當作難以忘懷的戀人、可仰賴之場所,就覺得此女子是靠不住的,因為這女子過於妖冶,我心中總感到不安,於是,我就以今夜之事為理由,完全與她斷絕關係了。
“將這兩件事聯係起來進行思考,就連缺乏周密思考的年少時代的我,都覺得那女子過分輕浮,不像話,靠不住,何況隨著年齡增長,我更會這樣想了。你們諸位正當豐姿少年,難免會隨心任性,喜愛諸如胡枝子花瓣上的露珠,一摘花露珠即滴落,欲拾起即消失的玉筱葉上的霰子那樣的婀娜多姿、纖弱溫柔的女子,一味對此類女子感興趣吧。然而,即使此刻如斯想,再過七年多後,你們可能就會理解我親身的經曆。請接受像我這種人的不足掛齒的忠告,謹防那種輕佻的、過於風流的女子,這種女子定會做出醜事,玷汙你們的芳名的。”左馬頭作了如是的忠告。
頭中將照例點頭,源氏公子隻是微微笑,似乎在想,這話的確如此。後來說道:“都是些粗俗的猥瑣之談啊!”說著笑了起來。
頭中將說:“那麽接下來由我談點愚魯者的故事吧。過去,我曾在極其秘密的情況下,對一個女子一見鍾情,起初並無意和此女子長期交往下去,但是,見過她之後,覺得她有令人難以割舍的優點,隨著逐漸熟悉之後,越發覺得她很可愛,盡管斷斷續續地和她見麵,但她已成為我難以忘懷的戀人之一。這樣一來,女方似乎也表現出要依靠我的意思。隨著她有意要依靠我,我不禁暗自思忖:她可能在埋怨我薄情不常來訪吧。我不時覺得對不住她,可是女方對此巧妙地掩飾她內心的哀怨,表現出一向不介意的樣子,縱令闊別許久沒造訪她,她也從不把我當作偶爾來訪者看待,依然宛如朝夕廝守,而小心謹慎地殷勤款待。我覺得她的態度真招人憐愛,因此我也曾對她說要長久盡量照顧她使她安心。這個女子雙親已故,誠然孤身隻影,無依無靠,她遇上什麽事,都認定我是她最靠得住的知心人,她的確相當招人喜歡。而我覺得這個女子性格文靜、豁達大度,大可放心。闊別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去看望她了,這期間,不知趕巧什麽機會,我家內人知道了此事,醋性大發作,繞著彎子將惡言惡語傳到了那個女子的耳朵裏,這事後來我才聽說。當時我並不知道自己這邊給她帶來了痛苦,心中雖然沒有忘記她,但卻沒有給她去信,長時間把她擱置在一邊,因此,她特別感到沮喪,更覺孤單無靠了。再加上我們倆之間還有個孩子,她想不出什麽主意,無奈中折下一枝撫子花,送到我這裏來。”頭中將說著滿眼噙著淚水。
源氏公子詢問道:“那麽她的信是怎麽寫的呢?”
頭中將說:“唉!也沒有寫什麽特別的事,信中附上一首歌曰:
縱令不屑山樵癡,
惟盼露珠潤撫子。
見信後,我想起她,旋即前去造訪,隻見她一如既往,毫無隔閡地熱情相迎,殷勤款待,然而極其深沉的憂慮都寫在她的臉上,荒涼的家屋、被露珠打得濕漉漉的庭院,望著這一片寂寞冷落的景象,覺得其淒涼程度不亞於蟲子的哀鳴,自己也情不自禁悄悄地潸然淚下,活像古時物語中的故事。我遂答歌曰:
爭妍鬥麗百花發,
群芳不及常夏花。
我且不去說可愛的孩子之事,首先運用‘塵埃不染鴛鴦榻’這首古歌的精神,來取悅孩子的母親。於是女子接著吟道:
舉袖拂塵淚滴榻,
常夏花怕秋風刮。
女子脆弱地吟詠了此歌,沒有認真地露出怨恨的神情。即使不由自主地流下淚來,她也靦腆而小心謹慎地力圖掩飾過去,她本心是想讓我知道我的薄情,可是要表露出這樣的神色讓我看到,她又覺得非常痛苦,而我卻又覺得她比較好應對,於是此後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又絕跡,沒來造訪她。就在這段期間裏,這女子終於銷聲匿跡,不見蹤影了。
“這個女子倘若還存活在這無常的人世間,想必徘徊在無依無靠的艱辛中飽受生活煎熬。回想當初我十分憐愛她,她若跟我吐露些怨恨的話語,哪怕纏住我不放,讓我上心惦念,何至於像現在這樣浪跡天涯含辛茹苦呢。她若能那樣做的話,我也就不會經常在她那裏絕跡,我會把她看作難以割舍的戀人,設法永久照顧她。那個孩子很可愛,我千方百計想把他找到,可是至今連他的住所在哪裏都不得而知。這種情況才真正像剛才你所說的那種無常靠不住女子的例子吧。這女子表麵上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實際上內心中卻怨恨我冷酷薄情,我卻一直沒有察覺,隻覺得內心還深深地懷念她,想來這種感情終於也成了無濟於事的一廂情願的單相思。最近我開始逐漸將她忘卻,但我想她可能還忘不了我,不時還會在某個傍晚暗自悲傷,痛心疾首的。這樣的女子也是一個例子,這樣的女子當真是靠不住,不能成為長相廝守的永久伴侶。
“因此剛才談到的那種愛叨嘮的女子,她對丈夫卻能無微不至地照顧,這點雖然令人難以忘懷,可是麵對她時,她那種沒完沒了的叨嘮勁兒,實在令人討厭,搞不好的話,丈夫甚至會舍棄她。還有那種撫琴能手的才女,她那輕浮的舉止恐怕也難以寬恕吧。再有就是剛才談到的那種妒忌心過重的女子靠不住,可是這樣說是否也有值得懷疑的地方呢?說來說去,人世間究竟哪種女子才算是最好,都難以定論。如此逐一地挑出來加以比較,也難以判定孰優孰劣。隻具備像剛才所說的人們的優點,卻沒有夾雜任何缺點的女子,上哪兒去才能找到呢?如此說來,就隻有去追求吉祥天女了,可又覺得吉祥天女佛教氣味太重,令人敬而遠之,終究難以接近啊!”他的話引起眾人一片笑聲。
頭中將催促藤式部丞說:“你那裏一定有非同凡響的有趣的故事吧?說些來聽聽嘛。”藤式部丞說:“像我這種下之又下的夥伴,能有什麽值得一聽的故事呢?!”他雖然這麽說了,可是頭中將還是認真地催促道:“快說快說!”
