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第116章 新婦

整個京城都有點提心吊膽的。

大家等了一天,沒動靜,等了兩天,沒動靜,等到第三天就有點撐不住了。

日子還得過啊!誰能受得了這樣天天疑神疑鬼的?愛誰誰吧,大不了咱們繼續挨打。

也就祝纓家裏老兩口還樂嗬嗬的,到了七月裏,曹昌擔心得都疲掉了,開始每天按部就班地跟著祝纓去應卯、晚上再接她回來。表哥甘澤有了兒子之後幹活更加賣力,天天在皇城外頭訓他。

甘澤跟曹昌不一樣,甘澤是豪門家奴,是沒有王雲鶴反而能過得更舒服的那種人。平素不好無故欺負人,與普通京城平民想法還是有那麽些許不同的。他隻是隨口說句:“王大人這樣的好官也應該高升了!”

曹昌想起來表哥跟的是鄭熹,也不會拐彎,就直接問了:“哥,那新的京兆會是什麽樣的人呀?”

甘澤道:“我怎麽知道?”

不但甘澤不知道,連鄭熹也不知道!京兆尹的位子空了出來,皇帝連著幾天沒說新人選。那邊王雲鶴已然搬離了京兆府,暫住到劉鬆年的府上去了,一應拜相的禮儀都是在劉鬆年家辦完的。

現在,王雲鶴都開始跟陳巒、施鯤排班值夜“宿衛”了,京兆尹的新人選還是沒下來。如今京兆府裏是少尹當家,帶著一幹原來的班底在維持著運轉。

小官們猜了幾天也就不猜了,說這件事也隻是拿來磨磨嘴皮子打發時間,反正他們中絕大多數是猜不到上麵的想法的。一旦手上的活計多起來,就把這事兒拋腦後去了。

祝纓是打一開始就不去猜的,她現在要防備的是鄭熹有可能的“政敵”段氏。打從王雲鶴當了丞相,祝纓就開始著手重新整頓大理寺。

光經營得好還不行,她還得再留點鉤子。為此她特意去找到了鄭熹,想要一份名單,或者說,幾個人名。

她帶著曹昌到了鄭府,曹昌跟鄭府中一些仆人也是眼熟的交情,就在外麵看馬、聊天。祝纓放心地進了鄭熹的書房,進門就伸手:“大人,拿來吧!”

鄭熹道:“你要幹嘛?”

祝纓長長歎了口氣:“段嬰進京了,名頭可大得很。就這幾天,有人說他跟您有仇呐?”

鄭熹嗤笑一聲:“一個乳臭未幹的黃口小兒罷了。”

“噫!當心人家明年拔頭籌喲!聽說天份極高,還肯用功。”

段嬰樣樣出色,明年春天考個試,肯定不用像祝纓這樣的考明法科,人家得考進士科。到時候就不止是京城聞名了,得是天下皆知的青年才俊了。

鄭熹十分惋惜地看了一眼祝纓,口上卻不屑地道:“不過是一個從小衣食無憂可以安心讀書的你罷了。”

祝纓道:“這話怎麽聽起來奇奇怪怪的?不說這個了,給我幾個名字吧。”

“怎麽?想造冤獄呐?還是要揪人尾巴?做得太明顯了可不好。”

祝纓笑笑,道:“有什麽段家親密的朋友,或者五服、三族內的在京的親屬沒有?我幹嘛主動動手呢?”

鄭熹拉開抽屜,拿出一張紙來,問道:“怎麽?又憋著什麽壞呢?就在這兒看。”

“我這麽好的一個人!”祝纓抗議道,把紙上的內容背下了。這上麵也就五、六個人連同簡曆,想來段氏的姻親不止這些,不過鄭熹不再給,她也不好意思多要。

看完就告辭了。

她回去要做賬。幫鄭熹當然是要幫的,不過她不跟金良似的,金良做了官兒還是忠仆,她就不是了,她先保她自己。大理寺在她手中經了多少事兒,件件有跡可查。在大理寺的本職公事上,想拿她的錯處是幾乎不可能的。實在不行還能一把火把檔都燒了,有種讓他們查去!

