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鬆風
第十八回 鬆風
源氏內大臣的二條院東院新建工程業已竣工,他讓花散裏遷居這東院中的西殿,包括廊道等處。家政所和家臣的住處,也做了應有的妥善安置。東殿擬提供給明石姬居住。北殿建得特別寬闊,隔成許多房間,他準備讓以前縱令是露水姻緣,但亦許以贍養終身的女子都集中住在北殿裏。這些房間的格局合理周到,布置也令人感到親切。正殿空著,作為自己偶爾來時的歇息之地,因此也一應俱全地安置了各種適當的陳設。
源氏內大臣經常給明石姬去信,希望她盡早上京來。但是,明石姬自知身份卑微,未敢貿然前往。她暗自盤算著:“聽說源氏公子對京城裏那些身份高貴的夫人們,尚且表現得不即不離,顯得薄情,反而令她們感到憂慮痛苦,更何況自己,能得到公子的多少寵愛,而貿然進京忝列其中呢?!我若進京,恐怕隻能顯出自己身份微賤,從而會使這女兒蒙羞。充其量偶爾才有機會獲得公子駕臨,我孤守空閨誠心等候的模樣,豈不令人恥笑,自己落得自討沒趣,多淒涼啊!”她思緒萬千,頗覺苦惱,可是,轉念又想:“若讓女兒長年在鄉間成長,不能與別人同享榮華,未免太委屈了孩子。”因此,她對源氏公子的勸告,又不敢心懷怨恨而斷然回絕。她的雙親也覺得女兒的顧慮確實有其道理,一味唉聲歎氣,束手無策。明石道人驀地想起,他夫人的已故祖父中務親王,在京城北郊嵯峨大堰河附近有一所宅邸,這位親王的子孫發展不如意,沒有繼承人,因此這宅邸經年累月早已荒蕪。隻有一個上代傳下來的類似管家的人,現正管理著這塊領地。明石道人叫這管家來,與他如此商量著說:“我已看破世間的一切榮華之事,決心長期隱居此處,不想,老來又遇上一樁意外事,想在京城裏再找一處住宅。但是如果馬上遷居繁華熱鬧之區,又覺很不適宜,因為住慣鄉間的人,在鬧市裏心情無法平靜下來。緣此,我想起了你管理的那處有悠久曆史的老宅邸,我當把一切須用的材料物資送到,所有修繕費用由我負擔。可否請你盡心掌管,修繕成可住人之地呢?”受委托的那男子答道:“多年來這座宅邸無人看管,幾乎已變成一處奇怪的荒蕪草叢了,我把幾間仆人的住房略加修繕,湊合住了下來。今年春上,源氏內大臣在那地方興建了佛堂,佛堂營造得格外莊嚴肅穆。眾多工匠雲集那一帶,變得人聲雜遝起來。您若希望找個清靜的地方,選那裏就想差了。”明石道人說:“這倒也無礙,也許反而更好呢。實際上,我們正想托這位內大臣的庇護呢。房屋內部的修繕事宜,我們會逐漸布置安排,當務之急是要趕緊把房屋大致上修繕起來。”那人回答說:“這不是我擁有的土地,親王家又沒有繼承人。我住慣了安寧的鄉間,以至隱居至今天。親王莊園內的水田旱地久已荒蕪,我曾向已故中務親王的後人民部大輔請求,承蒙他的一些賞賜,我也獻給他不少禮品。我就把這裏作為自己的土地耕耘了。”他說了許多,惟恐自己辛勤耕耘的成果會遭到沒收。那張胡子拉碴其貌不揚的麵孔著實令人生厭,鼻子附近都漲紅了,噘起嘴巴似乎不滿地訴說。明石道人當即說道:“不,水田旱地之類的事,我們沒有追三問四的意思,照舊按你的意願耕耘好了。不過,那些地契和房契等都保存在我手中。由於我如今不問世事,那裏的土地房產等多年失修,這些事留待日後再慢慢調查清理。”這管家從明石道人的話語中隱約聽出他們家與源氏內大臣有關係,心想:“往後的事情恐怕不易打交道了!”此後,這管家就從明石道人那裏領了一大筆房屋修繕費,抓緊修繕那宅邸。
