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物語

第三十九回 法事

第三十九回 法事

紫夫人自前陣子患了一場大病之後,體質極度衰弱,說不清是什麽病症,隻覺全身萎靡不振,雖說不是病入膏肓,但長年累月拖著病身,虛弱不堪,似無望康複。眼看著她的健康每況愈下,源氏為此無限擔憂。源氏覺得尾隨紫夫人之後死去,哪怕晚於她短暫時刻,也是不堪忍受的痛苦,他內心十分惆悵。而紫夫人自己的心情,則覺得自己這輩子享盡人世間的榮華富貴,獨自一身輕,毫無子女可掛牽,無後顧之憂,從而也沒有苟延生命的意願。隻是沒能實現與源氏長期以來的海誓山盟白頭偕老的誓願,實在可歎,內心不由得暗自深感寂寞憂傷。她為了要修來世之福,舉辦了許多法事,布施供養,並且由衷地懇求源氏讓她出家為尼,以了卻平生的宿願,她多麽希望:哪怕在今後一息尚存的短暫期間,得以排除世間一切紛擾,專心一意修行。可是,源氏說什麽也堅決不答應。其實關於出家一事,源氏自己早就有出家的念頭,如今紫夫人如此誠心要求,他也曾想過:“不如趁此機會和她一起進入佛門。”可是轉念又想:“一旦出家入道,就必須割斷塵寰,不問世間事,方能相約於死後在極樂淨土,同登一個蓮花座,相互信賴永結夫婦。然而,尚在現世修行期間,就算與紫夫人在同一山中,亦必遠隔山峰,分居異處,彼此不再相見,才能專心修行。如今紫夫人病體這般衰弱,簡直沒有康複的希望,眼看著她在經受疾病的痛苦折磨,怎能舍得讓她拖著重病之身,遁入空門籠閉山中呢!倘若果真這樣做了,勢必攪亂道心,反而玷汙了山清水秀的靈氣。”緣此源氏逡巡不前,躊躇萬般。隻是這樣一來,在思慮膚淺,無所顧忌地遁入空門者們(諸如朧月夜、槿姬等人)看來,似乎遠比她們落後多了。

紫夫人得不到丈夫源氏的許可,她覺得倘若獨斷專行,毅然決心出家,未免顯得過於輕率,也非自己的本意。源氏不同意紫夫人出家,紫夫人內心對夫君有些許埋怨情緒,另一方麵她也懷疑是不是由於自身罪孽深重,因此不能進入佛道呢!她為自己的來世憂心忡忡。

近些年來,紫夫人暗自有個心願:“請僧人書寫《法華經》千部。”此時,她急於做法事,將此千部已書寫好的《法華經》供奉佛祖。

這樁法事,就在宛如紫夫人的私邸的二條院內舉辦。七僧的法服等,皆按各自的職務身份配置贈予。法服的顏色搭配、縫製做工等皆為上乘之作,無可挑剔。法事場麵也布置得相當莊嚴肅穆。舉辦此番法事,紫夫人未曾鄭重其事地與夫君源氏具體商量,因此源氏也沒有做詳細的具體布置,然而僅憑紫夫人的旨意,竟能如此有條不紊、恰到好處地操作,源氏看到紫夫人連佛道都如此精通,覺得她的心靈智慧真是不可限量,不禁歎絕。源氏隻在大體上幫忙辦理一些雜務。至於安排樂人、舞人等事宜,均由夕霧大將負責調度。

當今皇上、皇太子、秋好皇後、明石皇後,乃至六條院源氏的諸位夫人,都送來供奉佛的誦經布施物品等,為數之眾,幾乎無處可放,更何況當下朝中似乎無人不熱心籌備讚助此次法事,緣此場麵盛大莊嚴,盛況空前。簡直不知紫夫人是從何時起就著手做如此周密精心的籌劃,令人感到仿佛是老早以前就許下的宏願。舉行法事的當天,花散裏夫人與明石夫人都來到了現場。紫夫人敞開南麵和東麵的門,就坐於自己的設座上,這是正殿西麵的儲藏室,諸位夫人的坐席設在北廂房裏,僅用屏風隔開。