但是這兩年她搞得有點大,經手的財物有點多,雖然給同僚們謀了不少好處。其中有許多都是與錢財有關,她還得給鄭熹再多撈一點。賬雖然不怕查,架不住跟外麵的商戶還有點牽連。

她要再布置一下,保證誰要借她的賬生事,多少得牽扯出幾個段家親友出來。如果段家人不來找她的麻煩,那這一筆就算揭過了。

她是拿了把刀等人來往上撞,所以鄭熹左等不見她動手,右等也不見她動手。心中不免納悶,又拉不下臉來問。

就在鄭熹的疑惑之中,乞巧節又到了。

……

乞巧這天,張仙姑、花姐、杜大姐在後院裏擺香案,後院十分寬敞,她們也很盡興。祝纓抱著手在一旁看著,花姐要拉她來拜,張仙姑也有點期望的看著她。祝纓卻連連擺手:“我要什麽‘巧’?我還不夠能幹的?”

花姐道:“也對!”

杜大姐道:“三郎也不該拜織女呀。”

張仙姑噎了一下,到口的話又咽了回去。

祝纓道:“你們玩。我去看書。”

她還住在前院,放下紗窗,將燈點著了,慢慢翻看著賬簿。她不能保證自己的賬“毫無瑕疵”,查賬的時候“毫無瑕疵”才是有問題的,真正的“毫無問題”是每個破綻都有正常的解釋,或者有一個合理的解決辦法。

她現在做的就是這個。

她很警惕,覺得這個段家不簡單。二十年過去了,當年許多事都說不太清楚了,但是有些事情現在想查的話還是能夠窺到一二的。比如當年舊檔。各衙司各部每過數年都要輪換、淘汰掉一些陳年舊檔。有些不是密檔的東西稍有門路的有心人就比較容易弄到。

當年那件事,為什麽鄭熹那樣一個人都不得不撕破臉?這事兒隨手拉個小吏就能回答一二——某事,限七日內辦妥。想整你,我就卡在第七日下午給你簽了。開心不開心?驚喜不驚喜?沒拖超期呢!

想拿著這件公文去辦下一道手續?天都黑了,人都走了,你等明天再找人吧。

所以京兆府雖然與祝纓也有過些小小的不愉快,最終上下都很喜歡她,就是因為在她這裏“七日內”,經常是當天就辦好,至多到次日或者第三日。實在困難的也及早告知,讓對方早做準備。

段家就那麽卡著,在不太明白的人看來,就是兩家關係還沒有那麽好,可也沒有那麽的明著動刀子。實際上,救兵如救火。可以沒有什麽傷亡就拿下的“完勝”,你得變成“慘勝”。是,都勝了,但你“慘”了。回來說話就不硬氣了。

能幹出這種事兒來的,至少不是個傻子。她得防著點。

然後又翻出來一份鋪子的房契,祝纓彈了一彈:“輪到你啦!”

京兆府沒有新府尹對她而言是一件好事,這意味著現在那裏麵都還是她的熟人,大家又都處得還不錯。這契書辦下來也是很順利的。明天拿到大理寺的公賬上一歸,顯得她自己蓋房子也沒忘了公中的事情。鋪子的租金比住宅高,用這筆收入給大家發草料錢,則她自己家也能省一筆開支了,劃算!

花姐和杜大姐的笑聲從後麵隱隱地傳來,聽得不太真切。祝纓走到外麵廊下,居高臨下一看,張仙姑站在葡萄架下麵,倚著柱子在看。葡萄架子有了,葡萄藤還沒長好,架子光禿禿的。

杜大姐抬頭看到了她,指了一指,張仙姑和花姐都看了過來,天已黑了,她們看不太真切,卻都揮一揮手。張仙姑也朝她揮手。

祝纓笑笑,閃回了書齋裏,繼續忙她的那一攤子事兒。給大理寺準備的公產明天要入公賬,她同時準備的給鄭熹的新婚賀禮可怎麽辦好呢?!東西好了,鄭熹的新娘子在哪兒呢?!!!東西不能就這麽擱她手上吧?本來就拖了幾個月了,再拖下去,放著生蟲嗎?

