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第118章 子璋

慈恩寺裏來了個貴客,住持是得去見一見的。

住持從祝纓這裏得到了一個確切的答複:我對佛家沒有惡意,我家還信佛呢,上次來遇到了抓人販子並不是我要跟佛寺過不去,是他犯著了國法,並不是要把你們寺也當成窩點。

一般的官員有這樣一個態度算是可以了,住持也不能強求人家給佛家表忠心。比有人直接問他“佛法大?國法大?”要禮貌太多了。至於說什麽抖機靈的偈子,能知道、合適的時候用,可見確實懂些佛法。他又掌合什又宣了一聲佛號。讓手下的小沙彌陪同祝纓在寺裏轉轉。

祝纓道:“正月正是寺裏缺人手的時候,我陪家母轉轉就行了,都是熟人,大和尚自便。”

住持含笑而去,祝纓把小沙彌也打發了,跟張仙姑接著閑逛。張仙姑對這些機鋒是聽不大懂的,但是看女兒跟和尚說話都是和風細雨的就覺得沒事兒,她也不想跟和尚一起逛廟。母女倆慢慢走到了一個高台上,看著住持迎了段琳一家子進去。

段琳五官端正、衣著考究,段琳的夫人以及數個年輕的女眷也都穿金戴銀,比張仙姑這裝束可值錢多了。張仙姑咂咂嘴,說:“不是說他們家倒了黴了麽?怎麽還這麽抖?”

段琳這個模樣的中年人,是該著叫張仙姑這個年紀的婦人心生喜歡的。這家人這麽個威風樣子,卻讓張仙姑不平衡了起來。顧不得讚賞,她先說出了疑問。

祝纓道:“人家的‘苦日子’,跟咱們的苦日子,也不是一個日子。真要把咱們嘴裏的草料省下來供給人家,人家要嫌惡心叫拿去喂馬喂驢的。”

張仙姑生氣地道:“他早晚得再倒黴!什麽廟啊,不逛了不逛了!咱們去慈惠庵去。”

祝纓又跟她去了慈惠庵,順手給一座孤墳擺了點果品,回來看張仙姑正在跟付小娘子的兒子說話,這小孩子在學識字,張仙姑也多認了幾個字,跟這小孩兒主了半天字,給了小孩兒一個壓歲紅包後張仙姑的心情好了起來。

祝纓則掂量著段琳的份量,心道:這可不是什麽好應付的人呐!

段琳,在外麵任上的政績是不錯的。他與大理寺也是有些交集的,經他手的案子,報上來也都是有理有據的。鄭熹真是個王八蛋,之前什麽也不提,祝纓也就跟正常地方案件一樣的給他過。聽了段琳的名字之後,她隻得又重新跑去把段琳數年間提交過來的案件卷宗重新給翻了一遍。又將與段姓官員有關的案子也都梳理了一遍,白費了許多功夫。

這本應該是數年間的瑣碎功夫,如果遇到的時候就留意,日積月累,需要的時候直接就可以拿來用。現在要在極短的時間裏匯總大量的信息,祝纓記性再好,也很費了一番力氣才將這些整理出一個目錄來,以防日後可能會用到。

而在正月裏,她還有一件大事要做——冠禮。

……

冠禮這個東西,在古早的時候是十分隆重的。男冠而女笄,都是成人禮,祝纓占了個便宜,多當了五年的小孩兒。呃……童工。

到了如今這個世道,即使是詩禮之家,這個冠禮的儀式辦得也不那麽正經了。因為好些人家的男孩子他不到二十歲就娶老婆了,女孩子不到十五就說了婆家,成人禮就會在婚禮前比較倉促地舉行。又因冠禮還比較繁瑣,久而久之,就不怎麽正式的舉行了。

一般就是做個大生日,親朋友好友一聚。連取表字這樣的事,許多人都是二十歲之前就有人賜字,也就不一定在這一天再請個德高望重的人來取。

以上都是說得過去的富貴人家的事,窮人如祝大祝三之流連正經名兒都沒一個,哪來表字?

到了皇家,如果有特殊的需要會給皇子、尤其是太子等人提前舉行冠禮以示成人,可以上朝、繼位等等。倒不一定是為了成婚。這個日期的彈性就會特別的大,從幾歲到十幾歲不等。

祝纓這個“冠禮”家裏既窮,又沒什麽講究,還早早地出仕了,也就如所有半窮不窮的人家一樣,很是稀裏糊塗。如果沒有鄭熹特意提醒,什麽蓄須之類很戳她的心,這個生日做不做都不一定呢。

生日這天,祝纓不得不發幾張帖子,請大家到自己家裏來吃個生日酒。

天還挺冷的,就得在前院裏搭棚子,還不能露天。

張仙姑很內疚:“你都二十歲了,也沒做過幾個生日!是該好好地過一回了!”

