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 柏木
第三十五回 柏木
柏木衛門督備受病魔的折磨,病情毫無起色,不覺間這一年又過去了。柏木看見父親前太政大臣和母親那淒涼悲歎的情狀,也無心思去考慮聽從自然規律死去的事,隻覺得自己先於父母走上黃泉路,未能盡孝心,罪孽深重啊!不過,心情歸心情,他又反躬自問:“莫非我在世間還有不了情,難以割舍,從而還想苟且偷生嗎?!我自幼胸懷大誌,總想出人頭地,無論在公務或私生活方麵,總想大顯身手一番,不料竟是天不從人願,每當遇上一兩個實際問題,撞牆後方悟到自己力不從心,自身實在無用。從而對世間萬事興味索然,一心隻想出家修道,為後世積福。可是我若出家,雙親必感遺憾,雙親的悲怨勢必成為我遁入空門做山野修行的嚴重羈絆,思前顧後皆無法排解內心的苦悶,逡巡度日,結果還是招來了非同尋常的苦惱,以至無顏麵與世人交往。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咎由自取,除此還能怪誰呢,甚至不能向神佛傾訴怨恨之情。這一切大概都是命裏注定的吧!世間‘任誰難成千歲鬆’,誰都不可能永遠活在人世間,因此莫如現在死去,說不定還能博得世人的一些惋惜,也許還會獲得那人的一絲同情,那麽我‘一心殉戀何足惜’。倘使勉強活下去,終有一日必定身敗名裂,這對於自己或對那人都很不利,身心恐怕都不得安寧。與其這樣,莫如早日辭世,也許會讓那些恨我無禮的人心想:‘不管怎麽說他人都死了,就原諒他算了。’以往的萬般罪過,也將在我彌留之際蕩然消失。我除了犯這樁過失之外,並沒有任何過錯。多年以來,源氏大人每遇舉辦遊藝會,必召我到他身邊侍候,百般疼惜愛護我,並十分親切,想必他定會寬恕我的。”柏木在百無聊賴之時,每每翻來覆去地作如斯的尋思,然而越想越覺得興味索然,黯然神傷,痛悔自己為什麽會落到如此臉上無光的地步,隻覺心亂如麻,痛苦不堪,止不住的傷心淚如潮湧,枕頭幾乎都漂浮了起來。
當柏木的病情似乎略見好時,他趁看護他的親人們不在身旁的間隙,給三公主寫信並差人送去。信中寫道:“我已病入膏肓,自知大限將至,想你也早有耳聞。雖然我不怪你不關心我緣何得病,但是我著實痛苦不堪啊!”寫到這裏,他的手已顫抖不已,想說的話也無法繼續寫下去,於是詠歌曰:
“遺骸火化成煙飄,
情絲嫋嫋長縈繞。
盼你哪怕對我說句憐憫的話,讓我靜下心來,走在自找的漆黑迷茫的路上,也能看到一絲亮光啊!”柏木也給小侍從寫了封信,讓她不要泄氣,還說了許多傷感的話,信中還說:“我自身也想再直接會麵一次,有話要說。”小侍從的姨母是柏木的乳母,緣此,小侍從自幼經常進出柏木家,也熟悉柏木。盡管最近她憎恨柏木竟做出那件厚顏無恥的事,但是當她聽說柏木病危,也不勝悲傷。她將信交給三公主時,哭泣著對她說:“請公主給個回音,這確實是最後一次了。”三公主答道:“我自我感覺,我命也危在旦夕!總覺驚魂不定、提心吊膽的。聽說他病了,心裏自然覺得他十分可憐,然而,內疚使我必須自戒,每念及此,都感到後怕。”三公主無論如何也無意給柏木回信。這倒不是由於她意誌堅定,她大概是內心覺得愧對源氏吧,源氏的神態和他那不時的委婉言辭使她感到非常害怕也感到很難過。然而小侍從早已備好筆硯等文具,催促她複函,她隻好勉強地寫就了。小侍從趁夜間無人注意,手持著信,悄悄地溜進了前太政大臣宅邸。
柏木的父親前太政大臣正在等待從葛城山邀請來的法力高明的修道高僧到來,為柏木祈求神靈驅除病災。近來前太政大臣宅邸內舉辦各種法事,或念咒、祈禱,或誦經等,忙得不可開交。還聽從人們的建議,讓柏木的弟弟們到各處尋找遁跡深山、人們幾乎聞所未聞的各類修驗道的修行聖僧,召請他們前來。於是宅邸內聚集了許多模樣奇形怪狀的深山修驗僧。原來,柏木所患的病,其病狀也沒有什麽特別明顯的疾患,隻是病人總覺得心中不安,經常放聲痛哭。據陰陽師等的判斷,說是有“女子的怨靈在作祟”。柏木的父親前太政大臣心想:“也許確實會有其事。”可是,做了許多法事,也不見有鬼怪精靈出現。前太政大臣極其煩惱之餘,才遣人尋遍山野各個角落,召來如此眾多的深山修驗僧的。來自葛城山的這名修驗僧,身材魁梧,麵目猙獰可畏。他運用粗獷可怕的嗓門誦念陀羅尼,柏木聽了,說道:“哎呀!實在討厭啊!大概我是罪孽深重之身的緣故吧,聽見大聲誦念陀羅尼,就覺得非常可怕,仿佛馬上就要死去的樣子。”說著驀地起身,不慌不忙地溜出室外,與那小侍從說話。柏木的父親並不知道此事,他隻知道侍女們說:“大少爺似乎睡著了。”就相信了,遂與這位葛城山的修驗僧小聲地交談。這位前太政大臣雖然已上了年紀,但是至今依然豁達開朗,喜歡說笑話,此刻卻必須麵對滿臉陰鬱相的修驗僧們,向他們詳細述說柏木患病時的情狀,以及其後不見什麽特別突出的跡象,病情卻日益嚴重的經過。他述說後誠懇地拜托修驗僧們說:“請你們務必念誦咒語讓那鬼怪現身。”足見為父者的良苦用心,著實非常可憐。
柏木聽見他們說這番話之後對小侍從說:“你聽聽他們說的這番話,父親不知道我因犯了什麽罪過而引起的疾病。據陰陽師判斷,有女子的怨靈在作祟。倘若當真是三公主的生靈執著地纏附在我身上,那麽我這卑微之身,頓時就變成無上尊貴了!應該說,我這不知天高地厚之心,竟起歹念,犯下了大罪,毀壞了對方的名譽,也摧毀了自身的前程,這類事件,在昔日的世間也並非無有其例。可是,話又說回來,事情落到自己頭上,還是相當麻煩的。源氏大人已經知道我的罪孽,使我沒有臉麵再存活下去,這大概是由於源氏異乎尋常的威儀光輝咄咄逼人的緣故吧。其實我所犯的過錯也並非罪大惡極,但是自從參加彩排的那天傍晚,和源氏大人相見之後,不久我就忐忑不安、心緒紊亂,像是魂靈離開了軀體再不複返似的。倘若我的魂靈果真在六條院的她身旁徘徊的話,請她務必結裾送魂歸。”柏木說這番話時,聲音非常微弱,忽而哭泣忽而笑,那模樣活像魂靈脫離了軀體。小侍從告訴柏木,三公主也一樣,終日深感內疚,自慚形穢怕見世人。柏木聽罷,頓覺精神恍惚,眼前仿佛呈現三公主那瘦削纖弱的麵影,心想:“自己的魂靈可能早已出竅,飛往三公主處了。”他越想,心緒就越煩亂,整個人仿佛陷入極端痛苦的深淵難以忍受。於是對小侍從說:“事到如今,再談此事已無濟於事了。一想到我這無常的一生就這樣結束,這一份真誠的思念會不會成為三公主日後得道成佛的羈絆,心裏隻覺萬分傷痛。三公主身懷六甲,此刻我惟一的盼望,就是能在彌留之際聽到她平安分娩的消息,而後再死去。想起那天晚上我夢見貓的事,惟我獨自心知她已受孕,卻又無人可以相告,內心無限淒寂悲傷。”柏木百感交集,一味鑽牛角尖,那抑鬱固執的神情,一方麵令人感到極其可怕,另一方麵也令人覺得他的心情怪可憐的。小侍從忍不住潸潸落淚。