源氏內大臣不知道明石道人有這種打算,隻是不解明石姬為何不願進京。又想到讓女兒這樣一位小女公子在寂寥的鄉村生活成長,擔心“後世之人,難免妄加揣測,而流言蜚語四起的話,反而會令明石姬的聲譽更加不堪”。明石道人這邊的大堰宅邸修繕竣工後,明石道人才把自己想起此宅邸後的原委告訴了源氏內大臣。這時,源氏內大臣才恍然大悟:原來明石姬一直不肯遷到東院來和眾人同住,是有此打算的緣故。他覺得這件事辦得用心周到,心中頗感欣慰。
那位惟光朝臣,照例是承辦秘密行事時不可或缺的輕車熟路人,這回源氏內大臣也是派惟光到大堰河那邊去,命他精心設計置辦宅邸內各處所需的陳設等。惟光回來稟報說:“那裏真是個景色秀美的地方,與明石海灣海邊的景色有類似之處。”源氏內大臣心想:“明石姬住在這樣的地方,倒是很合適的。”源氏內大臣所興建的佛堂,位於大覺寺的南邊,麵朝瀑布,有瀑布殿堂之雅趣,不亞於大覺寺,是一座風雅的佛堂。明石道人的宅邸瀕臨大堰河,佇立在妙不可言的鬆林中,建築物雖然並不特別講究,但正殿簡素雅致,別有一番山鄉的清寂情趣。內裏的裝飾設置,全都在源氏內大臣的精心安排下進行。
源氏內大臣派了幾個親信,悄悄地赴明石海灣迎接明石姬。明石姬這回已無法再推托,終於下決心進京。可是一旦要離開這經年累月住慣了的海灣環境,又覺得依依難舍,尤其是想到父親明石道人今後將孤身隻影地在海灣過寂寞的生活,心中不免思緒萬千,惆悵不已。她情不自禁地想:“自身的命運為什麽竟如此多悲多怨?!”很羨慕那些未曾接受過源氏公子垂愛的人。至於明石姬的雙親,他們則覺得:“承蒙源氏內大臣的寵幸,把女兒迎接進京,這是近年來我們夫婦日思夜想夢寐以求的願望,現今如願以償了。”自然感到很高興,可是高興歸高興,一想到夫人隨女兒進京,往後得過夫妻不能相見的日子,該多麽淒慘,不由得悲傷難忍。明石道人日日夜夜心中隻覺茫茫然,嘴裏隻顧念叨同樣一句話:“以後就不能再見到這小女公子了嗎?!”除此別無他事可做。夫人也非常悲傷,她想:“多年來(因彼此皆出家)都沒有與丈夫同一處居住,今後彼此分離,讓他獨居海灣,有誰來照顧他呢。縱令是萍水相逢,一旦結下露水姻緣,‘彼此熟悉’之後,驀地分離,也會傷心,更何況我們是長相廝守的夫妻。夫君雖然生性乖僻、別扭,不過,這也是命裏注定的緣分,我們還選定了明石海灣作為養老之地,本想‘享盡天命相廝守’,如今忽然相分離,怎不令人深感憂傷。”年輕的侍女們住在這鄉間,經常嫌寂寞,現在行將遷居京城,自然欣喜若狂,但想到今後恐怕不能再回來觀看這海濱的景色,內心不禁依依不舍。她們看見遠去又複返的海浪,不由得熱淚潸潸,濡濕了衣袖。
此時正值秋天,更是容易引發人們的心情多愁善感的時節。出發那天拂曉,秋風蕭瑟,蟲聲唧唧。明石姬向大海的方向望去,但見往常習慣於後夜誦經的明石道人,今日卻比往常起得更早,他摸黑起床,涕淚長流,誦經拜佛。今日喜慶,忌諱不吉利的言行,然而誰都忍不住流下淚來。小女公子長得非常可愛,外祖父把她視為夜明珠一般,常常珍惜地抱著不肯放手。小外孫女也就親近他,纏著他。他雖然也想到自己是異於世人的出家人,應該有所顧忌,然而片刻不見小女公子,就覺得無所適從,往後的日子怎麽過下去呢?他悲傷得難以自已,於是詠歌曰:
“祝願前程展洪福,
老朽別淚止不住。
唉!這話太不吉利啦。”說著旋即把眼淚揩拭掉。他的尼姑夫人接著詠歌曰:
當年雙雙離都城,
此番孤行犯逡巡。
詠罷,不由自主地哭了起來,這也是情有可原的。她回想起多年來夫妻長相廝守的恩愛情懷,如今行將舍此,而前去仰仗不甚可靠的因緣,又得重新回到曾經厭棄過的京城,誠然是世態無常啊!明石姬也詠歌曰:
“此去何時再重逢,
世態無常難曉通。
父親哪怕把我們一直送進京城呢。”她懇切地勸請父親,可是明石道人借口說還有諸事待辦,不便離開明石海灣。盡管如此委婉謝絕了,可是他還是很擔心這一行女眷旅途中的諸多不便之事。他對女兒說:“當年我舍棄京城而遷居到此鄉間來,全是為你著想,我以為擔任地方國守,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朝朝暮暮精心養育你。不料來到此地之後,可能是因果報應吧,身遇種種災難。如若重返京城,我隻是一個官場落魄的潦倒的老朽地方官,無法改換蓬蒿叢生的貧苦門庭,於公於私這兩方麵,我隻會落得一個壞名聲,而有辱先父的盛名,則更是令人痛心。當年我離開京城時,人們估計我必定會拋棄塵世遁入空門,我自己也決心拋棄世俗的功名利祿。可是眼見你逐漸長大成人,知道多情善感,我便又覺得:怎能把如花似錦的你,深藏在這乏味無聊的鄉間。父母為子女總有操不完的心,宛如陰霾天永無放晴時,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呀!於是隻顧求神拜佛,但願自己的苦命衰運,不要連累子女,不要讓女兒長期與山鄉野叟的父母一起埋沒在窮鄉僻壤中。長期以來抱著這種願望,不斷蘄求神靈保佑,在這過程中,終於意外地盼來了喜運,得以與源氏公子喜結良緣。但由於身份相去甚遠,反而為你的前程著想又有諸多擔心,並為之悲歎。不過,小女公子的誕生,使我確信這是命裏注定的宿緣,便又覺得讓這小女公子在這海濱度日,太委屈她了。我想這小女公子的命運會比他人優越的。想到此後再不能見到她,心裏就難受翻騰,平靜不下來,可是此身既已決心長期拋棄塵世,情緒也就得到了緩解。顯然你們有光輝燦爛的未來,我這山村野叟之心暫時受到攪動,也許這也不過是前世宿緣注定的吧。恰似生於天界的天人,暫時墜入三惡道,陷入一時的悲傷。今天就要和你們長期分別了,將來你們即使在京城聽到我的死訊,也不必為我辦理善後的祈冥福、做佛事。古歌曰:‘年邁難逃死一劫’,不要為此傷心得亂了方寸。”他的話雖然說得很堅決,
但後來又說:“在我化成灰煙那天傍晚之前,我會於晝夜六時的修行念佛中,添加為我這小女公子祈願祝福,誰叫我這份汙穢的塵緣尚未了呢!”話說到這裏,他又露出哭喪著臉的神色。
這行人倘若坐車走陸路,那就車輛成行,浩浩蕩蕩太顯眼;若是分為水陸兩路又嫌太麻煩。從京城前來迎接的人們也希望盡量不要太張揚,以避人耳目。最後決定全部人員都乘船,悄悄地起航。
辰時,這一行人就乘船起程。恰似古人依依惜別所詠的“明石海灣朝霧濃”,行船在朦朧朝霧中漸漸遠去。明石道人目送行船,心中著實悲傷,無限煩惱,隻顧茫然若失地眺望。坐在船上的那位尼姑夫人,離開了這長年生活慣了的明石海灣,今又重返京城,心中也泛起無限的感慨,不禁熱淚潸潸。她對女兒詠歌曰:
心向彼岸勤禱告,