花姐知道內情,心中憂慮,她也不知道祝纓有什麽辦法應付。可是隨著二十歲生日的到來,祝纓這個在形象上作出改變的問題就必須落實了。花姐想了好些天,也沒想出來有個什麽更好的辦法。粘假須?萬一膠不粘怎麽辦?還有娶妻生子的事兒……

她是愁著幫祝纓籌辦這一次“冠禮”的。

二十歲的生日場麵沒有暖宅時的大,幾個朋友、幾個同僚,也沒請大理寺內的吏員們。但是鄭熹很給麵子地出現了一會兒,大理寺的官員們都有點震驚——大夥兒是萬沒想到他會出現的。

張仙姑和祝大見了鄭熹還有些害怕,卻不像當年那麽的恐懼了,磕磕巴巴地上前行了禮,說了幾句自認的場麵話:“大人,貴足賤地,同喜同喜。”

鄭熹也不同他們計較,笑著說:“恭喜。”

張仙姑想起來鄭熹才新婚,又恭喜他新婚,說話有點顛三倒四的,祝大連恭賀新婚的事兒也沒想起來,聽妻子講了,也跟著祝鄭熹“早生貴子”。鄭熹一雙兒女都老大了,仍然很有涵養地感謝了他們倆。

心道:這樣的父母卻生出那樣的兒子來,祝家祖上可真是福蔭深厚了!

祝纓將他請到正堂上座,鄭熹將這屋子看了一眼,說:“過於簡樸了。”

祝纓笑道:“襯我正好。”

雖然給鄭熹在正堂裏擺了一桌,還讓胡璉、左司直等人相陪,鄭熹也隻坐了一小會兒就走了。他過來就一件事,給了祝纓幾套極好的正式的袍服。冠禮加冠的儀式祝家也擺不來,鄭熹就給了祝纓幾套衣服連靴帽腰帶之類。

他到這裏最重要的不是喝酒,而是給祝纓取了個字——子璋。

取完了字,再飲一杯酒,他就說:“我在這裏,你們也不自在,好好做一天生日,以後就是大人了!”

祝纓垂手道:“是。”

鄭熹出了正堂,問:“王相給你的書齋題字了?在哪兒呢?”

祝纓將他請了過去,正堂是沒有做成封回廊的樣式的,到了書齋前,將封回廊正麵的幾扇門打開,才看到書齋門上的匾。鄭熹道:“嗯,字還行。”

祝纓請他進去坐,鄭熹又進去看了一眼,見這裏麵最貴的擺設也就是王雲鶴的字以及他送的博山路,說:“屋子有了,也該收拾得像樣些。”

祝纓道:“還沒騰出手來呢。已經比小時候好太多了。我這個年紀能掙下這樣的房子來已經很了不起了。”

鄭熹道:“你要是想,本能比這個更好的。”

祝纓正色道:“人總得有個數兒,不能太貪,我要細水長流,可不想一下子把自己撐死。總要慢慢積累的。”

鄭熹滿意地道:“說得不錯。不過要記著,你積累,別人也積累呢。厚積而薄發,累積二十載,現在人家要發啦。”

“咦?那……陛下是怎麽想的呢?”

“陛下為什麽要多想?”鄭熹反問道。

祝纓恍然。

鄭熹道:“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別想太多,與他們吃酒去吧。”

“是。”

送走鄭熹,祝纓便被同僚、朋友們圍著說話,楊六郎還說:“這樣的上司可不一般,能吃你的生日酒。”

左司直道:“那得看是誰。是小祝情麵大!哎,你們新太常怎麽樣呢?”

楊六郎搖搖頭:“還不知道是龍是鳳呢,這不才開始麽?他隻管看我們那兒的舊檔,倒還沒說什麽,我看跟以前的巫太常差不多。”

左司直聽了直搖頭。

正如鄭熹所言,今天是祝纓的好日子,賓客們也都不說什麽喪氣的話,開開心心吃一回酒,也都留下些禮物,然後就走了。

等他們一走,祝家收拾禮物,算一算又是一筆小賺。花姐一一列出了賬目,以後這些人家中有事的時候祝纓也是得回禮的。祝大和張仙姑都喝得有點醉了,回房休息去了。花姐造好了賬目拿來給祝纓看。

祝纓掃了一眼,道:“還行。”

花姐給她把鄭熹送的那幾套衣服小心地收好,往祝纓房裏放,說:“都是好東西,你身量也長得差不多了,這些還有放量,小心些穿能穿幾年了。尤其是這幾頂冠,還有配件兒,能用很久的。”

“那倒好,省錢了。”

花姐放好了衣服,問祝纓:“段太常來了,會不會有什麽事?是聖意有什麽……”