藤式部丞一邊尋思著:“說什麽好呢?”一邊啟齒道:“當我還是個書生的時候,倒是遇見過一個賢惠女子,誠如左馬頭剛才所說的可靠女子的實例,此女子對公務方麵也精通,是個很好的可與她商量辦事的對象。在私生活方麵,她深深懂得為人處世須知的道理,處世用心深沉,細心周到。在才學方麵,甚至能使那些不上不下的文章博士感到汗顏,對任何問題甚至能說得讓對方無法張口。
“情況是這樣的,我曾到過一個文章博士家裏,請他教授漢詩文等學問。當時我聽說這位博士有幾個女兒,我找到機會就向其中一個女兒求愛。她父母知道了,就辦起酒席來,舉杯慶祝。文章博士還吟詠了‘聽我歌兩途’的詩句讓我聽。其實我同這個女子的感情並不十分融洽,但又不好辜負她父母的一番好意,隻得和她勉強維持關係。這期間,這女子對我關照備至,枕邊私語,也都是教我有關學問之事,以及將來為朝廷命官須知的路數等知識。她的消息很靈通,給我的書信也專用漢文沒有摻入假名,鄭重其事地書寫,這種緣分著實難以割絕。我以她為師,學到一些拙劣的詩文,她對我的這份恩師之情,令我至今也難以忘懷。盡管如此,我還是不願意把她當作可靠的可愛妻子,因為像我這樣一個無才學的男人,萬一有什麽不端的舉止,讓她看到,那多難為情啊!更何況對於像你們這樣的貴公子來說,如此活潑伶俐、辦事幹淨利落的女子,能派上什麽用場呢?雖然我也覺得娶這樣的女子為妻,不太合適,但心中又很惦掛,難以割舍,還是被前世的宿緣所吸引,終於和她結成夫妻。看來,男子這種人,真沒用,太缺心眼兒啦!”他說著突然打住,頭中將想讓他接著說下去,便恭維道:“嘿!這是個蠻有意思的女子嘛。”藤式部丞盡管明知這是捧場的話,卻故意洋洋自得地接著說:
“就這樣,曾有過很長一段時間,我沒有到她家去,後來有個機會要到她家附近那帶,於是我順便造訪她家,她卻不是一如既往地讓我無隔閡地走進她房間會麵,而是豈有此理地讓我隔著幔帳和她對話。我心想大概是我久未到她家,她生氣而向我鬧別扭吧,我心裏也覺得很不痛快,甚至想,既然如此,不如趁此機會分手算了。可是這位才女先生,她才不稀裏糊塗地表露吃醋的模樣,她表現得通情達理,毫無怨恨我的意思。於是,隻聽見她揚聲快言快語地說:‘妾身近來因患難以忍受的重傷風,服用了祛除極熱的草藥,因此身上有一股巨臭味,故而不便直麵於君,雖然不能直接對麵與君交談,但君若有需要妾辦的事,請盡管吩咐。’那語氣誠然充滿情愛,十分懇切。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是好,隻說了聲‘知道了’,轉身就想走開。她大概覺得這樣對我未免太怠慢了吧,隻聽見她揚聲說道:‘待妾這身惡臭祛除後,請君再來。’對此,我如若當作耳旁風,又覺得她太可憐;若駐步停留下來,那股巨臭的大蒜味,撲鼻而來,實在令人受不了,於是我便想逃脫此境地,匆匆撂下一首歌曰:
‘蜘蛛預兆夕夫來,
蒜味竟把郎支開。
你這算是哪門子借口?’我沒等話音落地就跑了出來,這女子遣人追趕上來,並送上她給我的即席答歌,曰:
君若夜夜來共歡,
晝間承愛又何妨。
她答歌如此迅速,真不愧是一位才女,不是嗎?”他慢條斯理地說。頭中將等人感到愕然,“你撒謊吧?”他們說著笑了起來。有的輕蔑地說:“世間怎麽竟有這種女子,與其和她相處,還不如老老實實地與鬼做伴更好呢。真令人毛骨悚然。”有的說:“實在荒謬絕倫。”有的蔑視討厭藤式部丞並責備他說:“再說些好聽的故事好不好?”藤式部丞說:“我哪還有比這個更稀奇的故事呀!”說著從源氏公子的值宿所淑景舍退了出來。
左馬頭接著剛才學者女子的話題說:“所有根性惡劣的男子或女子,都恨不得把自己僅有的一星半點知識,全部外露,好顯擺自己,我覺得這才是最可憐的。作為一個女子而潛心去研究三史、五經等高深的學問,反而沒有魅力。我並不是說,正因為是個女子,所以全然沒必要去了解關於世間一般的公事或私事的知識,我是說,即使不刻意去鑽研學問,隻要有點才能愛動腦筋的人,耳濡目染,自然也能獲得很多知識的。在自以為有學問的女子當中,有的人漢字寫得非常流暢,就連給同是女子卻覺得文書還是少些漢字為好的女友寫信時,通篇書信也有一半以上是用難懂的漢字來表達的,不由得令收信女友覺得遺憾地想道:‘真討厭呀,這方麵為何不用更溫柔的文字來書寫呢?!’寫信人可能並不覺得怎樣,可是收信者讀來就覺得語調生硬,仿佛在故意裝腔作勢。這種情況,在身份高者群中,大有人在。