行船半途又背道。
明石姬答歌曰:
海灣春秋曾幾度,
忐忑乘船把京入。
行船一路順風,按時抵達京城。由於有了避免他人盤問的思想準備,下船上岸走陸路也很簡素不張揚。
大堰宅邸頗有意趣,很像多年來住慣了的海灣宅邸,使人沒有異地的感覺。隻是悄然回憶往事,感慨良多。新增添的遊廊式建築也頗具情趣,庭院裏的流水布局雅致美觀。室內的陳設,雖然還沒有達到無微不至的程度,不過,住下來之後覺得也蠻稱心的。源氏內大臣命幾個親近的家臣在大堰宅邸內操辦祝賀這一行人平安抵達的洗塵賀宴。至於他本人何時前來造訪,還須設法找個適當的借口,再做安排。時間不覺已過數日,明石姬不見源氏內大臣來訪,心中萬分悲戚,成天思念辭別了的家鄉。幽居寂寞之時,取出昔日源氏公子贈送她留作紀念的那張琴來,撫琴獨奏。時值秋季,一股難以忍受的寂寞悲情湧上了心頭。她獨居一室,可以隨心所欲地撫琴。稍彈片刻,隻覺鬆風無情地與琴聲共鳴。尼姑母親神態憂傷,正斜靠著枕頭躺著,聽見琴聲,便坐起身來,詠歌曰:
隻身改貌回山鄉,
耳熟鬆風和鳴響。
明石姬和歌曰:
他鄉空寂懷故友,
知音何在琴心揪。
明石姬母女朝朝暮暮如此虛度,深感無常。源氏內大臣內心更是忐忑不安,遂顧不上他人的耳目,決心前往大堰宅邸訪問。此前,源氏內大臣不曾明確地把明石姬上京來的事告訴過紫姬,他擔心紫姬照例會從別處聽到,反而不妥,於是對紫姬打招呼說:“桂院那邊還有些事需要我去處理,雖然總掛在心上卻已擱置了許久,還有約好來訪我的人,也在那附近等著我,不好意思不去。再說嵯峨野那佛堂裏的佛像,裝飾也還沒有完工,也得去處理安排,怎麽也得在那裏待上兩三天。”紫姬此前曾聽人說過,源氏內大臣突然興建桂院,她估計大概是給明石姬居住的吧,心裏很不自在,她回答說:“說是去兩三天,隻怕得等到斧頭柄爛掉,等死人啦!”說著臉上露出不悅的神色。源氏內大臣說:“你又在煩惱地瞎猜了!別人都說現在的我同以前的我全然不同了,惟獨你……”他巧妙地撫慰並取悅她,這過程中,太陽已升得老高了。
源氏內大臣此番出門是微服出訪,隻叫幾個親信打前站,悄悄前往。他抵達大堰已是日暮時分。當年遭貶黜時,一身旅裝便服的裝束,明石姬都覺得他的風度是世間無與倫比的,何況如今一身貴族便服,儀態文雅,姿態優美,舉世無雙。她看得簡直目眩,不禁驚喜萬狀,先前的滿腹愁雲頓時盡消。源氏到了邸內,覺得一切都珍奇親切。他看見了小女公子,更覺非常可愛,不禁後悔此前相互隔絕的歲月為什麽要那麽漫長,實在太遺憾了。他心想:“葵姬所生的孩子夕霧,世人都大肆盛讚他是美男子,不過這裏麵難說沒摻有趨炎附勢、阿諛讚美的成分,因為他是現下太政大臣的外孫。這小女公子雖尚幼小,卻已長得如此美麗可愛,將來勢必前途可觀。”看到小女公子稚嫩的小臉頰上展露天真爛漫的微笑,竟是那麽水靈那麽嬌媚動人,他覺得她簡直可愛極了。那乳母剛到鄉間時,容貌憔悴,現在也養得豐盈端莊秀麗,她過分親昵地將小女公子近年來的情況一一告訴源氏內大臣。源氏內大臣心疼地撫慰道:“可憐這母女就在那寂寥的漁人燒鹽的漁村環境下,忍受著孤寂的生活呀!”又對明石姬勸說道:“這裏距離京城相當遠,我來造訪很不方便,還是遷居到我已準備好的地方去吧。”明石姬回答說:“初來乍到尚未熟悉,過些時日再說吧。”她委婉地謝絕,亦不無道理。
這一夜兩人千言萬語傾吐衷腸,共度良宵直至天明。