柏木讓人把紙燭挪近身邊,閱覽三公主的複函,覺得她的手跡還很軟弱無力,不過她的行文優美親切,信中寫道:“聽聞君患病,心甚不安,不能前去探望,奈何,隻能推測狀況而已。來函有‘情絲長縈繞’之語,不過——
儂受熬煎心緒亂,
火化兩煙齊飄颺。
我也未必比君後赴黃泉。”僅僅書寫這寥寥數語。柏木閱後既憐惜她,又誠惶誠恐。柏木說:“啊!惟有‘煙’這一語,是我今生的寶貴紀念,我這一生可真是虛幻無常啊!”說著哭得更厲害了。柏木依然躺著寫回信,寫寫停停,斷斷續續,行文也難以連貫,字跡古怪,活像鳥爪子的痕跡,信中詠歌曰:
“火化成煙飄虛空,
無著魂靈不離君。
盼於日暮時分,特別仰望天空吧。我若成為亡靈,就不會有人來責怪你,你大可放心眺望。盡管已是徒勞而無益之舉,但至少是長久地在憐恤我。”他雜亂無章地書寫,心情越發沉重痛苦。於是對小侍從說:“好了,就此告一段落吧,你早些回去,將我彌留之際的實情告訴她吧。事到如今,我一想到自己死後,世人也會疑惑我緣何而死,猜測肯定會有什麽內情吧,就叫我死後也痛苦不堪,不得安寧。不知我前世造的什麽罪孽,以致今生遭受這般難受的折磨。”他說著一邊哭泣,一邊膝行折回到自己的病榻上。小侍從回想起往昔柏木與她相見時,總是話語不斷,說個沒完沒了,甚至還開些玩笑,可是今天他言語甚少,小侍從覺得柏木很可憐,不忍心就此離去。柏木的乳母即小侍從的姨母也把柏木的病情告訴了她,兩人都非常傷心地落淚。柏木的父親前太政大臣等更加悲痛得厲害,他憂心忡忡地說:“前些日子病情似乎見好了些,怎麽今天又顯得這麽衰弱啊?!”柏木回答說:“哪裏會好轉呢,終歸是無望了!”說著自己也哭了。
卻說,有一天,自傍晚時分起,三公主就開始感到身子難受,善於察言觀色的侍女們知道她即將分娩,都慌了手腳,亂作一團,旋即派人向源氏大人報告。源氏也很震驚,立即前去探視。他暗自思忖:“真遺憾!如果沒有那種嫌疑而確實是自己的孩子,那該多麽可珍惜,可喜慶啊!”但是,他在人前絲毫不露心煩意亂的聲色。他隨即召修驗僧等來做安產祈禱。當然宅邸內原本就有眾多高僧無限期長住,因此從他們當中挑選效驗高超的僧人,全都來參與安產祈禱儀式,場麵盛大,好生熱鬧。
三公主疼痛折騰了一夜,翌日日出時分便分娩了。源氏聽說產下一男嬰,心中暗自思忖:“由於發生了那件秘密事,萬一不巧生下的嬰兒長相酷似那人,可怎麽辦。倘若是個女嬰,還可設法掩飾過去,並且看見的人也不會多,尚可安心。”接著又想:“不過,有這種嫌疑而令人撓頭的男孩兒,撫育教養起來倒是可以省些心,說不定也挺好。仔細想來也真不可思議,這件事大概就是我所造成的讓我終生膽戰心驚的罪孽,於現今呈現的報應吧。我於今生就受到這種意想不到的懲罰,來世可能會減輕些罪孽吧。”不知詳細內情的人,都以為這位小公子出於高貴公主之腹,又是源氏大人晚年得子,一定是源氏格外寵愛的寶貝了,從而更加用心伺候照顧。
在產房內舉行的慶祝儀式,盛大而隆重。六條院的諸位夫人各自都送來了各式各樣精心製作的饋贈禮物,諸如世間例行的木製方盤、高座食案、高腳木盤等都別具匠心,暗中競賽各自的心靈手巧。
三公主產後的第五天晚上,秋好皇後這方派遣使者送來禮物,諸如贈予產婦三公主的祝膳食品、賞賜給隨身伺候產婦的侍女們的物品等,賞賜給侍女們的物品按各自身份有所差別,一切都按宮廷的規矩行事,十分莊嚴。食品計有粥、糯米飯等屯食五十套,此外還在各處舉辦饗宴,六條院的雜役、源氏院廳的下級官員,連同其他各處的所有下人,都一一得到非常豐厚的賞賜。皇後殿前的官員,從大夫以下全都前來。冷泉院的殿上人也前來參加慶賀。
三公主產後的第七天晚上,當今皇上也按照宮廷規矩遣使贈送慶賀禮品。前太政大臣與六條院有至親的姻戚關係,理應送特別體麵的厚禮,以示盛情祝賀,無奈近來柏木病重,忙於看護病人,無心顧及其他,因此隻送了一般的賀禮。眾親王和公卿大臣們都紛紛前來慶賀。從表麵上看,此次的慶賀儀式,可謂無與倫比的體麵隆重,然而源氏內心懷有難言之苦,並不那樣高興,從而沒有舉辦管弦樂會助興。
三公主的身體向來孱弱得可憐,再加上沒有經曆過的初次分娩,使她隻覺一陣陣毛骨悚然,非常害怕,因此即使安產後,連湯藥等她都不肯喝。每想到這種意想不到的分娩,不由得深深怨恨自身的命運為何如此淒苦,“恨不得分娩過程中死掉反而清淨。”她甚至如斯想。源氏在人前雖然掩飾得絲毫不露,但卻完全無心去看一眼那令他不悅的初生嬰兒。他的這種態度,不由得使幾個年長的侍女私下議論說:“唉!難得生出這麽一個英俊非凡的可愛公子,源氏大人卻這般冷漠對待。”她們都很可憐這個初生嬰兒。這些私下議論偶爾傳入三公主的耳朵裏,她心想:“源氏現在都這樣了,可想而知日後怨恨更深,勢必越發冷漠無情啦。”她怨天尤人,也獨自嗟歎命苦,繼而又想:“幹脆下決心削發為尼算了。”萌生了出家的念頭。源氏夜間也不在三公主處歇宿,隻是白日裏匆匆前來看看而已。一天,源氏對三公主說:“最近我感悟到人事無常,自覺餘生短暫,不知怎的,總覺得心神不安,一般說我每日都過著勤修佛法的生活,因為不想擾亂沉靜下來的心情,所以沒有常來。你近況如何,心情好些了嗎?我十分惦掛著呐。”說著,他從幔帳邊上窺視了一眼三公主。