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槿姬
第二十回 槿姬
在賀茂神社當齋院的槿姬,由於父親式部卿親王去世,為了守孝辭職移居別處。源氏內大臣向來有一種習癖:一旦鍾情於某人,決不忘懷。緣此,他三番五次去信慰問槿姬。槿姬想起以前曾被他愛慕追求過,添了不少麻煩,因此沒有給他作由衷的回信。源氏內大臣對此深感遺憾。九月間槿姬遷居桃園舊宅。源氏內大臣聞知,心想:“姑母五公主也住在桃園宅邸。”於是借口探望五公主,前往拜訪了槿姬。
已故桐壺院健在時,格外重視五公主這個妹妹,因此源氏內大臣對這位姑母至今還是很親昵的,經常有文書往來。五公主與槿姬分別住在正殿的東側和西側。式部卿親王辭世未多久,門庭卻已呈現荒涼的氛圍,令人感到一片淒愴沉寂。
五公主會晤源氏內大臣,並與他交談。她的模樣已老態畢露,經常咳嗽。她的姐姐三公主,即已故太政大臣的夫人、葵姬的母親,至今毫無老相,顯得年輕標致,令人羨慕。這位五公主則與姐姐三公主大相徑庭,聲音粗硬,顯得不文雅。這可能是由於境遇不同所導致的吧。她對源氏內大臣說:“桐壺院駕崩之後,我便覺得萬事仿佛失去了依靠,隨著日漸年邁,易於垂淚度日。如今連這位兄長式部卿親王也棄我而去,使我更覺得存活於這無常的人世間,真是雖生猶如死啊!幸得你前來探訪,使我頓覺忘卻了一切憂愁。”源氏內大臣覺得這位姑母確實老態龍鍾,他以敬老的口吻說:“父皇駕崩之後,世間萬事確實已麵目全非。前些年侄兒我遭受不實之罪,被貶黜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茫然不知所措。不曾想到後來又獲赦免,重返朝廷,忝列眾臣之中,公務繁忙,幾乎無閑暇之時。近年來很想常來問候,相互敘舊,並聆聽教誨,卻總是未能如願,實在遺憾。”五公主說:“哎呀,可憐喲!這世間的所見所聞,無不變幻無常,惟有老身依然故我,無所事事地活著。我每每多怨恨自己的壽命太長,然而今天看到你重返朝廷,欣欣向榮,又覺得我如若在你蒙冤遭難時就死去,那才不知有多麽可惜哩!”她的聲音顫巍巍的,接著又說:“啊!你長得儀表堂堂。曾記得你童年時,我初次看見你,不禁大吃一驚,覺得人世間怎麽竟有如此光輝照人的人。此後每次見到你,都覺得怪哉,怎麽越長越美得出奇。世人都說當今皇上的長相酷似你,但我估計,不管怎麽說他比起你來終歸略遜一籌。”她呶呶不休地說,源氏內大臣覺得:“哪有當麵極盡溢美之辭讚揚人的呀!”可又覺得她那返老還童的天真勁兒蠻有趣的,於是回答說:“前些年我淪落須磨山村,身受百般苦難折磨,整個人都憔悴了,相形之下,當今皇上容貌之俊秀,為古往曆代帝王所無法比擬,確實是一位無與倫比的明君。姑母方才的那番估計差矣。”五公主說:“不管怎麽說,隻要能經常見到你,我這風燭殘年之身,也許還會延年益壽呐。托你的福,今天我的心情仿佛豁然開朗,把年邁之事全然忘卻,對塵世憂患的悲傷也得以緩解了。”話音剛落,她又哭泣起來,接著又說:“我好羨慕三姐啊!能招來你這樣的女婿,得到親切的照顧。這裏的那位已故親王,生前還時常後悔,沒把女兒許配給你呐。”源氏內大臣覺得,這句話才稍許入耳。他承接她的話說:“如若能這樣做,親密地經常來往,此刻的我該不知有多麽幸福。可惜他們都疏遠我。”他滿腔的怨恨情緒,似乎都寫在臉上了。