孝敬上司,東西準備好了,上司也不會假模假式拒絕,偏偏現在不能送!祝纓隻好把這一份鎖起來。

第二天,先把劃歸大理寺的鋪子歸入了公賬,造了賬,拿給鄭熹簽了字。鄭熹笑道:“怎麽?還忙得過來?又弄了這個?”

祝纓道:“忙不忙的,反正東西在這兒了。”

鄭熹極滿意地簽了名,然後狀似無意地說:“今年過了半年了,你草擬個奏本吧。”

“啊?”

鄭熹道:“啊什麽?又不是沒上奏過!奏增女監這樣的事情都敢胡說八道了出去,如今不過是循例的上報大理寺庶務,你還不敢寫?”

“我……我?”祝纓有點吃驚。鄭熹這意思,讓她以自己的名義奏一些事務上去。說直白點,就是讓她持續露臉兒,把大理寺一些庶務正式就移她頭上去辦。之前是讓她送公文去政事堂。現在就是讓她以她自己的名義奏事,有意無意在皇帝那兒把名字給混個眼熟。

這是很好的安排。

“嗯?”

“哎!”祝纓高興地答應了。

鄉下財主也是半年一收賬,皇帝也就是個大財主……

祝纓總能讓他開心,鄭熹笑著搖搖頭,他將一些事務移到祝纓身上,也還因為他近來有一件大事要辦——嶽家進京了。

鄭熹要重新議婚,自然是因為姑娘出了孝。姑娘出孝,就意味著姑娘的兄弟們也同樣出孝,該重新出來做官了。一家人從原籍再搬到京城來,一是給兒子謀官職,二是給女兒說婆家。

嶽家想先給兒子弄個官職——這個不難,嶽家的長子已婚,守孝前已然出仕,他的品級在那裏。回來到吏部報個備,等著吏部重新按著品級找個缺填上去就行。

嶽家祖父在世的時候學生不少,除了一個最出名的劉鬆年,其他學生在京做官也有一些,孫子快速補一個差不多的官職並不用如何等待,也自會有人為他說話造勢。

如此一來。長兄發嫁妹妹的時候也是官身,妹妹的婚禮也就更能好看一些。

此事甚至不用走任何的門路,因為嶽家的住宅就跟劉鬆年是鄰居——對了,劉鬆年當年這房子還是恩師資助了一半的。後來他雖然給皇帝立了功,皇帝要賜宅,他也沒要新的,就還跟老師當鄰居。

劉鬆年家裏現在還住著一個王雲鶴。

一切都很順利,王雲鶴知道隔壁有這麽個人,當天留意看了一下吏部待上任的名單,想了一下,給這孩子填到了國子監去。這是一個非常合理的安排,劉鬆年老師的孫子,家學淵源,給年輕人放到國子監去當個太學博士,合適!

國子監的太學博士是個正六品,聽起來好像不太高,但是離五品門檻已然極近,教的也是五品以上官員的子弟。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講,這都是一項十分合適的任命。

大舅子的新官職有了,鄭府也就開始跟嶽家商議怎麽舉行婚禮的事了。鄭熹自然要將手上的一部分事務交給信得過的人去辦,這樣他才好騰出一點時間來辦這件人生大事。

劉鬆年猶不死心,趁著嶽家長子嶽桓去國子監的功夫,跑到嶽家跟嫂子、侄女最後徹談。

“你們別聽大郎說,必要守著他爹的遺訓!隻要你們不願意,我必幫你們!大理寺卿又如何?郡主之子又如何?”