“另外,有的人自鳴得意,自以為自己懂得詠歌,不知不覺間成了歌的俘虜,總愛用有趣的典故作為詠歌的開頭發句,荒唐透頂地不顧場合是否合適,故弄玄虛地給人贈歌,承受歌一方若不答歌,就顯得不懂情趣,而對不擅此道的人,豈不難為人令人難堪嗎?特別是在節宴上,例如五月初五的端午節,匆匆忙忙急於進宮參賀,哪顧得上思考什麽節氣的象征物菖蘭時,就潦草地以菖蘭草根為雙關語,詠了一首麻煩的歌。又如在九月九日重陽節宴的筵席上,首先隻顧絞盡腦汁思索艱難深奧的漢詩趣旨,無暇顧及其他時,把**上的露珠比作淚珠,詠歌贈人,迫使人家不得不勉強答歌。其實事後慢慢回味,覺得此歌既有韻味又有情趣,隻是由於吟詠的場合錯誤,時間不恰當,難怪不被人家重視。不想想是在什麽情況下,就詠歌贈人,這樣做看來是太缺乏思考了。萬事都應該想想‘為什麽要這樣做’,不看時間、地點是否合適就貿然行事的人,最好還是不要裝腔作勢、顯擺風流姿態,反而平安無事。即使心知肚明的事,臉上也要裝傻,縱然想傾吐為快的話語,也要含蓄地留下一兩句的餘地才好。”
這時候,源氏公子心中不斷思念的隻有一個人。他想:“這個人無不足之處,也沒有過分的地方,真是難能可貴啊!”想到此不由得心情鬱悶。這雨夜品評,說來說去,結局還是沒有定論。最後陷入漫無邊際的雜談,直至天明。
好不容易今天天氣晴朗。源氏公子覺得自己總是這樣閉居宮中,讓左大臣擔心,確實蠻可憐的。於是請準出宮,前往左大臣宅邸。觀賞大宅邸的景色,特別是探望妻子葵姬,她心情舒暢,品格高雅,謙虛和藹,分寸得體,無懈可擊。他想:“這正符合左馬頭等人所說的難以割舍,毫不輕浮,可作為忠實妻子的重要人選,的確是可靠的人吧。”但又覺得她過於端莊嚴肅,很難與她融洽交談,總覺得她一本正經讓你感到相形見絀,這真是美中不足。於是,他就同中納言、中務等優秀而又貌美的年輕侍女們聊天、開玩笑。時值梅雨期過後天放晴,氣候悶熱,源氏公子的裝束也因悶熱而不拘禮節地隨便些,那姿態比往常更顯得瀟灑自若,吸引住侍女們的目光,使她們百看不厭。這時候,左大臣來了,他看見源氏公子穿著便裝,不好意思直接麵對他,於是隔著幔帳坐下與他交談。源氏公子哭喪著臉說道:“這麽熱的天氣,還要隔著幔帳……”侍女們望見他這副模樣,一個個都笑了。源氏公子製止她們說:“哦,安靜些!”說著靠在憑肘幾上,那姿態格外舒適安閑。
傍黑時分,侍女們說:“今宵從皇宮到這裏,恰巧是中神漫遊的方向。”源氏公子說:“原來如此,難怪宮中總避忌此方向,這麽說來二條院也是這個方向,叫我上哪兒去回避呢?真是太令人煩惱啊!”說著就想就寢。侍女們不約而同地說:“這可不好。”其時又有個侍女稟告說:“侍臣中有一位常進出的親信,是紀伊國守,他家坐落在中川一帶,最近將江水引進庭院的池子、小溪裏,是個非常涼爽的地方。”話音剛落,源氏公子就說:“那太好了。我情緒不佳,必須找個能讓牛車直接進得去的去處才好。”其實,若論悄悄前往幽會的戀人之處,可供回避不吉利方向的歇宿地方,無疑很多,不過,他擔心自己闊別許久沒有到左大臣家來,如今來了又急著走,妻子葵姬心中可能會想:“他是特意挑避忌不吉利方向的日子來,而後匆匆離開到別的地方去的。”這樣,自己不免覺得對不住她。於是就對紀伊守說要到他家去歇宿之事,紀伊守當場接受了,可是,退下來之後,紀伊守秘密地對身邊的隨從擔心地說:“父親伊豫介朝臣家,在辦齋戒之事,那邊的婦女們都轉移到我家來借宿,地方狹窄,會不會造成對源氏公子有失禮的地方?實在令人擔心呀。”此話被源氏公子聽見後,源氏公子說:“人多的地方很好嘛。在遠離女子的地方投宿,我還覺得害怕呢,我隻需在幔帳的後麵歇宿便可。”隨從的人們說:“如此說來,那去處正是很合適的投宿之地。”遂派使者前往紀伊守家通報。源氏公子心想:“要在極其秘密的狀態下行事,不要特別張揚。”於是急匆匆地出門,因此,連左大臣那裏也沒有前去打聲招呼,隻帶了幾個親信陪同前往。