源氏內大臣召集看守人和新近增加的掌管事務的人員,命他們各就各位,負責院邸內尚未修理的各處場所。附近領地內各處當差的人們,聽說源氏內大臣將駕臨桂院,紛紛聚集,來到此院內參見。源氏內大臣命他們修整庭院內遭受損傷的花草樹木。源氏內大臣說:“庭院裏一處處的點景石都東倒西歪的了,倘若能把它們修整得雅觀些,這也是個饒有情趣的庭院啊!不過,這種地方特意講究地加以修繕,也沒有太大意思,因為這裏不是永久的居住之地,修繕得太好了,離開時難免依依不舍,反而造成內心的痛苦。”接著他又追憶起謫居明石海灣時的諸多往事,時而落淚,時而歡笑,開懷暢談,神態瀟灑可敬可愛。明石姬那尼姑母親窺見了源氏內大臣的風姿神采,既忘記了自身的老邁,也忘卻了憂慮紛擾,隻覺心情豁然開朗,笑逐顏開。
源氏公子想修整疏導一下東邊寢殿的遊廊下方的溪流及引入庭院裏的流水,使它看上去有些意趣。他脫下了外麵的那身貴族便服,現出一身穿在裏麵的漂亮衣服,其姿影格外優美。他親臨現場指揮工人修繕,明石姬那尼姑母親看見了,心中隻覺得:“源氏公子那堂堂的身影,真是叫人歡喜讚歎。”源氏公子看見裝佛前供水用的器具等,想起了那位尼姑老夫人,說道:“師姑老夫人也來了嗎?我衣冠不整,太失敬了!”於是命屬下把貴族便服取來穿上,走到尼姑老夫人居處的圍屏近旁,極其懇切地說道:“能培養出如此無瑕疵的美好千金來,全仰仗老夫人平素勤於修行積德的恩惠所致。老夫人為了成全我們,舍棄多年來修心靜養的住處而重返雜遝的塵世,此種深沉的恩澤確實非同尋常,不容忽視。另一方麵,老丈人獨居海灣,對這邊的情況,必定諸多惦掛。您對我們的萬般照料,真是感激不盡!”尼姑老夫人答道:“承蒙公子誠心體諒老身重返塵世思緒煩亂之苦心,老身能活到今天,似乎也值了,真是不枉此生了。”說著哭了起來,接著又說:“這棵幼小的鬆樹,也生長在波濤洶湧的海濱,確實很可憐,如今移植到可靠的沃土,前途無量,著實可慶可賀。惟恨紮根膚淺,不知是否有礙,這點老身尤為放心不下。”她說話的神態相當有品位。源氏公子便和她侃侃敘舊,追憶當年尼姑老夫人的祖父中務親王居住在此宅邸時的情景。這時溪流已疏導修繕好,流水淙淙,聲聲宛如在哭訴,尼姑老夫人聞聲詠歌曰:
重返故園步蹣跚,
淙淙流水聲依然。
源氏公子聽了,覺得她這首歌詠得很自然不造作,姿態謙恭,意境風雅瀟灑,便答歌曰:
“流水不忘故園情,
滄桑故主變麵影。
往事著實令人懷念啊!”源氏公子感慨地說著,站起身來,風度翩翩,容貌俊美。尼姑老夫人覺得,他真是一位人世間無與倫比的美男子。
源氏公子來到嵯峨野佛堂。他就舉辦佛事的有關事項,定下了規矩:每月十四日舉辦普賢講,十五日阿彌陀講,月底釋迦講,集中精神唱名念佛,這是自不待言的。此外他還增加應該舉辦的各種佛事。有關佛堂的裝飾以及供奉佛用的各種器具,他手持傳閱清單一一吩咐到。直至明月當空照之時,他才從佛堂回到大堰宅邸。他想起當年明石月夜趕夜路,奔明石姬家去的情景,明石姬仿佛揣摩到他的心情似的,取出那張公子贈她留作紀念的琴來。源氏公子見琴,心中不禁湧起一股淒愴難忍的情緒,他情不自禁地撫琴彈上一曲,音調一如既往沒有變化,因此,當年的情景仿佛就呈現在眼前,令人感到無比親切和懷念。於是源氏公子詠歌曰:
海誓山盟調不變,
誠心一片可明鑒。
明石姬答歌曰:
妾心似琴調不變,