嶽夫人聽了道:“我們也覺得可以呀。”嶽夫人看來,丈夫還是很有眼光的,一個現成的正三品的大理寺卿當女婿,人也端正,家裏也不鬧騰,挺好的。

劉鬆年道:“且不說他已有一雙兒女,就說現在這個事兒……”他猶豫了一下,還說了段嬰也在京裏。

嶽夫人微一皺眉,道:“當年就是段家不厚道。”

嶽妙君道:“叔父的心意侄女盡知的,便不說什麽先父遺願之類的客套話了。叔父所憂慮的,不外是那一位人情淡薄。可叔父想想,世上有幾個不人情淡薄的呢?縱對朋友兄弟、同道中人肝膽相照、生死相托、一諾千金,對妻兒也能如此的嗎?那樣的情義,有幾個背後不是拋妻棄子掙來的?”

劉鬆年張張口,嶽妙君道:“叔父,我們固然可以說找一個對我們有情有義的人。”

“對呀。”

嶽妙君道:“相敬如賓如何?我想,相敬如賓,也不過如此嘛。”

“呃……”劉鬆年低聲道,“至少該有一個心意相通的人。”

嶽妙君歎氣道:“叔父,我們都知道的,不看官位不看爵祿,他也是個合適的人。至於子女,我有福氣,自有好兒女,我沒福氣,親生的孽子也能叫人晚年不得安寧。真能都客客氣氣的,倒好了。往年間,常以為俊傑的周遊……”

“不要提那個廢物!”劉鬆年跳了起來。

嶽妙君道:“是吧?咱們這一位已是頂好的了。”

“那你要不得安生啦!”

嶽妙君道:“哥哥已經打聽過了,是段家嗎?誰家沒幾門親、沒幾門仇?不是我被父親安排了婚事就隻好認命,實是換一個人他家裏難道就沒個煩心事?都是要同甘共苦的。哪有隻享富貴不擔煩惱的事兒?”

嶽夫人憐愛地說:“這麽年輕一個姑娘,倒像看破紅塵似的。”

嶽妙君笑道:“什麽看破紅塵?咱們常去的寺觀裏,他們就不記賬?不收租?不想著法兒的拉香客?人間就是紅塵,世上何曾有人臆想中那樣的空門?”

劉鬆年一聲歎息,道:“你想好了就好。以後有事兒,隻管找叔父來!”

嶽妙君道:“我明白的。”

……——

這邊嶽妙君已然決心要與鄭熹同進退,那邊鄭熹也把自己的事兒安排得井井有條,並沒有寄希望於新婦能幫他在外務上幹什麽。

大理寺內,鄭熹讓祝纓寫本子把上半年大理寺的諸多事務做一個總結奉上。祝纓知道,大理寺卿如果不能視事,該少卿頂上,少卿下麵還有大理寺正。她要再插這一手,還得拿出點東西來。

比如新鋪子。公布新鋪子入賬的當天,祝纓就給大家宣布,這鋪子取的租子依舊是用來補貼大家的車馬草料。沒車馬的,補車馬費,有車馬的給草料錢。

無論你喜不喜歡她,都得說她能幹,都得……維護她,不想她出事兒,不想她離開。誰會不喜歡給自己帶來利益的人呢?

點一個祝纓收拾大理寺事務,就是鄭熹對大理寺的安排了。

大理寺外,乞巧之後是十五,這一天,道家過中元,佛家過盂蘭,熱鬧異常。

宮中也常過節,中元節是個大節日,白天的時候,高陽郡王的母親老太妃過來看太後,說今晚在家過節,就白天過來看看太後。

老妯娌聊天,自然就說到了兒女的事情上。老太妃高興地說:“我那七郎,終於要續弦啦!”

太後也挺高興,因為鄭熹的親娘跟太後的兒子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總是有點不一樣的感悟的。太後就問:“哪家的淑女?”

“嶽家。”

“是那個嶽家嗎?”

“對,就是那個嶽家。”

太後笑眯眯地:“那是好事!孩子成家都是好事兒。”

老太妃突然想起來:“哎喲,咱們五娘也到成婚的年紀了吧?”

