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第114章 舊敵

曹昌在在**翻來覆去的,下決心要好好幹。

雖然是個陌生地方,但是被褥很舒服,曹昌半夜裏下決心下累了,終於睡著了。

一覺睡到整個宅子裏所有人都起來了,老田心地不錯,過來喊他起床!

老田是計劃今天要走的,他這趟工上得極劃算,雖然也耽誤了一點田間管理的時間,不過無論鋪蓋還是房子拆下的舊料都是不錯的收入。今天回家,他早早地起了床,把鋪蓋打了個包,回頭一看覺得好像有哪裏不對。

昨天來的那個小子呢?

院子裏,主人家已經起床了!

就算是保人情麵大,也不能這麽懶吧?!這小子,虧他還看著一臉老實相!第一天就偷懶嗎?

曹昌自己住在偏院北房裏,夜裏插上了門,老田跑到外麵一通拍門:“快起來!太陽曬屁股啦!哪有叫主人家等的道理?”

曹昌是個老實孩子,被老田叫醒之後人都懵了:“啊?!哦!!!”跳下床去拉開門。

老田看著他也沒了脾氣:“鞋!”

曹昌回到床前趿上鞋,又想起來衣服沒穿,手忙腳亂弄好之後,整個人都特別的難過:這頭一天好像就搞砸了。

老田昨天跟祝大喝了一晚上的酒,心裏正是十分向著主人家的時候,斥道:“咋?以前沒住過好房、睡過好床?”

曹昌漲紅了臉,小聲說:“不是。”

曹昌住過好房子,他姨媽家就住得很好,但是他是個父母養大的老實孩子,雖然羨慕卻不總想著到姨媽家裏去住,回到自家小窩裏還是很樂嗬的。他住好房子的時候並不多,當時住得舒服,要回家了,他也不特別留戀。

他自覺理虧,也不辯解,匆忙穿好衣服,被子也不疊就去收拾馬。在家裏養過牲口,他表哥甘澤也教過一些幹活的訣竅,連同跟主人家相處之類都給他說了。歸根究底,還是得手腳勤快、有眼色。已然起晚了,就得先把活兒給幹了!去鞍房抱了鞍具給馬裝上,預備主人家出門時用。

老田看他這個樣子也不好再多說什麽,隻是很遺憾,要是隻有這樣的活兒他家也能勻出一個人來幹。

此時祝纓已經起身收拾好自己了,她夜裏在書齋二樓睡了一夜,感覺還挺不錯的。疊好被子穿好衣服,又從樓上翻身躍下,到後麵梳洗去了。家裏一口甜水井是新打的,在女仆院裏。另有一口原有的普通水井就在男仆院裏,方便刷馬和讓男仆往外挑水。

祝纓去後麵房裏拖了盆打水洗漱,杜大姐已然起來把甜水井的水燒了一大鍋供全家飲用了。見了她就說:“三郎,我已打好水了,在那邊缸裏,直接用就行。”

祝纓打了一盆水,也不用兌熱水。擦了臉,從廚房裏摸出個杯子,舀水來潔齒。祝大和張仙姑也是興奮了半夜的,此時兩人全忘了這宅子的根腳,張仙姑被動靜弄響,伸腳把祝大踹了起來:“快,去買早飯!”

祝大跌到了地上,人也醒了:“你這婆娘!”

爬起來之後才想起來,因為不喜歡這個地方,沒來溜達踩點。根本不知道哪兒有賣早飯的!他說:“壞了,老三的早飯怎麽辦?”

張仙姑猛地坐了起來,忽然想起來了,扶著頭說:“廚房裏好像還有點兒。”

昨天的酒席是從外麵訂的都收拾走了,不過她們從舊房子裏也打包了還沒有用完的食材、柴炭之類。

兩人急急忙忙去廚房,發現另外三人都起來了,杜大姐已把左司直送的大鍋拿了出來,燒了一鍋水之後開始煮粥、烙餅,花姐在切小菜。祝纓被趕了出來,又打水把水缸裝滿,見了他們就說:“那邊曹昌也沒有甜水,他過來取也不方便。”

祝大道:“一會兒我給他捎一桶去。”

張仙姑心疼他,說:“你又弄什麽?他那兒不是也有大缸麽?你等會兒跟著他,叫他過來挑一缸過去。”

杜大姐煮好了粥,都裝一個大銅盆裏,說:“我洗衣裳也得用他那院裏的水哩!”