三公主仰頭答道:“我總覺得活不多久了,常言說:‘因分娩而死,罪孽深重。’因此,不妨讓我出家為尼,或許可用修來的功德保全性命。縱令死了,也許還可以因此而消除罪孽呢。”三公主的口吻異乎尋常,語氣活像深思熟慮的大人。源氏說:“嗨,哪兒的話,不要說不吉利的話。你緣何有這種念頭呢?生兒育女的事,固然有一定的危險可怕,但也絕對不是全然絕望的。”話雖這麽說,可是源氏心裏卻在想:“三公主果真下決心說出這些話,我成全她所願,也是對她的深切關懷。照以往這樣和她生活下去,一遇上什麽事,她總顯得很拘束,內心痛苦,看了也怪可憐的。而我自己這方,對她的事也不可能全然當作沒事一樣地重新考慮,從而有時難免會使她感到不快,別人看了自然也可能會責怪我對待三公主的態度簡慢,這使我感到很困惑。這些情況若傳到朱雀院耳朵裏,他不了解實情,肯定隻顧怨恨我怠慢他女兒。還不如就勢借口她生病要成全病人所願,同意她出家為尼算了。”源氏雖然作了這許多思慮,可還是覺得很可惜,憐惜她年紀輕輕前途無量,垂下的這頭濃密秀發就要削成寒磣的尼姑頭,實在太淒愴。於是對她說:“你還是要振作起來才好,沒有什麽可擔心的。看似大限將至的病人也會康複的,最近就有其例,人世間還是有希望的。”說著就給她喝湯藥。三公主臉色蒼白,身體非常瘦弱,可憐兮兮、氣息奄奄地躺在**,那模樣卻顯得異常文靜淒美。源氏看了,不由得感到:“瞧見她這副模樣,縱令她犯下天大的過錯,自己的心腸也不能不軟下來,寬恕她了。”
進山修行的朱雀院聽說三公主平安分娩,更愛憐她,很想與她會麵。但又聽說她的身體一直很不好,不知近況如何,十分惦掛,他揪心得甚至連朝夕誦經念佛的修行作業有時都不免有些紊亂分心了。
身體日漸衰弱的三公主,近數日來又不思飲食,健康狀況真是陷入瀕危狀態,三公主對源氏說:“我已經很久沒見父親了,近來特別思念父親,莫非我今生再也見不到父親了嗎?”說罷,失聲痛哭起來。源氏立即派人前往朱雀院處,向他稟報三公主的病情。朱雀院聽罷,悲傷萬狀,顧不上出家人的清規戒律,連夜悄悄地前去探望女兒三公主。朱雀院此舉沒有預先打招呼,突然駕臨六條院,六條院主人源氏大吃一驚,過意不去地出來迎接。朱雀院對源氏說道:“我自以為對世俗之事早已淡薄,可是內心還是殘存牽腸掛肚的迷津,牽掛愛女之情難了,以至修行也懈怠了。心想:倘若人不按常理順序歸西,而呈現白發人送黑發人,三公主先我而去,生前不能見她最後一麵,那麽父女彼此的這份遺憾將永遠纏綿不絕,這就太淒慘了。緣此顧不得世人的非議,深夜匆匆到訪。”朱雀院雖然改換了出家人的裝束,為避人耳目不穿正式法衣,隻穿一身黑袈裟,然而他那瀟灑飄逸、親切可人的姿容依舊,使源氏看了不由得羨慕之至。兩人相見,源氏照例激動得落淚,他對朱雀院說:“三公主的病情並不特別嚴重,隻是近數月來,身體一直很衰弱,又不思飲食,日積月累以至衰弱成眼下的這般狀態。”接著又說:“簡慢設座,實在失禮。”說著在三公主的寢台前設個坐墊,並引領朱雀院就座。三公主身邊的眾侍女連忙扶起三公主下寢台迎接父皇。朱雀院將帷幔稍稍撩起,對女兒說道:“我這身裝束活像守夜的祈禱僧人,然而修行功夫尚未達到顯現效驗的程度,慚愧之至,隻因想讓你看到你想見的我的姿影,我就在你眼前,仔細端詳吧。”說著揩拭模糊的淚眼。三公主發出微弱的哭泣聲,對父皇說:“女兒大概已無望活下去,承蒙父皇駕臨,請順便為女兒剃度吧。”朱雀院答道:“你有此願望,誠然可貴,但是身患大病,未必是大限將至,再說你尚年輕,來日方長,貿然出家,將來反而會多生煩惱,招致世人非議,還望三思啊。”朱雀院又對源氏說道:“她出自本心有此願望,如果病情果真已是病入膏肓無可救藥,我想讓她出家,哪怕須臾,也可以修得功德獲得佛力幫助。”源氏說:“她近日來常說這種話,但是,有人說這是邪魔蒙騙病人,唆使病人心生出家念頭,不足為信。”朱雀院說:“若是鬼怪教唆,病人經不起它的勸誘,做了反而不好,倒是應該慎重,可是現在病人如此衰弱,她自覺大限將至,而提出這最後的請求,如若置若罔聞,惟恐有個萬一則後悔
莫及矣。”朱雀院說著心中在思忖:“當初我將女兒托付給源氏,本以為最靠得住,不想他接受之後,對她愛憐不深,他們夫妻之間的感情也不像我所期待的那樣融洽。這些情況,近年來不時有所傳聞,實在令我不勝掛心,卻又不便公開口出怨言。可是聽任世人妄加揣測,散布流言蜚語,著實令人遺憾。還不如趁此機會,讓女兒出家為尼,好讓世人知道她不是由於夫妻不和才出家,這樣就不至於被世人譏諷了。再說此後源氏對她,縱令不同寢共處,也應該會一如既往照顧她,僅此一點就算我把女兒托付給他的最後一個要求吧。隻要不是因懷恨而分居就好。在善後的處理方麵,我可以將桐壺父皇賜予我的、寬敞且饒有情趣的殿堂加以修繕,供她居住。隻要我一息尚存,她縱令過尼姑生活,我亦可多方關照她,讓她過上安逸無憂的日子。再說源氏對她,即使夫妻愛情淡漠,總不至於過分疏遠而拋棄不顧她的。這份情義我總可以見得到吧。”於是,朱雀院又說道:“這樣吧,我既然已經到來,就讓我給她剃度,讓她受戒,結上佛緣吧。”
源氏忘卻了對三公主的不愉快感,隻覺悲傷又遺憾,心想:“這究竟是怎麽回事?!”他忍耐不住走進帷幔內,對三公主說道:“你為什麽要拋棄我這餘壽不多的人,而想出家為尼呢?!還是暫且靜下心來,喝些湯藥,吃些食物吧。出家固然是尊嚴之事,但是你的身體如此衰弱,怎能經受得住修行之苦勞呢。總而言之,首先得保養好身體再說。”三公主隻顧搖頭,她覺得事到如今,源氏說的這番好話反而可恨。源氏察覺到:“三公主平素雖然沒有明顯表示,但是內心裏還是滿懷哀怨的。”他覺得她非常可憐。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地說了許多,不覺間天色已近拂曉。