她提的五娘是皇帝很喜歡的一個女兒,皇帝有九個女兒,活到成年序齒的隻有五個,這個就是最喜歡的小女兒,未婚。如果她下嫁了,則這駙馬一定是血賺的!

鄭熹也不要別的,就要段嬰娶不到這位公主就行了。段嬰未必有此心,但以他之文名,暖春真考了個頭名,事情就會變得棘手。鄭熹自是不用怕這位公主,可他手下這些人在公主麵前就是蝦米了,當街打一頓都沒處說理去。

無論接下來有沒有爭鬥,他都要皇帝、東宮不下場。皇帝老了,東宮還年輕,以後的事情多著呢。早早給五娘定一個老實駙馬,別跟著摻和接下來的事兒就行。這個安排,他並不全是針對現在還每個影兒的“段家反攻”。

老妯娌拉家常,能有什麽壞心眼呢?

太後很快就跟皇帝提到了這件事。五娘的生母過世的早,死在最美的年華,皇帝、太後親自撫養的五娘,對她自是十分關切。

皇帝聽了母親的話,說:“有時想多留她在身邊幾年,就怕她下嫁之後不自在。有時又恨不得她早早下嫁,看她成家才能安心。”

太後道:“誰說不是呢?就是七郎那個小人精兒,他外婆還惦記著沒個知冷著熱的人。”

皇帝問道:“他要娶的誰?”

“嶽家的姑娘。”

皇帝大笑,太後問道:“怎麽了?”

“劉鬆年不喜歡他。”

太後也笑了:“劉鬆年就喜歡些個破爛脾氣的人。”

“他還喜歡王雲鶴。”

“王丞相的脾氣也不好,”太後說,又加了一句,“不過人還可以。”

皇帝從此就留心上了,必要給女兒選一個青年才俊。這種事兒,問問親近大臣、左右宦官、自家兄弟是最好的了。三個丞相都很實在地告訴他,近來年輕子弟裏是有一些不錯的人選,不過聽說段嬰是最出類拔萃的。宦官如羅元也說,聽說那一位是個英俊後生。

問到藍興,他也說到了段嬰,不過說:“才到京城幾個月,才名遠播,是不是太快了點?”

皇帝猶豫了一下,這是說段嬰有心機?

又問鍾宜等人,鍾宜等人也說是個很有才華的年輕人。鍾宜等人也是當年的功臣,與段家也有點香火情,與鄭家也有點香火情,都有,都不多。鍾宜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隻怕要與鄭熹再鬧點小別扭,不過也沒什麽。他們應該都不是會為了私仇耽誤大事的人。”

高陽郡王則是非常直接,他吃驚地反問了皇帝一句:“您問我?嘿!當年七郎可是把他家……我能有什麽好話?不過那小子長得確實好看。”

皇帝心道:要是真的人材不錯,我就為兩家說和一下。二十年過去了,不能總這麽下去吧?

他老了,總想著凡事能太太平平地過去,想要麵子上好看。他現在隻想給心愛的女兒一個好駙馬,這個駙馬不必多麽的英偉神武,隻要能讓他的女兒開心就好。

葉大將軍仿佛知道他的心意一般,值宿的時候對皇帝建言:“不如親自看一看?”

皇帝隻一猶豫,就要召見。葉大將軍勸道:“無官無職,隻怕不妥。且年輕人奏對之時,必然有所準備,不如趁他不備的時候看一看,他不偽裝的時候是什麽樣的人。”

“你去安排。”

葉大將軍很自然地安排了皇帝換了身便衣,親自帶人保護,一氣到了城內一條河邊臨街的茶樓上坐定:“一會兒他們會遊河作詩,咱們在這兒看著,他一準兒不知道。”

皇帝饒有興趣地看著四周,不但有文士們圍觀,竟還有不少女子。頗有一點傾城來觀的意味。天氣也不冷不熱的,好像又有了“擲果”的景致。

再看段嬰,是個相貌頗佳的年輕人!