源氏內大臣朝向槿姬所住那邊的庭院望了望,隻見庭院裏栽種的花草,枝葉尖梢呈現一派枯凋的景致,別有一番情趣。他想象著槿姬想必也在悠閑地觀賞這景色吧,她那姿影該不知有多麽溫文爾雅津津誘人,他迫不及待地向五公主招呼一聲說:“今天前來拜訪,也得順便去探望一下槿姬,不然就太不近人情了。我這就到那邊造訪去。”於是告辭,並順著外廊走到那邊去。
這時已近傍黑時分,源氏內大臣走到槿姬居室前,透過深灰色包邊的簾子,隱約窺見室內掛著黑色的帷幔,令人感到淒愴。一股幽雅的薰衣香味隨著微風飄忽過來,蕩漾著無比感人的情趣。侍女們覺得讓源氏內大臣在外廊的地板上候著,如此款待未免太失禮,於是請他到南廂房裏就座,由一個名叫宣旨的侍女,代小姐酬酢。源氏內大臣深感美中不足地說道:“讓我坐在簾外,看來直到如今還把我當年輕人看待呀!可以說我敬仰姐姐已經年累月,變得蒼老了,念在這無數功勞的分上,也該讓我能自由進出垂簾圍屏啊!”槿姬讓侍女傳言回答說:“往事如煙,萬事盡皆夢一場。如今恰似夢初醒,這無常的人世間,是否真實靠得住,我還在迷惑難解,你是否有功勞,且待我慢慢思考後再說。”源氏內大臣覺得人世間確實無常,她的這番話,不由得使他陷入沉思。源氏內大臣詠歌曰:
“暗自期待神允遷,
未能謀麵已多年。
如今神靈允許你返回京城,你還有什麽戒備的借口回避不見我呢!我也曾慘遭貶黜,曆盡世間種種痛苦的折磨,千言萬語積鬱心中,惟盼向你傾訴,哪怕是一星半點啊!”源氏內大臣一副殷勤懇切的儀態,顯得比以前更加瀟灑俊美。盡管如此,從年齡上說,他比槿姬還是大了許多,不過,若就內大臣如此高位來說,他又顯得過於年輕不相稱。槿姬答歌曰:
世間哀愁縱悠悠,
違背誓言神必咎。
源氏內大臣說:“啊!好可憐。過去的事早已被神風刮跑了。”他說話的神態魅力十足。侍女中有人動情,天真地插話說:“古歌中不是說‘豈料神明未顯靈’嗎?”莊重的槿姬聽了這些話,隻覺得很困惑。槿姬生性疏遠色戀之道,隨著年齡的增長,她越發謹小慎微,思慮深沉。她緘口不語,眾侍女見狀,急得不知怎麽辦才好。源氏內大臣深深地歎息說:“沒想到今天的造訪,竟成了一場揶揄調謔。”說著起身告辭。他邊走邊說:“年紀大了,就遭人譏諷啊!苦戀把我折磨成這副憔悴的模樣,卻遭她冷漠對待,連‘而今’也無法吟詠了。”眾侍女隻顧一味盛讚源氏內大臣的俊美。時令已是富有情趣的季節,天空一派清澄,眾侍女傾聽秋風掃落葉的聲響,不禁想起往時住在賀茂神社時的情景,一幕幕饒有情趣的光景頓時浮現在眼前。那時源氏公子向槿姬傾吐衷腸的來鴻不時寄至,內中表露,時而意味深長,時而內心淒寂。侍女們回憶往事,彼此敘舊。