張仙姑道:“不怕。反正就咱們這幾口人,你就用這裏的甜水井。髒水都從偏門潑到外麵溝裏。”

一家人新搬了過來,都有許多事情要適應。祝大道:“這盆我拿走,給老田他們吃,菜也拿一點,餅也拿一點。”

祝纓從庫房裏翻出張大托盤來,都裝了,說:“我來拿過去吧。”

祝大道:“我跟你抬過去。”又順了碗筷。

祝纓與他同去馬房,隻見曹昌已經把馬收拾好了,人卻顯得邋遢。說:“你先洗漱,穿好衣服吃飯吧。老田,接著。你倆去屋裏吃吧。”她轉身去後頭臥房翻了個以前自家用的簡單妝盒,裏麵也有一麵鏡子一把梳子,又拿了根簪子一並塞在裏麵,打算給曹昌。

出來遇到張仙姑從廚房出來催她吃飯,問她:“你拿這個做什麽?”

“哦,我看曹昌沒帶妝匣,邋裏邋遢的……”

張仙姑一把奪過妝匣,打開一看,說:“你的東西怎麽好給男人?等著!”她去把給祝大湊合使的一副拿了過來,又把給祝大準備的一塊頭巾拿了出來,說:“這就行了!快去吃飯!”

祝纓笑笑,由著她去了。

曹昌隨包袱帶了梳子,但是妝匣這東西,鄉下男子哪有得講究呢?捧著個妝匣,有點手足無措的。張仙姑道:“哎喲,當年我們上京路上甘大郎也多有照顧的,來,好孩子,你拿著,快點兒收拾整齊了吃飯啊!”拽走了祝大。

回去她也不念叨祝纓,反而說:“剩下的我們收拾,你隻管安心當差就行了。”說話的時候笑吟吟的,住了一夜,她就對新家有了感情,也有了些新的規劃。又說祝纓:“你有什麽不能動的,都跟我們說,我們不動。”

祝纓道:“沒什麽不能動的。就書齋裏的書,我怎麽放的心裏有數,你們先別管。旁的隨便。”

“行!”

……

吃完了早飯,老田有心做個老成人,要教曹昌把碗刷了。哪知曹昌也是個老實孩子,連他的碗都拿去打水刷好了。

老田道:“哎,這就對了,有點眼色。多好的人家啊!”

曹昌也覺得是這樣的。大娘子比他姨媽還爽利。他說:“是啊!”

曹家不止他和他姐兩個孩子,他還有其他哥哥姐姐隻是沒養住,夭折了。現在姐姐也死了,隻有他一個人了,他可得好好幹,以後好給父母養老。家裏那幾畝田,養一家子是緊巴巴的,家裏人根本不敢生病。他得趁著年輕,多攢點錢預備父母的身體。這主人家挺好,他想留下來。

刷好了碗,他抱著碗站在二門前躇躊著。二門半敞著,他也不敢進,隻好站在外麵說:“那位大姐,碗刷好了。”

杜大姐跑過來,道:“哎喲,放著我來就行啦。”

祝大出來說:“你跟我來,擔桶水到你屋裏放著吃,家裏有甜水,別吃那苦水。”

曹昌道:“我來時看外麵不遠也有口甜水井,這邊進出不方便,我一個人吃不了多少,就從外麵……”

祝纓已經提了食盒走了出來了,說:“傻不傻?等會兒回來了,從偏門進,擔桶水從小門回你那兒不就行了?什麽方便不方便的?不比你到外麵跟別人排隊打水強?”

這裏也不是家家都有甜水井的,人一多就得排隊。

曹昌笑道:“哎!”

很自然地接過祝纓手裏的食盒,說:“我去牽馬,您從大門走,我就從小門把馬牽出來。”

祝纓道:“走吧,沒得再麻煩。”就要從小門走。老田和祝大都攔著,他倆十分講究這個:“哎,新宅子,主人家怎麽能從小門走呢?”把她從大門送了出去。祝大還說:“家裏不用你管,老田我來打發他回去。”祝纓道:“給他的東西別忘了。”

老田道:“哎喲,謝謝官人,我忘了自己也不會忘了它們。”

曹昌牽了馬在門外等著,祝纓騎馬,曹昌提著食盒跟著。

祝纓覺得有點不自在,心道:至少得給他弄頭驢騎著。

曹昌卻沒覺得有什麽不妥,他不就是來幹這個的麽?起碼祝纓沒有策馬狂奔叫他在後麵跑著追吃灰。他還怕祝纓趕不上時辰,用力趕著馬。祝纓道:“你不累啊?”