鬆風憐恤撥心弦。
兩人如此對答詠歌,明石姬作為源氏公子的詠歌對手,似乎沒有不相稱之感,這點,令明石姬感到無比幸福。
源氏公子對這位美若天仙,姿態勝於畝傍的明石姬著實難舍難分,小女公子又這麽美麗可愛,他凝視著她,百看不厭。他暗自盤算著:“如何安排這小女公子才好呢?讓她默默無聞地在背陰處成長,既委屈了她也十分可惜。莫若帶她到二條院去給紫姬當女兒,精心嗬護,竭盡全力培養她,日後送她進宮,也可避免世人的非議吧。”可是又生怕明石姬不願意而傷心,怪可憐的,因此難於啟齒,而隻顧噙著眼淚凝望著這小寶貝。小女公子初見父親,幼小的心靈稍許有些靦腆,後來逐漸熟悉,就對他有說有笑地親昵了起來。源氏公子愈加感到她天真可愛而又美麗,他把她抱起來,這父女倆的姿影,真是美不勝收,足見這父女倆的宿緣是多麽深沉。
翌日,準備返回京城,源氏公子依依難舍,早晨在寢殿裏多待了些時候才起身。他打算從這裏直接返回京城,可是桂院那邊,早已聚集了許多人,還有許多殿上人到這大堰宅邸裏來迎接他。源氏公子一麵整理裝束,一麵嘟囔著說:“真不好意思,這裏是輕易找不到的地方,可他們……”外間人聲雜遝,源氏公子不得
不走了出來。臨別依依不舍,十分難過,心頭思緒紛擾,走到明石姬房間門口駐步。乳母抱著小女公子走了出來,源氏公子看到這極其可愛的女兒,深情地撫摩小女公子的頭發,說道:“我一日不見她心中就很難受,實在是露骨地愛不釋手啊!該怎麽辦呢?此地誠然‘汝鄉遙遙’啊!”乳母回答說:“從前住在遙遠的明石海灣,思念得好苦楚,如今到此地來,今後是否能得到更多的關愛呢?實在令人擔心。”小女公子伸出雙手,朝向站立著的父親要他抱,源氏公子把她抱過來坐下,說道:“真不可思議,我的一生為什麽竟是這般苦楚無盡時呢?和這小女公子分別,哪怕是短暫的一時半刻,心中也覺得痛苦不堪。明石姬夫人在哪裏,為什麽不與小女公子一起出來道別?哪怕再見一麵,亦能聊以慰藉寂寞的離情別緒啊!”乳母笑著走了進去,把外間的情況告訴了明石姬,明石姬思緒萬千,心煩意亂地躺著,一下子無法坐起身來。對此,源氏公子覺得她未免太擺高貴的架子了。眾侍女焦慮地勸說她快些出去,她這才勉強起身,膝行出去。她把半身隱藏在圍屏後麵,那側麵的姿影確實很豔麗高雅。從端莊豔美的角度看,即使說她是個皇女也不為過。於是源氏公子把圍屏的薄簾子拉開,彼此細膩入微地訴說離情別緒。源氏公子起身告別,走了幾步猛回首,隻見剛才還那麽逡巡不前的靦腆的明石姬居然走出來送別了。明石姬目送源氏公子離開,覺得他真是個難以用語言形容的氣度不凡、風華正茂的公子。他本來是個身材修長的人,如今略微發福,那體態顯得更勻稱了。衣著裝束十分得體,那神采不愧是堂堂的內大臣的身份,連裙褲的下擺也仿佛飄逸出嬌豔動人的氣息來。產生這種感覺也許是由於偏愛的目光所導致的吧。
且說當年被削去官位的那個右近衛將監,如今已複職藏人之位,並兼衛門佐的職務,今年又獲晉爵,一改當年跟著流放到明石海灣時的模樣,一派神清氣爽的姿態。他來取源氏內大臣的佩刀,走到源氏內大臣的身邊,驀地發現簾內有個熟悉的侍女的身影,便話外有音地說道:“我決不會忘卻當年在明石海灣上承蒙的厚意,此番多有失禮了,望見諒。清晨醒來覺得此地頗似明石海灣,卻無門路給你寫信致候。”那侍女回答說:“層雲密布的山鄉,其淒寂程度不亞於朝霧濃重的明石海灣,連‘高砂鬆亦非故友’了,承蒙你這不忘故舊的人前來問候,真令人感到欣慰。”右近衛將監覺得這個侍女全然誤會了他的意思。他早先曾對明石姬有意思,本想說這番話來隱約暗示自己的心情,不料竟被這侍女誤解為自己對她有意思,實在太掃興了。於是一本正經地告別道:“改日再來致候吧。”就跟著源氏內大臣的行列出去了。