“皇帝又不是誰家的傀儡。段家幹了混賬事惹了鄭大人,鄭大人收拾了他們家,趕他們家出京,陛下也不必攔著。段家在外任上幹了這麽些年的實事,積攢了功勞,陛下也沒道理不讓他們回來。”

“這些貴人們的想法,可真是讓人摸不著頭腦。”

祝纓道:“也不複雜。你想,新京兆與王京兆不同,可對陛下有什麽影響嗎?是京城百姓過得苦一點,可又沒有到活不下去要造反。以前不也是這麽過的嗎?你要拿王京兆來當標杆看,就覺得新京兆這樣就該死了。可實際上咱們從小到大見的這些官兒,王京兆才是異類。同理,新太常與舊太常不同,對陛下也沒有影響。”

段家當年對皇帝也是有功的,憑啥就不能回京呢?

剩下的,就是各自鬥法唄。就算沒有當年的事,看鄭熹跟鍾宜也都是皇帝信任的人,兩人也未見平素有多麽的親密。

“那你怎麽辦呢?”

祝纓道:“先看看。”

……

第二天,祝纓還是照常去大理寺應卯。

隔壁的楊六郎也還是照常四處亂躥,太常寺看起來也沒有什麽新的動靜。不過祝纓知道,隨著段琳主政太常寺,段嬰在京城裏的名氣又大了幾分,正經是個名實相符的名門貴公子。

祝纓一個從六品的明法科考出來的窮鬼,跟這樣的人是沒有什麽交集的。她跟楊六郎倆人,蹲台階上,又開始觀察過路的人。祝纓拿了一個三角的紙包出來,打開一角,晃晃,晃成一個角狀的圓筒,裏麵全是瓜子兒。倆人蹲著一邊嗑,一邊聊。

祝纓道:“新太常來了,你可得小心點兒。”

“啥?為著他跟你們鄭大理以往的那點兒破事兒?”楊六郎還是口無遮攔的。他倒不怎麽怕新太常,他也不是走士人的路子,他走宦官的路子,本來也不指望段琳對他如何青眼相加。他的升降在羅元。

“都知道了呀?”

楊六郎道:“也不能說都知道了,我這不是消息多一點麽?我看段太常也沒臉把那事兒掛嘴邊兒上,他們家總說自己詩禮之家,就這麽養小老婆私孩子的?不能說。你們鄭大理呢,所性又太大了點兒,把人爹娘氣壞了……”

段弘、段琳的爹娘受到驚嚇陸續染病身亡,這才是一件大事,爹娘一死,兒孫丁憂。等守完了孝,京官好位子早沒了,鄭侯出征又回來了。中樞就很有默契地把段家踢走到地方上任職了。那麽好的官職,憑什麽就非得留給你呢?

祝纓心道:當年如此,現在恐怕也如此。相幫不會幫太多,有好處的時候誰也不會手軟了。

口上提醒楊六郎:“新官上任三把火,悠著點兒。”

楊六郎心道:你這是在背後說他的壞話呢。我才不怕呢。

他此時還不知道,遇到一個想幹出業績的上司,底下的人會有多慘。

祝纓對段琳是有防備的,楊六郎沒有。一出正月,楊六郎連串門說消息的力氣都沒有了——段琳開始幹活了。

他回京之後先是安家,然後是熟悉情況,再把應酬交際揀起來、太常寺的事務熟悉了。正月一過,情況摸得差不多了,二月他就開始卷起袖子幹活了。他有在地方上的經驗,做事極有條理。原本的巫太常是個得過且過的主兒,雖然有製度卻愛糊。段琳一來,先定權責,再讓各人動手,光是統計舊檔寫種種章程就要了楊六半條命。

楊六郎原本四處撒歡兒,現在天天累得像條老狗。

祝纓冷眼看著,段琳這個太常做得已然不錯了,比鄭熹也不差多少。段琳又沒有針對鄭熹,鄭熹也不去針對段琳。就在隔壁的兩個地方,依舊是老死不相往來。

鄭熹現在最想做的,是把祝纓的散官的品階提到朝散大夫。理所當然地,被政事堂的三位相公有誌一同地打了回來。

三人甚至沒有將此事上報給皇帝,都說鄭熹是胡鬧。因為朝散大夫是個從五品下的品階。所謂“滿朝朱紫貴”中的“朱”,是能穿朱衣的品階。

一個二十歲也沒什麽背景、沒有立下任何大功的小官,鄭熹你過份了!

王雲鶴特意把鄭熹叫了過去,與他一番長談,告誡鄭熹:“不可揠苗助長!我知你惜才愛才之心,然而弱冠之年為朝散,你未免太異想天開了。功勞?他有什麽不得不賞的大功麽?勤勞能幹?公忠體國?僅憑這兩條,誰又不是呢?所有的人都是在熬年資,他怎麽能夠例外呢?他是定國安邦了,還是救駕有功?抑或是力挽狂瀾?

