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2章 邵光榮與自己的和解
這個戎馬一生的鐵腕之人,天不怕地不怕的邵光榮,在老去之後,開始害怕孤獨。
所以在葡萄藤之下,這熱鬧的火鍋,看著坐在身邊一個勁兒吃羊肉的默默,這老人眼底伸出最溫柔的柔情來。
天空飛過一群看不清是哪種的鳥,邵光榮抬頭望向天空,它們向夕陽的方向飛去。
在某一個戰火紛飛的傍晚,他不顧警衛員的阻攔,出了他的指揮室,在前麵戰壕裏麵,躺著從大前方抬回來的傷員,他們都很年輕,看起二十多歲,甚至還有十幾歲的生瓜蛋子兵。
他們見到他,激動得好像都忘了傷痕。一個半麵臉龐很年輕的兵蛋子問他,什麽時候可以結束,什麽時候可以回家。即便他隻剩下半張臉,邵光榮從他的臉上,依然可以看見,他對自己百分百的信服,隻要他說,這個孩子肯定就會信。
“快了,這些越南猴子不禁打,等我們移平了前麵那平山頭,猴子們就會坐不住了,沒幾天我們就可以結束回家。”
邵光榮說這話的時候,天空飛過一行大鳥,很大,它們往樹林的方向飛,向著夕陽的餘暉。
那時的景色,與此時此刻,在邵光榮的腦海中重合。
那個年輕的小戰士,因為感染,並沒有活著從戰場回來。那個小戰士,在後來這麽久的時間裏,邵光榮並沒有想起來過,他參加太多次戰役,看見太多生死,日光之下,生死對他來說都已經不算大事。如果一直心懷悲憫,他隻能生活在地獄。
但是,就在剛剛,此情此景如那時那景,邵光榮一直看著天空飛翔的鳥,那個孩子的麵容清晰地出現在他的腦海中。
他說話的聲音,他的樣子,他破碎的軍裝,他一半的臉。
清晰地,精細的,絲毫不差地在他的腦海中浮現。
邵光榮此時才意識到,自己從來不曾忘記。那些跟隨過他的,戰死的戰士的臉龐,一張張地從他腦海裏閃過,越來越清晰。
被他壓製了三十多年的感情,在孫子孫女恍然的此時,被天空中一行飛鳥,徹底喚醒。
原來不是他忘了,是他不敢想起。
原來他記得他們,這種記得,對於邵光榮來說,是一種救贖。
他拒絕悲憫,拒絕感情,用一種近乎殘酷的自我保護機製。
在這一刻,邵光榮的老年時代,他終於與自己和解了,正麵自己的內疚。記憶中不再隻有崢嶸歲月,不再隻有赫赫軍功,也有一張張他偷偷鎖在內心某一個角落的一張張臉。
邵光榮拿起酒瓶,給自己倒了一盅白酒,然後一飲而下。平時都會管著他喝酒的邵錦成,知爺莫若孫,他感覺到了爺爺的情緒,沒有開口,今天就索性由著爺爺喝一頓。
邵光榮一邊親自給陳默夾肉燙肉,一邊給自己倒酒。
“永峰,一定要好好學,繼續好好學。你這麽優秀,你對得起他們呐,你對得起他們,他們已經從戰場上活著回來,現在也都有孩子了吧。”
陳默對於戰爭最悲痛的理解是那句‘可憐無定河邊骨,猶似春歸夢裏人。’她不會天真地以為,讀了幾首詩,就能理解戰爭了,就算懂了戰爭的殘酷了。
她站起身,去鍋子裏麵夾了一大筷子的肉,送到邵光榮的手裏,“邵爺爺,吃肉。房子,糧食,涮鍋子,都是前輩用姓名換的,我們要多吃!對得起他們!邵爺爺多吃,連著他們的那一份一起吃!”
說完,她夾起一塊,沾了滿滿的麻醬,用左手小心翼翼地接著,送到邵光榮的嘴裏,“邵爺爺,吃!你吃得越多!他們越高興!”
邵光榮張開嘴,乖乖地吃下陳默喂的肉,“對,咱們默默說得對,今天的幸福日子,是他們用生命換來的,咱們得珍惜,能吃就吃,能睡就睡。”
在這個晚上,這一頓涮羊肉吃完之後,邵光榮睡了這幾十年來最好的一覺。
以前那些睡夢中一直來找他,看不清楚臉龐的一批一批又一批死去的戰友,這一次都沒有出現,好像在昨晚,他們真的看著他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他們放心了,滿意了,離去了。
一夜好睡,無夢無醒。
——
今天是陳默成為光榮的小學童的第一天。陳默換好了衣服,趕緊來到餐桌邊開始吃早飯。
嘴巴裏麵嘟囔著,“邵爺爺,您準備的羊肉又多又好吃,我感覺現在嘴巴裏麵哈市羊肉味,我都被醃製成羊肉味道的了。”
“哈哈哈,那默默你愛吃不愛吃啊?”
“當然愛吃了,邵爺爺,我喜歡變成羊肉味兒的。”
邵光榮哈哈大笑,他昨天喝得有點多,現在還沒什麽胃口,就看著三個孩子吃了早飯,然後吩咐楊豐收準備出門。
陳默第一天上學的送學陣仗:司機楊豐收,副駕駛邵錦成,後麵坐著大哥與邵爺爺。
本來,邵光榮吩咐的是兩台車。但是讓陳默給求著隻坐了一台,讓另外一台依然回去隔壁院子停著了。
車子在城裏寬闊的道路上行駛,陳默看著窗外的景色。大概十幾分鍾的車程,車子在一處學校門口停下。
陳永峰跟陳默都以為,是住的附近的小學。但是沒想到,邵爺爺說的很近的學校,是開車都要十幾分鍾的。
此刻在門口送學生上學的,並不止有邵光榮這一台車,陳默是第一次見到學校門口同時出現幾輛車來送學生。
這在永紅縣是無法想象的事情,在哥哥讀的那個高中,基本是有自行車的,也就隻有哥哥一個人。
這種天差地別的環境,讓陳永峰跟陳默意識到了人們的環境到底會有多麽的不同。
邵光榮的車一過去,本來停在校門口的車趕緊駛離開了一段距離,把最方便的位置讓給邵光榮。
而且從旁邊,已經有幾個人準備過來打招呼了。
邵光榮牽著陳默的手,下了車,陳默聽見的第一句話就是,“首長,今天怎麽在這裏遇到您,遠遠地看到您的車牌號,還以為看錯了。”
原來如此,是都認識邵爺爺車的車牌號。
“嗯,我來送我孫女上學。”
此刻,那人的目光才從邵光榮的臉上,往下轉移到了陳默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