朱雀院說:“如天亮之後我回山,途中被人看見我這副模樣不成體統。”於是催促三公主快快受戒。朱雀院遂從為三公主做祈禱的僧人中挑選效驗高超的數名法師,召進產房內來為三公主落發。源氏眼見法師將這正當年的少婦的絲絲秀發剪落下來,舉行了受戒儀式,情不自禁地感到悲傷和痛惜,實在難以忍受,不由得放聲痛哭起來。朱雀院自不消說,他特別寵愛這個女兒,原本想讓她享有比任何人都優越的境遇,現在卻看到女兒對現世不持任何希望,一心落發為尼,自然傷心惋惜,潸然淚下。他叮囑女兒說:“從今以後,期望你長保平安。一定要勤於念佛誦經。”說罷,他便趁天色未亮,匆匆上路了。三公主的身體依然非常衰弱,眼看就要斷氣似的,不能順遂地起身目送父皇,連拜別的話也不能流利地說出來。源氏對朱雀院說:“今日相會,宛如在夢境中,不由得心緒紊亂。承蒙顧念舊情,特意光臨,小弟招待不周,甚為失禮,容改日登門致歉。”源氏遂派遣多人護送朱雀院回山。朱雀院臨別對源氏說:“昔日我性命垂危之時,心疼這女兒孤身隻影,無人照顧,前途渺茫,怪可憐的,因此總是難於割舍。你那方也許原本是無意接受她,後來終於順從我的要求,應允關照她直至今天,令我很放心。今後倘若她還能保全性命,那麽已成為尼姑之身的她,不適合居住在人多熱鬧的地方,可是若讓她遠離此處到偏僻的山村去居住,畢竟也是令人心不安的。這事還得煩請你酌情適當安排,拜托你切莫舍棄為感。”源氏回答說:“您這般無微不至的叮嚀,反而使我汗顏。此刻由於事出意外,過分悲傷以至心緒繚亂,萬事隻覺茫然不知所措了。”源氏著實痛苦不堪。
後半夜做祈禱時,有個鬼魂依附在人身上出現了。但聽見鬼魂說:“瞧我就是如斯頑固哩。前些日子我作祟的那個人,被你們巧妙地救走了,我好恨喲。緣此我又悄悄地到了這裏,近日來我一直跟著她呢,現在我該走啦。”說著就笑了起來。源氏大吃一驚,心想:“原來在二條院出現的那個鬼魂,又跑到這裏來跟上三公主,沒有離去呀。”他覺得三公主很可憐,同時也覺得很可惜。
三公主的病似乎略見好轉,但還是很不保險。由於三公主出家了,眾侍女一個個意氣消沉,不過她們覺得:“隻要她的病能好起來,她即使出家為尼,也是好的。”她們同情她,也隻好忍受了。源氏把做法事的時日延長了,叮囑眾僧不得懈怠,他自己則萬般盡心關照。
那位柏木衛門督一聽說三公主出家了,悲戚得幾乎昏厥過去,心力也近乎衰竭,簡直毫無希望了。柏木覺得妻子落葉公主很可憐,心想:“事到如今,如果請落葉公主到這邊來,此舉似乎過於輕率,再加上母親和父親大人始終陪伴在自己身邊,自然難免會看到妻子的身影,這也沒意思。”於是向父母親請求說:“我想設法去一趟落葉公主那邊。”可是雙親無論如何也不同意。緣此,柏木無論見到誰,都訴說一番自己想見落葉公主的臨終之念。
落葉公主的母親原本從一開始就不太願意將女兒許配給柏木。隻因柏木的父親前太政大臣親自奔走,熱心懇切地再三請求,朱雀院為其誠意所打動,無可奈何就答應了這門親事。當朱雀院為三公主與源氏結親的事擔心的時候曾說:“比起三公主來,二公主反而有了一個可靠的丈夫,無須為將來犯愁。”柏木想起當年從傳聞中聽說了朱雀院的這番話,現在覺得自己辜負了朱雀院的信賴,實在遺憾之至,於是懇求母親說:“看樣子,我有可能舍棄落葉公主而死去,她可真的要受種種苦楚了。天不遂人意,命裏注定如此,無可奈何。我恨隻恨不能長相廝守,落葉公主悲傷愁歎確實是很可憐啊!懇請父母親格外垂愛,多加關照落葉公主。”母親回答說:“兒啊!切莫說這些不吉利的話。你若先我們而去,我們的餘壽還能有幾許,可以了卻你這來日方長的囑托呢?!”母親說著隻顧哭泣不止。柏木無法再次懇求,隻好另找弟弟左大弁紅梅,詳細地委托他辦有關的種種事宜。
柏木衛門督心地善良、為人寬厚,是一位人品高尚的君子,弟弟們尤其是年幼的弟弟們都很信賴他,甚至把他視若父母一般敬重他,如今聽到他說這些傷心話,無一不感到悲傷,侍奉於府內的人們也都為他悲歎。朝廷方麵也都為柏木感到惋惜。當今皇上聽聞柏木已病入膏肓回天乏術,旋即下詔,晉封他為權大納言。皇上說:“柏木聽聞此喜訊,或許能振作起來,再次進宮上朝呢。”然而柏木的病勢全然不見好轉的跡象,柏木隻能在痛苦中,在病榻上叩謝皇恩。柏木的父親前太政大臣看見皇上賜下如此豐厚的寵遇,可是兒子大限將至,他越發悲傷痛惜,實在無可奈何。
夕霧大將一直深切地關心著柏木的病情,經常來探視。這次他聽說柏木晉升,就第一個前來祝賀。柏木的病室在廂房,門前停放著許多前來探望或祝賀晉升者的車馬,人聲嘈雜,鬧哄哄的。病人自今年以來,幾乎無法坐起身來,病中衣冠不整,無法會見像夕霧大將這樣身份高貴、風度翩翩的訪客。柏木心想:“病情再好些,真想見他們。”可是病體衰弱不堪,已無康複的希望,一想到這兒,不由得深感遺憾,便說:“還是請夕霧大將進來坐吧。病室雜亂無章,要待客很失禮,想必他也會見諒的。”於是在自己枕邊設座,並請祈禱僧人暫且退避,而後請夕霧大將進來。
柏木與夕霧自幼和睦相處,親密無間,如今麵臨死別的時刻,那份悲傷眷戀的感情,實在不亞於親兄弟手足之情。夕霧心想:“如果是一般健康人,遇上今日晉升之喜,心情該不知會有多愉快啊!可是,如今柏木病成這般模樣,實在是太可惜了!”夕霧對柏木說:“你的身體怎麽衰弱到這種地步。今日逢此喜慶,我以為你多少會好些呢。”說著,掀開帷帳來探視他。柏木說:“真遺憾啊!我已經不再是從前的我了。”說著隻將烏帽子戴在頭上,本想略微支起身子,然而動作起來十分痛苦。他身穿多層質地柔軟的潔白和服,蓋著被子躺著。病榻四周陳設雅潔,薰香之氣繚繞。這住處蕩漾著一種高雅的情趣,病人在這樣的氛圍裏,舒適地躺在病榻上,不由得令人感到病人是一位求雅之心深邃的人。一般說來,身患重病的人,自然總是須發蓬亂,髒亂不堪的,然而這位柏木盡管瘦骨嶙峋,膚色卻反而顯得更白,給人一種氣質高雅的感覺。他靠在枕頭上說話的神態,實在極其衰弱,眼看就要斷氣似的。夕霧著實心疼,他對柏木說:“你長期受病魔的折磨,相形之下,並不顯得那麽瘦弱,神采反而比往常更美了。”夕霧口頭上盡管那麽說,手卻在揩拭眼淚。接著又說:“我們倆不是有‘生死與共’的誓約嗎?可你怎麽就這樣了呢。我連你為何會得此重病都不清楚,叫我這個與你親密無間的人怎麽不揪心啊!”