源氏內大臣滿懷惆悵的心緒回到家裏來,成夜愁緒翩躚未能成眠。清晨,源氏內大臣命人打開格子窗,他在窗前茫茫然凝望著朝霧中的景致,隻見一處處枯萎的花草叢中,盤纏著無數的牽牛花,似開非開地綻放著,花色花香都已呈現枯萎衰頹的狀態。源氏內大臣命人摘下一枝,送給槿姬,並附上一函曰:“昨日受到明顯的陌生人般的待遇,令我好難堪,你看到我受窘而歸的背影會作何感想呢?我心中感到莫大的委屈呀,不過——
牽牛花容難忘記,
是否已過盛放期。
不管怎麽說,我長年累月苦戀的這片心,你多少總會體諒的吧,我既絕望卻還抱有一絲期待。”槿姬看信,覺得對方遣辭穩重大方,用心良苦,如若不作答,未免太不近人情。眾侍女把筆硯等拿了過來,勸她複函,槿姬答歌曰:
“深秋霧重攀籬笆,
似有若無牽牛花。
將我比作酷似牽牛花,不由得令人垂淚。”僅此寥寥數語,別無更深的情趣,不知怎的,源氏內大臣捧讀此書,讀罷竟不忍釋手。也許是因為看到青灰色的信紙上,那清秀纖柔的筆致,美得令他著迷的關係吧。一般說來,寫作贈答歌這類事,往往會因作者之品位及其筆致之雅趣,當時覺得格外醒目,令人感覺不到其缺陷,可是,事後傳抄下來,有的令人看了會緊鎖眉頭的。緣此,也許作者失之自以為是,在這裏寫下的許多歌中,不盡妥善的想必很多。
源氏公子心想:“自己現在如若像年輕時代那樣地寫情書,於年齡來說很不相稱。”回想起來槿姬對待自己一向采取不即不離的態度,以至至今自己的心願尚未能實現,確實是一大遺憾。可是自己怎麽也不甘心,還是要鼓足勇氣,鍥而不舍地繼續追求她。為避人耳目,源氏公子獨自居住在二條院的東廂殿裏,把槿姬的侍女宣旨喚來,與她商量辦法。槿姬身邊的侍女一個個春心浮動,她們對一些不起眼的男性尚且傾慕,何況對源氏公子,更是讚不絕口,看樣子不惜釀成大錯呢。可是槿姬本人,年輕時代對風流韻事毫不動心,何況現在,雙方年齡增長,地位也不同了,更得巍然不動。槿姬覺得:“即使是偶爾逢場作戲,在贈答歌中吟詠草木,亦深恐世人會譏諷為輕薄之舉。”源氏公子覺得槿姬的性情一如既往,無法相融洽,她那顆非同尋常的、一成不變的心,真是罕見,也令人感到憤恨。
這件事終於泄露了出去。世人紛紛議論說:“源氏內大臣戀上前齋院了。五公主等人也高興地說:‘這是天生一對的良緣。
’的確十分般配啊!”這些話傳到紫姬耳朵裏,她當時想:“不至於吧,果真如此,他總不會瞞我的。”後來她仔細觀察他的動靜,察覺到他的舉止異乎尋常,時而呈現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時而茫然若失,魂不守舍。
她這才憂心忡忡地想:“他果真在害相思了,可是在我麵前還裝作很忠實,談起此事時就戲言搪塞過去。”又想:“槿姬與我同樣都是親王血統,但她聲望高,一向受人敬重。若公子的心偏向她,對我很不利。多年來我備受公子寵愛,無人可以與我比肩,我慣於享受榮華富貴,如今倘若被人壓倒,豈不令人心傷!”她不禁悲歎,接著又想:“真到了那時節,即使公子不至於不念舊情而與我絕緣,也必然會輕視我。我自幼受公子的關愛嗬護,公子多年來關懷我的這份深情,勢必逐漸淡化乃至飄渺……”她思緒紛繁,好生煩惱。倘若是一般小事,滿可以向公子撒撒嬌,埋怨他幾句也就算了,可這是一樁事關重大的傷心事,不宜表露出來。源氏公子則總是願意坐在窗前,茫茫然陷入沉思狀態,而且住宿宮中的次數也多了起來。公子一得閑就埋頭寫信,寫信仿佛就是他的公務似的。紫姬心想:“世間的傳言果然是真有其事了。公子的煩惱也該向我透露才是,哪怕是一星半點呢。”她越想越覺得討厭。
