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物語

第三十一回 絲柏木柱

第三十一回 絲柏木柱

源氏太政大臣勸誡髭黑大將說:“此事若讓皇上耳聞,則不勝惶恐。我看暫且勿走漏風聲才好。”可是,髭黑大將卻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忘乎所以,毫無顧忌。玉鬘雖已和他相處多時,但對他毫無發自內心的愛意。她自歎這是出乎意外的厄運,是前世造的罪孽,一直鬱悶消沉。髭黑大將雖然感到萬分痛苦,但又覺得難得獲此豔福,可見自己與她的緣分匪淺,不由得暗自欣喜。髭黑大將越看這美若天仙的玉鬘就越覺得稱心如意,他覺得:“如此理想的美人倘若落入他人手中……”光憑想象都感到痛心疾首,於是感念之情不禁使他甚至想將為他撮合此事的侍女弁君同石山寺的觀世音菩薩並列,一並頂禮膜拜謝恩。然而玉鬘則恨透了弁君,打那以後玉鬘一直疏遠她,使她畏怯不敢前來侍候,隻好困在侍女房間裏。卻說愛慕玉鬘而苦苦追求她的人,誠然各式各樣不計其數,也許是石山寺的觀世音菩薩顯靈,惟獨護佑了她不怎麽喜歡的髭黑大將。源氏太政大臣對此人也並不滿意,內心極其惋惜,可轉念又想:“事已至此,實屬無可奈何,再說她的親生父親內大臣等人都已同意,惟有我出來唱反調,表示不認同,則對不住髭黑大將,豈不是多此一舉,何苦呢。”於是舉辦無比隆重的婚禮儀式,鄭重其事地接待這位女婿。

髭黑大將急於早日將玉鬘迎接到自己宅邸內,正在做各種準備工作。但是,源氏太政大臣認為玉鬘若漫不經心地貿然遷居過去,那麽髭黑大將的那位滿心不悅的正夫人正等著她,玉鬘肯定會遭受委屈。於是源氏便以惟恐玉鬘會受委屈為借口,對髭黑大將說道:“不必那麽著急嘛,辦事還是審慎些、穩健些好,不要張揚,務必使你們兩人都不受人譏諷與怨恨才好。”玉鬘的親生父親內大臣在私下裏也曾說過:“依我看,玉鬘嫁給髭黑也許反而安全。她沒有格外特殊的保護人,如若為爭君寵而匆匆進宮充任尚侍,遭遇勢必痛苦不堪,我實在為她擔心。雖說我疼愛她,也有心提攜她,可是,我那原配的女兒弘徽殿女禦正受著皇上的寵愛,叫我如何下得了手呀。”確實如此,如果身在皇上身邊,所受待遇卻低人一等,遠不及其他的女禦、更衣,宛如尋常的宮女一般,不受到皇上的重視,終歸是很不幸的。

髭黑大將與玉鬘新婚第三日夜晚,舉辦祝賀儀式,源氏太政大臣與新婚夫婦唱和詩歌,過得好生歡快。內大臣聞此消息,這才感到源氏撫養玉鬘,確是一片好意,內心不勝感激。髭黑大將與玉鬘的婚事雖說是悄悄地進行,但是事情畢竟自然而然地成為人們頗感興趣的話題,一傳十、十傳百地傳揚開去,終於變成一件珍聞,沸沸揚揚。不久,傳聞也傳到皇上的耳朵裏,皇上說:“遺憾啊!此人與我無宿緣。不過她既然有意要擔任尚侍,不妨依願進宮就職嘛。隻是朕不得不斷念,對她不施以寵愛之恩啦。”

時令已至十一月,在這個月份裏宮中的祭祀典禮頻繁,內侍司裏事務繁雜,女官們和內侍等源源不斷前往六條院玉鬘尚侍住處,向她請示,自然門庭若市,人來人往好生熱鬧。而髭黑大將白日裏也不思返回自宅,隻顧黏在此處,為回避來客隻好在玉鬘房間裏東躲西閃的,因此玉鬘尚侍十分厭煩他。且說,在許多傾心追求玉鬘的失戀者中,最為傷心的是兵部卿親王。式部卿親王的兒子左兵衛督除了失戀之外,還因其妹是髭黑大將的原配夫人,由於玉鬘的關係被髭黑大將遺棄,遭世人取笑,所以更加痛恨而陷入沉重的憂傷中。可是轉念又想:“事到如今,痛恨憂傷也無濟於事,自己反而顯得愚蠢可笑。”相形之下,髭黑大將是個出名的古板守舊的人,多年來從未發生過什麽風流韻事,或出現過什麽越軌行為,然而如今簡直像是變了另外一個人,整個人為玉鬘神魂顛倒。為了掩人耳目,他黑夜白晝悄悄來去,其行蹤活像一個風流瀟灑的男子,叫眾侍女見了都覺得好笑。玉鬘原本是個性格開朗、活潑可掬的女子,如今那綻開時如花似玉的笑容,不知收斂到哪裏去了,她隻顧憂心忡忡,悶悶不樂。雖說盡人皆知她與髭黑大將發生關係這件事,絕非出自她所願,然而源氏太政大臣對於此事,內心深處又會怎麽想呢?她每每想到兵部卿親王那份一往情深、溫文爾雅的情懷,不禁深深感到無比羞愧和不勝後悔。緣此她麵對髭黑大將,總是掛著一副滿心不悅的神色。

源氏太政大臣此前曾不遺餘力地糾纏玉鬘,以至引起世人懷疑他們之間的關係,如今客觀上證明了他心地清白。他回想起自己年輕時代諸多戀愛的往事,覺得總的來說,自己這個人縱令有一時的衝動,卻不喜歡強加於人的戀愛。他對紫姬說:“你以前不是也曾懷疑過我嗎?”但實際上他也知道自己的習癖未改,到了不堪苦戀之時,難免會隨心所欲。至今他對玉鬘的情思依然未斷,有一天,他趁髭黑大將不在時,白日裏來到玉鬘住處。玉鬘近來極其苦惱,情緒惡劣,憂鬱寡歡,神情憔悴,沒有爽朗的時候。她聽見源氏太政大臣到訪,勉強坐起身來,躲在圍屏後麵接待他。源氏太政大臣今天也格外用心相待,態度比往常多少有點明顯的改變卻不生硬,還作了一般常規的寒暄。

玉鬘見慣了一本正經的、平庸無奇的髭黑大將,此刻看到源氏那英俊非凡的身影和那動人的姿態,不由得聯想到自己意外地遭到此番厄運,羞愧得無地自容,情不自禁地熱淚潸潸。他們彼此的交談逐漸進入溫存的佳境,源氏將身子靠在近旁的憑肘幾上,邊說邊向圍屏裏窺視,隻見玉鬘容顏消瘦,卻依然美麗可愛,比以前更添嬌媚,更令人百看不厭。他想:“如此佳人,卻讓給他人,我也太荒唐了!”在不勝惋惜之餘,賦歌一首曰:

“雖未結緣心相慕,

三途川渡他人扶。

實在沒有想到啊!”說著揩拭被淚水濡濕的鼻尖,那神情多麽親切而令她心疼。玉鬘掩麵答歌曰:

誠盼未渡三途川,

身成泡沫消淚河。

源氏微笑著說:“希望在渡三途川之前,變成泡沫消失在淚河中,這種想法未免太天真了。不過,反正三途川終歸是必經之途,屆時哪怕讓我扶扶你的指尖給你引路也好啊!”接著又說:“說實在的,想必你心中也十分清楚,像我這般愚鈍且又寬容可信賴的人,怕是世間無與倫比的吧。倘若個性倔強的你,多少能夠理解這點,我也就放心了。”玉鬘聽了這番話,內心不禁泛起一陣酸楚,十分難過。源氏見狀覺得怪可憐的,遂轉換話題說:“皇上希望你進宮,遲遲不見你行動,這是失禮的。還是進宮去一趟才好。那位大將獨占你之後,使你每每感到難以進宮兼任公職,這是男女之常情。其實,我當初為你擬定的計劃,本意不是這樣的。可是,二條那位內大臣應允這門婚事,我也隻好同意。”這番細膩的言辭,玉鬘聽來滿心感動又覺羞愧萬分,隻顧潸潸落淚,沉默不語,無法作答。源氏見她如此傷心、苦惱萬狀,也不便盡情傾吐衷腸,隻把進宮須知事項和事前應做好的思想準備等諄諄善導了一番。看樣子,源氏不會立即應允玉鬘遷居髭黑大將邸內。

髭黑大將不舍得放玉鬘進宮。不過,他腦子裏驀地浮現一個念頭,想趁玉鬘進宮的機會,將玉鬘從宮中直接迎接回自家宅邸,於是隻是允許她暫時進宮去。髭黑大將不習慣迄今總是悄悄地進出六條院會見玉鬘,內心頗感不自由自在,他總盼著早日將玉鬘迎接回自家宅邸,於是著手精心修繕自己宅邸。這宅邸多年來庭院失修,呈現一派荒蕪景象,各處房屋的陳設也都陳舊,日常家用器物落滿灰塵,還有其他用具等等也都得一一加以整理更新。他根本沒有顧忌此舉會引起原配夫人的悲歎,平日那麽疼愛的兒女,如今也都不放在他的眼裏。若有柔情心懷的人,無論做什麽事,一般都會顧及是否影響到他人,體諒人家的心情。可是這位髭黑大將的性格是一心認定就一竿子插到底,因此原配夫人這方每每深受其苦。

說起來,髭黑大將的原配夫人的人品,絕不比別人差,身份也相當,她父親是高貴的親王,她是父親嬌生慣養的愛女,受到世上人們的尊重,她的長相端莊秀美。隻是不知怎的,她總是被一個莫名的幽靈糾纏不休,苦惱萬狀,以致近幾年來她成了個與正常人異樣的人,往往失常,貌似瘋癲,夫妻之間的感情也日漸冷淡,疏遠多時了。不過,髭黑大將還是把她視作真正的原配夫人,比誰都珍重她。直到最近邂逅了玉鬘,玉鬘的魅力深深地吸引住他的心,使他不由得稀罕地見異思遷。他覺得玉鬘真是個出類拔萃的、美麗動人的女子,特別是世人狐疑她與源氏有曖昧關係,事實卻證明她是潔白無瑕的,緣此,髭黑大將越發珍愛她,這是理所當然的。

髭黑大將原配夫人的父親式部卿親王聞知此事,說道:“事態既然已經如此,將來他把那如花似玉的美人迎接到家裏來,備加珍視寵愛,而讓我女兒遭受委屈,冷落向隅,豈不被外人所恥笑。隻要我還活在世間,決不讓女兒忍受如此奇恥大辱。”於是將殿宇東麵的廂房騰出來,並加以修飾,想把女兒接回娘家來住下。可是女兒則認為雖說是自己的娘家,但自己既然已經出嫁,重新回娘家來依靠父母,終非長久良策。她無限煩惱,心情極壞,終於病倒了。其實她本性端莊高雅,心地善良,生性天真無邪,隻因纏身的那種怪病不時發作,以致每每發生被人疏遠之事。她的居室內陳設淩亂不堪,落滿塵埃,她自身也不修邊幅,顯得寒酸得不成樣子。髭黑大將看慣了玉鬘那邊窗明幾淨玉宇瓊樓般的環境,相形之下著實覺得原配夫人這邊顯得淒涼,不堪入目。然而畢竟長年夫妻的恩情尚在,內心不由得泛起極其可憐她的情緒,於是對她說道:“縱令短暫結緣恩情淺薄的夫婦,但凡有相當身份的人,彼此都能相互體諒,才能廝守一處白首偕老。你身體受疾病折磨,痛苦不堪,我本有話欲向你傾訴,亦難於啟齒。你我不是多年的親密夫妻嗎?你患了異乎尋常的病,我也打算一直照顧你到底,緣此萬般艱辛亦能寬容忍耐直至今日,但願你能體察我的這番苦心,對我不要萌生疏遠的念頭啊!我常對你說,我們已經育有兒女,總而言之我不會敷衍而疏遠你,可是你卻抱著婦人心,不得要領地如此怨恨我。在你還沒有看透我的真心期間,怨恨我也許實屬情有可原。不過,現今希望你暫時任我所欲,好生關注事態發展吧。親王嶽父得知有關我的傳聞,勃然大怒,堅決要把你接回娘家去,他這樣說反倒顯得輕率了。我不知道他是否真下決心這樣做,還是暫且發出這樣的話來懲戒我。”他說著微微一笑。夫人聽罷妒火中燒,頗感不快。連長年在宅邸內供職的近似妾室的侍女木工君和中將君等人聽了,也都深感不服氣,內心憤憤不平。恰巧此刻原配夫人正處在神誌清醒、精神正常的時候,她靜靜地哭泣,哭得好傷心。她回應道:“你責備我昏聵,恥笑我古怪反常,這是理所當然。不過連我父親的事都順帶端出來說事,若被他聽見,他不知會怎麽想。由於我這個不肖的女兒,致使父親招來輕率的惡名,實在令人於心不安。至於有關你的事,我也已經聽慣了,事到如今,我還能有什麽想法可言。”說著背轉身去,那姿態著實令人同情。這位夫人本來就是小個子,加上長年病魔纏身,異常僝僽,弱不禁風。她本來長著一頭厚密的秀發,又黑又長,如今脫落成稀稀落落狀,仿佛被人分掉了一大部分似的,再加上難得梳一次頭,且長期以淚洗麵,額發被淚珠粘連,更覺萬分淒涼。當然她原本就沒有嬌媚相,隻是酷似她父親式部卿親王,長相溫文爾雅,不乏豔麗,卻因備受病魔折磨,哪裏還有心思顧及裝扮,自然毫無豔麗的神色。髭黑大將對原配夫人說道:“我豈敢妄加評說親王嶽父輕率。你可千萬不要說出這種有失體統、傳到外麵有損聲譽的話呀!”他一麵安撫夫人一麵又說:“說實在的,近來我經常去的那個地方,確實是令人眼花繚亂的豪華殿堂,像我這樣一個陌生而又欠風流的粗魯人,在那裏出出進進,不管怎麽說還是很顯眼的,事事都得費心謹慎,頗感不自在。緣此欲把她接回自家來,過得更舒暢自在些。當今世間,太政大臣的威望無與倫比,這是自不待言的,他家中的大小巨細萬般諸事,他都能處理得井井有條細致周到,令人看了不禁欣羨,自愧弗如。我們家內倘若出現什麽醜事,讓他聽聞,那就太難以為情,太對不住他了。因此懇切盼望你與玉鬘能夠和睦相處。再說,縱令你遷返娘家,我也決不會把你忘懷。不管怎麽說,我們的夫妻恩情絕不會斷。然而,倘使你執意離我而遷返娘家去,勢必被世人所取笑,而我定然也會被人們譏評為輕薄之徒,緣此,但願你能念在多年來的夫妻恩情的情分上,長相廝守,互相照顧。”夫人聽罷這番安撫的話語之後,回答道:“你那薄情令人心酸的作為,我並不在意,不過,令我痛心的是,由於我患這種意外的怪病,使父親為我而愁歎,如今又要為我遭夫君遺棄被他人恥笑而痛心,我深感內疚,叫我有何顏麵去見父親啊!那位太政大臣家的紫夫人,對我來說並非外人,固然紫姬妹妹自幼離開父親,在不知父親是誰的環境中成長,現在竟成了那個人的義母,來照顧那個人,而我丈夫竟成了她的女婿,父親對如此殘酷的現實,十分惱火,不過我倒無所謂,隻是靜觀你今後的行動而已。”髭黑大將說:“你這番言談真是十分通情達理,可是當你的痼疾發作起來,痛苦的事情就會跟著發生。這回的事,紫夫人並不知道,太政大臣至今依然把她當作掌上明珠般嗬護,像我這樣一個你所輕蔑的凡夫俗子,紫夫人哪會顧及呢。她似乎並不自命為人家的義母,嶽父大人為此惱火怨恨之事,若讓她聽見了多不好呀!”髭黑大將在原配夫人居室內待了一整天,與夫人談了許許多多。