紀伊守頗感為難地說:“太倉促了!”可是隨從們誰都沒有理會他。不管怎麽說,紀伊守還是讓人把正殿朝陽的房間拾掇幹淨,及時地齊備了諸多用品,供源氏公子暫時歇宿。這裏的造園意向,諸如引川水注入庭院的池塘溪流等,頗具情趣。四周圍上籬笆,洋溢著農家風味,精
心栽種著花草樹木的庭院,也令人賞心悅目。涼風習習,不知從哪裏傳來悠揚的蟲鳴聲,螢火蟲星星點點交錯飛舞,一派情趣盎然的景象。隨從的人們都在從遊廊下麵流出來的泉水邊上落座,一邊俯視流水一邊喝酒。主人紀伊守也為款待客人,張羅酒菜,宛如風俗歌《珠簾》中所唱“微微搖動的,海岸邊收割的裙帶菜”,忙著走來走去招呼客人。這時,源氏公子悠閑地觀賞四周的景色,想起那天雨夜品評中提到的,中富之家的女子,大概就是這一帶人家那樣的吧。源氏公子以前曾耳聞此間有個品格高尚的女子,他很想一睹此女子的尊容,故洗耳靜聽四周動靜,聽得正殿西麵的廂房裏似乎有人聲。衣服摩擦的沙沙聲,年輕女子的說話聲,聽來也覺得蠻悅耳。大概是顧忌到有客人在,特意壓低聲音說說笑笑,那情景令人感到,顯然有幾分刻意做作。這房間的格子窗本來是開著的。紀伊守生怕對客人失禮,叫關上了。室內點燈,婦女們的身影映現在紙隔扇上。源氏公子悄悄地走近前去,想窺視一下室內,但紙隔扇無縫隙,隻好側耳傾聽了一會兒,聽見她們似乎都集中在這近處的裏間,竊竊私語,隱約可聞,原來她們是在議論他。其中有一人說:
“這位公子真是個非常正派的人,可惜早早就娶定了一位不甚愜意的妻子,可歎美中不足啊!不過,聽說他經常是一找到好機會,就悄悄地前去與中意的戀人幽會呐。”源氏公子聽到此話後,心中不禁嚇了一跳,他惦掛著自己戀慕的藤壺妃子,他擔心這些女子在這樣的說話場合,萬一泄漏出自己與藤壺妃子的事,勢必形成流言,當這種傳聞傳到自己耳朵裏時,可怎麽辦。不過,幸虧她們沒有談及什麽特別的事,因此他聽到半截就不再聽下去。源氏公子還聽見她們談到他給式部卿親王的千金贈送牽牛花時的贈歌,她們說的與事實有些不符。源氏公子想:“這些女子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無所顧忌地胡亂吟歌,即使見麵也會覺得不過爾爾吧。”
這時,紀伊守來了,他加掛燈籠,挑明燈火,端出水果來。源氏公子問道:“你家的‘幔帳’掛得怎麽樣了?這方麵如若張羅不周,可就是不風流的主人啦。”紀伊守立即回答說:“真是‘豐盛肴饌何其多’啊!”說著顯得拘謹惶恐。
源氏公子在靠近房間一頭安置的雙層鋪席的鋪墊上,作短暫假寐似的歇息,因此,隨從的人們也安靜地入睡了。
且說這家主人紀伊守,有好幾個蠻可愛的孩子。其中有當殿上童的,也有源氏公子在殿上居室裏很麵熟的侍童,還有伊豫介的孩子。在眾多孩子當中,有一個儀態格外文雅、約莫十二三歲的孩子,源氏公子問:“那是誰家的孩子?”紀伊守回答說:“這是已故衛門督的小兒子小君,從小得到他父親的格外疼愛,可憐幼小年紀就喪父,隻得投靠嫁到這邊來的姐姐空蟬,如今就在這裏姐夫伊豫介家住下,看樣子這孩子將來可望造就成個有學問的人,是個不錯的孩子,他很想當殿上童,隻因本家無人提攜舉薦,至今尚未能順利地如願以償。”
源氏公子說:“這太可憐了呀。這孩子的姐姐,就是你的後母囉。”
紀伊守答:“是的。”
源氏公子說:“你有個年齡很不相稱的後母呀。我父皇以前似乎也知道此人的事,曾詢問:‘衛門督曾密奏過,欲將女兒送進宮侍候,那女子現在怎樣了?’男女之間的緣分這種事是無法預見的,是不可知的呀!”他說了一番相當老成的話。
紀伊守說:“她也是出於無奈才嫁過來的。論及男女的緣分問題,不論是過去還是現在真是渺茫不可知啊。特別是女子的命運,更是飄渺無著,實在令人同情。”
源氏公子說:“聽說伊豫介很珍惜她,待她宛如自己的主人似的重視,是嗎?”