曹昌仰臉笑笑:“還行。”

他家裏雖然隻剩他一棵獨苗了,卻也嬌慣不起來,什麽活也都做得。

不多會兒就到了皇城外麵,竟也沒遲到,而甘澤已經特意等在那裏了。他先跟祝纓打招呼,再看一看表弟,說:“還行。”又問祝纓:“他沒耽誤事兒吧?”

祝纓道:“大意了,等我這兩天給他再買頭驢。”

甘澤道:“一看就知道你沒使喚過人。”他是鄭家仆人,侯府有錢也隻能讓一些高等的仆人在趕路上用上牲口,其他的時候仆人也都是腿兒著。就更不要說一些寒酸小官了,自己都寒酸,有點錢用在自己身上裝個場麵,仆人就更慘了。

祝纓道:“還能買得起。”

甘澤道:“一會兒叫他把馬給你牽回家去,下午再牽來接你,多走兩趟好叫馬也識得路、人也認得路,別哪天馬跑回金大哥家去了。你白天要有事叫人跑腿,傳個信來給我。”

“行。”

祝纓心無旁騖,也不擔心家裏父母瞎折騰,她的父母能折騰得也有限。常有聽說小官父母在家裏養雞養鴨拔了花樹種菜的,她家就不這樣——她父母壓根就不會種地。頂多在家唱歌跳舞,反正院子大,隨便跳隨便舞。

到了大理寺,各人又是一番恭喜,祝纓也是一番感謝。

然後各人就開始幹活了。

祝纓忙自家房子的時候也沒耽誤她幹正事,很快就把手上的雜務料理了。雖然鑰匙她早拿到手了,工期也結束了,她打算再過半個月再把給大理寺置辦的鋪子入賬。

過一時,又有別的丞使人拿了核完的案子來給她簽名。她也把自己核過的案子給其餘幾人簽名。又發現有兩趟差,想了一下,一個還是派給左司直,另一個打算派給蘇匡。蘇匡這個人,鄭熹還用得上,祝纓也犯不著回踩他。

才安排完,鄭熹又回來了,祝纓一直覺得他怪怪的,此時才驚覺:對哦!要娶新媳婦的人,怎麽一點開心的樣子也沒有呢?而且也很奇怪,哪家要準備娶新媳婦了不得提前預備呢?人手不說,侯府有的是仆人,搭棚、鼓吹、各色禮物……是吧?還得有六禮。這都沒聽說過呢!

又想起劉鬆年,那一位可看不出跟鄭熹有多親密呀!難道是因為這位“叔丈人”反對?又或者有別的什麽內情?

鄭熹不表現出來她也就不提,隻做正常的匯報。

鄭熹哪知道她心裏想了這麽多?隻淡淡地問她搬新宅子怎麽樣。

祝纓道:“家父家母沒再罵我了,就還挺好。”

鄭熹道:“是麽?去把手上的事用心辦好吧。這兩個月念你在安家,就不催你了,以後可沒這麽輕鬆了。”

祝纓心道,我也沒耽誤事兒呀。低低地應了:“是。”

她懷疑鄭熹一定是有什麽事兒!但是這一回連楊六郎都不能提供什麽消息了,如果有,這貨一定早就躥過來說了。

祝纓隻好等到了落衙,先一步出去想跟甘澤打聽。甘澤低聲道:“你問這個?不是叫你不要說出去的麽?”

祝纓道:“我何曾說出去了?隻是問你為什麽沒有個影兒呢?”

甘澤道:“女家還沒進京呢,禮都還沒放,哪能先說出去?所以要保密呀!等新夫人準進了京,咱們再開始也不遲。”

“莫哄我,別是人家家裏還沒拿定主意吧?原本,一個親爹能鎮一切,現在爹沒了,什麽姑舅叔姨都能插一嘴的。人多嘴雜,恐怕不太容易吧?我看劉鬆年就不像很親切的樣子。”

甘澤雙手連擺:“別說別說別說!反正,不是她也得有個人。七郎不能總單著,家裏得有個女人。”

“哦。”祝纓表示知道了,她猜得差不離了。

甘澤道:“七郎要做的事,都會成的。”

“哦。”你大概不知道強扭的瓜不甜,我想他也沒這麽傻,反正我手裏有鋪子,先扣著!