你這些年給他積累的年資已然夠多、他升得也夠快了!你這樣的破格,是將他置於危險的境地。你自己也是培植私人,視朝廷官職為兒戲!一個段琳,能讓你如此進退失據嗎?

人怎能無私心?但要有個度。”

鄭熹被他說得啞口無言。他知道,王雲鶴也把他的盤算看出些端倪來,但是王雲鶴的話太正了。討論得聲音再大一點,祝纓就得成個靶子了,自己的算盤就更打不響了。且陳巒、施鯤也不同意,可見此事他確實是操之過急了。

更讓鄭熹不悅的是,祝纓的提升被壓了下來。段家另一個人段智又被調進京城了。

段家老夫妻生了五個兒子,段智是老大,段弘是老二,老三段琳就是現在的太常。愛妾死了,父母病了,段弘一個沒扛住,也病倒了,比父母稍晚一點,他也死了。段弘死的時候沒孩子,段智就把自己其中一個兒子過繼給了弟弟。然後一家子一起回家守孝去了。

現在段琳回了京城任太常,第四、第五的兩個兄弟還在外任上,大哥段智先回京城了。任的是個從五品的閑差,他正好有了朝散大夫的銜。

鄭熹點一點自己手裏的人,父親那些老人不算,他自己攢起來的幾乎沒有過三十歲的。國家承平,也沒什麽人能有大功。祝纓參與過大理寺的幾件大事,已然算積累了不少功勞的人了!如果祝纓拿不到從五品,其他人就更不可能了。

他得帶著手裏這幾號六品及以下的官員,如何防得住段家人?

鄭熹歎了口氣,看來,還得回去跟父親再商議商議,家裏的門生故舊他還得繼續接手。

……

鄭熹沒有把寶都押到祝纓一個人身上,在他拿出備用計劃的時候,祝纓卻出事了。

四月的一天,有禦史上本,彈劾祝纓。

祝纓長這麽大竟能挨上了禦史單本的彈劾,她自己都覺得挺不可思議的。

彼時她正在大理寺內,核著京兆府的案子。京兆府就這幾個月鬥毆事件頻發,鬥毆的多了,重傷、打出人命的案子也就多了一點。這樣的案子京兆府審完了就得報到大理寺來。祝纓看了看上麵的簽名,自己認識的幾個熟人也都還在京兆府幹得好好的,隻是頂上麵的那個人換了。

她還是照著王雲鶴在京兆府時候的舊例辦,優先給京兆府的案子複核。大家都還是要在京兆生活的,跟地頭蛇處得好點不壞處。

正批著,外麵忽然有人跑了進來:“小祝大人!小祝大人!不好了!有、有人彈、彈劾……”

祝纓道:“怎麽了?鄭大人被彈劾也是常有的,他應付得來。”

“不是,是你!”

“彈劾我?哎呦,我出息了。”

祝纓的心裏,自己是不配挨一個彈劾的。她也不是主政一方的官員,也沒幹什麽傷天害理的事兒,能彈劾自己什麽呢?

她說:“想給我安什麽罪名啊?”

“諂媚。”

“啥?”她連王雲鶴都不送重禮,老鄉陳相家也沒去硬蹭,他諂媚誰了?鄭熹?從一開始見到鄭熹,就是她從鄭熹手裏拿錢的!鄭熹成親,她都是坐著吃席的。

沒一會兒,左司直也拖著楊六郎過來了。楊六郎這幾個月過得很慘,段琳沒有針對他,但是對一個真正的不學無術隻靠宦官的關係當了官的人來說,讓他正式做事就夠他受的了。

楊六郎一抹汗,道:“我打聽過了,也不是我們段太常這邊兒幹的,是禦史。”

左司直道:“這不廢話麽?”禦史當槍,最好使了!

祝纓道:“到底彈劾了我什麽?”

左司直問道:“你給鄭奕家蓋房、送東西、送炭了?”

祝纓的眼睛瞪大了:“這叫諂媚?”

左司直道:“咱們都知道是為人處事周到貼心,可要找事兒的人,就要說你是假公濟私,拿著大理寺的賬目去討好咱們鄭大人的族親,這是要把大理寺當成侯府的……庫房。”

豁!擱這兒等著她呢?

祝纓道:“那就讓他查去。不用管它。來,該幹什麽幹什麽去。老胡呢?這一份公文得他聯署,簽完了趕緊給京兆府發過去,他們現在也夠忙的。”

楊六郎小心地問:“你不怕呀?”

祝纓道:“怕什麽?”