冬天來了,今年這段期間是皇室為師姑藤壺母後逝世的服喪期,宮中的祭神儀式等,一律不舉辦。源氏公子閑來無事,寂寞難耐,於是照例要前往造訪五公主。時值黃昏時分,雪花紛紛揚揚,天空呈現一派豔麗的暮色景象,源氏公子穿著平日穿慣了的一身衣裳,得體優美,隻是今天衣香薰得格外濃鬱,裝飾刻意講究。易於動情的女子,哪能不為之傾倒。源氏公子出門終歸得向夫人紫姬招呼一聲,於是說:“五姑母玉體欠佳,我想去探望她。”說著坐了下來,紫姬連看也不看他一眼,隻顧在逗小女公子玩兒,從她的側影望去,她的神色似乎異乎尋常。源氏公子說:“你的情緒最近似乎有點怪,我並沒有得罪你呀!隻是想到‘須磨海女勤燒鹽’,太熟悉了反而會不會產生陌生的感覺呢?因此特意離家而常住宮中,今天你又起什麽疑心了吧?!”紫姬隻回答一句:“的確‘過分熟悉’反而痛苦更多啊!”說著她背過臉去躺了下來。源氏公子不忍心就這樣離她而去,無奈自己已經通知五公主要前去造訪,隻好忍痛出門了。紫姬躺著,繼續思忖:“世上的夫妻之間,竟也會發生這樣的事,真沒想到。過去我的想法太天真了!”源氏公子雖然穿的是一身深灰色的喪服,但是色調與多層襯袍的搭配十分得體,非常協調,公子的姿影反而顯得格外美觀,在雪光的映襯下更覺豔麗奪目。紫姬目送公子的背影,心中暗自想道:“如若那身影,今後真的離我越來越遠……”她不禁感到一陣心酸,苦楚得難以忍受。
源氏公子隻帶幾個親信前驅,悄悄地前往。他對手下的親信說:“我除了進宮之外,已到了懶得走動他處的年紀了。隻是桃園的五公主處境似乎很孤寂,式部卿親王生前曾托我照顧她,她本人現在也曾請求我多加關照,確實也在理,看她怪可憐的。”源氏公子對侍女們也作了類似的表白,侍女們私下議論說:“啊!公子那顆風流倜儻的花心依然如故呀,可惜是白玉上的瑕疵吧。會不會又要吹皺一泓春水呢?”
源氏公子如若從人們進出頻繁的桃園宅邸的北門進去,未免顯得輕率,他想從正門即西門進入,可是西門緊閉,於是派人前去通報。五公主本以為源氏公子今天不會來了,聽見通報,吃了一驚,趕緊叫人去開門。看門人一副冷得哆哆嗦嗦的模樣,慌慌張張前去開門,可是這扇門硬是難打開。這裏除了他本人之外沒有別的男仆人,他隻好獨自使勁地拽開,嘴裏嘟囔著發牢騷說:“整個門鎖都鏽住了,打不開呀!”源氏公子聽了,覺得怪可憐的,不由得感慨地想:“自己覺得親王過世仿佛是昨日今朝之事,不覺間卻似乎已近三年。盡管親眼目睹感知世態無常,自己卻始終未能舍棄這短暫棲身的人世間,還為四季的花草樹木的色彩動心啊!”感慨之餘,嘴裏吟詠:
宅邸無常成蓬門,
紛紛降雪蓋殘垣。
良久,門好不容易才打開,源氏公子遂進門探訪。