柏木回答說:“從我自身的感覺來說,這病何時、為何會嚴重起來,自己並沒有察覺,也沒有什麽地方覺得格外痛苦。萬沒有想到會突然變成這個樣子,似乎沒有過多少日子,就整個人都衰弱了,如今元氣似乎已喪失殆盡。可能是由於做了種種祈願和祈禱法事的關係,把我這死不足惜之身留住,然而讓我苟延殘喘,拖延時日,反而令我不堪淒苦。此刻我的心情是恨不得早些死去。盡管如此,我在這世間確實還有許多難於割舍的執著:不能稱心如意地對父母盡孝心,至今還要讓他們為我擔心;對摯友你,我須盡的情誼也隻能半途而廢了;回顧我自己,沒能順暢地出人頭地,而抱恨終生。這種一般世人皆有的可歎之事,姑且不論,我內心深處潛藏著的痛苦煩惱,在這彌留之際,本不應泄漏出來,然而終歸難以隱忍,除你而外還能向誰傾吐愁腸呢。我雖有許多弟弟,礙於種種緣由,縱然隱約透露,也覺不合適。其實,我對源氏大人,稍有得罪之處,近數月來,我總是心懷內疚,自責不已。但是這件事實在不是出自我的本意,我痛心疾首仿佛無臉再見世人,我琢磨著我的病大概就是緣此而生的吧。前些時候,承蒙源氏大人邀請,於為慶賀朱雀院五十大壽舉辦的音樂會彩排之日,前往六條院,並拜見了源氏大人。我對源氏大人察言觀色,從他的眼神裏,我似乎感到他至今依然沒有寬恕我,從此我越發感到繼續在人世間活下去,顧忌憂患會更多,從而覺得人生毫無意義,進而心緒紊亂,終日忐忑不安。在源氏大人看來,像我這號人固然微不足道,不過在我來說,我自幼真心敬重並信賴源氏大人,大人之所以不寬恕我,可能是聽信讒言所致吧。惟有這一樁事是我死後還長存世間的遺恨,當然也是我來世獲得安樂的障礙。但願你將此事記在心間,得便時向源氏大人稟明為荷。即使我死後,倘若能夠承蒙源氏大人恕罪,我當感恩不盡。”柏木越說下去,神情越痛苦,夕霧隻覺得極其傷心難受,他心中已估計到是那件事,但是尚未了解詳情。夕霧回答說:“你何必如此多心而自責呢,家父並沒有怪罪你呀,他聽說你的病很嚴重,非常吃驚,並為你感到惋惜呐。你既然有那麽苦惱的心事,為什麽還對我隱匿,不早點告訴我呢?若告訴我,說不定我還可以從中疏通呢。事到如今,已追悔莫及啊!”夕霧十分傷心,恨不能讓時光倒流。柏木說:“說實在的,我的病勢稍見好時,本應對你訴說就好了。我萬沒有想到會如此迅速地病入膏肓,我漫不經心自己危在旦夕的無常生命,也說明了自己極其糊塗。請你切莫將此事泄漏出去。倘若遇上適當的機會,請你務必向源氏大人善為解釋為盼。一條院那位落葉公主那邊,亦請不時費心探望關照。朱雀院聽說我死後,勢必為公主擔心,全都拜托你費心勸慰了。”柏木似乎還有許多話要囑托,然而力不從心,心力衰竭支撐不下去了,隻能向夕霧揮揮手示意:“請你回去吧!”祈禱僧等便走進病室內來,柏木的母親和父親大人以及其他親屬都聚集在病室內,侍女們東奔西走忙個不停,一片喧囂,夕霧哭泣著踏上歸程。
柏木的妹妹弘徽殿女禦自然不用說,柏木的異母妹妹即夕霧大將的夫人雲居雁等人也都非常悲傷,為他歎息。柏木平素待人,無論對誰都用心周到,頗有寬厚的菩薩心腸和兄長風度,因此髭黑右大臣的夫人玉鬘對這位異母兄長格外親睦,敬重他。她十分牽掛柏木的病勢,自己另外請僧人為他做祈禱法事,然而祈禱法事不是治愈思戀病的藥方,終歸徒勞毫無成效。柏木終於未能如願與夫人落葉公主見上最後一麵,遂像水泡消失般撒手人寰了。
多年來柏木對於落葉公主在內心底並沒有太深的愛情,但是表麵上則禮數相當周到,一派親密敬重的姿態,無微不至地關懷,落葉公主在似乎祥和溫馨的氛圍中生活,對柏木也沒有怨恨之處。隻是每想到柏木的壽命如此短暫,以及奇怪地對世間夫妻慣常的耳鬢廝磨不感興趣,不禁感到非常悲傷,從而陷入沉思。她的這副模樣,著實可憐。她的母親想到女兒年輕守寡,可能成為他人的笑柄,覺得非常遺憾。她看到女兒的神情,感到無限傷心。柏木的父母親等人就更不用說了。柏木的父母極其哀傷痛惜地哭泣著說:“應該讓我們先走啊!這世間太無理無情啦!”然而如今已無可奈何。遁入空門成了尼姑的三公主怨恨柏木狂妄的戀心,並不希望他長壽,可是聽說他死了,也不免覺得可憐。她暗自想:“想到這小公子薰君的事,故人柏木相信這孩子是他的,看來也許我和他確實有前世注定的這份孽緣,才發生那樁意外的可悲事件吧。”她萬感交集,心裏感到一陣惆悵,不知不覺間落下了眼淚。
到了三月間,天空晴朗,小公子薰君已誕生五十天,是舉辦慶祝的日子了。薰君長得又白又可愛,相貌很美,發育得很好,胖乎乎的,不像是剛生下五十天的嬰兒。那小嘴巴仿佛想牙牙學語似的。源氏來到三公主這邊,問候她:“你的心情是否爽朗些了呢?唉!你的這身裝束真令人失望啊!倘若你是一如既往的那身打扮,看到你平安無恙的身影,我該不知有多麽高興啊!你怎麽狠心地舍棄我而出家了呢。”源氏噙著眼淚吐露苦衷,他如今每天都前來探望三公主,反而比以往無限重視對待她了。
慶祝小公子薰君誕生五十天,將舉行獻餅儀式。但小公子的母親已換成尼姑裝束,這儀式應該怎麽辦才是呢。眾侍女正在無計可施的時候,源氏來了,他說:“嗨,這沒什麽關係嘛。倘若是個女嬰,嬰兒的母親是個尼姑,因為性別相同,惟恐前來參加慶賀不吉利,才忌諱。”於是,在南麵設一小座位,讓小公子入座,並向小公子獻餅。小公子的乳母的著裝相當華麗。人們獻上的禮品各式各樣,不計其數,諸如各具匠心、各有意趣的一籠子一籠子的水果、扁柏木片盒飯等,擺滿了簾內簾外。人們不了解實情,滿不在乎地布置著,源氏卻隻覺傷心和可恥。三公主也起來了,她覺得頭發的末端過密,擴展成一大片,很不舒服,舉手撫摩撥開額頭上的頭發。這時源氏撩起帷幔走了進來,三公主極其難為情地轉過身去,背向著他。她比產前更加清減了。由於珍惜那頭秀發,那天落發為尼時,後麵還留得很長,甚至看上去不像是尼姑。她穿著看上去像是五重襯褂的深灰色襯衣,外麵穿一件帶點黃色的淺紅色衣服,從旁看去,她的姿影顯得她似乎還不習慣於穿這身尼姑裝。不過這反而令人覺得她像個蠻漂亮的可愛小女孩兒,嬌豔秀麗。源氏說道:“唉!多令人傷心啊!黑灰色畢竟是令人看了就感到寂寞黑暗的顏色呀。我不時自我安慰:你雖然已成了尼姑,但我還可隨時見到你。然而不聽話的淚珠總是止不住地流淌,實在難為情。你舍棄了我,可是世人卻認為這是我的罪過導致的,我反躬自省,不由得痛心,甚感遺憾。不免獨自嗟歎:昔日的情景再也不複返了!”他歎息一聲,接著又說:“倘若你想從今以後,移居他處,這才真正是發自內心地厭棄我,這將會使我感到可恥又可悲,但願你能憐恤我。”三公主回答說:“我聽得常言說‘出家人不懂得俗世的物哀’,更何況我本來就不懂,叫我如何回答你才好呢。”源氏說:“那就沒有法子啦。不過你也有懂得的時候吧。”源氏隻說了這兩句話,就去看小公子了。