楊六郎縮縮脖子,道:“那我回去了。”

一會兒功夫,大理寺裏也有人小聲嘀咕。下屬給上官家裏幹事這太正常了,祝纓既然沒有克扣了大家去討好上司那就是大家的好朋友,所有人的情緒都很穩定,也都嫌棄上書的禦史沒事找事。

更有看守庫房的小吏信誓旦旦:“並沒有拿咱們的東西補貼那位小鄭大人家,我看著的,賬都在呢。”

他們就開始懷疑:“一定是有人眼紅,怕是對著小祝大人來的。”

更有人說:“哎,聽說段太常家的事麽?他們家當年可不厚道,將咱們鄭大理的姑姑求娶回去,自己卻拿娘子的嫁妝養外室私生子……”

“那就合上了!這是拿小祝大人來殺雞儆猴呢!當誰看不出來嗎?”

無論如何,彈章一上,還是說的這麽個罪名,對祝纓的名聲都不是件什麽好事。你要是貪贓枉法,還算是有點本事,諂媚上官算什麽?就好像到了大牢彼此一說來曆,人家犯法都是殺人放火,你犯法是不小心走路犯了夜禁。叫人瞧不起。

等鄭熹從朝上下來,整個大理寺已然討論了有一陣兒了。祝纓沒事人一樣地將這一天的事實給匯報了,最後對鄭熹說:“我要讓位避嫌嗎?”

鄭熹的臉色也不太好,道:“要先自辯。”

所謂自辯,就是要自己寫個辯解的奏本,解釋清楚對方彈劾你的內容,然後等著審查。因為彈劾的是祝纓管理大理寺期期間的事務,則與之相關的一些事務最好避嫌不要管了。名義上是“諂媚”,背後還有貪墨、挪用公款的意思,把鄭熹也給扯進去了。

祝纓道:“好。”

她寫奏本的風格還是一如既往,比較的直來直去。寫的理由就是,在鄭熹家吃飯的時候認識鄭奕,那天鄭奕家火燒得有點大,老遠就看到了,看到了就去表示慰問了。

奏本一交,她就向鄭熹要假回家休息。鄭熹道:“怎麽誰說你兩句,你就要回家去?正事還幹不幹了?老實幹事去!”

他也氣上了。段琳回來才幾天呢?這就有人拿“他的”大理寺開刀了?他一麵也上本,要求禦史拿出證據,一麵安排人給段家人找麻煩。他覺得自己被下了麵子,跟祝纓說得好好的,要給她升職,職沒升,彈劾先挨上了,還跟鄭奕有關。明眼一看這是一箭雙雕,一是把祝纓給幹掉,再是把鄭家給拖下水。可恨竟不敢直接衝著他來。

手下被針對了,上司是極沒麵子的。

祝纓的情緒卻是相當的穩定,罵,她挨得多了,隻是“諂媚”?那也不算什麽,她也不是讀聖賢書長大的。她真正諂媚的時候別人是沒見過呢,神棍混飯吃的時候,什麽好話沒說過?

她照舊處理著各種公文,又複核各地的案件。男監裏一個梅獄卒的母親病逝,她還給批了假、批了大理寺的喪葬補貼。

大理寺的人見她這樣,又看鄭熹也替下屬出頭,都覺得安心。哪知這份安心沒有兩天,段智又上表,請求查一查大理寺的賬目。理由十分的正當,既然是坦坦****,那就查一查,這樣也好洗去嫌疑,給祝纓正名。

鄭熹的臉當時就拉了下來。他不怕查賬,祝纓自己就會做賬,他還有個邵書新給參謀,大理寺自己養的吏員裏也有專職的賬房,他們都不是吃素的。但是段智這個老東西一開口就想要查大理寺的賬,他以為他是誰?

原來在這兒等著我呢?

堂堂大理寺,怎麽能夠隨便一個人、因為一車炭就查它所有的賬呢?

但是如果不讓查,就仿佛又是“做賊心虛”了。

鄭熹便當朝質問起來:“可有證據?總不能先安罪名再去生造證據吧?”

當時上奏的禦史竟是個耿直的年輕人,官職雖低,到了朝上卻絲毫不懼,道:“是鄭衍親口說的!某日某地與某某、某某某同飲,席間又有歌姬若幹……”

鄭熹也沒料到會問出這樣一個結果來:“鄭衍?”

“正是!”