五公主一如既往,閑聊往事,話匣子一經打開,就不得要領地滔滔不絕,談個沒完。源氏公子隻覺索然無味,聽不進去而直犯困。五公主也打哈欠了,她說:“天一黑就想睡,話也說得不利索啦。”話音剛落,不大一會兒,就響起怪怪的鼾聲,源氏公子喜出望外,趕緊起身告辭。剛要邁步,隻見另一個老太婆邊清嗓子邊迎麵走了進來,揚聲說:“不好意思,想必您是知道我在這裏的,我還靜候您來看我呐。莫非您早就不把我放在世人的行列裏了?桐壺爺在世時,總喜歡揶揄地叫我‘老祖母’呐。”她自報姓名,源氏公子也就想起來,原來此人以前叫源內侍之助,雖然聽說她後來當了尼姑,成為五公主的弟子,在這裏修行,但是沒有想到她至今還活著。源氏公子心想:“我從未曾有過尋訪她的意思。”可她自作多情,真是毫無辦法。源氏公子說:“父皇在世時的事,早已成為陳年舊話了,朦朧地憶起當年的往事,不禁令人感到孤寂。今天我很欣喜,能聽見你的聲音,請你把我看作‘病倒旅人喪怙恃’,多加關照吧。”說著源氏公子憑依而坐,他那姿影越發引得這位老嫗懷念昔日的風采,她依舊裝出一副**的姿態,雖然由於牙齒脫落以至嘴形變得幹癟,可她還硬裝出一副嬌聲嗲氣妖媚十足的模樣,似乎有意要與公子調情。她搭訕說:“常道他人醜老朽。”並不覺得難以為情,仿佛現在才突然老起來似的,源氏公子不禁苦笑,但回過頭來又覺得這個老嫗也怪可憐的。源氏公子回想起她年輕的時候,宮中有多少女禦和更衣爭寵鬥智,如今這些人中有的早已撒手人寰,有的已變得不成樣子,落魄潦倒毫無生趣,其中像師姑藤壺母後等盛年仙逝者,實在可悲可歎!還有已是風燭殘年餘命無多,情趣又不怎樣的人,卻能漫長地存活於世間,悠然度日。如此看來世間萬事無定,世態無常啊!想到這裏,不由得悲從中來,臉上露出感慨萬千的神色。源內侍之助老嫗竟誤以為源氏公子為她動心,於是興致盎然地詠歌曰:
歲月流逝情難忘,
祖母一語猶在耳。
源氏公子聽了,感到厭惡,勉強答歌曰:
“身在他界猶盼待,
父母恩情難忘懷。
情義確實靠得住嘛。日後再敘談吧。”說罷起身告辭。
坐落於西麵的槿姬的居室,雖然已經把格子窗門關上了,不過,如若表示不歡迎源氏公子來訪,也顯得不合適,因此保留一兩扇窗還開著。這時明月初升,照耀著庭院裏的一層薄薄的積雪,冷月白雪兩相輝映,呈現一派頗具風情的夜景。源氏公子回想起方才那位老嫗賣弄**的姿態,不由得聯想到俗話說:“醜態莫過老化妝,臘月寒冬難掩藏。”從而覺得十分滑稽。這天晚上源氏公子的態度格外認真,他懇切地央求槿姬說:“懇求你不要通過侍女傳言,而直接回答我,哪怕說一句‘我討厭你’也罷,我也可以從此斷絕這個念頭。”可是,槿姬方麵則認為:“昔日他和我彼此都年輕,一時稍許犯些過錯,世人也會寬容,再加上父親也重視他。然而那時自己尚且覺得可恥、不成體統,何況如今,風華正茂之年早過,怎能直接和他答話,哪怕是一聲呢。”她的芳心巍然不動。源氏公子大失所望,內心無限怨恨。不過,槿姬也不過分讓對方難堪,以至失禮,她依然讓侍女傳達她的答話。這時,夜色深沉,寒風凜冽,一派淒愴的光景,源氏公子觸景傷情,悄然揩拭感傷的落淚,詠歌曰:
“無情苦頭雖嚐盡,