源氏內大臣裝扮得整齊美觀,相當從容地邁出穩重的步伐,走向備好的車子,前驅者便揚聲開道。頭中將和兵衛督坐在車子的尾部陪伴。源氏內大臣對他們說:“這個輕易找不到的隱蔽居所,竟被你們發現了,真遺憾啊!”他露出滿心不高興的神色。頭中將答道:“昨晚月色澄明,我們未能及時趕來奉陪,實在可惜,因此今早冒著濃霧前來了。時令距漫山紅葉似錦的時節雖然尚早,但是野外秋草萋萋,正是賞心悅目的時分,昨晚同行的某朝臣,途中迷戀於放鷹狩獵,掉了隊,此刻不知怎樣了。”
“今天還是去桂院。”源氏內大臣說,於是一行人遂奔桂院去。桂院管理人為置辦驟然決定的筵席,忙得焦頭爛額。源氏內大臣把飼養鸕鶿的漁夫們招來。這些漁夫的談吐,使他想起明石海灣上漁夫們那啁啾鳴囀般的談話。昨日在野外過了一夜,放鷹狩獵的人們,將獵物小鳥拴在荻枝上作為象征性的土產禮品獻上來。筵席上觥籌交錯,敬酒不知幾度,人們醉醺醺地在河邊踉蹌,好不危險。不過也借著醉意,就在附近興致盎然地度過了一整日。眾人各自都作了絕句。到了皎潔的明月呈輝煌的時分,開始大興管弦的遊藝,一派時興的風流氛圍。彈的樂器隻有琵琶與和琴,笛一類的樂器則選擇擅長者來吹奏。合乎秋季時宜的曲調,和著河麵上吹拂過來的習習涼風,別有一番樂趣。眾人正在興頭上時,月亮已爬升得老高,萬般樂聲響徹清澄的夜空,夜色也逐漸深沉了,這時,京城裏來了四五名殿上人,這些人都是侍候在皇上身邊的。宮裏也舉行了管弦遊樂會,皇上曾順便說:“今天是齋戒六天圓滿的日子,源氏內大臣必定進宮的,為何不見他來?”有人稟報說:“源氏內大臣正在嵯峨野的桂院逗留。”於是,皇上遣使送信來,使者就是藏人弁。冷泉帝的信中有歌曰:
“遙居月宮桂川畔,
蟾光映照呈璀璨。
悠閑恬靜,令人好生羨慕。”源氏內大臣向來使鄭重表示未能參加宮中遊樂會的歉意。
源氏內大臣覺得比起宮中的遊樂會來,由於環境各異,這裏所奏的樂聲更覺淒婉,增添情趣。他一邊欣賞,一邊不由得貪杯,更醉了。
由於桂院這邊沒有準備犒賞物品,便派人到大堰宅邸那邊傳話:“無須特別貴重,有什麽可供犒賞的物件嗎?”明石姬遂將現有的兩挑衣箱交來使藏人弁送到。由於藏人弁急於回宮,源氏內大臣便從衣箱內取出一套女裝,贈給藏人弁,並詠歌曰:
徒有虛名蟾宮桂,
朝夕霧濃盼晴垂。
暗喻自己盼望冷泉帝行幸此地,帶來晴天的心情。
源氏內大臣吟詠“久居月宮桂鄉裏”,不由得想起淡路島的往事,他談到躬恒抱著懷疑的心情吟詠了“今宵月近緣境遷”,在場有些人不由得悲傷起來,帶著醉意掉下眼淚。源氏內大臣詠歌曰:
時令輪回重返京,
明月是否淡路月。
頭中將吟歌曰:
浮雲遮月一時能,
終究榮光展前程。
右大弁年紀稍長,他是桐壺帝時代就受信任,在職時間較長的人,他詠歌曰:
拋舍宮闕半夜月,
而今姿影藏何穀。
眾人各隨己願,紛紛作歌,為避免煩瑣,恕不一一贅述。