乳母們都是有身份、姿容端莊秀麗的人,她們共同照管小公子。源氏把她們都召喚到跟前來,叮囑她們盡職盡責以及頒布須知事項等。源氏說:“可憐啊!我到餘命不多的晚年才得此子,想必他會茁壯成長吧。”說著把小公子抱了起來。但見小公子極其天真無邪地微微笑,他長得白白胖胖的,十分美麗可愛。源氏朦朧地回憶起長子夕霧幼小時的模樣,覺得長相與這小孩兒不相像。明石女禦所生的皇子們,由於是當今皇上的血緣關係,氣質高雅,但並不特別美。可是這個小公子薰君,長得不僅氣質高雅、眉清目秀,還很和藹可親,總是麵帶笑容,源氏見了覺得著實很可愛。可能是源氏心理作用的關係吧,他總覺得小公子薰君的麵容酷似柏木。薰君從剛生下來不多久的現在起,就讓人覺得他眼神凝重、氣宇不凡,真是長得一副無限光輝燦爛的相貌。三公主分辨不出小公子酷似柏木,局外人就更不會察覺了。惟有源氏一人暗自嗟歎:“可憐啊!柏木的無常命運也真夠淒涼的。”接著又聯想到人生無常,不知不覺地熱淚潸潸。他轉念又想:“今天是慶賀小公子誕生五十天的日子,應忌諱哀傷。”於是悄悄地揩拭眼淚。遂吟詠白居易的自嘲詩:“五十八翁方有後,靜思堪喜亦堪嗟。”源氏距五十八歲還差十歲,然而從心情上說,他自己已有暮年之感,內心不勝惆悵。他大概很想訓誡小公子薰君“慎勿頑愚似汝爺”
吧。源氏心想:“侍女們當中,想必會有知道此事實情的人。她們以為我還蒙在鼓裏,不知曉,這倒是令人悵恨的。她們準把我看成是個愚蠢的男子。”想到這些,就覺得不痛快,可是轉念又想:“被人看成愚蠢男子,那也是我咎由自取,隻好忍耐了。我和三公主兩相比較起來,三公主被侍女們背地裏說三道四,就更可憐了。”源氏內心裏盡管思緒萬千,但表麵上卻不露相應的神色。小公子天真地在牙牙學語,滿臉堆笑,他那眼神嘴角格外美,不了解實情的人也許不會在意,可是在源氏看來,怎麽看都覺得小公子還是酷似柏木。源氏暗自想:“柏木的父母似乎都在遺憾柏木沒有留下個念想,哪怕是一兒半女,殊不知柏木有這個不為人所知的,又無法讓父母知道的無常的孽種兒子留在這裏。像柏木這樣一個頗具優越感,又能思善辨的人,卻由於一時的**,出於一念之差,招致毀滅自身的結果。”源氏覺得柏木很可憐,從而也消除了憎恨他的心情,不覺間還為他掉下了同情的眼淚。
當眾侍女悄悄地退下之後,源氏走近三公主身邊,對她說道:“你看了這孩子,覺得怎樣,難道你舍得拋棄這可愛的孩子而出家嗎?太殘忍啦!”三公主突然聽到這樣的責問,頓時滿臉飛起一片紅潮。源氏低聲吟歌,曰:
“誰人世間播鬆種,
無言作答心隱痛。
實在可憐啊!”三公主緘默不答,跪倒下來。源氏覺得三公主無言以對,這也難怪,遂不再追逼她。源氏暗自揣摩:“她不知會作何感想呢。她雖然不是個會深思熟慮的人,但總不至於漠然無動於衷吧。”想到她的心情,源氏不由得又很憐憫她。
夕霧大將回憶起方寸已亂的柏木委婉地說出的那番話,他心想:“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啊?當時,倘若柏木神誌清醒些,也許就會把真情說出來,我也就可以清楚明了事情的原委。真不湊巧,他處在無可奈何的彌留之際,著實令人沮喪,不勝遺憾啊!”夕霧很難忘懷柏木當時的那副麵影,他的悲傷遠比柏木的諸弟更甚。夕霧又想:“三公主並沒有什麽嚴重的大病,竟迅速果斷地舍棄紅塵出家為尼,這又是什麽道理呢?就算是出自她本人的願望,難道父親就允許她這麽做嗎?前些日子紫夫人病勢危篤,哭著苦苦請求允許她出家,父親尚且不願割舍,終於將她勸住了。”夕霧思來想去,最後綜合起來看,他覺得:“的確,這樣看來,大概還是因為柏木老早以前就不斷地動心思戀三公主,每每會有苦悶得受不了的時候。一般說,柏木這個人似乎為人沉著、處事冷靜,從表麵上看,在待人接物方麵,他比一般人用心周到,性情溫和深沉,人們要想了解他內心中在想些什麽,是極其困難的。不過,他也有意誌稍許薄弱的一麵,也許是由於柔情過度,難免有所閃失吧。但是,戀情再怎麽衝動得受不了,不該做的事也不應迷了心竅硬要去做,以致招來喪失性命之禍呀。這樣,也給對方帶來痛苦,自己又徒然喪生。雖說這樣的結果是前世注定的因緣,但此舉實在是太欠考慮、過分輕率,招致淒涼的結果啊!”夕霧內心中思緒翩躚,卻連對妻子雲居雁也不曾透露,他對自己的父親源氏,由於沒有適當的機會,也不曾稟報。不過夕霧倒是總想神不知鬼不覺地向父親吐露有關柏木的情況,看看父親有何反應。
柏木的父親前太政大臣和柏木的母親,自兒子柏木亡故以來,悲傷的淚水就沒有幹枯過,過著不安的時日,頭七、二七……日複一日地流逝,他們幾乎都沒有察覺。舉辦法事所需布施的法服、佛前所需供養的器物等等,一切事務均由柏木的弟妹們料理。佛經、佛像的裝飾等事務由左大弁紅梅來主管。當左右人向前太政大臣請示有關每一個七日的誦經事時,大臣說:“這些事都不要來問我。我已經悲傷成這個樣子,再給我增添苦痛,反而會影響亡者往生吧。”前太政大臣自己神情恍惚,幾乎也成了將死的人。