然而一到日暮時分,髭黑大將就心神不定,恨不得早點奔赴玉鬘的住處。不巧此時天空飄下雪花,紛紛揚揚,在這種惡劣的天氣裏,還要特地前去造訪,旁人看來也不體麵。再說眼前的這位夫人,倘若氣色驟變、妒火中燒而大肆發泄怨言恨語,自己反倒可以此為借口,怒斥一番而後離家出門,無奈她此刻心平氣和、溫文爾雅,看了著實令人憐愛。髭黑大將頓時不知如何是好,思緒紛亂,逡巡不前,但見格子窗門還沒關,遂走到窗前,朝向庭院心不在焉地呆望。夫人見丈夫這般左思右想的神色,於心不忍,遂催他上路,說道:“天公不作美,下這麽大的雪,路上可不好走,天色也晚了呀!”夫人心知肚明,自己與丈夫的情緣已到頭,反正想挽留也挽留不住,遂下定決心這麽說,那神態誠然太可憐了。髭黑大將說:“下這麽大的雪,叫人怎麽出門呀!”可是轉念又說:“不過,最近這段期間,我還是勤些上門去才好,因為人們還不了解我的真心,總愛說三道四,源氏太政大臣和內大臣聽了其左右人們的讒言,對我產生懷疑,緣此我還是不能不去。請你不要焦慮不安,不妨用長遠的目光,沉住氣觀察我的心思吧。看到你這般神誌清醒的時候,我無心思考他人的事,惟覺得你蠻親切體貼的。”夫人溫柔地回答說:“哪兒的話,倘若你人留在家裏,而心卻飛向他方,反而使我感到傷心痛苦。如果你人在別處,心卻在惦記著我的事,那麽我那‘淚袖結冰’也將會消融啦。”她說著把薰衣物的香爐拿了過來,給髭黑大將的衣服薰上濃濃的芳香。她自己卻穿著雖漿過卻已失效而皺巴巴的舊衣服,那邋遢的身影,越發顯得形體瘦削孱弱。她那心灰意冷的模樣,誠然令人看了不禁心疼。她那雙哭腫了的眼睛,確實有點礙眼不雅觀,不過此刻髭黑大將出於憐愛心在起作用,覺得那也蠻可愛的。他回想起多年來與夫人共度的歲月,如今自己卻把昔日恩愛的情懷驀地移向他人,未免太輕薄,於是內疚的心緒泛起。然而,終歸還是禁不住熱戀玉鬘的情火在燃燒,於是佯裝幾聲歎息,開始更衣,還把小香爐拿過來,塞在袖兜裏薰香。髭黑大將穿上柔軟舒適的合身裝束,其風采雖然趕不上無人可以與之比肩的六條院美男子光源氏,不過也算得上儀表堂堂,一派男子漢的威武模樣,一看便知非同尋常。

守候於室內的隨從人員在揚聲說話:“飄雪漸小,天色也很晚了吧!”他們畢竟不敢直截了當催促,就佯裝高音相互談話以示意,還故意咳嗽幾聲。中將君和木工君等一邊哀歎“世態炎涼真沒意思呀!”一邊躺下來彼此閑聊。夫人凝神強忍著悲傷,優雅可愛地挨在一旁躺下。不知怎的突然間站起身來,將大熏籠下方的香爐拿了過來,接著走到髭黑大將的身後,旋即將滿爐子的香灰從他頭上傾倒了下來,這是一瞬間發生的事,誰也不會料得到。髭黑大將大吃一驚,頓時呆若木雞。細細的香灰飛入眼睛鑽進鼻孔,弄得他頭昏腦漲,驚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他想把灰塵撣掉,然而滿身是灰,撣也撣不淨,幹脆將身上衣服都脫了下來。他十分惱火,尋思著她倘若神誌清醒卻存心這般作為,實在令人忍無可忍,再也不值得一顧了。然而

,這照例是幽靈附體作怪,企圖使她遭人厭惡遺棄,侍候在她身邊的侍女們都這麽認為,而十分同情她。眾人手忙腳亂,張羅著給主人更換衣裝。可是香灰鑽進鬢發一帶,還沾滿全身,這副模樣,怎能前往善美極致般的玉鬘居處呢。髭黑大將心想:“雖說是心智錯亂,可是這種舉動,確實也太稀罕,從來未曾見過啊!”他內心排斥她,感到厭惡至極,剛才泛起的愛憐心緒,此刻已蕩然無存。不過,他考慮到倘使把事情鬧大,恐怕會招來更大的麻煩,隻好按捺住心中的怒火。盡管已是深更半夜,他還是召來僧眾,大肆舉辦保佑祈禱法會。可能是僧人念咒法力在起作用,但聽鬼魂附體的夫人揚聲叫喚,惡聲謾罵。髭黑大將聽見這種怪聲,不禁心生厭煩感,這也不無道理。夫人通宵達旦受祈禱僧咒語法力的折磨,時而像是挨打,時而摔倒,時而又哭又鬧。拂曉時分,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稍事休息。髭黑大將趁這空當,趕緊給玉鬘寫信。信中說:“昨夜,這邊有人突發暴病,幾近死亡,再加上大雪紛紛揚揚,難以前往,逡巡不前間,但覺全身寒冷不堪。此情此景想必你會鑒諒的,但不知左近侍女們會作何揣度啊!”言語率真樸實地寫了下來,還附上一首歌曰:

“心似寒雪亂飛舞,

獨寢衣袖如冰柱。

實在難堪啊!”信是寫在潔白的信箋上,行文倒是鄭重謹慎,卻沒有什麽特別的情趣,不過字跡相當挺秀,畢竟是一位才學優秀的能人。

尚侍玉鬘卻全然不把髭黑大將掛在心上,縱然他夜夜不來,她也無所謂。髭黑大將這封憂心忡忡、提心吊膽寫成的信,她連看都不想看上一眼,自然不會複函。髭黑大將盼不到她的回音,著實悲傷,足足擔心了一整天。