曹昌也牽了馬過來了,要扶祝纓上馬,祝纓已然拔起身形穩穩地落在馬背上了。曹昌目瞪口呆。

祝纓道:“走,去騾馬市瞧瞧。”

甘澤道:“你急什麽?著急買的挑不著好的,又或者要買貴的。他先這麽走兩天,也好帶帶馬。再說了,仆人也不用這麽金貴。”

祝纓笑笑,帶著曹昌先往騾馬市轉一圈,看了幾個騾馬行,她想:哪怕曹昌不用,我家裏去市集上買點東西還要自己拎麽?也得有頭驢馱兩個筐才好。既然安了家,索性一次能置辦都置辦了。

轉了一圈,看中了兩頭驢,曹昌也養過牲口,也說其中一頭不錯。他說:“還是騸過的好,不咬槽。”祝纓就跟老板訂了這一頭,約定明天讓曹昌帶錢來取。

她買地建房子,又訂了酒席之類,再留點家用,其實已經沒什麽錢了。好在昨天又收回了一點禮錢,湊一湊,買頭勉強夠用的驢也還夠。現在身上是實在沒有這筆錢的。

老板說:“您可早著些,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明天來取,小店再送一筐草料。”

一驢一馬的草料錢,又是一筆了。俸祿裏其實有這一項,但是有些都折算了。祝纓歎了口氣,心道:罷了,我再給大理寺裏算一筆草料的補貼吧。人人有份……

願意領的,領料,不願意領的,折錢。剛好有個鋪子可以取租,又多一個進項。

曹昌牽著馬,心裏倒高興:這位三郎沒有變。

他姐姐身亡的時候他年紀也不小了,祝纓幫了很大的忙,全家都認為祝纓是個好人,光看甘澤麵子是做不到這樣的。現在看祝纓還是很好,他就放心了,可以安心跟著祝家幹下去。

哪知祝纓接下來不回家,又去了一個茶鋪。曹昌不知道,“好人”帶他進了個真正的賊窩。賊窩裏還有個前強盜呢。

他們見了祝纓都一團和氣:“三郎,恭喜恭喜!”

祝纓道:“同喜同喜,我已精窮,以後吃什麽都掛在賬上了。”

老馬笑道:“不怕,您那賬還有富餘呢。”

老穆道:“喲,仆人、馬,都有了。”

“嗯,”祝纓說,“前陣兒不得空沒過來,現在忙完了。你們怎麽樣呐?”

“托福托福。”

這話不是客套,祝纓常往這裏坐一坐,京兆府的差役們也就不常來找麻煩。街麵上的官和賊,誰不認識誰呢?祝纓來坐,說說話,他們就少來找麻煩,老馬老穆也就真能過上點普通人的生活,不拿自己當賊了。

他們倆昨天也不敢去祝纓家裏道賀,今天又說了些好話,老馬道:“等一下。”轉到後麵揪了一隻小狗崽出來。祝纓道:“這是幹嘛?”

老馬道:“我們這兒懂事的沒人敢偷您的,就怕有再來不長眼的。警一警。它一叫,您醒了,剩下的事兒就好辦了。”

祝纓從沒養過狗,想了一下,說:“行,我帶回去,也不知家裏養不養得活。”

“土狗,有口吃的就成。”

“我家摳。”

老馬都要笑了:“您要是摳,就沒有大方的人了。”

祝纓又揣了條狗回家。

……——

此時的祝宅,又是另一番樣子了。

曹昌先叫門,因老田走了,祝大等都在後麵忙,叫了一陣才有人來開門。祝纓進家,曹昌就牽馬從小門回去,栓門,卸了鞍具,上草料、水,拴好馬。

祝大開門就說:“回來啦?你猜……這是什麽?!!!”

“狗啊。”祝纓說。

祝大要給女兒驚喜,反被嚇了一跳,拍拍胸口,說:“這麽點個狗崽子,能幹什麽?”

狗“汪”了他一聲,祝大跳了一下。他個神棍,以前常被狗追,雖然是小狗,聽到叫聲也忍不住心驚。祝纓道:“等會兒在門房後頭給它搭個窩,有剩菜剩飯給它點兒。”

祝大道:“行吧,多少有個聲。正好,老田回去了,我還尋思叫曹昌搬門房來住呢。現在不用了。哎,你晚上也到後頭來住吧。”

祝纓笑笑:“天兒熱,我在書房這兒挺好的。”她在書房住也是為了看大門,也是為了觀察曹昌是否可靠,看得準了才能放心回後麵住不是?住在家裏與日常交往的要求是不同的。

祝大道:“也行。”拉了祝纓從正院又繞了過來,推開了馬房對麵的門:“瞧瞧,瞧瞧,怎麽樣!”