圍觀的人都在誇,隻有酸儒說酸話。

無論你們如何喜歡嫉妒,這個年輕人都是我的。皇帝想。

就在皇帝暗下決心的時候,卻不知道哪裏有人說了一句:“段家情種?”

皇帝心裏打了個突,當爹的可不想把閨女嫁給一個情種。雖然段嬰不是段弘,可誰知道呢?

他環顧四周,幾多年輕姑娘含羞帶怯地看著段嬰。又有妓-女花船飄過,上麵的女子們往他那裏擲好些香袋之類,段嬰也很有禮貌地向她們頻頻點頭致意,引得女人們吃吃地笑。

皇帝心裏不快了起來,把段嬰從名單裏劃了下去。

其時文人要出名,除了得一聲名顯赫之人比如劉鬆年、王雲鶴這樣的誇獎之外,還有一種辦法——使妓-女傳唱自己的詩詞。這是一種更快、更能廣為人知的傳播方式。而妓-女能得文人之名篇,也是件能夠提高名氣和身價的事兒。也算互相成就了。

段嬰並不能夠免俗。他需要爭取的,於上,是劉鬆年之青眼,於下,則是名妓的追捧。

皇帝見葉大將軍還在看段嬰,道:“你沒見過才俊麽?走了。”

葉大將軍摸了摸下巴,道:“是。”

……

祝纓不知道鄭熹竟能有這麽個安排,她遇到了一個小麻煩——祝大受傷了。

這事兒不怪祝大。

搬了新家之後,他起初是在家裏轉悠,新家很大,新鮮感也十足。不過轉了一陣之後也就不覺得有什麽了,曹昌是個要幹活的實在小夥子,整天照顧三頭牲口、打掃主院,又收拾門房,還弄了兩口大缸到二門前,把裏麵都裝滿了水,方便杜大姐萬一洗個衣服、澆個花什麽的,用起來方便。

他也不能總跟祝大玩兒。

祝大無聊的時候就隻好騎著騾子滿京城的閑逛。

他也不花錢,就看。有時候興趣來了,才花幾文錢買個小玩藝兒。回來張仙姑心情好,就不罵,心情不好,就罵一罵。也有買著實用的東西的時候,被家裏人一誇,他就又跟張仙姑顯擺。小日子過得相當的好。

今天卻逛出毛病來了。

他騎在騾子上,正往街邊的攤子上看,冷不丁衝過來一隊騎手,驚了他的騾子,騾子本是個拉車的,被他騎著就不太合適,一驚,把他甩到了地上!

幸得路人把他扶了起來,卻也閃著了腰、扭到了腳。他騾子也跑了,人也傷了,隻得央人給找回騾子連人一起送回家。路人看他衣著不差,還真有人願意幹的。張仙姑千恩萬謝給接了回去,又給這些人拿錢道謝。

花姐給他看了看腳,說:“扭著筋,幸好沒傷到骨頭。拿幾貼膏藥先貼上。到底怎麽回事?”

祝大咬牙切齒:“說是什麽破公主……”

花姐道:“可不敢這麽說話。”

等祝纓回家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道:“以後這樣的事還是會有的,如今可不比以前了,今天這位安仁公主是陛下的妹妹,不是什麽隨便能罵的人。”

張仙姑道:“怎麽會呢?不是有……”

哦,皇帝把王京兆升去當丞相了,然後就有人在京城裏撒歡兒了。

祝纓進京之前,京城就是王雲鶴在管,所以京城是一片太平,真正吃過的虧也就是周遊和時公子給她弄牢裏。自那之後,不僅是她,京城的百姓也都過得一天比一天的安逸。

新京兆不用是個諂媚小人,隻消京兆這個位置上沒有人,祝纓這樣六、七年間新到京城的人就突然發現:原來京城有這麽多的權貴啊!!!

以前街上好像也有見到過,但是他們的存在感從來沒有這麽的強烈過!

公子王孫在街上招搖過市的彼彼皆是。

祝大暗叫一聲倒黴,嘟囔道:“還好,騾子回來了。”

祝纓道:“以後有事,先顧人,別管那些個啦。”

張仙姑道:“咋還不給個新京兆呢?”