髭黑大將的原配夫人,依然受病魔折磨痛苦不堪,因此家中接著又開始做祈禱法事。髭黑大將內心中也在默默祈禱:“但願她恢複正常,不要再發作,哪怕是短暫的最近一段期間。”他暗自想:“若不是了解她平素是個心地善良、性格溫柔、和藹可親的女子,哪能忍受到今天。她的這副模樣實在令人討厭啊!”日暮時分,他照例匆匆準備外出。夫人因病無心顧及照顧他的衣著,因而他的裝束既不利落也不體麵,顯得邋遢,他不由得牢騷滿腹。今天臨外出時也沒有人給他取出一件新的貴族便服為他更換,實在太寒磣了。昨夜身穿的那件便服,被燒出好幾個洞,蕩出令人生厭的焦臭味,確實別扭,連襯袍也染上焦臭味。倘使就穿著這身衣服前往,豈不是明白地告訴人家,這是夫人妒火中燒所致嗎?玉鬘見了肯定會討厭的。於是他脫去這身裝束,洗了個熱水澡,精心地裝扮了一番。木工君一邊替他把衣服薰香,一邊詠歌曰:

“孤身隻影心如焚,

妒火燒衣現紛呈。

您對夫人如此薄幸,令在旁觀看的我們也不免義憤難平。”她說著用衣袖遮掩著嘴,眼梢卻在暗送秋波,十分嬌媚。但是髭黑大將此刻卻無動於衷,他隻怪自己過去怎麽就會看上像木工君這樣的女子。這的確是薄情啊!髭黑大將答歌曰:

“如斯惡疾長伴隨,

結為連理誠後悔。

昨夜那樣出乎意外的事態,如果傳到玉鬘耳朵裏,我就兩頭都落空啦!”他說著一邊歎息,一邊出門去了。

相隔才一夜的工夫,髭黑大將覺得玉鬘的姿容竟越發鮮豔秀麗,從而下定決心全身心疼愛玉鬘,不再分心給他人。他想起家中的事就覺得極其厭煩,恨不得長期住在玉鬘這裏。

髭黑大將家中連日大辦法事祈禱驅邪。然而附在髭黑大將原配夫人身上的鬼魂卻越鬧越凶,肆無忌憚地騷擾。髭黑大將聞知這般情況,心想:“此刻回家,勢必鬧出被人恥笑的醜聞。”他越想越發怵。後來縱然回自家去了,也另居別室,隻把子女叫來撫愛一番。他有一個女兒,十二三歲,還有兩個小兒子。近些年來,夫妻間的感情,總的來說是逐漸疏遠,不過,他還是把她當作無可比肩的尊貴的原配夫人看待。如今看來,這份情緣已到了盡頭,眾侍女對此也感到非常悲傷。

髭黑大將的嶽父式部卿親王得知這般情況後,說道:“髭黑大將既然已經把我女兒當外人看待,我們這方倘若還硬撐著忍氣吞聲,豈不是太失麵子,讓天下人恥笑嗎?隻要我一息尚存,我女兒就沒有必要死心塌地地追隨他。”說著旋即派人前去,要把女兒迎接回家裏來。這時候,原配夫人的情緒稍微恢複正常,正在悲歎自己命途多舛,忽聽得來人要把她接回娘家去,夫人心想:“這種時候,如果我硬賴著留下來,等待丈夫最終宣布斷絕情緣之後,才萬念俱空搬回娘家,豈不是更讓人恥笑嗎?”她思來想去,最後決定搬回娘家。在夫人的兄弟中,其兄左兵衛督是公卿大臣,可能考慮到若讓左兵衛督前來迎接,未免太張揚,因此隻讓中將、侍從和民部大輔等人前來迎接她,且僅派了三輛車子來。夫人的侍女們早就預料到:“終歸會有這麽一天的。”可當這一天真的來了,想到“今天是住在這裏的最後一天了”的時候,大家就情不自禁地撲簌簌掉下眼淚來。夫人低聲細語地對她們說:“我行將回到曆經漫長的歲月後已住不慣的娘家,權當臨時寓所。在狹窄得難受的地方,哪能容納得了這許多人呢!你們當中得有一部分人各自回自己的老家,待我在那邊安定下來之後,再作計議。”於是,侍女們遂各自收拾起自己的零星物件,各自回自己的老家去。宅邸內淩亂不堪。夫人的日常家用器具,但凡需要用到的,一概打包以備運走。這時上上下下的人們哭聲喧囂,好一派淒愴的情景。

他們的子女年幼無知,正在天真地玩耍,夫人把他們都叫到跟前來,對他們說道:“我深知自己命苦,對這世間無可依戀,日後會如何,惟有聽天由命了。你等來日方長,今後會孤苦四散,這終將令我不勝悲傷。女兒且隨我走,前途如何也顧不上了。你們兩個男孩雖然暫時也跟我去,但是終歸必須常來探望父親,接受他對你們的眷顧。不過,你們的父親似乎並不把你們掛在心上,因此你們的前途看來十分渺茫,恐怕會困難重重的。但是,隻要外祖父還健在,你們將來也許總可以走上仕途的。即使這樣,當今的世道,是那位源氏太政大臣和內大臣隨心所欲呼風喚雨的時代,他們得知你們有外祖父的那層關係,想必你們要出人頭地,也是很困難的。倘若你們要遁入空門,隱身山林,那就令我傷透心,死也難以瞑目啦!”說著哭了起來。年幼的孩子們雖然沒能全部聽懂母親這番話的深刻含意,但也都哭喪著臉抽泣了。乳母們也都聚在一起,互相悲歎著說:“在昔日小說中經常看到描述,慈愛心重的父親,一旦時過境遷追隨權勢,往往心迷後妻,而薄情冷淡前妻的孩子。更何況這位髭黑大將,徒有父親的虛名,即使在人前也肆無忌憚地露出薄情之舉,孩子們若指望他提攜,恐怕是靠不住了。”

暮色蒼茫,天空呈現一派行將降雪的模樣,這是一個景色十分淒愴的黃昏。前來迎接的幾位公子催促夫人上路說:“天氣惡劣,早些起程吧!”夫人隻顧揩拭潸潸的熱淚,茫然地沉浸在極其悲傷的思緒中。

髭黑大將最鍾愛的女兒心想:“怎能連道別都沒有說一聲就走呢,也許今後再也沒有機會見到父親了,叫我怎麽過日子啊!”她思緒萬千,傷心地低下頭來哭泣,不想走。母親連哄帶撫慰女兒說:“你這份情懷,更令我傷心了。”女兒等呀等的,急切地祈盼著父親此刻能回家來就好了,可是,天色都這麽晚了,髭黑大將待在玉鬘那邊,怎會舍得離開呢。這女公子平日愛靠在東麵的一根絲柏木柱旁坐著,想到今後將是別人來倚靠它,不由得悲從中來,便將一張暗紅色的紙折疊了一下,在上麵疾書一首歌,並用簪尖把它塞到這柱子的縫隙裏,歌曰:

臨別依依心思多,

絲柏木柱莫忘我。

在作歌的過程中,女公子就哭了。她母親對她說:“該走了。”並和歌曰:

絲柏木柱情依舊,

前緣已斷焉能留。

髭黑大將原配夫人身邊的侍女們聽了,都十分悲傷。她們平時對庭前的草木並不怎麽在意,如今也覺得戀戀不舍,凝望著它們不由得也抽泣了起來。木工君是髭黑大將身邊的侍女,留了下來。中將君給她贈歌曰:

“岩間水淺竟留住,

持家主君卻遠離。

真是意想不到啊!就此告別了。”話音剛落,木工君答歌曰:

“岩間水淺雖留住,

悲緣終歸非福祿。

唉!真可歎啊!”說著哭了。前來迎接夫人的車子出發了,夫人回首觀望,一想到無緣再次見到這宅邸了,心中不免一陣酸楚,覺得世態無常。她凝神注視原本並不起眼的樹梢,頻頻回首觀望,“直至不見”為止。雖說不是“君家樹梢回首望”,但是麵對多年來待慣了的住處,怎能不依依惜別呢。

髭黑大將原配夫人的父親式部卿親王等待女兒回娘家來,內心不勝煩惱。髭黑大將原配夫人的母親邊哭邊揚聲數落:“你把源氏太政大臣當作上好親戚,其實依我看,他倒像是你的宿敵。想當年我們女兒欲進宮當女禦,他曾百般作梗發難。你曾說,這是他流放須磨時你未曾同情他,以致他報這一箭之仇。世人也有如斯傳聞。然而姻親之間,怎能有如斯舉動。一般說來,寵愛妻子者,勢必愛屋及烏,其愛必將惠及妻子娘家人,可是源氏太政大臣卻隻寵愛紫姬一人,而不及其他。更何況源氏已年屆中年啦,還招來一個身份不明的女子,當作義女精心撫養。自己玩賞膩了,就想把她許配給一個誠實靠得住的、不會變心的男子,於是相中我們家的女婿,珍視奉承他引他上當,這種行為能不令人惱火嗎?”她滔滔不絕地數落,式部卿親王說道:“哎呀!你話說得太難聽啦。切莫信口雌黃,貶斥舉世無可非議的大臣。他是個賢明人,肯定是預先都考慮好了,才施行報複的吧。我被他算計在內,那是我自身的不幸。源氏太政大臣不露聲色,對當年謫居須磨時,對待他或善或惡的人們,施以回報或報複,對善者助其晉升,對惡者促其沉淪,他對人際關係的處理自有其道理,我覺得都很精明得當。惟有我一人,大概他念及我是他那珍愛之人的父親,有這層姻親關係吧,前些年我五十壽辰時,他還為我舉辦了那麽隆重的、舉世盛讚的慶賀儀式,作為我們家來說似乎顯得過分了些,我常以此儀式作為自己一生中最體麵最榮幸的盛事,今生足矣。”老夫人聽了,心中越發惱火,極盡不祥的惡言穢語,把源氏等人胡亂地詛咒了一通。老夫人真是個說話惡劣、得理不饒人的人。

髭黑大將住在玉鬘那邊,聽說自己的原配夫人回娘家去了,心想:“怪哉!她怎麽竟像個年輕女子,燃燒起妒火,氣得回娘家去了呢。其實她本人並沒有斷然要離異的激烈想法,想必是親王嶽父出此輕率的下策吧。”他想到家中還有子女,還想到在人前的麵子問題,思緒萬千,不勝煩惱,遂對玉鬘說:“我家中出了怪事,她回娘家去了。雖說她走了,我們反而更輕鬆些,不過,說實在的,她這個人性情挺好的,你若去了,她會躲在一個角落裏,不會為難你的。可是她的父親突然把她接回娘家去,此事如若傳開讓外人知曉,還以為我薄情,拋棄了她。我得回去照照麵再回來。”說著打點裝扮準備出門。髭黑大將身穿一件上好的衣服,裏麵穿一件白色麵青色裏子的襯袍,下身穿一條青灰色的和服裙褲,這身裝束顯出一派儀表堂堂。侍女們看了覺得:“此人與玉鬘蠻般配的。”可是尚侍玉鬘聽說他家裏出了這樣的事,更加自歎命苦,對髭黑大將連瞅都不瞅一眼。

髭黑大將本想去向式部卿親王訴苦,順道先回一趟自家。木工君等人出來迎接,並向他詳細匯報他不在家期間所發生的諸多情況,當他聽到女兒臨行時依依惜別的情狀,一向威武剛強的髭黑大將,此刻也情不自禁撲簌簌地掉下眼淚來。這副模樣讓人看了,不由得心酸同情。髭黑大將說:“無奈啊!她與尋常人不同,是個患有怪病的人,多年來我一直忍受並諒解她那病痛的折磨,莫非他們不理解我的這份苦心嗎?倘若是個任性不羈的人,絕不可能與她共處至今天。唉!反正她本人已成了個廢人,無論住哪兒都一樣。隻是年幼的孩子們,不知親王將如何來照顧他們啊!”他一邊歎息一邊看塞在絲柏木柱縫裏的、女兒手寫的那首歌,覺得字跡雖然稚嫩,情懷卻蠻感人。女兒那份親切依戀之情在他內心中湧動,使他在奔向式部卿親王家的一路上,不斷揩拭淚珠。來到親王宅邸內,卻毫無能見到妻子兒女的跡象。親王對女兒說:“你何苦要去見他,他那趨炎附勢之心又不是始於今日,多年來他見異思遷的行為,我早有耳聞。你要等待他回心轉意,得等到猴年馬月,哪有盡頭,結果隻會使你的病情愈加嚴重而已。”親王如此勸誡女兒,自然有其道理。髭黑大將對親王嶽父陳情說:“事到如今,回娘家來這種做法未免有點考慮欠周啊!我悔不該疏忽大意,滿以為我們都有一群兒女了,而沒有時常傾訴衷情,怠慢之罪確實誠惶誠恐。不過,這次但求寬宏大量予以原諒為盼。今後我倘若被世人斷定為罪不可赦,我願接受如斯的懲罰。”他苦苦地申訴,還是得不到諒解,於是請求:“哪怕隻讓我見見女兒也罷。”可是,女孩兒沒有出來見麵,隻有兩個小兒子出來。十歲的大兒子當殿上童,長相很美,盡管姿態並不那麽優雅,但還是受到人們的稱讚,他很聰明靈巧,悟性漸高,通情達理。二兒子剛八歲,非常可愛,相貌酷似姐姐。髭黑大將撫摩他的頭,哭著對他說:“我姑且把你當作我思念的你姐姐的替身吧。”髭黑還要求見親王嶽父一麵,可是親王也推托不見說:“不巧偶感風寒,正在臥床歇息。”髭黑大將遭受冷遇,無可奈何,隻好告辭離開該宅邸。

髭黑大將讓兩個小兒子坐上車,一路上和他們談話,他不能帶兒子們到六條院去,隻好帶他們回到自己家中來。他對兒子們說:“你們還是住在這裏的好,我來看望你們也方便。”

兒子們茫然無著,心中不安地目送著父親出門,看見這般情景著實令人憐憫,髭黑大將從而又增添了一種新的憂慮。但是一到六條院看見玉鬘那美觀吉祥的身影,自然聯想到身患怪病的原配夫人那奇形怪狀的模樣,兩相比較感到簡直無法相提並論,玉鬘的美好拂去了他心中萬般的憂慮和煩惱。從此以後,髭黑大將便以走訪式部卿親王家遭受冷遇為借口,斷絕與原配夫人的來往,也不通信息。式部卿親王得知,大為震驚,深感遺憾。紫姬也得知此事,悲歎道:“連我也遭到父親怨恨了,好不冤枉啊!”源氏太政大臣覺得對不住她,說道:“為人辦事可真難,有關玉鬘的事,不是我一個人可以說了算數的,卻又與我有關聯。緣此,皇上對我似乎也心存隔閡感到不快。聽說兵部卿親王也埋怨我,不過,他是個寬厚待人的人,待他了解實情之後,怨恨自然就會消除的。男女間相愛的事,縱然想保密,但最終還是藏不住的,我想親王嶽父不至於怪罪我們吧。”