曹昌嚇了一跳:“老翁?”

祝大嘿嘿地笑著:“以後就不用雇車啦!”拿馬一套車,自家就有馬車了。這可是他用私房錢買的!錢沒白攢!

祝纓心說,騎的馬和拉車的馬,恐怕不太一樣。得,再買頭大騾子來拉這車吧。你再練練趕車,以後就能隨時出去逛了,也挺好。

她笑道:“很好,以後娘出門也有車坐了,不用再雇車。”就是多養三頭牲口,我還得多弄錢。

曹昌氣弱地道:“那個草料……”還有獸醫……

祝纓道:“我知道了。”

祝大道:“還有呢!快到後頭瞧瞧吧!”

他們這一天可忙了。

祝家家底砸得差不多了,就剩些東西可以擺弄了。他們忙了一整天,把暖宅送來的東西都歸置了。什麽被子、餐具、燭台、香爐之類的,張仙姑把日常的放自己樓上,貴重的放祝纓的西耳房裏。

祝大把幾壇泡了人參虎骨的酒也搬自己樓上了。

花姐也不要什麽東西,就把樓上隔出一間庫房,放些被子、冬衣之類。另兩間不隔斷,充作書房,放書桌、櫃子、幾本醫書以及一些藥材。算賬、研習點醫術就在這裏。

客房樓上樓下都有家具,張仙姑等人又把用具、擺設都收到櫃子裏鎖了,帳幔也撤了:“有人住時再拿出來,不然放在外麵也是招灰,還要拆洗擦拭。”

祝纓笑道:“不錯。”

花姐一邊逗小狗一邊說:“正好,這狗從小養著,養得熟,看宅護院最佳!再有,既然有了自己的房子,就要立下規矩。”

祝纓道:“就多一個曹昌,他也不是多事的人,也不麻煩……”

花姐道:“不行,以後必再有人的。我列了出來,你看看行不行。”

因為主要收入是祝纓,所以主要就是她往家拿多少錢。張仙姑管錢,花姐管賬,每月一算。還有家裏的租子,也是花姐代管,她也都有賬。一年一總跟祝纓算一回賬。祝纓道:“你算就好。”花姐道:“你給我的已經夠多啦,我也有田呢,你忘啦?”

又有門禁。

家裏現在有七個門,進出必須注意。

花姐道:“後門不開,從裏麵栓好、鎖緊,鑰匙給你拿著。買菜的側門,鑰匙我一把、幹娘一把,要從這裏進出時再開,隨開隨鎖——咱們也沒個看門的。大門的鑰匙總四把,咱們一人一把。二門上每天晚上關上,落鎖,早上再開。小門的鑰匙你一把,要給曹昌一把。偏院往主院來的門,夜裏也要關上。”

祝纓道:“好。”

花姐道:“你要有機密的文書,別放在外麵的書房,不是隻為防曹昌,是咱們這家地方略大人太少,看不過來。你就放你房裏一個隱秘的地方。”

祝纓道:“好。”

然後就向家裏要錢。

張仙姑正要誇花姐,家裏虧得有一個花姐主持,好些事兒她是想不到的,她也不會算這麽複雜的賬。猛聽得要錢,問道:“還要買什麽麽?咱們家裏什麽也不缺的。”

祝纓道:“還得再買兩個牲口,再備點草料。下個月,大理寺的賬就來啦,那時候手頭就能緩一緩了。”

經她解釋,張仙姑就皺眉:“咱家要這麽多牲口做什麽?一頭牲口好些錢,養它們也費勁,養不好就死了……”

“死了就吃肉。”祝纓說。

“胡說!”

張仙姑拗不過女兒,還是給了錢,這樣一來,家裏就真的沒有錢了。花姐算了一下,心道,我那裏還有一些私房,也不怕有急用。她給人看病,雖然經常貼錢,但有一個豪氣的主顧就能頂許多窮人的藥費了,還有二十畝薄田取租,也都存著。

祝纓第二天拿錢去買了兩頭牲口,也都讓曹昌帶回來喂著。整個祝宅裏,最熱鬧的竟然是這個馬房了!

