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物語

第四十八回 幼蕨

第四十八回 幼蕨

“日光無處不普照”,偏僻的宇治山莊也看到明媚的春光。但二女公子隻覺得像做了一場夢,不知道這些日子是怎麽度過來的。多年來她和姐姐都以同樣的心情一起起臥,朝朝暮暮隨著春夏季節的變換觀賞花色、傾聽鳥語,時而詠歌,姐作上句,妹詠下句,或反之,時而相互傾訴令人不安的人世間的憂患艱辛,聊以**。如今喪失了姐姐,每遇可喜或可悲之事,無人可以談心共敘。萬事隻好憋悶在內心底,暗自悲傷。喪失姐姐的傷痛,似乎比當年喪父的哀傷更加慘痛,無時不在思念姐姐,隻覺孤單寂寞,日暮途窮不知所措。她愁緒萬千壓心間,甚至朝夕都辨不清。她覺得人生在世壽命多長是蒼天注定,自己不能任意選擇死,這也是挺可悲可歎的。一天,阿闍梨派人送信來,信中寫道:“歲月更新,不知近況如何?自那以後,祈禱作業,依然勤修不怠。現在惦念的隻是小姐一人,一心為小姐祈求福德。”隨函還送來蕨菜和筆頭菜,裝在一個可愛的籃子裏,並附言說:“這蕨菜和筆頭菜都是諸童子為敬奉貧僧而摘來的幼嫩時鮮。”字跡拙笨,還附歌一首,故意一字一頓稀疏地寫就,曰:

“春日為君摘蕨菜,

不忘舊情年年摘。

請將此意稟告小姐。”二女公子看了,估計阿闍梨絞盡腦汁字字推敲才寫出這首歌的吧。此歌蠻有詩意,頗具感情,遠比那種堆砌詞藻,華而不實的歌作更感動人,她不禁流下熱淚,命侍女代筆作答歌曰:

春來摘蕨念故舊,

人去樓空情悠悠。

遂命犒賞來使。

二女公子正當妙齡時期,天生麗質,嬌美無比。近來由於憂慮萬千,以至姿容稍見瘦削,反而更顯得高雅而又嬌豔了,她的長相酷似已故的大女公子。往時這姐妹倆亭亭並立之時,隻覺她們的豔美各有千秋,一向沒有相似的感覺,可是如今,有時猛地一看二女公子,就覺得:“這不是大女公子嗎?”她酷似其姐,甚至令人忘卻大女公子已成故人。眾侍女望著二女公子那美麗的身影,不免尋思:“中納言薰君大人朝夕念念不忘大小姐,甚至恨不能保存她的遺骸。既然如此,為什麽當初不作為大小姐的替身而迎娶這位二小姐為妻呢?也許是沒有宿緣吧。”事到如今,她們都覺得很可惜。

中納言薰君宅內經常派使者到宇治來,始終不斷互通信息。據說,“大女公子故去後,中納言薰君過度悲傷,以至神情恍惚,不顧新春佳節,雙眼總是淚汪汪的。”二女公子得知後,心想:“可見此人對姐姐的愛戀確非淺薄。”從而對他的同情心更加深切了。

丹穗親王身份高貴,不便隨意外出,他決心迎接二女公子遷居京城。中納言薰君忙過宮中舉行內宴諸事之後,滿腹愁怨,無處訴說,痛苦不堪。一天,他進宮拜訪丹穗兵部卿親王。正值靜悄悄的日暮時分,丹穗親王正在房門口附近,觀望四周。時而彈箏,欣賞他情有獨鍾的、向來中意的紅梅的芳香。中納言薰君在紅梅樹下,折取一枝紅梅走了過來,梅花的芬芳格外馥鬱豔美,令丹穗親王陶醉,遂詠歌一首,曰:

折花枝者心似花,

含蓄不露香猶佳。

薰君旋即答歌曰:

“無意賞花被找碴,

莫若小心折枝花。

你不要胡加猜疑啊!”他們彼此開玩笑,真可謂親密無間。他們天南地北地交談,丹穗親王首先探詢宇治山莊那邊的事:“大女公子辭世後,那邊的情況如何?”中納言薰君就向他敘述近數月來無以名狀的悲哀以及從那日直至今天不斷思念的苦楚,還傾訴每每觸景生情回憶起昔日種種可悲之事、可喜之情,連哭帶笑地吐露一番。薰君尚且傷心落淚,何況秉性多情善感的丹穗親王,聽了別人的傷心事,也同情地哭得濕透了衣袖,甚至袖子都能擠出淚水來。薰君的這番動人的情感流露,連蒼天似乎都有所反應,呈現彩霞滿天,仿佛知物哀似的。到了夜間,狂風大作,十分寒冷,宛如依然還是冬天一般。狂風吹滅了燈火,雖然“春夜無由逞黑黝”,令人不安,但是這兩人都無意中止交談,似乎有談不盡的話,不覺間夜色已深沉。丹穗親王知道薰君與大女公子的戀愛情深意切,世間無與倫比,他懷疑薰君尚有隱情未吐露,遂問道:“話雖這麽說,你們倆的關係僅僅停留在談情說愛的層麵上嗎?”他想探詢出個究竟,這顯然是下意識地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行為。盡管如此,丹穗親王畢竟是善解人意的人,薰君那顆深鎖在悲歎鬱悶中的心,從他那裏多少也能獲得些安慰。丹穗親王一方麵安慰他,另一方麵也很同情他的遭遇,說了許多令他釋懷的話,語言巧妙,饒有情趣,引得薰君積鬱多日的哀愁得以稍許發泄出來,心胸逐漸開朗,心情也覺得舒暢多了。丹穗親王還同他商量宇治二女公子遷居京城之事,薰君說:“這倒是件可喜之事。否則連我都覺得自己有過失。我要尋求那永不忘懷的佳人的遺愛,除此人外還會有誰呢!作為我來說,別無所求,隻覺得我應該自告奮勇來承擔照顧她的一切日常生活等方麵。你不至於猜疑我有什麽居心吧。”說著遂將大女公子生前曾囑托他“切莫將舍妹當作外人來看待”,希望他把她看作是大女公子的替身這番意思,約略向丹穗親王說明。但是有關“岩瀨林中杜鵑啼”那一夜會晤二女公子並交談的事,則保留不說。薰君暗自尋思:“我如此思念大女公子,難以**,二女公子作為大女公子的念想,正應該由我像丹穗親王那樣,全權保護她才對。”他越想越後悔,但轉念又想:“如今已無可奈何,倘若總是這樣想念二女公子,說不定還會產生荒誕無稽的戀念,這樣一來對誰都乏味無趣,豈不愚蠢?”他決意斬斷想念的念頭。但是又想:“盡管如此,有關二女公子遷居京城諸事,真如親人般照拂她的人,除了自己以外,還會有誰人呢。”於是薰君著手為她準備遷居的諸多事宜。

宇治山莊那邊也忙著為二女公子挑選雇用容貌端莊的年輕侍女和女童,眾人喜形於色,滿意地忙於經辦遷居的各種事務。惟有二女公子心緒紛亂,遷居的日期臨近,想到要離開而任“伏見故裏世代居”的山鄉荒蕪,實在於心不忍,她感到內心不安,成天憂愁歎息。盡管如此,她又覺得硬要逞強堅持一直閉居山莊,也沒有什麽太大的意義。丹穗親王一個勁地來信傾訴怨恨,說:“難得兩人立下了海誓山盟,可是如此長久分居兩地,這緣分最終會不會就此斷絕?不知小姐作何考慮。”她覺得丹穗親王所言不無道理。可是,“該怎麽辦呢?”二女公子亂了方寸,束手無策。遷居京城的日期定於二月上旬,隨著遷徙日期漸近,二女公子留戀山莊內花草樹木的自然景色,覺得自己宛如歸雁拋棄縈繞山峰的春霞,而歸雁是滿心喜悅回歸住慣的故巢,自己的去處卻不像自己的永久住家,倒像是臨時的旅舍,這是多麽喪失體麵招人恥笑的行程。她愁緒萬千壓心間,終日苦惱度日。居喪期屆滿,該是脫掉喪服的時候,要到川原去舉行祓禊,可是心裏總覺得對姐姐似乎有點薄情。她心中常想,也經常如斯說:“我自幼喪母,母親的麵影已了無印象,也無戀念,我把姐姐看作是慈母的替身,心想為她服重喪,穿深黑色喪服。然而喪禮製度中沒有這樣的規矩,不能如願,真有無以言喻的悲傷。”中納言薰君派遣車輛、先驅開道人員、陰陽師等,到宇治來供舉行祓禊差遣使用。並贈歌曰:

時日無常倏忽變,

脫下喪服換彩裝。

他確實送來了各式各樣色彩紛呈的漂亮衣服。還有遷居時犒賞眾人的賞賜,雖然不是什麽奢侈豪華的物品,卻是按各自的身份,恰如其分地分配,

用心十分周到,這份賀禮著實豐盛。眾侍女向二女公子稟報說:“中納言薰君大人逢年過節或遇上什麽事的時候,總是念念不忘舊情,親切關照,這份深情厚誼,真是稀世罕見。就是親兄弟恐怕也難能做到如此程度吧。”幾個不講闊氣的、質樸的年長侍女,切身感受到薰君這份難能可貴的情誼,感激萬分。年輕的侍女們彼此交談說:“迄今二小姐不時得到中納言大人的會晤,被親切關照,今後遷居別處,恐怕難得一見了,二小姐不知會多麽寂寞,感到失落和思念啦。”

中納言薰君於二女公子喬遷的前一天清晨,先行來到宇治山莊。照例被引領到客廳裏,薰君不由得浮想聯翩:“倘若大女公子在世,此時我們的戀情想必已發展到親密無間無須見外的程度吧,我才該先於丹穗親王把大女公子迎接進京的呀。”他回憶往事,懷念大女公子情趣盎然的言語,暗自思量:“盡管大女公子沒有應允我的求愛,但也不討厭我,她從未曾疾言厲色地拒我於千裏之外,隻因我自己心性懦弱古怪,逡巡不前,以致釀成隔閡。”薰君思緒萬千,痛心疾首。他想起昔日曾在隔扇上的小孔窺視內裏的情景,遂走近隔扇,從小孔往裏窺視,但室內已放下垂簾,什麽也看不見,實在沒勁。室內眾侍女緬懷大女公子,都在低聲哭泣。二女公子就更不用說了,她思念姐姐的熱淚如潮湧止不住,也顧不到去想明日即將遷居的事,隻顧茫然若失地躺著。這時,中納言薰君叫侍女傳話說:“久疏問候,其間總覺得憂傷苦悶,難以言狀,今日造訪擬向小姐略作陳訴,聊慰寸心。但願一如既往會晤,切莫視同路人,冷漠對我,否則會令我感到形似淪落異國他鄉。”二女公子頗感為難,說:“我無意冷淡對他,可是,唉!我的心情這般惡劣,不似往常。惟恐應答方寸錯亂,故而躊躇不前。”眾侍女你一言我一語,百般勸說:“這樣一來,可真委屈人家啦!”於是,二女公子最終就在內室隔扇旁與薰君晤談。

中納言薰君神態優雅,令人見了甚至會自慚形穢。闊別多日,今日見他更覺得他神采奕奕,無比俊美動人。他真是一位異乎尋常的高雅君子啊!人們都讚歎不已。二女公子一看見他,就聯想起時刻難忘的已故姐姐的麵影,不勝悲傷。中納言薰君對她說:“我對令姐的懷念之情,是永遠傾訴不盡的。隻是今日乃喬遷之喜,理應忌諱。”便中止不談大女公子的話題。薰君接著又說:“此後不久,我將遷往小姐的新居附近,世俗常言道‘親人不在意深夜或破曉’,小姐今後無論任何時候,隻要有所需,請勿見外,隨時言聲,我隻要一息尚存,當竭盡全力為君效勞,不知小姐意下作何考慮?世間人心各異,此言會否令小姐感到唐突,我也曾躊躇過,自己不能一廂情願。”二女公子回答說:“我確實很不想離開這處居所,雖說你將遷往我新居附近,可我此刻心緒繚亂,不知說什麽才好。”她時斷時續地說,寂寞傷心得幾乎支撐不住似的,她那著實可憐的神態酷似她已故的姐姐,中納言薰君情不自禁地暗自心想:“由於自己的心性懦弱逡巡,以致如此可愛的人,終於成為他人的人。”他深感後悔,但已然後悔莫及,從而絲毫不觸及那一夜的事,裝著早已全然忘卻的樣子,神情泰然。

庭院近前的紅梅,色香都很誘人。連黃鶯仿佛也懂得惜梅似的,頻頻啁啾鳴囀,更何況兩人懷舊的談話中悲歎“春仍往昔春”,此時的氛圍格外淒愴。春風陣陣吹入室內,傳來梅花香和薰君身上散發的芳香,雖然不是橘香,亦不免令人追念故人。二女公子回憶起姐姐在世之時,姐妹倆每每為排遣無聊寂寞,或為慰藉對世態的憂傷情懷,一心玩賞紅梅的情景,她滿懷思念姐姐之情,詠歌曰:

山風吹襲看花人,

梅香依舊不見君。

她吟詠歌的聲音斷斷續續,隱約可聞,中納言薰君頗感親切,答歌曰:

昔日梅花雖依舊,

移栽他處非我旁。

歌罷,悄悄揩拭抑製不住的潸潸熱淚,不再多言,隻告訴她說:“且待遷京之後,再次造訪,關照一切。”說罷旋即告辭。

中納言薰君吩咐眾侍女備辦明日二女公子遷京的各種事宜,又選定那個滿麵髭須的值宿人等留守山莊,並吩咐附近的自己莊園中的人員經常來照顧諸事,連這種男子的日常生活小事都一一關照到了。那個老侍女弁君說:“我沒有想過要跟隨大家一道進京,可恨自己多餘活得這麽長命。人們可能也會嫌棄老人不吉利吧,請大家就當我現在已不在人世好了。”她已出家當了尼姑,中納言薰君硬要她出來相見。薰君覺得她很可憐,十分同情她,照例和她共話陳年往事,他對她說:“今後我還想經常到此地來,但愁無人可與交談,定會很寂寞,你倘若能留守山莊,那真是再好不過了,實在令人高興。”他言猶未盡,卻傷心地哭了起來。弁君說:“我這老而不死之命真是‘越討厭它越茂盛’,實在可恨。我埋怨已故大小姐不知為何竟把我留下而走在我前頭,進而沉湎於悲歎‘塵世一切皆可恨’,我的罪孽多麽深重啊!”

於是她又把心中所想的都向薰君訴說,聽來隻覺得她滿腹牢騷,不過中納言薰君還是巧妙地以善言安慰她。弁君雖然已是耄耋之年,但因昔日的風韻尚存,盡管削發為尼,額頭一帶的模樣變了,反而還顯得年輕些許,別有一種優雅的尼姑相貌。薰君緬懷大女公子之餘,心想:“當初何苦不讓她出家,也許當初讓她出家了,她現在還能活著也未可知。就算她成了尼姑,我還可以與她深談共話深邃的佛道啊!”他感到萬分遺憾,甚至還羨慕弁君這位老尼姑,他稍微掀開擋住弁君身影的帷幔,直接麵對麵地與她誠摯交談。弁君的確是老了,但是言談的風度和用心並不討人嫌,可見她當年的身份教養非同尋常,她哭喪著臉詠歌曰:

老身倘能投淚川,

不致苟延殘命悲。

中納言薰君對她說:“投川結束生命,罪孽可就深重啦!自然死的人有可能到達彼岸極樂淨土,可是自殺者是不能去的,甚至還會沉到地獄的底層不能漂浮上來,何苦投身呢。隻有修行領悟到世間一切皆空才是上策。”他詠歌曰:

“縱然投身淚川底,

思念戀人難忘記。

這份哀思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獲得稍許慰藉啊!”他的哀傷情緒似乎綿延無盡期,也不想返回京城,隻顧茫茫然地陷入沉思,不覺間天色已是日暮時分,心想:“倘若任意在此歇宿,也許會招致丹穗親王的多疑。”何苦自討沒趣,遂起程返京。

弁君將中納言薰君的心思和言談等轉告二女公子,悲傷之情越發深沉,淚流不止。其他眾侍女個個喜形於色,忙於縫製衣衫。幾個年老的侍女也忘卻了自己老醜的容顏,使勁地打扮,相形之下,顯得弁君更見憔悴,她傷心地詠歌曰:

人皆忙於赴京城,

惟獨尼僧淚濕袖。

二女公子答歌曰:

“前途渺茫似浮萍,

淚濕衣袖無異君。

縱令我赴京城,估計也難以久留,看屆時的情況如何再行定奪,也許還會返回山莊,這樣一來,我們還可再次見麵。不過想到今後要暫時讓你留在此地孤苦度日,也於心不安,我就更不想進京了。像你這樣身為尼僧,也不必全然斷絕塵緣,一味閉居山莊,還望你一如世間尋常人,不時進京來探望我。”她很親切地說了這番話,把姐姐生前常用的可作紀念的器物,全都留下來給弁君使用。二女公子還對弁君說:“看到你對已故姐姐的哀思悼念比其他人都更加深切沉痛,就覺得你與姐姐想必有格外深厚的前世因緣,從而更覺得你和藹可親了。”尼姑弁君聽了