由於上述種種事情的紛擾,鬧得尚侍玉鬘的心情越發鬱悶,沒有爽朗的時候。髭黑大將覺得實在委屈她了,思來想去總是心焦不安,他想:“前些日子,玉鬘原本擬進宮赴任尚侍,但由於我阻撓而中止,皇上會不會責怪我失禮,懷疑我有何居心?源氏太政大臣和內大臣等人對此似乎也很不愉快。其實,迎娶宮中女官為妻,又不是沒有先例。”他終於改變了主意,擬待開春後就讓玉鬘進宮。

新年期間宮中照例舉行男踏歌,尚侍玉鬘在這天進宮,儀式之隆重簡直無與倫比。玉鬘的義父源氏太政大臣和她的親生父親內大臣都前來參加,自然給髭黑大將增添了威勢。源氏太政大臣的公子宰相中將夕霧滿懷熱忱前來協助,萬般張羅。玉鬘的兄長柏木等人也趁此機會聚集,一起前來,百般奉承,顯出一派鄭重而又悉心照料的模樣,誠然可慶可賀。尚侍玉鬘的房間設在承香殿的東側,西側則是式部卿親王家的女禦所居之處,其間隻隔著一道長走廊,然而兩人的心卻相隔遙遠,毫無親情可言。

近來宮中眾多妃嬪競相爭豔,呈現一派情趣盎然、典雅風趣的升平盛世生活氛圍。今天的踏歌沒有讓太多格外邋遢散漫的更衣們出現。前來幫忙的計有秋好皇後、弘徽殿女禦、式部卿親王家的女禦、左大臣家的女禦。此外隻有中納言之女和宰相之女參加協助。眾妃嬪各自娘家的女眷們也都前來觀賞踏歌,呈現一道異樣亮麗熱鬧的風景。參觀者無不打扮得極盡華美之能事,多層的袖口也修飾得十分整齊雅觀。朱雀院的承香殿女禦即皇太子的母親也打扮得相當鮮豔華麗,皇太子年齡尚幼,但一身裝飾卻是十分時興的。

踏歌的隊伍從皇上禦前奔赴秋好皇後宮,然後向朱雀院行進,原本還該奔向源氏太政大臣的六條院的,但由於夜色深沉,前行諸多不便,

因此這次就省略了。踏歌隊伍從朱雀院折回來,在輾轉環繞皇太子宮等處的過程中,天空漸露微明。在天色朦朧情趣濃重的黎明時分,踏歌的男舞人們醉興正濃,齊聲歡唱催馬樂《竹河》。內大臣家的四五位公子也加入了歌唱的行列,在眾多的殿上人中,他們的嗓子格外好,長相又清秀,他們的加入誠然給隊伍增輝生色。殿上童八郎君,是內大臣原配夫人所生,深受父母的寵愛。他的長相十分俊美可愛,可與髭黑大將的長子太郎君相媲美。他是尚侍玉鬘的異母弟弟,玉鬘自然不把他當外人而注意看他。侍候尚侍玉鬘的女官們的衣服袖口和一身著裝打扮,從大致情形上看,甚至比過慣尊貴的宮中生活、具有高貴身份的妃嬪和女官們更顯得時髦。盡管色彩和重疊地穿著的衣服與其他女官的一樣,但看上去顯得格外華麗。玉鬘本人和女官們都覺得:“如此心情舒暢地在宮中當差,哪怕是短暫的也不錯啊!”各處犒賞踏歌舞人們的禮物大致是一樣的,不過,玉鬘這邊所贈送的插在高巾子冠上的棉插花裝飾形狀別致,做工格外細致精心,富有情趣。這裏是男踏歌舞人們的小憩驛站,氣氛很熱鬧,人們的心情更覺喜氣洋洋。小憩驛站的招待規格原本是有定規的,但是女官們都特別用心周到地接待,這自然是髭黑大將示意這麽做的。

髭黑大將為玉鬘的事,總也放心不下,一直待在宮中的值宿所內,成天派人多次前去對玉鬘傳話說:“請務必於今夜請假和我一道回家,在這種機會裏,深恐君也許會變心。進宮當差,實在令人放心不下。”同樣一件事說了好幾遍,玉鬘不予回複。侍女們對髭黑大將說:“太政大臣的意思是:‘不要那麽急於辭退,難得進宮來供職,要幹到令皇上感到稱心如意,得到皇上恩準之後再說辭退吧。’因此今宵就提辭退,未免為時過早太不盡興啦!”髭黑大將聽了,內心一陣困惑,歎息著說:“我那樣再三勸誘她,可是世間之事,最終還是不能如願以償啊!”

且說兵部卿親王當天雖在禦前侍候奏樂,但是心神不定,思緒總飛到尚侍玉鬘那邊縈繞在她的周圍。後來實在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緒,終於寫封信送去。趕巧髭黑大將這時到近衛府衙門去了。侍女將信轉給玉鬘,說:“這是兵部卿親王送來的信件。”玉鬘無奈地閱信,隻見信中寫道:

“比翼鳥落深山木,

春來妒煞何其苦。

我仿佛耳聞啁啾鳴囀聲。”玉鬘閱罷但覺十分難為情,臉上飛起一片紅潮,她正琢磨著不擬回複時,皇上突然駕臨。在皎潔明亮的月光映照下,隻見龍顏無比清秀,酷似源氏太政大臣。玉鬘暗自納悶:“世間怎麽竟有如此一模一樣的兩位美男子。”玉鬘覺得源氏太政大臣對她的恩情不薄,隻可惜內裏夾雜著一些令人討厭的邪念。她對此刻見到的皇上怎麽可能有壞印象呢,皇上相當和善,委婉地對她說了些埋怨她拖延進宮日期的話,令她感到羞愧得無地自容,無顏麵對皇上,於是遮住臉沒有答話。皇上對她說:“怪哉!你怎麽沉默不語。朕以為你會領略朕的一番心意,誰知你竟置若罔聞,原來這是你的脾氣呀。”說罷贈歌曰:

“何以如斯難相逢,

深心思慕紫衣人。

莫非你我宿緣已到頭?”他朝氣蓬勃,俊秀動人,玉鬘不由得深感難為情,不過,她覺得他酷似源氏太政大臣,不像他人,也就放心了。她鼓起勇氣作答歌,意思是:尚未進宮供職建立功勞,今年承蒙賜封三位官階,不勝感謝。答歌曰:

“不知緣何封紫袍,

卻原來是聖心操。

今後自當知恩圖報盡心供職。”皇上聽了微笑著說:“你剛才說自當知恩圖報,似乎說了也白說。倘使有人能理解我的心思,我真想問問他,我的思慕是否有道理。”那神情仿佛怨氣滿懷,玉鬘感到實在煩惱,窮於應付,心想:“真討厭啊!今後在他跟前,可不能流露出多有情趣的姿態。世間男子幾乎都有這種毛病,真麻煩。”於是她顯出一副端莊肅麗的樣子,皇上也就不好隨心所欲地口出戲言,皇上心想:“算了,她今後會逐漸習慣的。”