……

祝纓卻顧不得熱鬧,她摸摸口袋,裏麵隻剩一把銅錢了。家裏不能沒有買菜錢,她把最後的兩貫整錢留在了家裏。現在如果要跟人拉關係,就隻有她順手做的一點小玩藝兒和剩的一點小零嘴了。

這兩天鄭熹臉上都沒什麽喜色,不宜從他那裏摳錢。

祝纓就去了京兆府——得跟王雲鶴道謝。她造房子,人家給行了許多方便,連宅子的房契地契辦得都比別人順手。搬遷,又給寫了這兒。題匾也不是胡亂提的。

像王雲鶴這樣的人,有一項不小的收入是“潤筆”。祝纓一文沒花,淨薅王雲鶴的羽毛了。口頭上的感謝還是要有的。

不想到了京兆府就被王雲鶴給薅住了:“巧了!有事要用到你,來不來?”

六月債,還得快。

“來!”祝纓沒問是什麽事就答應了。

王雲鶴笑著解釋:“不叫你為難。還是為了羅元的案子,已收網了,隻是有一條魚跑到了慈恩寺裏。又恐佛門淨土信徒眾多,過於專橫不好。總要給他們幾分麵子的。你幫我探一探,如何?他們沒有你輕便。”

慈恩寺是個大寺,王雲鶴也是個有數的人。

祝纓道:“好。要找什麽樣的人,有什麽暗號?找著了怎麽跟您聯絡?這樣的賊子,到哪裏隻要叫人發現了就是一頓好打,所以特別靈醒特別會跑。”

王雲鶴命人拿了畫像給祝纓看,道:“此人身量與李班頭相仿。我使人前後門守住了,何京也便服去那裏禮佛,就在大殿,你告訴他,剩下的叫他來。你不用管別的,我都安排好了。”

“好。”這麽安排祝纓也不用露臉,也不用親自得罪人,更不用叫人說大理寺的人給京兆府跑腿。

王雲鶴還讓人拿了一隻臭鞋給祝纓看:“追捕他時,他掉下的。”祝纓歪歪嘴,把鞋底也看了一下。

不意到了慈恩寺,又有一個意外——劉鬆年在與一幹才俊同慈恩寺的住持等幾個高僧遊覽、談禪。才俊裏還有一個熟人——藺振。

祝纓心道,原來這裏還有一個安排!

甭管是不是王雲鶴的安排,劉鬆年絆住了住持,事情就好辦得多了。

哪知劉鬆年絆住的不止是住持,還有她。劉鬆年看到了她,就揚聲道:“那個小子,你來做什麽?”

祝纓心說,大家不是一夥的嗎?你叫我幹嘛?!

眾目睽睽之下,她隻得過來行禮:“劉先生,我來走走,呃,熏陶熏陶。”

“你懂佛法嗎?”劉鬆年問,他神態輕鬆,好像還沉浸在與二三知己談法論道的愉悅中。

“一點點。”祝纓一點也不謙虛地說。

劉鬆年笑斥:“小小年紀,就敢說懂了嗎?悟到了什麽?以什麽悟的?”

我日你先人!祝纓低下頭十分恭謹,悟個屁!背經她就能背出許多,道理也能說不少來騙人。可是!一個天下文宗,還有一群高僧,這個東西是看悟性的,這方麵的悟性她是真不夠,是真要獻醜,且她還有正事要辦呢。

劉鬆年指著周圍的這些人,道:“別人有才華有名氣,你呢?以什麽悟的?”

祝纓抬頭,笑得很討喜,道:“我?我原本無一物的。”

住持合什:“善哉善哉。”

“呸!”劉鬆年說。

祝纓對劉鬆年也一揖,沒跟藺振打招呼,隻對所有人團團一禮,也不管劉鬆年的臉色就走了。這住持她打過照麵的,反正她記得住持,看樣子住持對她也有點印象。她退開去,果然看到了何京。她上了香,再四下遊走,在借宿的地方找到了人,不動聲色地走過去,既不過問、也不轉頭就走,而是正常地路過。

繞過來通知何京,然後又逛了一小會兒,在山門與進來的衙差們擦肩而過。

接著就去京兆府等王雲鶴回來,等的功夫在心裏把劉鬆年這一筆賬又拿墨筆描粗了一圈。

王雲鶴那裏與住持等人交涉得好像還很順利,不多時就回來了,後麵還跟著一個劉鬆年。

劉鬆年本來一臉無所謂,看到正在等待的祝纓就開始皺眉。

王雲鶴道:“你這是又怎麽了?!三郎又不曾招惹你。”

祝纓道:“人心裏的喜惡豈是能講道理的?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我……”也不用所有人都喜歡。

劉鬆年指著王雲鶴對祝纓道:“你什麽你?考明法科已然是錯了!怎麽還投到權貴門下?正路你怎麽就不走呢?那麽多明日才華都有的人尚且不敢輕易涉險,你就敢一頭紮進去了?要愛惜羽毛!”