愁上澆愁心脾沁。
令人好傷心啊!”語氣頗強烈。侍女們照例對源氏公子深表同情說:“真可憐啊!”槿姬隻好傳言,答歌曰:
“而今何由來相見,
傳聞怨尤君心變。
我無意改變既往初衷。”源氏公子無計可施,著實滿懷諸多怨恨,鬱悒欲歸,心情活像個漁獵姿色而不得的年輕人。他對侍女們說:“今天的這般情狀,世人如若知曉,勢必成為笑柄,請你們務必保密,一定要如古歌所雲‘莫露我名答不知’,我這廂熟不拘禮地拜托了。”接著又與她們竊竊私語,不知都在談些什麽。隻聽見侍女們相互議論說:“唉!真太對不住人家啦,不知小姐為什麽如此絕情地對待他呀。他並沒有露出輕佻之態嘛,太受委屈了。”
槿姬並非不解源氏公子人品之優越、情感之豐厚,不過她覺得:“如果我對他表示好感,他肯定以為我無異於世間一味盛讚他的尋常女子,而且我浮動的春心勢必被他看穿,在他那堂堂英姿的相形之下,會顯得多麽羞恥呀。因此,對他決不可流露出親切、傾慕之情。充其量隻能在收到他來信時,作些無關痛癢的回複,保持
若即若離的關係,或施以傳言答話的接待,掌握在不失禮的火候上。更重要的是,自己身為齋院,近年來卻疏於佛事。為消除罪孽,也得勤於修行才是。”槿姬雖然決心出家修行,可是如若現在突然與他斷絕關係,毅然出家,看上去反而不自然,活像裝模作樣,勢必招來世間的流言蜚語。她深知人言可畏,即使對近身的侍女,也不輕易吐露真情,處事謹小慎微,逐步專心致誌準備修行事宜。她有許多兄弟,但都是異母兄弟,彼此關係相當疏遠,在這宅邸裏的生活境遇也日漸落魄孤寂,恰在此時,有像源氏公子這樣的貴人,誠懇而親切地前來關照,宅邸內的人們無不袒護公子,幾乎都站在公子一邊。
源氏公子戀慕槿姬雖然還沒有達到神魂顛倒的地步,不過,槿姬對他采取冷漠態度,使他頗感意外。可是,要他在情場糾葛上就這樣認輸而作罷,他自己又不甘心。世人評價源氏公子人品優異、威望高重,無可挑剔,待人接物通情達理,分寸拿捏得當,他自己也覺得自己比起年輕時代積累更多的經驗了。如今到了這樣的年齡,還四處拈花惹草,難免被人揶揄,可是就此罷休空無所獲,豈不更會被世人恥笑。他思緒萬千,不知如何是好。
源氏公子已經多日沒有回二條院歇宿,因此紫姬思念心切,宛如古歌所雲:“豈知戀苦人消沉。”她竭力強忍,可有時還是按捺不住哀怨的淚珠直往外流。源氏公子見狀,對她說:“怪哉,你的臉色與往常不一樣,你怎麽了?!”說著撫摩她的秀發,傳送著一股脈脈的溫情,這般恩愛夫妻的神采,恐怕連作畫也難以描繪出來。源氏公子又說:“藤壺母後仙逝之後,皇上一直憂傷,深感孤寂,看了實在可憐,再加上太政大臣撒手人寰,一時無適當人選可委任該職,政務繁忙,我不得不常在宮中居住,好幾天沒有回家來,你可能不習慣而埋怨我,這也是情有可原的。不過我現在已不像從前那樣春心浮動了,你大可放心。你雖然已成熟,是個大人了,但還是不能體諒人,不能明察我的心情,在這點上還是帶有孩子氣,很可愛啊!”說著替她整理一下她那摻和著眼淚的額前秀發,紫姬越發撒嬌,把頭擰向一邊沉默不語。源氏公子說:“哦!你這股孩子脾氣,不知是誰培養的。”