……

鄭衍是鄭奕的親哥哥。鄭奕家還沒有分家,他們家兄弟四個都跟父母住,鄭衍已然婚育,雖是長子卻是比較平庸的一個人。

年前大火,鄭奕家損失不太大,但房子不能就這麽破損著,除了被燒沒了的地方,住得久了的府邸有些房子舊了、小了、樣式不新了,就趁著這個機會重新翻蓋一下。家裏人口繁衍也比自家才住進來的時候多了,還得重新設計、加蓋。

家裏重新動工程,鄭奕起了很大的作用。祝纓給他介紹了極實幹的傅龍,又有幾乎全套的匠人,連材料商人都是熟門熟路的。商人們跟祝纓那兒賺得少,在鄭奕這兒賺得就多。不過有祝纓夾在中間,他們也沒有很坑鄭奕。鄭奕跟親戚朋友家的工程一比,工也實在、料也實在,在家裏誇祝纓是個實在人。

家裏有弟弟忙,鄭衍就輕鬆了。他倒是看得開,也不覺得弟弟搶了自己的風頭、自己受到了冒犯,他跟朋友喝酒時還誇他弟。誇弟弟就順口說到了祝纓。男人喝了酒再吹牛就沒有邊兒了,明明是幫忙介紹,就能說“派了人來給我弟使”“當天就拉了材料來”“是送的”。

朋友取笑時,鄭衍還要力證自己所言非虛:“他本就是大理寺的人,是我家七郎的手下,現管著大理寺的庶務……”

有理有據,邏輯自洽,且非常非常地符合現在的人情世故,各處哪兒沒點這種事情呢?

不合傳到了一個年輕的禦史的耳朵裏。這位禦史根本就不是段家的人,人家隻是見不得這麽囂張大膽的損公肥私的事情!

祝纓是大理寺的官員,事情是鄭衍一張破嘴說出來的,禦史隻是履行職責。段智落井下石怎麽了?不這麽幹才奇怪呢!

政事堂也不袒護,大理寺要避嫌,皇帝道:“著禦史台查明。”

好在祝纓還不是“犯官”,隻是個嫌犯,不用收押抄家拿證據。她與胡璉辦好交割,結結實實給放了個假,歸期,待定。

回到家裏,張仙姑、祝大、花姐都一臉的焦急,杜大姐已然哭了一回。曹昌對他們說:“經手這麽多的事情,也沒見從大理寺裏朝家拿什麽東西,怎麽就、怎麽就……”

張仙姑、祝大開始罵禦史,花姐心裏把段家祖宗八代都罵了。

隻有祝纓很淡定地說:“不用幹活還有錢拿,哪裏有這樣的好事?”

祝大問道:“你不找鄭大理說說?這不是替他幹事麽?”

祝纓道:“這裏頭有他什麽事兒?我也沒替他幹什麽事兒。沒事的,杜大姐,今晚咱們吃什麽?”

張仙姑焦慮地問:“王京兆,不,王丞相一向不是很看重你的嗎?咱們去找找他?”

祝纓道:“都說了,沒事兒的。您是想王丞相給我做保?還是要他循私幹預?我又沒幹什麽違法的事兒,讓他們查一查,去去疑,也挺好的。以後別想再拿這個事兒來說我。吃飯!”

家裏旁人都沒心情吃,祝纓好好吃了一餐飯,又去了書齋二樓,去著初夏的小涼風讀起書來。燈才點上,罩上罩子,書才翻了兩頁,門就被拍響了——有人來看她了。

鄭熹派了甘澤過來傳話:“隻管安心在家裏住著!”

溫嶽、鄭奕是親自來的,他們都不曾想到,明明隻是一次普通的幫忙,竟會因為鄭衍一張破嘴被個禦史拿住了把柄。二樓的涼風也沒讓鄭奕的火氣稍減幾分,他罵道:“該死的段智!”又為自己的哥哥向祝纓道歉。祝纓道:“你何必這樣?就算沒有這個事,還有旁的事兒。他們打定主意要借題發揮的,你再小心也沒用。”

溫嶽道:“你打算怎麽辦?”

祝纓想了一下道:“趁有功夫再學點東西唄。我這幾年可難得有閑暇呢。都別太懊喪了。來,笑一個。”

溫嶽和鄭奕都哭笑不得:“你還笑得出來?”

祝纓道:“查賬的事兒,隻管叫他們查!”

溫嶽道:“七郎怎麽會叫他們亂翻大理寺?”

鄭奕道:“我和傅龍、匠人那裏都有賬呢。”

祝纓搖了搖頭,輕輕地說:“不是的。讓他們查。”她回頭看了一眼甘澤,她們仨說話,甘澤雖然也跟了上來,卻很守著一個仆人的職責,並不插言。祝纓對甘澤道:“告訴鄭大人,查下去。”

甘澤這才問道:“要七郎查什麽?”

祝纓笑道:“問問鄭大人,還記不記得我向他要過的那份名單。”

“好。”

溫嶽和鄭奕道:“早有準備?”