“這是自然的了。似乎奉為自己獨占的主人,尊崇得很。那樣的年紀了,未免顯得過於好色,以至引起包括我在內的許多人都很不服氣。”紀伊守說。
“正因如此,他才不將她讓給像你們那樣的年齡合適又趨時的人。那個伊豫介盡管上了年紀,卻很有風度,顯得還很年輕呢。”源氏公子與他交談了一會兒,又問道:“那女子現住何處?”
“我讓她們都搬到下房去住,她可能還來不及遷走。”紀伊守說。
源氏公子的隨從們,可能因酒勁發作,都在廊簷下的走廊上躺倒熟睡,鴉雀無聲。
源氏公子盡管與紀伊守交談得很融洽,可是怎麽也睡不著,甚至覺得獨睡太沒意思了,他目光清明,心想:“北麵隔扇的那邊住著女子,那裏大概就是我們剛才議論的那個女子深藏的居室吧。可憐的人呀。”他惦掛著她,並從容地起身,側耳靜聽,聽見剛才還在這一帶的那個衛門督的小兒子用嘶啞卻蠻可愛的聲音詢問道:“噯!你現在哪裏?”答聲說:“在這兒躺著呢,客人就寢了吧?我原來擔心,以為很靠近客人的寢所,現在看來相隔得還很遠。”她那躺在臥鋪裏不加粉飾的聲音,酷似那個孩子的聲音,聽其聲就可以斷定這是那個孩子的姐姐的聲音。“客人在廂房裏就寢了,我第一次拜見了傳聞中的源氏公子的尊容,他的容貌的確如傳聞所說,是非常俊秀啊!”弟弟悄悄地說。“倘若是白天,我也想從縫隙裏一睹他尊顏呢。”姐姐困倦地說,她似乎是把臉蒙在被窩裏發出來的語聲。源氏公子覺得她太不把他的事放在心上,哪怕再熱心地向她弟弟多問幾句也好啊。他深感乏味。又聽見她弟弟說:“我在那頭睡。啊!真黑。”說著似乎是在把燈火挑明些。這女子似乎就睡在那緊關著的隔扇出入口的斜對過處。隻聽見她說:“中將君上哪兒去了?我覺得身邊沒人有點害怕呀。”睡在門外較低處的人們回答說:“她到下房那邊泡澡去了,馬上就會回來的。”
不久,大家都熟睡,安靜了下來。源氏公子試著將紙隔扇上的鐵鉤弄開,看見對麵的隔扇門沒有扣上鐵鉤,他悄悄地拉開隔扇門,隻見隔扇的出入口處,立著圍屏幔帳,燈火昏暗,憑借這絲光線,他看見室內安置有唐式櫃子等器具,雜亂無章,他就從中穿行通過,走進剛才似乎有人的地方,一看,隻見那女子獨自躺著,她身材的確很嬌小。
源氏公子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但終於伸手將她蓋在身上的衣服掀開。這空蟬以為是她剛才叫的那個侍女中將回來了,卻聽見源氏公子說:“剛才你叫中將,我正是近衛中將,想必你會了解我暗自愛慕你的一片心吧……”空蟬嚇得不知如何是好,像遭到襲擊般“呀”地驚叫了一聲,然而源氏公子的衣袖已擋著她的臉,所以外麵不會聽見。源氏公子對她說:“事情來得太唐突,你可能以為我是個輕浮者一時心血**,這也難怪。其實多年來我心中一直在愛慕你,總想和你傾吐衷腸,苦無機緣。今夜幸得邂逅,萬望視為緣分匪淺。”話說得委婉柔和,儀態又俊美動人,連鬼神聽了恐怕都不會興妖作怪,何況又不能不體麵地高喊:“這裏有怪人!”隻覺得心中憋悶,想到此等違背婦道之事,更覺得卑鄙,她仿佛奄奄一息有氣無力地說:“你認錯人了吧。”她那無路可走痛不欲生的神態,實在令人心痛,又覺得很可愛。源氏公子覺得她美極了,回答道:“哪能認錯人,戀心所係,引領我不由自主地前來,令你感到意外,以至裝糊塗的吧。我決非帶著輕浮的心情前來見你,我隻是想向你傾吐平素思戀你的心情而已。”說著將身材嬌小的她一把抱了起來,剛走到隔扇門口正想出去的時候,剛才空蟬呼喚的那個侍女中將迎麵走了進來,源氏公子喊了一聲:“喂喂!”侍女覺得奇怪,在黑暗中用手摸索著走了過來,她覺得有一股濃烈的芳香撲麵而來,這股甜美的香味使她意識到此人必是源氏公子。由於事出突然,中將驚恐萬狀,困惑不解,不知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嚇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她想:“對方若是個普通人,大可以有法子粗野地從對方的手裏把女主人硬搶回來,可是這樣一來,又恐驚動大家,招來誤解,何況對方又是源氏公子,這可怎麽好……”她心神不定,隻得無奈地尾隨其後,源氏公子則泰然自若地徑直走進自己的房間,關上隔扇門時吩咐中將說:“黎明時分,你來接她吧。”空蟬心想,中將不知會怎麽想呢!一想到此,空蟬感到比死還難受,她出了一身冷汗,顯得異常痛苦,源氏公子見狀,雖然覺得她怪可憐的,但還是照例用不知哪裏學來的**人的話,力圖用深情愛慕的情感去打動她,萬般柔情地安慰她,可是空蟬還是礙於自己是有夫之婦,覺得的確很卑鄙,她說:
“我隻覺得似乎是一場夢。雖然我身份卑微,是個微不足道的人,可是你如此藐視我,不能不令我覺得你的心思,為什麽如此淺薄,像我這樣一個有夫之婦,還是有這種身份的人的立場啊!”她對源氏公子如此無理的強求,深感無情和難過,她的這副模樣使源氏公子覺得她實在可愛,她那端莊的態度又使他自慚形穢,源氏公子回答道:“我是個閱曆不深者,還不知道什麽是身份,你把我看成世間一般的輕浮者,未免太無情。你可能也聽說了,我迄今從未曾做過無理強求的好色之事,今天與你邂逅,可能是前世宿緣所注定的吧,你如此疏遠我,也許不無道理,我不能怪你,今天發生的事,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他認真地說了許多話,然而空蟬麵對這位無與倫比的優秀的源氏公子,自覺身份卑微,羞於與他融洽相處,內心深感苦悶。她心想:“我不如裝作一個不解風情、不合他意的生硬女子,讓他覺得我是個不諳情愛之道、不值得交談的無聊者吧。”於是故意擺出一副冷漠的神態。
空蟬這個人,表麵上看是個婀娜纖弱的女子,內心卻很堅強,宛如一株細弱的嫩竹,看似要折斷的樣子,其實不可能折斷。此刻,空蟬當真感到惱火,誠然內心負疚,她對源氏公子的這種非禮行為,感到無比傷心,她低聲哭泣,那模樣確實非常可憐。源氏公子心想:“我雖然對她有過意不去的地方,可是,就這樣白白放過此番邂逅的機會,豈不太遺憾了嗎?!”空蟬始終對源氏公子的非禮行為耿耿於懷,態度無情。源氏公子滿心哀怨地說:“為什麽把我看作那麽討厭的人,難道你不覺得我們如此意外地相遇是一種深深的緣分嗎?你裝作全然不解男女間情愛之事,實在令我感到痛苦。”
空蟬答道:“說實在的,我這不幸之身,如若在尚未嫁人的少女時代,能夠接受你的恩愛,哪怕是出自非分的自我陶醉,我也許還能指望著有朝一日獲得你的持久寵愛,聊以自我安慰。然而,如今我已是有夫之婦,一想到就這樣要與你結成短暫無常的露水姻緣,不由得內心感到無比紛亂和困惑。現在‘事已至此無奈何’,請你務必不要將與我邂逅的事泄露出去啊!”她說著陷入沉思,這情狀使源氏公子覺得她說的誠然在理。於是懇切地向她作了種種保證,並多方地安慰她。
雄雞打鳴報曉了。隨從人員一個個醒來,有的說:“昨夜睡得可真熟呀。來,快把車子備好拉出去。”紀伊守也出來了,他說:“又不是女眷出門避凶,公子回宮,何必非要趕在天色未明時分匆匆動身嘛。”源氏公子心想:“像這樣順便造訪的機會,恐怕今後很難再有,也沒有理由特意來見麵,要寫彼此贈答的信箋,確實也很困難。”一想到這些他就覺得很痛心。
在裏間的侍女中將也出來迎接女主人了,她看見源氏公子還不願快快放還女主人,覺得非常為難,盡管源氏公子已答應放手,可是又把女主人留住。源氏公子對空蟬說道:“今後我們如何才能互通信息呢?昨夜你那世間罕見的痛苦之心,以及十分戀慕你的我那一片心,都將成為非同一般的兩人的回憶,種種情狀都是世間稀罕的例子啊!”說著潸潸淚下,那神態實在豔美。雄雞不時打鳴,源氏公子心慌意亂,吟歌曰:
怨君無情言未盡,
雄雞何苦催人緊。
空蟬想到自己的身世和遭遇,覺得自己與源氏公子太不般配了,心中不免慚愧萬分:難得源氏公子如此關愛我,卻引不起我任何感覺。她心中總在想著那粗俗的、不愜意的、令人蔑視的伊豫介的事,“他會不會在夢中夢見我昨夜的事呢?”想及此,一陣莫名的恐懼湧上心頭,她詠歌曰:
悲歎身世不覺曉,
苦境別離熱淚澆。
眼見天色放明,源氏公子把空蟬送至隔扇的出入口處。房間內外人聲雜遝,源氏公子把隔扇門關上,與空蟬分別後回到臥鋪上來時,心神不定,心情格外寂寞,覺得這一層隔扇宛如“銀河關”。
源氏公子身穿便裝,來到南麵的欄杆邊,眺望庭園片刻。侍女們急忙將朝西的格子窗門吊起,似乎有人在窺視源氏公子的尊容。在走廊的中段處,立著一道屏風,因此她們隻能從屏風的上方,隱約望見源氏公子的姿影,其中也有個性輕浮的侍女,窺見那俊美的身影,似乎看得入迷,甚至沁入她們的肺腑。
黎明的下弦殘月的餘輝逐漸暗淡,不過,景物的輪廓還是能清楚地望見的,反而呈現一派具有風情的清晨景致。蒼穹的景色本無任何定評,隻因觀賞者的心情不同而反應各異,有人覺得妖嬈,有人覺得可怕。源氏公子內心中隱藏著不為人知的戀情,麵對著這般饒有情趣的景致,越發傷心和痛苦,他想:“今後恐怕連捎個口信的機會都不會有了!”他依依不舍,不時回首張望地離開了此地。
源氏公子回到左大臣宅邸後,無法立即成眠,心想:“再也無法與她相會了,不知她此刻心中作何感想?!”他不禁為她於心感到不安。他想起那天雨夜品評的事,覺得她雖然沒有特別優秀之處,不過看上去有修養,也很順眼,無懈可擊,大概屬於中流階層的人吧。誠如見識廣博的左馬頭所說的。
源氏公子最近一直在左大臣宅邸住下。此後,他沒有與空蟬通過任何信息,覺得未免太絕情,他覺得她非常令人憐愛,他惦掛著她,內心痛苦之餘便把紀伊守找來。源氏公子對他說道:“能不能把前些日子談到的中納言衛門督的兒子小君給我呢?我覺得這孩子很招人喜歡,因此我想把他安置到我身邊來,然後由我來向父皇舉薦,讓他當殿上侍童。”
紀伊守道:“承蒙關照不勝感激,我將向那孩子的姐姐轉告您的這番好意。”源氏公子一聽到“那孩子的姐姐”這句話,心裏不禁怦怦跳,他問道:“那位姐姐沒有生個你的異母弟弟嗎?”