祝纓心道:我哪知道?

……

皇帝仿佛不知道他缺了個京兆似的,一直沒有任命,直到王雲鶴搬到了新府邸,現在該叫“王丞相府”了,京兆尹還是沒個人選。

王雲鶴遷居新宅,祝纓也依約去給他暖宅。王家仆人都認得她,笑道:“三郎來了?”

祝纓也笑:“來了。”

讓曹昌把禮物拿進去,她給王雲鶴的暖宅禮也不奢侈,尋常的遷居禮,不過有一樣東西是自己親手做的。王雲鶴看了就喜歡上了,說:“哪裏買的?”

這是一件太平有象的木雕,象馱寶瓶,瓶子雕得細長。祝纓笑道:“看來我手藝不錯,以後可以擺攤兒糊口。”

王雲鶴道:“又胡說了!”接著就歎了口氣。京城地麵上發生的事情他也知道,現在卻不歸他管了,他能做的隻有建議皇帝盡快再任命一個京兆尹,好不好的,先上任再說。

大好的日子,他沒跟祝纓提這件事,而是讓祝纓去跟他在京的學生們一道吃飯,並且囑咐:“不要讓三郎喝酒。”

祝纓也就老老實實坐著喝茶、吃菜,再與眾人說上幾句,十分老實。周圍人對她也有點好奇。這裏如今能上桌的都是不錯的官員,所謂不錯,是學問不錯、出身尚可、能力不錯、風骨也有。與祝纓以前打交道最多的小官小吏是完全不同的兩類人。

祝纓在京城的傳聞也有一點點,如今說得最多的就是“大理寺大管事”,沒跟她打過交道的人說起這個稱呼就透著點戲謔的意思,總有點與藍興、羅元相類。不能說沒有本事,還得說骨頭有點軟。

真人到了跟前一看,是個坦然有禮的樣子,不太像“小人”,當不是蠱惑了王大人的馬屁精。

一看之下,大家也就不甚在意了。繼續跟熟人說笑。即使是王雲鶴的學生,此時也很有一點彈冠相慶的味道。並不是人人都心存畏懼的。

祝纓也不用他們在意,慢慢地混在這裏吃了一席。

此時她又有了一點那年端午在鄭熹家的感覺,但她不說出來。

暖宅之後,王雲鶴也忙著跟朝政較勁沒功夫,祝纓自己也有許多事要做,兩下接觸竟然少了許多。而新的京兆至今還沒有出現。

到得八月,鄭熹與嶽家的親事正式訂了下來!

婚期定在了十月。這樣新婦還有時間熟悉一下新家,方便新年的時候走動。

祝纓一得到消息,便將早已準備好的賀禮送到了鄭熹手上。三間鋪子,在她手上多呆了一個多月沒來得及給,這可不好!

她把房契送到鄭熹家的時候,鄭熹看起來心情還不錯,笑問:“這是什麽?”

“府上添人口,不得多些產業麽?”祝纓說。

鄭熹打開一看,道:“我說你整天都在忙什麽呢!將手上的事做好才是真的。這些事兒不是你現在最該幹的。”

“正事沒耽誤呢。”

鄭熹不過一提,說完也就過去了,轉而開起玩笑,道:“你現在就把這個拿來了,等到正日子那天,我看你拿什麽來充門麵?”他也知道祝纓沒多少產業。

祝纓道:“到時候呢,我就以大理寺的名義再送一份兒。”

“噗!”鄭熹笑了,“淘氣!”然後很正式地對祝纓說:“你也該好好經營經營家業啦。”

祝纓道:“我今年又添了二十畝田。”

鄭熹搖搖頭:“多一點也無妨了。”

“是。”

又問鄭熹正日子是什麽時候,得到了確切的日子之後,祝纓問:“要我做什麽麽?”