祝纓道:“要對付人,不外那麽幾招,挑撥離間、殺雞儆猴、剪除羽翼、借力打力、直指魁首……對付你們,還要顧忌你們的上司,我就不一樣了。”她上司還是鄭熹。她不能不早做準備。

溫嶽道:“那也當心著些,有事兒隻管招呼我們。”

鄭奕也說:“這件事我記住了。”

祝纓笑道:“也不是什麽大事兒呢。我勸你們都不要馬上動手,鄭大人是身在其位,不得不回應,禦史不好說,一個段智,我應付他就夠啦,你們再多看他一眼都算抬舉他了。正菜還沒上,你吃果盤兒把自己撐飽了,不是叫正菜笑話麽?”

三人都笑了起來。

祝纓把他們送了出去。

門才關上,又有萬年縣柳令等人派人下了帖子來問候,祝纓都說:“上覆你家大人,有勞掛懷,還應付得來。過兩天請他們喝酒。”

到了宵禁之後,祝宅才安靜了下來。祝纓準備睡覺的時候,祝大、張仙姑、花姐又一起過來了。祝纓坐在竹塌上,說:“我終於可以睡一回懶覺了,不用天不亮就起來應卯,不好麽?”

張仙姑道:“那咱們幹些什麽呢?”

祝纓道:“照常過日子。俸米不是都領完了麽?錢也照發。不幹活還有錢,挺好的。放心,哪怕我有事兒,鄭大人也不能在這時候不管我。不過這些日子要謹慎些,別跟外人再自誇了。”

說到這個,張仙姑先罵祝大:“你灌了黃湯也好在外麵吹噓孩子!”

祝大道:“我哪敢瞎吹啊?!!!”他又罵鄭衍,得了好處不知道閉嘴,“以後不再幫他們了!淨惹一身騷了。”

祝纓知道,祝大喝了酒也會吹個小牛,什麽孩子當了官兒了有事兒來找我啊,孩子衙門又發好東西了,之類的。

如果這一回彈劾能讓他再謹慎一點,倒也不算壞事。

祝纓從此就在家裏讀書,偶爾也出門閑逛,地點是京城的任何一處地方。甚至被長安縣令邀去幫忙看了一回流氓毆鬥的現場,找到了一個嫌疑人。

在花街不遠處,她還被小黑丫頭攔了下來。這丫頭眼神怯怯的,問:“祝大人,他們查你的賬,那你的錢……”

祝纓道:“我的錢禁得住查。告訴你家娘子,我的錢怎麽花自己有數,她的日子該怎麽過還怎麽過。”

“哎!”小黑丫頭高興了,“那娘子不用變賣房子了。”

祝纓一怔,這孩子已經跑遠了。祝纓搖搖頭,再往回走,遇到個賣樂器的老頭兒跌倒在路邊,這種事情在京城是經常發生的。祝纓想了一下,掏了點錢,跟他買了根簫管又拿了支竹笛,這兩種樂器她都是入了門的,剛好拿回家玩。

又跑到坊裏小食肆那裏看人家做飯,想跟後廚學兩手——家裏其他人做飯實在不怎麽好吃。她吃得下,但既然自己能做就沒必要非得吃那種手藝了。

一個官員,哪怕被彈劾了也不該這麽鬧。花姐指揮著張仙姑和祝大把她給揪回了家裏。

……

祝纓的日子過得多姿多彩,大理寺眾人卻天天指著隔壁太常寺罵。太常寺卿路過門口他們都要在背後吐口痰。

外麵再說“大管事”、再戲謔,大理寺的好處是實實在在的,落在生活中的各個方麵的。一般人就算有這個心,也辦不到她那麽的周到。一有不便,他們就想祝纓,一想祝纓就罵段琳。

段琳的日子也不好過!

這事兒真不是他安排的!他要安排也不在現在,他兒子才考試,這個時候鬧事兒不是給兒子添亂麽?怎麽也得段嬰功成名就了再弄!

可是鄭熹已然認定了是他們家幹的了。因為段智下場了。段家幾個兄弟裏,老三段琳最出挑,最平庸的是老大。他是老大,該是家中主心骨,但是家人總不聽他的,這讓段智非常的痛苦。他總以大哥的身份自傲,不喜歡聽段琳的道理。

在段智看來,父母、二弟就是鄭熹這個小王八蛋害的,怎麽報複也不為過。段智的官運並不很好,守孝三年出來,扔到了外任上。地方不肥,他的本領也一般,並不如三弟段琳這樣能做得好,名聲還上達天聽。他能回京城,還是因為三弟回來了,皇帝想起來還有一個他,晚了一些時候才勉強給他調回來的。

段琳這頭跟鄭熹扛著,家裏還要承受長兄的壓力,看到他,鄭奕都不好意思再多怪他哥鄭衍了。

因為祝纓給鄭熹帶了話,鄭熹沒有非常的用力阻攔,使得禦史台可以將“能查”的賬目略翻了一翻。

要查賬就要暫時封一部分賬目,大理寺上下罵得更厲害了。這回就算胡璉有祝纓的本事,也得耽誤了大家夥兒的料錢。

他帶頭罵段琳。

鄭奕也沒有消停,憤怒地堵著上奏的禦史:“難道我是個隻會打秋風的窮酸?!”他將匠人等都送到禦史台,讓匠人們跟禦史台說,跟他們結賬的是鄭奕,不是祝纓。

鄭氏公府也憤怒了,公府上表:“難道我什麽都沒幹,隻看著自家兄弟忍饑挨餓受別人的接濟?這哪裏是彈劾祝纓,這分明是彈劾我不友愛兄弟!”