合著他還是挺喜歡祝纓的,覺得祝纓得走“正途”,跟鄭熹當走狗可惜了,得跟王雲鶴這樣的混。

王雲鶴被他這一出代挖牆腳弄得十分尷尬,道:“你怎麽說這個來了?三郎,不要聽他的,他是自己心裏不痛快,拿別人說事呢。”

劉鬆年道:“難道我是開玩笑的?那個狗人活像個假的似的!這個小東西那點兒心眼還是太實在了,在那狗人那裏不夠使的!”

祝纓試探地說了一句:“鄭……鄭大人?”

“除了那個狗人還有誰?”

祝纓道:“為著……婚事?”

“你還說!你還說!”

劉鬆年不喜歡鄭熹。那貨心太穩了。當朋友、當對手都還可以,但是!把閨女嫁他那樣的人,心裏總是會不舒服的。劉鬆年知道自己脾氣不太好,他有資本脾氣不好!當然,這也賴恩師護持。所以他雖然覺得恩師的兒子也不夠聰明,可那傻貨死了,生了個女兒要出嫁,劉鬆年也不得不操一點心。

祝纓真就“還說”了:“天下文宗,腦子也不算笨,還說對陛下有大功。這樣都做不了大官,一定是因為你嘴太毒、脾氣太差。”

王雲鶴大笑!

劉鬆年氣道:“我是閑雲野鶴慣了的!”

“你又不叫王雲鶴。”

王雲鶴笑得更厲害了。

劉鬆年道:“你以為鄭熹是什麽好人嗎?那人心眼兒多著呢。今天那幾個人,看見了吧?”

“不算您和和尚,一共八個,您說哪個呢?”

“段嬰。”

“啊?”

劉鬆年道:“不知道了吧?最前麵那個,穿綠衫的。”

“哦!他長得怪好看的。”祝纓說,跟自己差不多的年紀,可是穿得很好,乍一看不起眼,全身上下外麵能看得見的就得值上五百貫,京城一座不錯的宅子就這麽穿戴在身上了,一看就知道是某名門子弟了。

“他的伯父叫段弘。”

看祝纓還是沒動靜,劉鬆年道:“段弘是鄭熹以前的姑父。二十年前吧,鄭熹把他姑母搶回家,和離了。”

祝纓也不免吃驚了一下,旋即恢複了正常,問道:“難道夫婦二人很恩愛?被棒打鴛鴦了?老侯爺不管管?”

劉鬆年抿了抿嘴,道:“段弘婚前就有寵妾,為了結婚,把另置私宅安置。鄭熹就趁他父親出征在外,衝到了外宅,把他姑父揪了出來。好有情義是不是?”

祝纓道:“您把故事講全了吧。”

王雲鶴失笑:“你騙不了他。”

劉鬆年道:“誰要騙他來著?那時候他帶著家丁……”

當時,鄭熹帶著家丁把段弘的外宅給衝了,段弘罵他不懂事,敢驚擾長輩。鄭熹也狠,直接說段弘拿老婆的嫁妝錢置外宅。總之,用老婆的嫁妝養外宅和背著長輩存私房錢養外宅,你選一個吧。

哪個都不是正人君子該幹的事兒。

要說是家裏老人默許的,那就更不要臉了。他鄭熹罵得沒錯,鬧得也沒錯。

兩下鬧得非常難看,段弘就仗著鄭熹不能把他一個“長輩”怎麽樣,指著鼻子罵。鄭熹也不跟他爭辯,行,長輩我不動你,我動你的財產。手起刀落把個有孕的外室的腦袋給削飛了。段弘急紅了眼,還要罵。鄭熹帶人帶屍首卷到了段府,幾個門一個堵,出入一封,分幾路殺進去,凡段氏得力的管事、奴婢,手起刀落挨個削。

一邊削,一邊讓後麵的家丁點錢。給的都是人市上的標準行情,男奴一個他還給算十貫錢呢!高價!歌女舞女年輕漂亮的貴點,他不殺,捆起來扔一邊,省錢。整個段氏老宅被他清空了。然後拿著姑母的嫁妝單子,一樣一樣把嫁妝收回來。

前年十裏紅妝出嫁,今年也是十裏紅妝回來。回到自家,點名了幾個陪嫁的奴婢,娘子受了氣居然不知道回報,跟段家是一夥的,又殺在了自家。

段弘的父母本來還坐得住,被這一通殺鎮住了,也被他嚇出了重病——這貨凶頑得很,段家中庭一邊是屍堆,一邊是錢堆。

祝纓心道:隻怕還有內情。嘴上說:“挺好的。”