這番話深受感動,竟像孩子般號啕痛哭,激動得無法控製住自己,落淚潸潸。

山莊內處處打掃幹淨,一切布置都收拾停當。從京城前來迎親的車輛等都在廊簷近處停了下來,隨車前來的眾人中,官居四位五位者為數甚多。丹穗親王本擬親自前來迎親,可是這樣一來,就會過分鋪張,反而招致諸多不便,緣此隻采取私下秘密迎娶的方式,丹穗親王在宮中等待,好不心焦。中納言薰君也派了許多人員加入迎接的行列。此番興辦迎娶大事,表麵總體上是丹穗親王主辦,但是內部的細枝末節萬般諸事,大小巨細無一遺漏都由中納言薰君一手調度操持。“天色將黃昏啦!”室內眾侍女或是外來奉迎的人員都在催促起程。二女公子心慌意亂,心想:“我的前途究竟去向何方?!”隻覺得極其憂傷。陪同二女公子同乘一輛車的侍女大輔君笑盈盈地詠歌曰:

生存在世能逢喜,

幸虧未投宇治川。

二女公子聽了,心想:“她的想法與弁君大相徑庭啊!”不由得悶悶不樂。另一侍女也詠歌曰:

思念故人情難忘,

今日遷京喜榮光。

二女公子聽了心想:“此二人都是供職多年的侍女,一向對姐姐都很盡心忠誠侍候,如今已見異思遷,不再提及昔日的恩情了,世間人情多麽淡薄啊!”想到這些,她無心思再說些什麽了。

從宇治奔赴京城,路途遙遠,山道崎嶇險峻,二女公子初次看到這些光景,回想起丹穗親王以往難得前來造訪一次,她向來怨恨他薄情,今日方知路途艱辛,他來訪次數少,實屬難怪,對他也就稍加諒解。初七夜的月亮皎潔明亮地掛在上空,她望見四周饒有情趣的雲霞在捧月,從未曾經曆過如此漫長的艱辛旅途,不由得感到痛苦而繼續沉思,她詠歌曰:

遠眺山頭明月出,

厭棄塵世又歸山。

二女公子尋思:“境遇變了,此身終將如何不得而知,不由得令人憂心忡忡。現在回想起來,往昔多年的憂愁苦悶又算得了什麽,真恨不得自己能回歸過去的環境。”

二女公子一行,於黃昏過後不久抵達二條院。她從來沒見過裝修得如此富麗堂皇的宮殿,簡直令人眼花繚亂,車輛進入“三棟四棟”殿堂林立的地帶,丹穗親王早已在那裏急不可耐地翹首盼待了。他親自走近車旁攙扶二女公子下車。殿內裝飾盡善盡美,各種陳設琳琅滿目,應有盡有。連眾侍女的一處處房間,也都能看得出來顯然是丹穗親王用心布置的,真是十分完美,無可挑剔。起先人們不知道丹穗親王對待二女公子的情意禮儀深淺厚薄的程度究竟如何,驟然看見如此排場,這才明白丹穗親王對二女公子的愛慕之情誠然匪淺。世間的人們不由得驚歎,對二女公子的天賜洪福欣羨不已。

中納言薰君擬於本月二十日過後,遷居新建的三條宅邸。近日來他每天都到工地來,視察建築工程的狀況如何。三條宅邸距離二條院很近。中納言薰君很想了解二女公子的遷居狀況,於是當天就在三條宅邸待到深夜。派赴宇治參加迎接隊伍的人員回來了,他們向他稟報詳情。他得知丹穗親王非常疼愛並珍視二女公子,內心既非常高興,同時又十分惋惜自己錯過了良機,深感痛心。情不自禁地反複自言自語念誦“但願時光能倒轉”的古歌。由於妒忌心理在作怪,還產生了貶損對方的念頭,他詠歌曰:

琵琶湖上泛輕舟,

一夜相逢無真緣。

且說夕霧左大臣原定於本月內將女兒六女公子嫁給丹穗親王,可是現在丹穗親王卻不聲不響地迎接了這個意想不到的人來,造成“先行到來”的既成事實,疏遠了六女公子這邊,令夕霧左大臣深感不悅。丹穗親王得知此情況,覺得過意不去,因此時不時地寫信去問候。六女公子成人的著裳儀式等早已準備停當,其隆重規模已流傳於世,事到如今如若延期舉行,勢必招來世人的恥笑,因此決定於二十日過後舉行。夕霧左大臣想道:“中納言薰君是近親同族人,與同族人攀親雖說並不稀奇,但總覺不夠體麵,然而把薰君讓給別人當女婿,未免太可惜,還不如讓六女公子與薰君成親呢。薰君近年來悄悄戀慕的那個大女公子已經亡故,他正處在悲傷寂寞的境地,不正是時機嗎?!”夕霧想了許多,於是托一個相當能幹的人,去探詢中納言薰君的意向如何。中納言薰君說:“我眼前所看到的是世態無常,塵世實在可恨,連自己本人都覺得自己是不吉利之身,總而言之對這樣的事毫無興趣。”中納言薰君表示了對婚姻毫無興趣。夕霧聽了來人轉述此意思之後,生氣地說:“我如此屈尊地自薦,為什麽連這個薰君也如此不講情麵地對待呢?”他們兩人盡管有異母兄弟之親情關係,但是由於中納言薰君人品高尚,甚至令夕霧都覺得自慚形穢,因此也不能強求他。

百花盛開時節,中納言薰君遙望二條院內的櫻花,獨自吟詠古歌“荒涼原野無主屋”,首先想到的是已無主人的宇治山莊,正是“櫻花隨意落風前”。他覺得意猶未盡,遂前去拜訪二條院的丹穗親王。丹穗親王近來常住在這裏,和二女公子相處十分和睦親密。薰君看了,覺得“這還算體麵”。可是,不知怎的,內心總覺得有點不舒服,自己也覺得奇怪。盡管如此,他還是真心為二女公子獲得丹穗親王的愛而感到欣喜和放心。丹穗親王與薰君兩人天南海北地聊天,直聊到傍晚,丹穗親王要進宮,叫人準備車輛,眾多隨從聚集過來。中納言薰君便離開丹穗親王,前往配殿二女公子的住處造訪。

二女公子與住在山莊中情況大不一樣,深居簾內,過著高雅的生活。中納言薰君從簾縫裏窺見一個可愛的女童,便叫她向二女公子傳言問候。簾內的人送出一個坐墊來。有一個像是了解前情的侍女,出來傳達二女公子的答話。中納言薰君說:“這裏與我的居所相距很近,本可朝夕無所隔閡地前來造訪,但若無要事而常來造訪,過於親密,又恐遭人責難,緣此還是謹慎行事為佳。曾幾何時已覺事態變遷,不同於往昔。隔著雲霞遙望貴庭院裏的樹梢,感慨萬千。”他說話時的神情顯得十分痛苦,實在令人同情。二女公子想:“真可惜啊!姐姐如若在世,住在三條宅邸內,我們便可隨時往還。又可隨著季節的推移,共賞各色花香鳥語,日子也可以過得更舒心些。”她追憶往昔,覺得現在雖然遷居京城,卻比從前長年忍受寂寞蝸居山莊時更加悲傷,更覺遺憾的事繁多。眾侍女也都前來勸她說:“小姐對待這位中納言大人,切莫像對待尋常人一般簡慢疏遠。他以往一向無限深切關照之心,小姐是知道的,現在正是知恩圖報的時候。”可是二女公子暗自思忖,自己貿然出去與他直接對話而不是經由侍女傳言,畢竟不好意思而有所忌諱。正在躊躇不決時,丹穗親王因要出門而前來向二女公子打聲招呼,他打扮得衣冠楚楚,容光煥發。他看見中納言薰君坐在簾外,便對二女公子說:“為何對待中納言薰君這般疏遠,讓他坐在簾外?以往薰君對你關懷備至,甚至過度,令我覺得奇怪,也曾擔心他不懷好意。不過對待他如同對陌生人般過分簡慢,也是罪過的,還是請他進來,更接近些與他敘舊為好。”話音剛落,緊接著又改口說:“話雖這麽說,但是過分隨意不拘,麻痹大意,也不合適,也許他內心底還有可疑之處也未可知。”二女公子覺得丹穗親王言語反複,有些厭煩。她暗自心想:“薰君過去對我們一向深切關懷照顧,現在我不能簡慢對待他。正如他也曾對我說過,他把我看作是已故姐姐的替身,我也希望有機會表明對他這份深情厚意的感謝之心才好。”可是丹穗親王對他們兩人的關係總是無端多疑,說三道四,真令她痛苦不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