公子心中卻在想:“人事無常,生死難料,連紫姬與我也心有隔閡,真令人傷心!”源氏公子沉思了好大一會兒,接著對她說:“近來偶爾與槿姬略有交往,你大概對我又起疑心了吧,那是你太過慮了,日後你自然就會明白的。槿姬這個人,生性一向孤僻,與人疏遠。我每每在鬱悶無聊之時,給她寫封信,不過向她開幾句玩笑,使她感到困惑而已。她最近閑來無事,偶爾也給我複函,當然隻是敷衍幾句,沒有什麽值得向你敘說的,你無須多慮,要把情緒扭轉過來才好。”這一天源氏公子成天在紫姬身旁取悅並安慰她。
鵝毛大雪紛紛揚揚,積雪已經很厚,此刻還下個不停。日暮時分,觀賞雪中的鬆與竹那各有千秋的豐姿,別有一番風情在心頭。雪光映襯下的源氏公子和紫姬的身影,越發光彩照人。源氏公子說:“四季景物的風情,爛漫的春花和茂盛的秋季紅葉固然令人心曠神怡,但是寒冬的月夜裏,冷月寒光照耀下的白雪映襯著清澄夜空的景色,雖然無色彩,卻更覺沁人心脾,甚至令人聯想到另一個世界。其情趣、哀愁都達到了極致。昔日有人說,寒月敗興,真是見地淺薄呀。”源氏公子命侍女將簾子卷起。隻見月光普照,大地一片白茫茫,庭院裏枯萎草木的殘影令人可憐,小溪流水也已凍結,不流淌了,池塘冰封水麵,呈現一派淒愴的景色。源氏公子便命女童們下到庭院裏去滾雪球。在月光映照下,女孩們的姿影格外可愛。其中有幾個年齡稍大些舉止較穩重的女孩兒,隨意地亂穿著色彩斑斕的童裝外衣,腰帶也邋遢地係著,這身值宿的裝扮也很豔麗,尤其是披著那頭長長的黑發,在庭院裏一片白茫茫的雪地映襯下,格外醒目。幼小的女童孩子氣十足,活蹦亂跳四處奔跑,連身上裝飾的扇子等掉落也沒察覺,一味熱衷戲耍,那天真爛漫的模樣可愛極了。雪球越滾越大,女孩們還想滾得更大一些,可是已經無法再推動,她們為此而犯愁。那些沒有下去玩雪的女孩兒,聚在東麵旁門的廊簷下,擠來擠去,有的為庭院裏的夥伴們心焦,有的笑盈盈地在觀看。
源氏公子對紫姬說:“前年藤壺母後曾命人在庭院裏堆一座雪山,這本是世間一樁尋常的遊戲,但這主意是出自母後所思,它就成了稀罕而有趣的風流韻事了呀。每逢四時佳節,舉辦遊樂之時,自然就會想起母後英年早逝,不勝萬分惋惜。母後總是異常謹慎,因此我沒有機會親近她,仔細觀瞻她的容顏。不過,每當她駕臨宮中,她總是把我視為可信賴者。我也諸多仰賴母後,遇事總願意與她商量。她待人處事總是不張揚,不炫耀自己的才氣,但她所說的話或出的主意都是恰到好處的。就算是區區小事,她也處理得妥妥帖帖,無懈可擊。如此精明能幹的人,世間還能找到嗎?!她溫柔靦腆,善於深謀遠慮,她的賢惠是世間無與倫比的。惟有你這個紫,不管怎麽說,與她的血緣最近,隻是有些多心,寬容包涵不足,這是令人煩惱的。至於前齋院槿姬的氣質,又屬於另一類人,可於寂寞無聊的時候,互通音信,海闊天空閑聊一些無關緊要的話。不過我也得相當謹慎。如此聖潔優雅的人,當今恐怕隻剩她一人了。”紫姬說:“那麽那位尚侍朧月夜,既有才,趣味又高雅,人品優秀,不像一個輕浮的女子,可是奇怪的是,怎麽竟有風流韻事流傳呢?”源氏公子回答說:“是啊,若論姿容豔麗的女子,可稱得上非她莫屬。