住在一條院的柏木的妻子落葉公主未能與彌留之際的丈夫見上最後一麵,傷心加上遺憾,備受煎熬。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寬闊的殿堂內,侍女們也相繼請假走了,人數減少,寂寞冷落,惟有柏木生前的幾個親信,偶爾還來探訪。掌管柏木所愛好的鷹和馬的人,失去了依靠的主人,垂頭喪氣地進進出出,落葉公主看到這般情景,不由得感慨萬千。柏木生前用慣了的諸多器物,依然擺放在那裏,還有他經常愛彈的琵琶、和琴等弦樂器的琴弦,也都鬆弛脫落,默默無聲地撂在那裏。落葉公主看到這些遺物,不免觸物生情,悲戚悵惘。惟有庭院裏的樹木依舊應時吐露新綠,群花也不忘季節地綻放美麗,落葉公主悵然、悲傷地眺望。侍女們身穿深灰色的喪服,顯得憔悴,在寂寞無聊中度送春光。一天中午時分,驀地傳來了好生顯赫的開道聲,有人在這殿堂前停了下來,又有個人哭著說道:“唉,可憐啊!難道他們忘記了,還以為衛門督尚在世不成?!”卻原來是夕霧大將前來拜訪。守門人遂進去通報。落葉公主原以為也像往常那樣,大概是柏木的弟弟左大弁或宰相等人來罷了,殊不知卻是個眉清目秀、儀表堂堂的夕霧大將走了進來。於是在正殿的廂房裏設座,並請他入座。對這樣一位身份高貴的公子,倘若按接待一般常客讓侍女應對酬酢,未免失禮,因此,落葉公主的母親親自出麵接待夕霧大將。夕霧對她說:“衛門督不幸身亡,晚輩哀悼痛惜之心甚至勝過親屬,不過礙於名分所限,隻能按常規作一般的探訪慰問。但衛門督彌留之際,曾留下遺囑,緣此晚輩不敢怠慢。人生在世誰都難免有不測之時,晚輩早晚也會有大限將至的那一天,但是隻要還活著,定當盡心竭力為你們效勞。近來由於朝廷內祭神事繁忙,倘若由於私事傷悲隻顧發呆悶在家裏,也不符合慣例,我每天還得奉職。即便是在這期間前來慰問,也隻能短暫佇立寒暄即離,反而會留下未能盡情暢談之遺憾,緣此耽擱了些時日未曾前來拜訪。在下或見或聽說前太政大臣悲傷得心亂如麻,不知所措的情景,此種父子情深,陷入悲境難以自拔,亦屬人之常情。這先不說,且說夫妻之情更格外深切,在下想象著公主的深沉悲痛,不由得難受不堪。”敘說過程中夕霧不時揩拭淚珠鼻水。夕霧雖然是個英姿颯爽、氣宇軒昂的貴公子,卻也有柔情善感的一麵。老夫人操著因落淚而帶鼻音的聲調說:“悲傷乃無常世間之常態,夫妻死別之悲痛,再怎麽深沉,世間也不是沒有其例。像我這樣上了歲數的人,不管怎麽說,還可以用這樣的話語,強作自我慰藉,以求振作起來。可是年輕人卻總也想不開,看她那悲痛欲絕,恨不能緊隨其後奔赴黃泉的淒涼模樣,真令我心都碎了。我這苦命的老嫗,活到現今,莫非就應看到女婿女兒一個個辭世的淒涼結局嗎?這真使我憂心忡忡忐忑不安啊!你是我女婿柏木的知心好友,自然了解他的情況。我從一開始就不同意這門親事,無奈前太政大臣過於殷切期盼,令人難以辜負其盛情,再加上朱雀院亦覺得這樁姻緣美滿可許,因此我想也許是自己考慮不周,隻好改變主意,成全了這樁婚事。萬沒想到嚴酷的現實竟像一場夢一般,如今回想起來,當初自己既然有想法,堅持己見反對這門親事就好了,想想自己的軟弱,真是後悔莫及。不過話又說回來,當初怎麽會料到女婿會這麽英年早逝呢。隻是按我的舊腦筋來看,覺得身為公主,除非有極其特殊的情況,姻緣不論是好還是壞,下嫁總非美好之事。如今她既不是獨身女子,又喪失了夫婿,成了個兩頭無著落的紅顏薄命之身,倒不如索性尾隨其夫火化成煙,反而幹淨體麵,還免得承受世人的憐憫。但是,想歸想,實際上哪能如此幹淨利落地實現呢,我眼見女兒如此淒涼的慘狀,實在是悲戚萬分。正當此時,幸蒙你前來作親切的探訪,不勝感激。如此說來,女婿柏木彌留之際曾有遺言囑托。說實在的,柏木生前對公主似乎並沒有那麽深切的情愛,但他臨終之際,對數人留下遺言,可見他對公主確有深摯的情意厚愛。那麽我們在悲傷之中,也有欣慰之時了。”說罷似乎哭得更淒涼。夕霧大將驀地也落淚潸潸止不住。過了不大一會兒,夕霧說道:“奇怪,柏木是個異常老練持重的人,也許這就是他英年早逝的原因吧。近兩三年來他總是鬱鬱寡歡,顯得憂心忡忡的樣子。在下不揣冒昧,不時忠告他說:‘你過於明察世間的道理,是個有深思遠慮的人,但是過分賢明**,容易欠缺柔情可親的一麵,這樣反而淡化了人們對你的敬賢之心。’可是他總認為我所持的看法膚淺。這且不去說它,更重要的是,落葉公主內心中比任何人都更傷心,恕在下出言冒昧無禮,在下著實很同情公主。”夕霧真摯且親切地百般撫慰,他待了好大一會兒,才起身告辭。
已故柏木的年齡雖然比夕霧大五六歲,但還是顯得很年輕,英姿颯爽,舉止優雅。夕霧則誠實持重,是個堂堂的男子漢,長相十分俊秀,非同尋常。侍女們目送著清秀的夕霧離去,哀傷之情似乎也稍微減輕了些。夕霧望見庭院裏櫻花美麗綻放,饒有情趣,驀地想起古歌“今年綻放墨色花”,但覺得歌詞不吉利,於是信口吟詠另一首古歌“春至百花相爭妍”,接著又詠歌曰:
櫻枝雖呈半枯態,
良辰至時美未改。
夕霧似乎十分自然地有感而吟詠,而後邁上歸程。老夫人聽罷,立即和歌一首曰:
今春淚眼現模糊,
恰似柳芽穿露珠。
這位老夫人雖然不是特別富有情趣的人,不過當年卻也是一名號稱愛好時髦、有才氣的更衣。夕霧見她反應靈敏即時答歌,心想:“果然是一位持有優雅趣味的人。”
夕霧離開一條院後,旋即造訪前太政大臣宅邸,柏木的弟弟們都在家,他們說聲:“請到這邊來……”遂引領夕霧走進前太政大臣的外客廳。大臣暫且強忍哀痛,振作起精神會見夕霧。這位大臣原本長相清秀,總像不會老似的,但是喪子的悲痛使他消瘦萎靡不振,胡須也無心修整,任它長得長長的,他的樣子甚至比為自己的父母居喪時更加憔悴得厲害。夕霧看見嶽父大人的這般模樣,一陣心酸,同情的眼淚忍不住撲簌簌地往下掉,自己覺得這般哭相很難為情,極力試圖掩飾。大臣這方,一想到夕霧與柏木是至交好友,見到夕霧後也不由自主地潸然淚下,無論如何也止不住。兩人一邊落淚,一邊談及柏木的種種往事,話語似乎總也述說不盡。夕霧稟告大臣有關他探訪一條院的落葉公主的情況,隻見大臣的眼淚活像春雨綿綿時節房簷的雨滴,不停地滴落,把衣袖都濡濕了。夕霧將自己已寫在懷紙上的、落葉公主的母親所詠的歌“柳芽穿露珠”呈給大臣一閱。大臣說:“我的淚眼也模糊得看不見了!”