鄭熹道:“到時候穿戴整齊,過來喝……不要喝酒就行了。”

“誒?迎親不得有人跟著嗎?”

鄭熹嘲笑道:“你?迎親要挨打,要吟詩!”挨打,祝纓一準兒能躲開,然後把上司留下來挨嶽家女眷的捶。吟詩……祝纓的文采在劉鬆年麵前就是挨捶的料。要她何用?!

鄭熹已然借了幾位才子,連同自己的族弟鄭奕一起坐男儐相,應該可以湊合湊合了。

至於鄭府迎賓之類,就更不能是她了。身為下屬為上司做事是應該的,但是如果上司家族龐大家事不缺人的時候還跟著躥上躥下,仿佛在執僮仆之役,那兩人一塊兒要挨罵。祝纓還要被罵得更慘一些。

祝纓頂好是跟邵書新他們一塊兒坐在那裏充場麵,與一些差不多的官員們同席,也算是為鄭熹做事了。

金良溫嶽這樣的,是從鄭府出去的官員,倒是可以幫更多的忙,跟鄭府仆人一起幹事都行,這叫“不忘本”。鄭熹也沒安排他們幹粗活,而是讓他們跟著自家人一起迎賓。

到了婚禮這一天,大半個京城的權貴都來了,整個鄭府忙得一塌糊塗。祝纓沒有先入席,她先貓在一邊,跟邵書新站著聊天。邵書新道:“你怎麽不去坐著?”

祝纓道:“你不也沒去?”

倆人都是土狗,祝纓隻能認得一些近年來從宮門經過的、上朝的大人,邵書新沒有一個楊六郎給他指著人說閑話,認得的更少。兩人都抓緊這個機會,聽迎賓唱名,好盡量多的記住一些人。

就算記下了他們,一時也難以搞清他們之間的關係。

兩人站在一起,直到被溫嶽發現將二人趕去坐好:“你們倆幹什麽呢?快去入席了!”

他們才要走,就聽到一聲唱名——鄭熹他姑父也來道賀了!

祝纓道:“鄭大人有幾個姑父?”

“廢話。”溫嶽低罵了一聲。就這一個,鄭熹的姑母跟段家散夥之後很快再嫁,今年跟著丈夫回京了!

這位“姑父”外任不是地方官,乃是一個駐紮的將軍,是以祝纓之前在大理寺也沒跟他打過交道。如今也湊不到人家跟前去——鄭家真正的親戚們個個身份不凡,不是她能湊得上去的。

她不必非在這個場合硬湊上去介紹自己,高陽郡王還讓她幫過忙呢,之後如何?也沒拿她多金貴不是?

她慢悠悠地坐著,吃飯!心說:反正今天沒我什麽事兒!有事,也是以後的事了。天兒這麽冷,誰耐煩迎來送往的?還是坐著吃些熱湯熱水的舒服!

她就看著新郎倌兒穿梭在酒席之間,與眾人應酬,還往她們這一桌轉了一圈。對邵書新說:“成了,鄭大人今天再沒功夫過來理我們了,咱們吃完開溜。”

邵書新正有此意,道:“善!”

祝纓溜到一半,卻被甘澤給揪了回來:“七郎有話對你說呢。”

“他裝醉的啊?”

“噓——”

祝纓猜不出來鄭熹為什麽要叫她,仍是去了書房。

書房裏一股淡淡的酒氣,鄭熹的頭頸都泛著點粉紅的顏色,雖沒醉,也喝了不少的酒。他仰著麵,陸超在拿一條熱氣騰騰的毛巾給他敷著解酒。

鄭熹忽然問祝纓:“我記得你的檔上寫的是正月二十七的生日?”

“啊?哦,是啊。”不過這個生日一般也不咋過,有時候就直接忘了。下一年想起來的時候再算一算自己幾歲了。

“明年就二十啦,該行個冠禮,取個字了。”鄭熹說。

“誒?”

鄭熹撥開陸超,上下打量了一下祝纓道:“冠禮之後把須蓄了,才是個老成持重的樣子。”

祝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