至於風流韻事的傳聞嘛,我覺得自己對不起她,每想起來,隻覺後悔的事甚多。但凡輕浮好色的風流男子,隨著年齡的增長,覺著遺憾的事就越多。我自以為比別的男子穩重得多,尚且如此……”提起尚侍朧月夜,源氏公子情不自禁地掉下了幾滴眼淚。接著又談到明石姬,源氏公子說:“那位山村女子,身份卑微,受人輕蔑忽視。不過,她雖然身份低下,卻深明事理,隻是由於自己出身不如別人高貴,反而自恃更高,這不能不說是一種瑕疵。我還沒有遇見過身份過於低微的人。不過出類拔萃格外優秀的女子,在這世間也很少見。東院裏的那個孤身隻影淒寂度日的人,性格始終不變,倒也自有其可愛之處。那也是很難做到的啊!想當初她那份謙恭沉穩的氣質,令我一見鍾情,直至今天她依然如故,謙恭安分地度送歲月,到了現在我們彼此已無法分離,我越發憐愛她。”源氏公子和紫姬兩人,共敘往昔與現今的種種事情,直到深夜。月色更加明亮,萬籟俱寂,情趣深沉。紫姬吟道:
冰封池塘溪流凍,
清澈月影獨行空。
她略微側著頭朝外看,那姿態分外妖嬈,無與倫比。她頭上插著簪子的姿影和容貌酷似源氏公子所戀慕的藤壺母後,源氏公子忽然覺得母後的幻影與紫姬的身影重疊,著實楚楚動人。於是,他對槿姬的愛慕之心,多少也收了回來。恰在此時,傳來了鴛鴦的啼鳴。源氏公子吟道:
雪夜緬懷昔日情,
鴛鴦哀鳴更添愁。
回到寢室就寢後,源氏公子依然思念著藤壺母後。在似夢非夢的恍惚中,他隱約看見藤壺母後出現在眼前。她滿麵哀怨,說:“你說決不把隱私泄漏出去,然而醜聞終於無法隱匿而被世人所知曉,令我在冥府深感羞恥和遭受磨難,我好生痛苦啊!”源氏公子想回答,可是仿佛遭夢魘,說不出話來,而隻顧呻吟。紫姬說:“哎呀!你怎麽了?!”這說話聲驚醒了源氏公子,公子睜開眼,看不見藤壺母後,痛惜萬分,按捺不住內心的忐忑不安,待到平靜下來時,方才夢中的淚水,此刻更情不自禁地又潸潸不止,濡濕了袖口。紫姬擔心地問道:“這是怎麽回事?”源氏公子卻呆若木雞地躺著,良久才詠歌曰:
惆悵冬夜難入夢,
絮語纏綿恨夢短。
源氏公子因夢斷難續而心生悲傷。翌日清晨,早早起身,不聲不響地隻顧命各處寺院誦經拜佛。源氏公子心想:“夢裏她埋怨我使她在冥府裏遭受磨難,回想起來確實也是這樣。藤壺母後生前勤於修行,一切罪孽似乎也減輕了,惟有這樁隱私,使她無法洗清自身染上的世間汙穢。”源氏公子反複深刻地思考著因果報應、六道輪回的道理,想象著她來世投胎的困苦,內心感到無上悲傷。心想:“如何才能設法拯救她脫離苦海?怎樣才能到那陌生的冥府尋覓到她,代她受罪呢?”源氏公子縝密地思來想去,卻又存在戒心,生怕公然為藤壺母後舉辦法事,會引起世人的懷疑,且冷泉天皇會不會從煩惱的思緒中,轉向多心揣摩而有所察覺呢?緣此,隻好一心專念阿彌陀佛,祈求佛爺保佑往生極樂世界,能與藤壺母後同坐蓮花台之上……這正是:
懷念故人欲探尋,
冥府迷茫無蹤影。
這大概又是依戀塵緣,以致苦海無邊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