髭黑大將聞知冷泉天皇造訪玉鬘,非常擔心,無法平靜,屢屢催促玉鬘辭退出宮,玉鬘自己也害怕:“這樣下去會發生為人妻所不應有的事情。”她在宮中不能安居,於是設法造出必須辭退出宮的種種理由,再由父親內大臣等人巧妙申請,冷泉天皇才敕準她請假出宮。皇上對玉鬘說:“你一旦請假出宮,肯定有人會以此為戒,不讓你再度進宮。假使他這樣說出來,也不好處理,實在令人難過啊!朕比誰都最先戀慕你,不料卻被他人捷足先登,朕反而還得取悅於他,朕甚至感到自己仿佛重蹈昔日某氏的覆轍。”皇上確實感到非常遺憾。過去隻是聽說,如今親眼目睹,覺得玉鬘果然比傳聞的更美,就算從一開始無戀慕之心,待親眼見了也決不會輕易放過,更何況自己對她早就有愛慕心呢,自然會越發產生妒忌和感到萬分遺憾。然而,若隻顧強求,又生怕玉鬘覺得自己膚淺而遭她討厭進而疏遠。緣此皇上擺出一副情趣深沉的姿態,和她說些山盟海誓的話,試圖打動她。玉鬘不勝惶恐,心想:“難道真是‘夢中迷途我忘形’嗎?”

輦車已經準備停當,源氏太政大臣和內大臣派來侍候玉鬘的人,早就等候著玉鬘起程。髭黑大將也來了,他忙不迭地甚至嘮叨著催促快些動身。然而,冷泉天皇卻還在玉鬘身邊,舍不得離開,他生氣地說道:“如此嚴陣以待地在旁護衛,實在討厭啊!”遂詠歌曰:

雲霞隔斷九重天,

莫非不再飄梅香。

此歌雖然不是什麽出色佳作,但是玉鬘仰望皇上那俊美的姿容,大概連帶對歌詞也感到饒有情趣吧。皇上接著又說:“我多想‘流連春郊泊一宿’,但可憐有人難以離開你,此人的心情比朕更加苦楚,故朕準你回去。今後不知如何互通信息才好。”說著顯得十分苦惱的樣子,玉鬘不勝惶恐,答歌曰:

縱令不比百花枝,

如斯香風會傳遞。

她那依依不舍的情狀,惹得皇上十分愛憐,臨走還頻頻回首凝望。

髭黑大將早已存心今夜將玉鬘直接迎到自家宅邸。他想倘若預先把自己的打算說出來,恐怕源氏太政大臣不會同意,因此一直不露聲色。此時驀地說道:“我傷風了,突然感覺身體很不舒服,故想回自宅休息方便些,若與尚侍玉鬘分開又很不安,因此……”他溫和地作了這番表白後,旋即與玉鬘徑直回自家了。玉鬘的父親內大臣認為這樣行色匆匆未免太倉促,不舉辦相當的儀式是不夠體麵的,可是僅僅以這丁點事為由強加阻攔,難免會令髭黑不快而傷和氣,於是說道:“總之由他去吧,當然人家的事非我所能自由支配的。”六條院的源氏太政大臣覺得此事來得突兀,不合自己的本意,但又不便啟齒幹預。玉鬘也感到自身宛如“傷心雲煙飄他鄉”而暗自悲傷。然而髭黑大將卻覺得自己仿佛盜得一位美女回家來,欣喜萬分,心情徹底平靜了下來。

髭黑大將總為玉鬘進宮供職期間,冷泉天皇曾進玉鬘房間造訪,感到非常妒忌怨恨。他每談及此事,玉鬘就很不愉快,覺得他著實是個品位低下不識情趣的人,從而冷淡、疏遠他,緣此她的心情愈加欠佳了。另一方麵,式部卿親王那時對待髭黑大將那麽嚴厲苛酷,後來覺得非常難以圓場。髭黑大將打那以後幹脆與式部卿親王家斷絕音信不再造訪,他慶幸迎娶玉鬘之事已如願以償,如今隻顧朝朝暮暮精心照顧玉鬘過日子。

轉眼間已到二月,源氏太政大臣總遺憾地感到:“髭黑這個人辦事太任意放肆啦!萬沒想到他竟敢公然將玉鬘占為己有。這也怪自己太麻痹大意。”源氏始終為此事耿耿於懷,惟恐被人取笑,太不體麵。當他想到玉鬘,不禁戀戀不舍,心想:“雖然常言的宿世因緣不容忽視,但是此事也怪自己實在太粗心大意,以致釀成自食惡果,能怪誰呢!”他坐臥不安,玉鬘的麵影總浮現在他眼前。他想到髭黑大將這樣一個不解風流情趣、粗俗沒風度的男子伴隨在玉鬘身邊,即使想寫封信去戲言幾句,也不能不望而卻步慎言了,實在太沒有意思,於是克製自己,忍耐了下來。但是,有一天,傾盆大雨下個不停,四周靜寂,在這種無所事事的時候,他自然想起往時排憂解愁的去處便是到玉鬘的居室,心平氣和地談心,昔日的那般情景,多麽令人眷戀,於是執筆給玉鬘寫信。可是又想到此信雖然是悄悄地交給侍女右近代轉,但是也要警惕免得讓右近見笑,因此萬事不能暢所欲言,隻能寫得含蓄些,讓玉鬘去領會。源氏作歌曰:

“春雨敲叩悠閑時,

對故鄉人作何思。

寂寞無聊時,不由得回憶往事,怨恨情絲萬縷,言語難盡啊!”右近趁無人在場之機,將信遞給玉鬘,玉鬘閱信不由得哭泣。她感到隨著時間的推移,自己內心深處愈加思戀源氏太政大臣的英姿,然而自己又不能麵對非親生父親的人坦然地說:“我很想念你,總想設法見到你。”實際上此刻她心中也在琢磨著“如何才能與他會麵”,悲傷不已。昔日源氏太政大臣時不時地對玉鬘產生悖倫的邪念,令玉鬘很不愉快,但玉鬘未曾把此事告訴過右近,隻是深藏內心中備受熬煎。不過,右近察言觀色,早已窺知一二,但他們兩人的關係究竟已發展到什麽程度,至今右近心中也沒數。玉鬘擬作複,說道:“實在不好意思給他寫回信,但不作複又嫌不禮貌。”說著寫道:

“長雨水滴濕衣袖,

無時不思泡沫人。

歲月流逝,不覺已拜別多時,寂寥之感誠然與日俱增。斂衽拜上。”她恭敬而有禮貌地書寫。源氏太政大臣展信閱覽,不禁潸潸落淚,宛如房簷雨滴,滴個不停。又怕被人看見了不好,勉強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然而惆悵的心緒填膺,不由得想起昔日尚侍朧月夜被朱雀院的弘徽殿母後嚴厲監視,強行拆散自己和她的情景。眼前的事與當年的情景多麽相似,不過可能是由於近在眼前的緣故,他倍感痛苦,真是世間無有其例。他心想:“看來好色的人,大都是自討苦吃啊!從今往後,不管怎麽說都不要再自尋煩惱啦,這是很不合適的戀情。”他努力克製自己不要亂了方寸,可是眷戀她的念頭怎麽也拂之不去,他試圖撫琴聊以**,卻觸物生情,想起玉鬘那典雅的手指撥弄琴弦蕩漾出令人懷念的琴聲,於是他手撫和琴,清彈起來,還唱起“玉藻切莫連根采”,神態優雅動人,倘若戀人看見了,想必也會不由自主地動心吧。