說著一邊抹眼淚一邊看,從他那張淚跡斑斑的臉上,絲毫看不見他往常那種精悍利索、氣宇軒昂的痕跡,實在是不成樣子。從情趣上說,這首歌並不格外優越,不過“柳芽穿露珠”之句倒是蠻有意趣的,大臣看了不由得悲從中來,淚如潮湧,長時間按捺不住。大臣對夕霧說:“你母親辭世的那年秋天,我覺得世間的悲傷已達到了極限。可是女子的活動範圍畢竟有限,相識交往的人少,在任何場麵上都不拋頭露麵,因此這悲傷總是潛藏在內心底,很少觸景生情明顯地表露出來。男子就不同,柏木雖然並不精明能幹,但承蒙當今皇上的厚愛官階晉升以來,依靠他的人自然逐漸增多,從而驚聞柏木亡故的噩耗,為之驚歎惋惜的,似乎各方人士皆有。但是我之所以如此深感悲痛,並不是為了人世間一般的威望和官位等,我隻是受不了,也舍不得喪失了幾近完美無缺的柏木這個人啊!世間還有什麽事物能排解我的這份悲痛呢!”說罷悵惘地仰望天空。日暮時分的霧靄呈朦朧的深灰色,枝頭的櫻花行將凋零,這番景象似乎今天才第一次映入大臣的眼簾。於是他就在夕霧剛才拿出來的懷紙上寫道:
今春反常哭喪子,
淚珠濡濕墨色衣。
夕霧大將接著詠歌曰:
故人想必未料及,
雙親為子穿喪衣。
柏木的弟弟左大弁紅梅也接著詠歌曰:
嗟歎誰人為憑吊,
春日未至花先凋。
為已故柏木舉辦的法事等,超乎世間的常例,特別莊嚴隆重。柏木的妹妹夕霧大將的夫人雲居雁自不消說,夕霧大將自己也格外精心安排,召請高僧為柏木誦經超度。
此後夕霧還經常去探望一條院的落葉公主。四月的天空,萬裏無雲,清爽宜人。四周的樹梢,呈現一派新綠,望之令人賞心悅目。沉浸在悲歎中的一條院宅邸,四處寂寞蕭條。正在度日如年的當兒,夕霧按往常慣例前來探訪。隻見庭院裏成片草地正在吐露綠芽,鋪沙較少的背陰處,艾蒿適得其所似的蓬蓬茸茸。故人柏木生前喜愛且精心栽種的花草樹木,而今無人打理,任意叢生,雜亂無章,不由得令人聯想到“一叢芒草君栽植”,待到秋季,淒厲的蟲聲將四起,夕霧想象著那番悲秋的景象,內心無限悲愴淒涼,幾至淚下。夕霧撥開露珠打濕的草叢走進去。屋內整體都掛上伊豫簾,深灰色的幔帳也已換上了夏季的薄紗布垂簾,透過垂簾看到的人影,給人一種涼爽的感覺。內裏有幾個漂亮的女童,身穿深灰色的外衣,那外衣的下擺和她們的發型,透過垂簾隱約可見,雖然饒有情趣,但畢竟看上去還是令人悲傷的喪色。今天是在簷廊上給夕霧設座,侍女們給他鋪了坐墊,可是又覺不合適,遂稟告老夫人說:“座位設在房門口附近,未免太簡慢了!”但是老夫人近來身體欠佳,隻能斜靠著躺著。侍女們遂代她接待,與夕霧應酬,這期間夕霧眺望庭院裏的花木,隻見它們若無其事地葳蕤成長,不勝感慨萬千。夕霧望見一株絲柏和一棵楓樹格外突出,比其他樹木長得都高,枝繁葉茂,分外蔥蘢,它們的枝杈相互擁抱,夕霧說道:“不知是什麽緣分,竟讓這兩棵樹的上端枝杈結成連理枝,合成一棵樹,前途有希望啊!”於是,夕霧悄悄地靠近垂簾處詠歌曰:
“木神既許合一體,
同樣可仿結連理。
讓我坐在簾外,如此疏遠,令人好生遺憾!”說著走近門檻處。眾侍女彼此悄悄拉扯,背地裏低聲議論:“這位公子連那種優雅的姿態也帶有相當的風流啊!”老夫人讓傳話的侍女小少將君轉達對夕霧的回答曰:
“柏木護神雖不在,
豈容他人借宿來。
你出言未免過於欠分寸,顯得用心太淺薄。”夕霧聽罷,覺得她說得也是,遂微微一笑置之。
夕霧似乎感覺到老夫人稍稍膝行出來的動靜,於是從容不迫地端正坐相。老夫人說:“也許是由於在這艱辛的塵世裏,沉浸在悲傷中度日的緣故吧,心情不可思議地苦惱萬分,茫然自失地打發日子。承蒙屢屢蒞臨造訪,實在不勝感激,從而得以強自振作起來。”老夫人的神情顯得極其痛苦。夕霧說:“您遭遇不幸,而陷入悲歎中,雖說這是人之常情,但是一味過度悲傷下去,又何濟於事呢!世間萬事也許前世早已注定,悲哀的命運畢竟還是有限度的。”夕霧用這些話安慰老夫人。他心想:“據世間傳聞,這位落葉公主品格高尚,可憐她年輕喪夫,難免會遭世人譏諷,想必她會感到雪上加霜,備受煎熬吧。”夕霧為她擔心,不由自主地格外熱心於探詢落葉公主的近況。夕霧又想:“這位落葉公主的長相,雖說不是美得無懈可擊,但是隻要不是醜得不堪入目不成體統……幹嗎要以人的外表長相好賴來定奪愛憎,或者決定是否追求迷戀呢?這樣做才真正是不體麵的哩。歸根結底,一個人的性格優良,才是最可貴的。”夕霧如斯想,於是又對老夫人說:“今後但願能將在下當作故人一樣看待,切莫見外為荷。”夕霧的這番話,雖然沒有太特意地表白自己的戀慕之心,但是已經懇切地吐露了自己的心聲了。夕霧身穿貴族便服,英姿颯爽,身材挺秀,風采高雅。眾侍女私下裏悄悄地在議論說:“夕霧公子的父親源氏大人,無論從哪方麵看,都覺得他和藹可親,他那氣質之高雅、人格之魅力,無人可與之比肩。這位夕霧公子儀表堂堂,一派男子氣概,驀地一見,不由得令人發出‘啊!好英俊!’的驚歎聲。他那俊俏,真是超群出眾啊!”有的侍女還說:“夕霧公子幹脆在這裏進進出出好了!”
夕霧大將嘴裏吟詠“右將軍墓草初青”,這首詩是作者為悼念近世的右近衛大將藤原保忠所作的。由此看來,不論古今,人生在世盡皆難免遭遇死別之痛,攪得心亂如麻。尤其是此番柏木亡故,無論身份高低,無人不為之惋惜歎息。這是因為柏木不僅有學問還精通技藝,並且格外重視人情。緣此連平素不甚親近的同僚,或上了年紀的侍女,也都很依戀和悲傷。當今皇上尤為痛惜,每當舉行管弦樂會,首先總會想起柏木而感慨萬分。他每每歎息:“可惜啊!衛門督!”這句話竟成了當時的流行語,像口頭禪似的幾乎無人不掛在嘴邊。
六條院的源氏更加憐惜柏木,追憶他的心思與日俱增。惟有源氏自己心中知道薰君是柏木的遺孤,這是別人所意想不到的,實在是沒勁啊!
到了秋天,這位小公子薰君已會爬行、蹭行,他那模樣之可愛簡直無法形容。源氏不是在人前裝模作樣,而是真心實意地嗬護他,經常抱著他逗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