舉行法事的這天正是三月初十,櫻花盛開,晴空萬裏,真是個饒有情趣的日子。令人想象到阿彌陀佛所居住的極樂淨土,大概與這二條院的情景相去不遠吧。甚至一些沒有格外深厚信仰心的人,來到這裏也都覺得孽障似乎消滅了。眾僧齊聲誦念讚歎《法華經》的《樵薪》之歌,誦經聲震撼四方,不大一會兒,震撼聲戛然而止,四周頓時寂靜無聲,令人深有哀戚與淒涼之感,何況近來紫夫人遇事總是心中沒把握,更覺孤寂。遂吟歌一首,交三皇子送給明石皇後,歌曰:

此身岌岌無足惜,

薪盡煙消亦悲戚。

明石皇後擬作答歌,她尋思倘若遣辭用句過分哀傷,日後旁人得知會不會怪她不解情趣,於是特意寫些無關緊要的話語,答歌曰:

砍柴奉佛今開始,

在世修行千歲至。

眾僧通宵誦經,那莊嚴肅穆之聲,似乎與不斷敲響的舞樂鼓聲相和,饒有趣味。天色漸露曙光,從霧靄迷蒙的縫隙中望見繁花的千姿百態,春意盎然,春色畢竟令人心醉,繁花似錦,百鳥啁啾鳴囀,其美聲不亞於笛音,哀愁的情懷、愉悅的心緒此刻仿佛已達到極致。這時《陵王》之舞樂演奏接近尾聲,曲調轉成急調,呈現一派繁華熱鬧的氛圍。在座眾人紛紛脫下各色各樣色彩紛呈的袍子,賞賜給舞人、樂人,此時的場景洋溢著濃鬱的風流情韻。諸親王和公卿大臣中精於此道者,極盡所能地大顯身手。紫夫人眼見在場眾人不分身份高下,無不盡情歡欣愉悅的情景,反躬自覺餘命無多,內心不免萬般惆悵。

紫夫人昨日破例行動了一整天,今日格外疲勞,遂臥床歇息。迄今多年來,每遇舉辦盛會,都邀請眾人前來,參與奏樂表演,紫夫人看見他們一個個容顏俊秀、姿態優美,各自發揮自己的技藝才能,她還聽見琴笛之聲,心想:“今日所聞所見恐怕是今生最後一次啦!”從而對向來不甚注意的麵孔也仔細觀察,不由得感慨滿懷。何況看到明石夫人和花散裏夫人,心想她們以往每逢夏冬四時舉辦遊樂盛會之時,縱然內心懷有競爭之意,卻深藏不露,表麵上總是和睦相親;盡管在這無常的人世間,她們誰都不可能永生在世,然而惟獨自己將最先消失蹤影。紫夫人思緒翩躚,內心深感異常寂寞。法事圓滿結束之後,眾人各自登上歸途,紫夫人不禁感到此番別離將是永別,驀地湧起一股惜別之情,遂詠歌贈花散裏夫人,歌曰:

今生法事終圓滿,

代代良緣誠可盼。

花散裏夫人答歌曰:

縱然法事尋常辦,

世世良緣亦可盼。

法事結束之後,接著連續鄭重其事地舉辦誦經及懺悔罪惡法會,毫不懈怠。但是,這種虔誠的祈禱也未見像樣的應驗,紫夫人的病狀仍不見有起色。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了,誦經以及懺悔罪惡的法會已成家常必修課,持續不斷地在各處古寺名山進行。

夏天到了,向來怕熱的紫夫人,到了酷暑時節,覺得熱得幾乎要昏厥過去,這樣的次數越發多了起來。紫夫人雖然沒有覺得自己的身體哪個部分格外痛苦難受,但實際上她的病體是日漸虛弱下去,因此旁人看來並不覺得格外煎熬。侍女們每當想到紫夫人的病體,不知前途如何的時候,眼前似乎首先就呈現一片黑暗,不由得感到無限悲傷和萬分痛惜。