源氏內大臣那心平氣和的清寂的談話,隨著醉深興濃無所拘束,更加饒有興味,眾人似乎想千年萬載地聽下去,那真是聽至斧頭柄可能都要爛了。可是源氏內大臣說“隻能逗留到今天為止”,急於要返京。於是,人們都獲得與各自身份相應的服飾賞賜。眾人把賞賜的服飾搭在肩膀上,在雲霧中錯落有致,恍若庭院裏五光十色的花草,呈現一派色彩繽紛的光景,美極了。近衛府中因能歌善舞而聲名卓著的舍人有若幹名也侍候在一旁,這些人覺得就這樣結束遊樂,未免美中不足,於是此起彼伏地唱起《此馬》來,他們載歌載舞,眾官員紛紛將賞賜的服飾脫下,披在一處處的載歌載舞者的身上,頓時呈現一片姹紫嫣紅,看上去宛如秋風中的紅葉在飄舞。如此狂歡作樂的一行人打道回京城,歡聲笑語傳徹四方,大堰宅邸那邊的明石姬,遠遠地聽見這些聲響,既感到惜別也頗覺寂寞。源氏內大臣覺得與明石姬告別後,沒有給她留下一封書信,心中也頗感不安。
源氏內大臣回到二條院,歇息片刻,然後將嵯峨野山鄉的諸多情況講給紫姬聽。接著又說:“我比約好回來的時間拖延了一些,心中也不自在。隻因那幫愛好風流的雅士找上門來,硬把我留下了。鬧得今朝實在疲勞不堪。”說著就去歇息了。
紫姬心中照例很不愉快。源氏內大臣佯裝不知,啟發她說:“何必硬要把自己同一個與自己身份懸殊的人相比呢。你應該想:我是我。高瞻遠矚才好。”
源氏內大臣預定日暮時分進宮去。他轉向一邊,迅速地寫了一函,大概是寫給明石姬的吧,從旁望去隻見字跡密密麻麻的寫得很詳細。又對送信的使者悄悄地耳語了一陣子,紫姬的侍女們見了滿心不痛快。
當天夜裏,源氏內大臣本打算在宮中歇宿的,但為了取悅心情不佳的紫姬,盡管夜已深沉,他還是回家過夜。這時,明石姬的回信也剛剛送到。源氏內大臣並不藏匿,當著紫姬的麵開封閱覽。信中沒有什麽特別使她看了感到不悅的字句。源氏內大臣對紫姬說:“你把這信撕掉扔了吧。真麻煩呀,這種東西隨便放在這裏,於我的年紀很不合適。”說著將身子憑依在憑肘幾上,可是內心裏卻是非常惦掛著明石姬。源氏內大臣隻顧凝視著燈影,一言不發。那封信攤在桌麵上,紫姬佯裝不想看信的模樣,源氏內大臣說:“你硬裝著不要看信,卻又在偷看,你那眼神令我感到不自在呀!”說著綻開笑容,洋溢著一派可愛的魅力。源氏內大臣靠近紫姬身旁對她說:“說實在的,她已經生下一個可愛的小女孩兒,可見宿緣匪淺。可是,這女孩兒的母親身份卑微,我若公然把這孩子當作女兒來撫養,又恐招來非議,實在煩惱,請你體諒我,替我想個法子,一切聽你定奪。你看如何是好,是否將她接到這裏來由你親自撫育**?這孩子現在已是蛭子之年,這麽天真爛漫無辜的孩子,我不忍心拋棄她。我總想設法在孩子幼嫩的腰身上著裝,如果你不嫌棄,就請你為她係上腰帶。”紫姬回答說:“你簡直太不了解我,真使我出乎意外,你若這麽看我,那我也隻好佯裝不知,談不上什麽融洽相商了。其實,我想我一定會很喜愛這個天真爛漫的孩子的。她這麽幼小,該不知有多麽可愛呐!”說著臉上露出微笑。原來紫姬天生喜歡小孩,很想得到這女孩兒,抱在懷裏撫育她。源氏內大臣心中逡巡不前,不知該如何是好。心想:“真的將她迎接來嗎?”
源氏內大臣不便常去大堰宅邸,隻有前往嵯峨野佛堂念佛時,順便去造訪,每月僅有兩次歡會的緣分。比起一年一度相會的牛郎織女來,僅略勝一籌而已。明石姬雖然不敢有更多的奢望,但心中哪能沒有憂慮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