劉鬆年道:“他姑母成婚已然兩載,段弘婚前已有外室!他們怎麽會不知道?依然是嫁了!兩年來,新婦回娘家也哭訴過了。他要不拿他姑母說事,倒是條漢子。哼!不過是因為當時他父親出征在外,段家身為姻親,卻在後麵給鄭侯下絆子。”

鄭熹是借機把事兒給挑明了,把臉給撕破,把對方肚子扒開,一切都展示給他的皇帝舅舅看:您瞧,之前我們為了兩家和解,他也為您登基出過力,把姑媽都嫁了!現在他是怎麽對我們的!

拆夥!

龔劼、陳巒趁機接了差使,配合鄭侯大獲全勝,兩人後來拜相也有這項功勞加持,鄭侯也從此成了定海神針。

段家老宅得力幹將、心腹能人、幹髒活的下手,被他殺了個精光,他就照著名冊來殺奴婢。大管事,也是奴籍啊!段家雖自家人沒被他殺死,卻是元氣大傷,又失了體麵。段弘父母又驚又怒很快病死,段弘也鬱鬱而終。等鄭侯回來,再一算賬,段家沉寂了快二十年。得虧是底子厚,姻親多,自家人這些年卻也都在外任上打轉。

當時皇帝震怒,把鄭熹關起來讀書。然後他爹凱旋了!大勝!定國安邦。他娘、他外婆跑去跟太後哭,跟皇後哭,跟皇帝哭。好的,放出來了。

然後鄭熹就又變回了一個斯文少年,全然不像他那個豪邁的父親。那一年,他才十五歲。行凶的時候還不忘騙了個京兆尹拽在身邊,說:“我殺奴婢,跟您報備一下。”十分的安份守法。那時京兆尹不是王雲鶴這樣的人,而鄭熹卻是一個現在這些菜雞紈絝比不了的凶頑之輩。

五年後,他娶妻,安分守己。又過五年,發妻離世也不放縱,隻有一妾侍奉起居。一路做到大理寺卿,沒人說他不好。現在他要續弦了。

不能說鄭熹不愛護自家人,但是他的愛護是有考量的,前提是一切都得按他的安排。女人到了鄭熹的手裏,他的家人他不會不愛護,但要是說有多少發自內心的“關切”,那就不要妄想了。無怪乎劉鬆年要發怒了。

祝纓道:“哦,多謝您告知。”

想來那位嶽小娘子此時這個婚結得也挺門當戶對的。再想段嬰,小的都來了,老的怕也不遠了吧?日他先人!得了鄭熹這許多的好處,接下來得為他衝鋒陷陣了。

王雲鶴也為祝纓的鎮靜而驚訝:“三郎,老劉也是關心則亂……”

祝纓就是隻能上這艘賊船,這賊頭子對她也沒虧待,她隻能避重就輕,道:“我明白的。肯給女卒選拔寫稿子的人……”

“住口住口住口!”

祝纓對他們一禮,慢慢地告辭了。

王雲鶴道:“老劉,你怎麽當著年輕人的麵說那樣的話了呢?你也不是厭煩三郎的,何苦讓他難堪?鄭熹於他有知遇之恩,這個年輕人重情義,也有擔當……”

劉鬆年恨恨地說:“一股你身上的臭味兒!他可別死在你前頭!到那裏時鄭熹可未必會及時救他!”

王雲鶴道:“不是還有咱們嗎?”

“你,就你!別算上我。”

王雲鶴微微一笑。

劉鬆年的臉上是罕見的嚴肅:“路是他自己選的,既然不願隻務實非要蹚渾水做打手,福禍就自己擔著吧。我隻擔心國家從此多事。段氏回來,不爭也是爭,不鬧也是鬧。

哪怕段氏輸,局勢也要亂。我不通庶務,你不一樣,你可別因為一個還沒長成的狗屁‘美材’耽誤了正事。你得穩住。別下場。我甚至懷疑他是不是那個狗人故意放出來讓你吞的餌!

算了,說了也是白說!怎麽能不下場……總要選一個合適的,不然,與豺狼蠢豬一起治國難道是什麽好事?”

王雲鶴突然說:“固多同道中人,我在朝為官也常與豺狼蠢豬同治。所以踏實的年輕人尤為難得。是不是餌有什麽關係?”

兩人同時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