明石皇後聽說繼母紫夫人病體欠佳,也要回到二條院來探望。紫夫人等待著明石皇後的駕臨,並擬安排她住在東廂殿。皇後回娘家的歡迎儀式雖然與慣例沒有什麽不同,但紫夫人想到今後自己再不能繼續親眼目睹明石皇後以及皇子公主們的榮華富貴,不禁悲從中來,無限悲傷。紫夫人聽見隨從明石皇後前來的公卿大臣一一唱名,她知道:哦,這位是誰,那位是某某。許多高官貴人陪送明石皇後前來。明石皇後與紫夫人闊別許久,此刻難得見麵,倍感親切,綿密地暢敘離情別緒。這時,源氏走了進來,他說:“我今夜的心情宛如離巢之鳥,興致索然,讓我到那邊休息去吧。”說著回到自己的房間去。源氏剛才看見紫夫人起身,內心喜悅,然而這種無常的慰藉又能持續多久啊!紫夫人對明石皇後說:“我們母女別居兩處,讓你勞駕到寢殿來,委屈你了。我想去探望你,卻又力不從心。”明石皇

後就暫時待在紫夫人這裏。這時,明石夫人也來了,深情而又祥和地聊家常。紫夫人腦子裏想著許多事,但嘴上卻不願嘮叨身後事宜,隻是心胸開闊地聊了些一般世間無常的事,言簡意賅,耐人尋味,聽起來更令人感到她內心的萬千感慨。紫夫人看見明石皇後所生的皇子公主,說道:“我很希望看到他們茁壯成長,成家立業,為此對我這個無常之軀還有幾分留戀啊!”說罷噙著淚水,她那麵容實在美不勝收。明石皇後心想:“紫夫人為什麽會這麽多愁善感,流露悲觀呢?!”情不自禁地落淚潸潸。紫夫人有所忌諱,惟恐不祥,並不多談身後之事,隻是在言談中順便叮囑道:“這些侍女在我身邊伺候多年,她們沒有著實靠得住的親屬,實在可憐,諸如某某、某某等,我若撒手人寰不在了,務望多多關照。”

由於明石皇後得照例舉辦季節誦經儀式,於是回到了自己下榻的東廂殿去。三皇子在諸多兄弟中,長相尤為可愛,他時常四處小步走動。紫夫人稍覺精神好的時候,就叫他到跟前來,趁無人聽見的空當,問他:“我倘若不在了,你想念我嗎?”三皇子回答說:“一定會想念您的。我最喜歡外婆,比喜歡父皇和母後還多。倘若外婆不在了,我真不高興啊!”他說著用手擦擦眼睛,似乎是試圖掩飾落淚的模樣,紫夫人臉上露出微笑,不由得感動得落下淚來。她又對他說:“你長大後,就住在這房子裏,每當庭院裏的紅梅和櫻花綻放的時候,你要熱心地欣賞並愛護它們,有機會就摘下幾枝供奉佛祖。”三皇子點點頭,凝望著紫夫人的容顏,淚珠幾乎要奪眶而出,緣此他回轉身便走開了。這位三皇子和大公主是紫夫人格外精心撫育栽培長大的,她不能親眼目睹他們成人且前途遠大,內心不勝惋惜和悲傷。