“沒有,她嫁給家父才兩年。她覺得自己違背了她父親希望她入宮的遺言,而悲傷歎息,聽說她對眼下的境遇很不滿意。”
“真令人同情啊!外間傳聞說她是個相當標致的人,確實是很美嗎?”
紀伊守答道:“長相似乎很不錯,不過,我與她很疏遠,正如世間所說的,對繼母是不便親近的。”
此後過了五六天,紀伊守就把那孩子小君領來了。源氏公子仔細端詳了一番,覺得這孩子雖說不是十全十美,不過總覺得他有豔麗之處,有貴人相,是可期待的人。
源氏公子把小君招呼進簾內來,非常親切地與他交談。小君的童心深深地感激並很高興。源氏公子也詳細地詢問了有關他姐姐空蟬的事,無關緊要的事他都一一作答了,有時也顯得靦腆地沉默下來,因此,源氏公子也不好窮追下去,但是源氏公子還是把話說得讓小君意識到他和自己的姐姐是很相熟的。小君也漸漸約略領會到:“哦,原來他們之間有這層關係呀。”小君雖然感到意外,但是在他的童心裏也沒有更深入地思考未來將會如何。不久,小君帶著源氏公子的信到姐姐這裏來,空蟬深感卑鄙,自憐而落淚。但又顧忌在弟弟麵前,會否引起他有別的想法,很不體麵,可是心中卻又想看信,於是把信展開擋住了臉來閱讀。信寫得很長,其中有首歌曰:
“嗟歎舊夢難重做,
望眼欲穿再蹉跎。
‘長夜不眠’啊!”這信文風瀟灑,字跡秀美奪目,空蟬不由得淚眼模糊,隻恨自己因緣淺薄,再加上這件傷心事,想想自己不幸的命運,不勝悲傷,就躺了下來。
翌日,源氏公子那邊召喚小君回去,小君臨走前向姐姐討回信,姐姐說:“你就說:‘這裏沒有拜讀此函的人。’”小君微笑著說:“他沒有弄錯人,我怎麽好對他這樣說呢。”空蟬感到自愧,心想:“看來,他把詳情都告訴這孩子了。”想到這些,她內心無比難過,責備說:“算了,小孩子家,不要說老成話,既然如此,你就不要再上殿去了。”小君答道:“他召我回去,我怎能不去呢。”說著就走了。
紀伊守也是個好色的人,他對這位年輕貌美的繼母,覺得太可惜了,有心要取悅於她以便接近她,因此也巴結小君,很重視地來回接送他。今天也如此。
源氏公子把小君召到身邊來,埋怨地說道:“昨日一整天我都在等你,可你還是不把我的事當事呀!”小君隻顧麵紅耳赤。源氏公子問道:“回信呢?”小君隻好如此這般地據實稟報。源氏公子說:“你這孩子靠不住呀,這算什麽事嘛。”說著又叫他再送去一封信。源氏公子還對小君說:“你可能還不知道吧?你姐姐在認識那個伊豫介老人之前,就和我相識了。不過,她嫌我脖子細細弱不禁風的姿容靠不住,就嫁給體格健壯可照顧她生活的老人,她就是這樣地欺負我。盡管如此,你還是做我的孩子吧。你姐姐依靠的那個老人,壽命也不會太長的。”小君心想:“哦,原來如此,姐姐舍棄這樣一位公子,未免太過分了。”小君顯出頗同情源氏公子的神情,源氏公子看在眼裏,覺得十分可愛。此後,源氏公子經常安置小君在自己身邊,不時帶他進宮,還讓自己的裁縫所為他量身製作裝束,就像親生父親那樣關愛他。
源氏公子不斷地讓小君給空蟬送信,但是,空蟬想:“弟弟畢竟還是個孩子,萬一這事被泄漏出去,此身勢必又添加輕浮不自量的罵名。”承蒙高貴公子的寵愛,心中縱然很感激,然而想到自己的身份不般配,她始終未曾毫無隔閡地回信以心相許。盡管她也不是不曾回想那天夜裏邂逅的情景,隱約看見源氏公子的姿容,真是氣宇非凡,無比優秀,可是轉念又想:“他在我眼前展現了饒有情趣的神態,但事到如今這又有何用呢。”
卻說源氏公子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空蟬,想到她心靈深處的憂傷,不禁同情又愛慕,想到那天夜裏過分的事,讓她陷入哀歎沉思的模樣,多麽令人可憐,他浮想聯翩,簡直無法排解胸中的鬱悶。但是,如若輕率地悄悄前往她身邊,那裏是人多口雜之處,自己這種不端的行為會不會敗露呢?萬一敗露對她也是很不利的,所以是否前去,他總是躊躇不決。