冷泉天皇自從瞥見玉鬘那天生麗質、嫋娜姿態,心中總是難以忘懷,那首可憎的古歌“飄逸紅衫嫋娜姿”竟成了他的口頭禪似的總掛在嘴邊,沉思眷戀不已。他不時悄悄地給玉鬘寫信。玉鬘長久沉思,獨自嗟歎自身命苦,她對如斯遣懷贈答之事也覺得乏味,緣此也不寫那種親切融洽的回信或答歌。玉鬘還是念念不忘源氏太政大臣對她的那份與常人迥異的深情厚愛,有關種種事都讓她深切地感受到這份恩情,難以忘懷。

時令到了三月,六條院的庭院裏紫藤、棣棠爭妍鬥麗,夕陽照耀天空,源氏太政大臣觀賞此番景色時,眼前旋即浮現出玉鬘那百看不厭的美麗姿態,昔日她住在此宅邸時的麵影仿佛依稀可見,於是他步出自己所居的正殿,來到玉鬘昔日所居的西廂房,朝向庭院放眼望去,隻見棣棠花自然而然地幾近憑依在淡竹的低矮籬笆上,錯落有致地綻放,芬芳撲鼻,美極了。源氏信口吟詠:“梔子染衣色猶濃。”接著又作歌曰:

“心向井手遭阻隔,

暗戀棣棠依故我。

‘一見傾慕難忘記’啊!”遺憾的是這些吟詠無人在聽。這會兒他似乎才確切地意識到玉鬘已經離開自己了。這真是一種不可思議的心理狀態。他看見那裏有許多鴨蛋,遂把它當作橙子橘子一般,極其自然地給玉鬘送過去。還附上一信,因估計到可能會被他人看到,故一本正經地寫道:“別後日複一日未能再謀麵,不由得令人心感惆悵,但聽說你身不由己,非趕上特別的機會,難得再見麵,不禁遺憾萬分。”他口吻親切地書寫,還附上一首歌曰:

“巢中一卵覓不著,

落入誰人手中握。

何苦那麽緊握,不過,倒也令人羨慕。”髭黑大將也看了信,笑道:“女子既已嫁人,是輕易不回娘家的,除非有什麽特別的情況,不然,即使親生父母也不應隨便前去會麵,更何況這位太政大臣。他怎麽總是念念不忘而經常發怨言呢。”髭黑大將嘟嘟噥噥地抱怨,玉鬘很討厭聽髭黑大將發牢騷,於是說道:“我可不寫回信。”玉鬘現出難以執筆的神情,髭黑大將便說:“那就由我來寫吧。”髭黑大將甚至連代筆也顯得滑稽可笑。他作答歌曰:

“犄角雁卵不足道,

何苦誰人來尋找。

您情緒欠佳,真令人吃驚。我如斯作複似乎好風流。”源氏太政大臣看了回信,說:“沒聽說這位大將也會寫這種風流倜儻的信,可真稀罕。”說著笑了,可他內心卻十分厭惡髭黑大將如此為所欲為地獨占了玉鬘。

髭黑大將原配夫人自從搬遷回娘家居住後,隨著時光的流逝,對髭黑大將的感情越發疏遠,這意外的無情衝擊使她陷入憂傷沉思,病勢加重,終於精神恍惚癡呆了。從大體上說,髭黑大將對她的關照是親切周到無微不至的,對兒女們依然關愛嗬護。夫人方麵也不可能與他完全斷絕關係,在經濟生活方麵,一如既往接受他的接濟。髭黑大將非常惦念女兒,可是夫人方麵決不讓女兒與他見麵。這位女公子看到外祖父式部卿親王府內人人都恨透了自己的父親,她幼小的心靈覺得自己與父親的距離越發遙遠了,不由得深感不安和悲傷。她的兄弟則能時常進出父親的宅邸,他們和她聊天時,自然會談到繼母尚侍玉鬘的情況。他們說:“她對我們和藹可親,很疼愛我們,她喜歡有情趣的事,朝朝暮暮過得挺自在。”這位女公子很羨慕自家兄弟,同時也自歎自己為何不生成個可以隨便進出父親宅第的男兒身呢!說來也怪,不分男女幾乎都牽掛尚侍玉鬘的事,心思千回百轉。

是年十一月間,玉鬘生下一個非常可愛的男嬰。髭黑大將真是心想事成,極其稱心如意,欣喜萬分,於是竭盡心力嗬護這母子倆。有關這方麵的情景,不需作者贅述,讀者想必也能充分想象得到的。

玉鬘的父親內大臣覺得女兒玉鬘自然而然地時來運轉、福星高照,十分欣慰。他覺得玉鬘的姿色不亞於他格外寵愛的長女即當今的弘徽殿女禦。頭中將柏木也把這位尚侍玉鬘當作極其親密的胞妹看待,和睦相處。不過昔日他不知情,曾經戀慕過她,可能是昔日戀情尚存的關係,而今她被他人奪走,昔日的戀情不免夾雜著妒意在心中湧動,他想:“玉鬘還是進宮當尚侍更有意義。”他見玉鬘的新生兒長相俊秀,又想道:“皇上至今尚未有兒女,因而經常歎息,這新生兒若是皇子,該多麽榮耀啊!”這種想法如今已成為多餘。玉鬘住在家裏,亦可照章辦事指揮處理尚侍的公務,她本人親自進宮之事久而久之也就作罷了。這樣處理,似乎也蠻得當。

內大臣家那位自己找上門來的女兒,也就是盼望當尚侍的那位女公子近江君,由於天性使然,近來情竇初開,春心浮動,內大臣為此束手無策,不勝煩惱。弘徽殿女禦也十分擔心,生怕她做出什麽輕薄之事,無時不為她提心吊膽。父親內大臣曾製止她說:“今後你再不可到人群中去。”可是她連父親的話也置若罔聞,照舊偏要往人多的地方鑽。有一天,不知是什麽日子,弘徽殿女禦那邊聚集了許多殿上人,並且淨是一些特別有聲望的人士,他們吹奏管弦,優雅恰到好處地合著拍子歌唱。適值秋季日暮時分,情趣濃重景色宜人,宰相中將夕霧也前來參與,他異乎尋常的無拘無束,談笑風生。眾侍女都覺得十分難得,讚美說:“夕霧中將到底是超群出眾啊!”話音剛落,隻見這位近江君擠開別人,鑽到人群中來了。眾侍女說:“哎呀!真糟糕。這可怎麽辦。”她們想把她拽住,近江君卻狠狠地瞪了她們一眼,依然繼續使勁往前擠,她們無可奈何,相互嘀咕著:“她會不會又冒出不得體的話來?”這時隻見近江君一把抓住世間罕見的老實人夕霧宰相中將,大肆揚聲讚歎道:“正是這位,正是這位!”喧囂聲高且洪亮,眾侍女暗暗叫苦,近江君卻用清爽的聲音吟詠曰:

“海上漂船逡巡多,

請教何處好停泊。

何苦像‘無篷舟’戀‘同一人’呢!哎呀!失禮啦。”夕霧宰相中將聽了覺得莫名其妙,心想:“弘徽殿女禦這邊怎麽竟有這般冒失的女子。”思來想去才猛然想起,這原來就是那個出了名的近江君,不由得感到滑稽可笑,於是答歌曰:

驚濤駭浪縱令現,

船夫無意靠岸邊。

近江君遭拒絕,討了個沒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