好不容易熬到秋季來臨,天氣逐漸涼爽,紫夫人的精神略見好轉,不過還是不夠穩定,稍不注意,病就複發。雖然秋風還未至於讓人感到已“滲入身”的地步,但是紫夫人總是情不自禁地抹淚度日。明石皇後行將回宮,紫夫人甚想留她多待數日,卻又擔心此要求是否過分,何況皇上不斷遣使來催促皇後回宮,因此不便啟齒強留,可是紫夫人的病體又不允許她到明石皇後那邊去相送,隻好讓明石皇後到她這邊來告別。讓皇後來未免顯得失禮,可是再不見麵,就這樣相別,又覺得太遺憾啦,遂在紫夫人的病室近處為皇後特設座位,請明石皇後前來。紫夫人的形體已經非常消瘦,不過這樣一來,她反而更添加了一種無上優雅的神采,令人感到她實在美得無法形容。想當年她青春時代,姿色水靈嬌豔,光彩四射,大有羞花閉月之美感,似乎顯得過分華豔。如今這種顯露之美消失,代之以一種深沉凝重、吸引人心的無上美,如斯美姿,卻不能久留人世間,怎不令人百般傷心,萬分悲痛。

傍晚時分,秋風蕭瑟,紫夫人想觀看庭院裏的花草樹木,她坐起身來靠在憑肘幾上。這時,源氏走了進來,一看見紫夫人的姿影,就說道:“今天真難得你能坐起身來,準是因為皇後在跟前,心情自然舒暢吧。”紫夫人當然察覺到:源氏看見自己的病體略見好轉,竟如此高興。但是,當她想到一旦自己去世,源氏該不知何等傷心時,內心不勝悲傷,遂詠歌曰:

胡枝子上無常露,

狂風吹來頓消逝。

的確,在這種時候紫夫人將自己的生命比作狂風中行將消逝的花瓣上的露珠,源氏聽了不由得心酸,悲痛難忍,遂答歌曰:

世事無常風中露,

但願與君同進出。

詠罷止不住熱淚潸潸。明石皇後也作歌曰:

秋風摧殘草上珠,

轉瞬即逝何止露。

紫夫人看見眼前的源氏和明石皇後的優雅姿影,越看越覺得活在世間真有意思,恨不得能活上千年。可惜命運不遂人心願,自己無法永存世間,誠然可悲。

紫夫人驀地對源氏說道:“請回那邊歇息吧,我此刻覺得非常難受,雖說身患重病,但也不能過分失禮。”說著將圍屏拉攏,躺了下來。她那模樣比往常顯得更加痛苦萬狀。明石皇後見此形狀,驚慌地心想:“紫夫人今天的病情怎麽這般惡劣!”明石皇後握住紫夫人的手,一邊流淚一邊凝望著她的病體,覺得恰似剛才紫夫人所詠“狂風中的無常露”,看來她的大限將至,她已屆彌留之際。宅邸內頓時驚慌**了起來,旋即派遣人員無數,前往四麵八方命僧人誦經祈禱。先前紫夫人也曾數次昏厥過去,後來又蘇醒過來。源氏習以為常,以為此番也是陰魂作祟,於是通宵達旦誦經祈禱,施盡種種法術也未見成效,折騰了一夜,終於在黎明時分紫夫人與世長辭了。明石皇後尚未回宮,正趕上繼母紫夫人彌留之際,她覺得這真是人生罕逢的因緣。院內眾人一個個都不願相信死別是人世間之常情,而認為她的辭世真是世間罕見,因而悲痛萬分,無不感到恍若沉迷在黎明的夢中,這是自不待言的。這種時候,院內幾乎沒有神誌清醒能辦事的人。侍候紫夫人身邊的侍女們一個個痛哭得死去活來。源氏尤為傷心痛楚,無法自拔。