源氏公子按慣例一連在宮中住了一些日子,這期間,他等待到適合於朝紀伊守家方向去的、可供借口外出避凶的禁忌日,裝出突然請假回左大臣家的樣子,走到半路改道前往紀伊守家。紀伊守感到驚訝,還以為是他家的池水景致吸引了源氏公子再度光臨,不勝欣喜。源氏公子早在白日裏已將準備如何行動的事告訴了小君,並讓他保證做好。小君本來就是早晚都侍候在公子身邊的人,今宵自然也一道前往。
且說空蟬也收到了源氏公子的來函,告知此消息。空蟬心想:“源氏公子做出如此周詳的來訪計劃,足見其對愛情之用心匪淺,絕非輕浮之舉,但是,我不能因此而無隔閡地讓他看見我這寒磣的姿影,否則太無聊,又會再次嚐到那夢也似的剛剛成為過去的、那夜的痛苦和悲歎。”她思緒翩躚,苦惱萬狀,最後還是覺得如若就這樣在此處等待著接受他,這是一種羞恥。於是,空蟬趁小君被源氏公子叫去的時候,對侍女們說:“這裏距源氏公子下榻的房間太近,很不方便,再加上我身體又覺著不舒服,想讓你們給我輕輕地揉揉肩膀、捶捶腰。遷居遠些為好。”遂遷移到遊廊那邊,那個中將君侍女住的房間裏,並把這裏當作躲避的場所。
源氏公子心中自有打算,便讓隨從人員早早入睡,空蟬那邊他已在信中通知她了,待大家熟睡安靜下來之後,他派遣小君去找姐姐,小君在姐姐住房裏卻找不見姐姐,於是四處去尋找,最後到遊廊那邊徑直進入侍女中將君的住房裏,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姐姐的居處。小君覺得姐姐對源氏公子的態度未免太無情,他幾乎哭了出來說:“人家會覺得我多麽無能、靠不住啊!”姐姐嚇唬弟弟說:“你怎麽幹這種不像話的差事呢。一個小孩子幹這種差事,這是世間最令人厭惡的事呀。”又說:“你回去對他說,我身體不舒服,因此要讓眾侍女圍在我身邊不離開我,以便服侍我。你心神不定地轉來轉去,難免會讓人家覺著奇怪哩。”她斬釘截鐵地把話說完,可是內心中卻在想:“如果我的境遇不是像現在這樣已嫁人,身份已定,而是像過去還住在父母家,偶爾承蒙公子來訪,那才真正是既有情趣又風流的豔事呢。可是,如今難得公子這番非同尋常的心意,我的處境迫使我不得不強做不解風情的人,而堅決拒絕。公子大概會以為我是個多麽不懂分寸的人吧!”內心中對自己拒絕源氏公子一事畢竟很傷心,不由得心亂如麻,亂了方寸。可轉念又想:“事到如今再怎麽說也無濟於事,怨隻怨自己不幸的命運,隻好硬裝成一個不解風情、令人討厭的女人啦。”她終於下定決心這樣做。
且說源氏公子獨自尋思:“不知小君設法說動的工作做得怎樣了?”他畢竟還是個孩子,源氏公子不免擔心地等候著小君的回音,他剛躺下來,就聽見小君前來稟報說服失敗的結果,源氏公子感到愕然,覺得這女子實在太狠心了,真是世間罕見。他神情懊惱,顯得十分可憐,感到:“我自己也太羞恥了!”他沉默不語,過了好大一會兒,才深深地歎了口氣,這女子的心腸使他感到傷心,他陷入沉思,吟歌曰:
“不知帚木心何在,
誤入薗原悔不該。
真是無話可說啊!”小君將此歌傳遞給姐姐。空蟬也一直難以成眠,答歌曰:
卑微寄生於伏屋,
形同帚木有似無。
小君非常同情源氏公子,他也不想睡覺,隻顧來回奔忙於源氏公子與姐姐之間傳遞信息。空蟬生怕別人生疑心,頗感困擾。
隨從人員照例香甜地酣睡。隻有源氏公子孤枕難眠,不由得怨氣滿腹,極其荒唐地繼續沉思:“此女子心腸好狠啊!盡管怨恨她,但對她戀慕之情卻怎麽也拂之不去,心中的情火反而越燒越旺,實在令人焦急,正因為她的態度如此冷淡,才更加吸引自己的心。”另一方麵又想:“她那冷淡無情的態度,實在令人驚訝和心焦。唉,就此打住算了吧!”可是,自己又不甘心。於是對小君說:“哪怕你悄悄地把我帶到她的房間去呢。”小君答道:“她那裏把門關得很嚴實,侍候她的人也很多,您說帶您去,怎麽行呢。”小君覺得源氏公子很可憐。源氏公子說:“罷了,至少還有你不會舍棄我吧。”說著讓小君在他身旁睡下。小君能傍依這位年輕的、姿容優雅的公子,心中不勝欣喜並感到榮幸。源氏公子也覺得小君遠比那位冷漠的姐姐,更加可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