正在此時,夕霧大將前來探望,源氏就讓他到圍屏旁邊來,對他說:“如你所見,她的大限已到。近年來她有意要出家,彌留之際也未能如願以償,實在可憐。一直在這裏做祈禱的法師和誦經的僧眾此刻都已止聲,可能都紛紛退去,不過總還會有些人留下的吧。雖然祈禱她在現世延年益壽已無望,但至少祈願她在黃泉路上獲得佛法庇護,你快去吩咐為紫夫人剃度,看這些僧人中有誰能承擔此責。”源氏雖然強自振作說了這番話,然而他的臉色異乎尋常,痛苦得難以控製住自己,止不住熱淚潸潸。夕霧見狀甚感悲傷,心想:“這也難怪。”於是夕霧回答說:“陰魂鬼怪等物,為了迷惑人心,往往會使病人暫時氣絕,此番說不定又在施展這種伎倆呢。既然如此,不管怎麽說,出家總是好事,縱然出家一日一夜,亦積有其功德。不過,如病人確實已與世長辭,僅僅為她剃度,恐怕也不能使死者在黃泉路上獲見光明,徒然使生者增添悲痛而已。不知父親尊意以為如何?”夕霧表述自己的意思之後,最終還是召集願意留下在七七祭奠期間為死者祈冥福的適當僧眾,為死者舉行佛事。有關這方麵的大小巨細事宜,皆由夕霧一人來張羅。

多年以來,夕霧對紫夫人雖然沒有什麽非分之想法,但內心中總希望有機會像當年刮台風後的清晨那樣,再見一次紫夫人的麵影,哪怕能隱約聽見她的聲音也罷。這種願望始終銘記在心間,然而她的聲音終於再也聽不到了。夕霧心想:“如今她已撒手人寰,即使隻留下空漠的遺體,若不趁此機會看上一眼,以後就不會再有機會了。”於是不顧一切,淌著眼淚,裝著勸阻侍女們不要號啕大哭的樣子,說道:“請大家安靜一下!”趁著與父親源氏說話的當兒,將圍屏的垂簾撩起來,窺視內裏。此時天色已近黎明時分,室內尚昏暗,源氏正在把燈火挪近,守候遺體。夕霧看見紫夫人的遺容,覺得她著實非常美,真可謂是玉潔冰清,她告別人間實在太可惜!源氏雖然察知夕霧在瞻仰紫夫人的遺容,但並不強令將遺容遮蓋。源氏說:“瞧她這副遺容,與生前別無二致,然而她卻與世長辭了。”說著舉袖掩麵哭泣。夕霧也淚眼模糊,看不見東西了。他勉強擦幹眼淚,硬睜開眼睛瞻仰紫夫人的遺體,反而覺得戀戀不舍,無比傷心,簡直是心亂如麻。紫夫人的秀發自然地披散著,濃密而綺麗,毫無紛亂的跡象,呈現一種無比光彩奪目的美。在明亮的燈影映襯下,隻見紫夫人的臉色格外潔白亮麗,比起生前著意打扮的姿容來,這死後自然純真地躺著的姿態,更覺美不勝收。此刻用“十全十美”、“完美無缺”之類的字眼,似乎已不足以形容其美了。夕霧凝望著這無與倫比的美麗容顏

,無限悲傷,恨不得自己也即刻死去,以便自己的靈魂附在紫夫人的遺體上,這真是異想天開的無理願望啊!

紫夫人生前的幾個貼身侍女,一個個都哭得昏厥過去不省人事。源氏自己雖然也悲傷得神誌昏昏沉沉,但還是強自振作起來,料理喪葬的萬般事宜。源氏迄今曾經曆過數次死別的悲傷事,卻從來沒有嚐過如此痛切的苦楚,對源氏來說,真可說是空前,恐怕也是絕後的傷痛。

紫夫人的葬禮儀式於八月十五日當天舉行。盡管依戀不舍,但是葬儀限定時日,總不能永遠守著遺體度日,這真是人世間莫大的傷心事啊!在那遙遠廣袤的原野上,擠滿了送葬的人群,葬禮儀式無比莊嚴肅穆而隆重。遺體不久化作一片煙雲騰空升起,雖說這是無常人生很自然的事,然而實在令人傷心。源氏悲傷得精神恍惚,心情宛如在夢境裏,他依傍著他人的肩膀來到了火葬場上,在場眾人見了無不深受感動,連那不善解人意的下級官員也都灑下同情的熱淚說:“如此身份高貴的人尚且……”更何況前來送葬的侍女們,一個個心緒淩亂,恍若迷失在夢境裏,幸虧有車副的照料,才幸免於從車上翻落下來。源氏回想起當年夕霧的生母葵姬去世那天清晨,雖然也很悲傷,卻不至於精神恍惚。曾記得那時月色分外明,而今夜則隻顧熱淚潸潸。紫夫人於八月十四日辭世,葬禮儀式於十五日拂曉舉行。轉眼間朝陽冉冉升起,光輝燦爛,原野上的露珠也逐漸消逝得無影無蹤。源氏繼續沉思,深感世事無常,越發悲觀厭世。心想:“紫夫人作古後留下孤身的自己,還能活幾年呢?不如趁此悲痛欲絕之時,了卻多年來意欲出家的宿願。”但他又深恐後人會有微詞,說自己到了晚年,還為喪妻而心灰意冷,才遁入空門。緣此,隻好暫且過些時候再作打算,他身不由己,更覺可歎可悲,苦不堪言。

夕霧大將在繼母紫夫人的七七四十九日喪忌期間,一直住在二條院內,寸步不離,朝朝暮暮侍候在父親源氏左右。他目睹父親憂傷痛苦的情狀,十分同情,覺得這是在情理之中,難怪啊!他自己也感到萬分悲痛,便想方設法安慰父親。在寒風凜冽的一個傍晚時分,夕霧暗自回思往事,曾記得那年在台風中偶然瞥見紫夫人的麵影,念念不忘,此番紫夫人彌留之際,自己的心情宛如在夢境裏。夕霧腦海裏悄悄地浮現出紫夫人的麵影,他不勝悲傷,止不住的淚珠奪眶而出。為掩人耳目,他連忙掐數念珠,嘴裏不停地念誦:“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讓熱淚消失在念珠上。夕霧情不自禁地詠歌曰:

難忘昔日秋夕戀,

而今宛如夢裏見。

夕霧覺得此刻連惜別都令人如此愁腸寸斷啊!

二條院內高僧雲集,七七四十九日喪忌期間規定的念佛儀式自不消說,此外還念誦《法華經》等,寄托哀思之情深邃無限。

源氏無論是夜眠還是朝起,傷心的熱淚總是沒有幹的時候,哭得淚眼模糊,隻見眼前一片朦朧,朝朝暮暮昏昏沉沉度日。他回顧了一下自己的經曆,從年輕時代的往事想起,他麵對鏡子,顧影自評,覺得自己長相之美異乎尋常,才學超群出眾,然而自幼年時代,先後失去母親和外祖母,飽嚐並領悟人生無常的苦難,常盼能出家,以獲得佛法指引迷津。然而這個願望始終未能實現,以致身受過去或未來無有其例的莫大悲傷苦難。如今對這塵世間已無可留戀,大可一門心思專心修行佛道,理應不會再有什麽障礙了。誰知心中如此悲傷煩亂,惟恐難入菩提之道啊!源氏心中忐忑不安,便誦念阿彌陀佛,“祈求佛祖庇護,使我稍許忘卻紫夫人的事吧。”以宮廷為首,各方都前來吊唁,禮儀儀式不僅有常規慣例的一套做法,還有極其誠懇周到,非同尋常的慰問。但是深入思考意欲割舍塵世的源氏,對此間的一切虛榮仿佛視而不見、充耳不聞,似乎都不在意。然而他又不願意讓人看到他發呆似的樣子,生怕被後人揶揄,風傳說他到了晚年,還那麽癡情,為了喪失愛妻而萬念俱灰,遁入空門。這使他在本來痛失嬌妻萬般痛苦之上,再添無端的悲愁。

前太政大臣是個善解人意、知曉情趣的人,看到這樣一位無與倫比的絕色佳人無常地消逝,不勝惋惜,深感悲傷,經常向源氏誠摯慰問。他回憶起當年夕霧大將的母親即自己的妹妹葵姬逝世,也是這個季節,內心萬分悲傷。日暮時分他百感交集,陷入沉思:“當年痛悼葵姬逝世的人們,諸如父親左大臣、母親太君等,如今大多都已先後作古,真是‘後逝先消’隔不多時,人生無常啊!”連蒼天的神色也催人哀愁滿懷,於是他給源氏寫了一封書信,派遣兒子藏人少將送去。信中盡抒情懷,信的一端賦歌曰:

昔秋喪葵宛如今,

淚袖未幹添新憫。

源氏悲痛之際,見信越發百感交集,當年秋天的樁樁件件往事如潮湧,眷戀之情不由得澎湃,止不住熱淚潸潸,他也顧不上揩拭,答歌曰:

舊痛新傷無兩樣,

愁腸寸斷悲秋人。

源氏知道:按前太政大臣的性格說來,倘使源氏隻顧一味傾吐內心中的悲情,前太政大臣讀後定然會認為他是個感情脆弱者。為了不至於那麽難堪,源氏回信落筆恭謹,僅表謝意,曰:“承蒙屢次殷勤慰問,不勝感激!”

昔日秋季葵姬辭世,源氏遵循慣例穿淺黑色喪服,曾吟詠“喪服顏色縱然淺”之歌。這次紫夫人逝世,源氏穿的喪服比先前葵姬辭世時所穿的顏色稍微深些。人世間生於幸福人家,享受榮華富貴,很遭他人妒忌者有之,或者仰仗自己身份的高貴,盛氣淩人,讓他人吃盡苦頭者亦有之,說也奇怪,惟有紫夫人為人謙虛和藹可親,即使與她毫無關係的人也都敬仰她,她的舉止作為無論大小巨細都贏得世人的讚賞,獲得品格高尚、雅致有深度的美譽,酬酢各種場麵都遊刃有餘、周到備至,簡直是世間罕見的氣質高雅者。緣此,一聽說紫夫人仙逝,連與她緣分不深的一般人,聽見蕭蕭風聲和唧唧蟲鳴,也無不潸然淚下,何況與她有一麵之交者,更是悲傷至極。多年來在紫夫人身邊伺候,親睦熟悉的侍女,悲歎自己何以要苟延殘喘,恨不能追隨她遠去,其中也有痛下決心削發為尼,遠離塵世,遁入深山者。冷泉院的秋好皇後也不斷送來情深意切的長信慰問,表示無限的悲傷,並賦歌曰:

“草木枯萎添愁憂,

逝者生前不愛秋。

如今才深切地理解紫夫人生前不愛寂寞的秋季的原因了。”源氏雖然已昏昏沉沉,但還是反複閱讀此信,不能釋手。他覺得現在能與之談心、知曉情趣理解風雅之道的友人,隻剩下秋好皇後一人了。秋好皇後的慰問似乎稍許緩解了他的悲傷,他繼續尋思了一會兒,然而傷心的熱淚還是止不住地流淌,他顧不上去擦幹,從而也無法遂心如意地寫回信,好不容易才寫下答歌曰:

君居雲端可鳥瞰,

塵世無常我厭倦。

寫罷將它封好後,依然茫茫然地又陷入沉思。

源氏近來心境一直不佳,連他自己都經常感覺到自己太過神魂不定了,為了排遣這種惡劣心情,他經常待在侍女們所在的居室裏。又命減少佛堂內的一些人員,以便專心誦經。他和紫夫人原本指望廝守千年,無奈生命有限,終於永別,誠然遺憾萬分。如今他一心切盼死後於極樂淨土獲得新生,與紫夫人在同一蓮座之上。他竭力排除塵世雜念,專心修煉往生成佛之道,然而他又生怕世間謠諑實在無聊。源氏已無力指點紫夫人喪期應操辦的有關佛事,一切皆由夕霧大將經手辦理。源氏一心隻盼早日出家,隻顧想:“今天該是……”他心神不定,掐算著日子,徒然度日,宛如身處無常的夢境一般。明石皇後等人也無時不在思念紫夫人,無時不在戀慕與緬懷故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