段智不顧弟弟的反對,又親自要彈劾祝纓“侵奪民田。”

皇帝被他們鬧得一個頭兩個大。

最要命的還在後麵——查往來商人的賬目時,卻牽扯到了段氏的姻親。

祝纓有沒有收商人的錢是不知道,但是段智的親家是真的勒索了商戶。而佃戶田某供稱,是因為某個貴人威脅要他們投效,這個貴人對佃戶極其苛刻,他們不得已自己先找了個靠山。“某貴人”,不幸又是段琳的大舅子,也是向皇帝舉薦段琳是個能幹的官員,應該調進京的人。

皇帝隻是覺得煩,上奏的禦史就是難堪了。他確實不是受了段琳的指使,但是卻有人說他是段琳的走狗,真是進退兩難。他的同僚薑植則是查了出來,自祝纓掌管大理寺之後,大理寺的產業、收益是變多了的,你說他損公肥私恐怕是不妥的。不好說她幹出這麽個成果還是無能、還能幹得更好吧?禦史也得講道理。

現在輪到鄭熹一方要求徹查段智、段琳了。

鄭熹的親娘也在此時進宮哭訴:“他們要查我們孩子,箱底都翻開了,一絲臉麵沒給我們留!他們憑什麽?!!!現在證明我們孩子清清白白,他們髒得要命!就要不查了?憑什麽?!!!”

皇帝便把此案交給政事堂:“速辦。”

政事堂裏,一個施鯤是不想跟任何一方扯上關係的,王雲鶴厭惡雙方的爭鬥,尤其是討厭段智一方。祝纓會不會幹點擦著邊兒的事兒,王雲鶴心知肚明,但是有這個能力,又在那個位置上,還能幹許多的實事,就得把上峰給伺候好了。不伺候好上峰,沒機會幹實事就得滾蛋了,她能怎麽辦呢?王雲鶴認為祝纓是合格的。

陳巒也有偏心,他也不喜歡段家,嫌他們蠢。才回來就報複,是怕別人不知道嗎?

想查是吧?

王、陳都說,那就查吧。施鯤道:“他們這是掉進圈套裏了,且他們才上京不久,恐也犯不了什麽案子。”

陳巒笑道:“那不正好?意思意思抹過去得了。”

王雲鶴道:“侵占民田、勒索商戶是必要查明的!”他曾是京兆尹啊!他治下的京兆……

最終查出來,段氏進京時間實在太短,讓他幹都幹不出太多的非法事件。隻令段氏吐這些日子“收留”的良田良民,著京兆府妥善安置。又令將勒索商戶的錢財奉還。他們的姻親反而倒了黴,一個罷了官、一個降了職,都貶出京去了。

……——

然而事情卻還沒有完,高陽郡王護外甥,帶人把段家貨棧的圍牆也拆了,房頂都掀了,叫人看著裏麵的珍貨,問:“這是什麽?”

京兆府的地麵上,可再沒有一個王雲鶴會管這種事了。

祝纓以一種“能員幹吏”的姿態重新回到了大理寺,從還沒進皇城開始就受到了熱鬧的圍觀。禦史台查賬查不出犯法來不算什麽,查出來一個人這麽能幹就很少見了,她還年輕!這讓許多主官都心生羨慕。

大理寺的官吏們在她離開的這兩個月裏,沒停了給她宣揚。隻要哪一天日子不順了,就想起來都是姓段的害的,就想起來祝纓在的時候的美好時光。你不知道一個人,能在大理寺丞這個芝麻上官的位置上玩出多少花活來。

她還是以前那個樣子,見人三分笑,跟熟人打趣開玩笑。她甚至說:“禦史不就是幹這個的嗎?我要犯了錯,先參了我,我警醒了、改了,免得以後犯下不可挽回的大錯。這是幫我呢。”

可真是太會說話了!

祝纓說笑著,重回了大理寺。胡璉還同上次一樣,將賬一交:“你來你來你來!哎,該給咱們發冰了。”京城小官可不能得到足夠的冰,全家能吃兩口就不錯了。祝纓倒能給大家多弄一點。

祝纓道:“好。容我先寫個奏本,得先謝個罪才好。”

他們都說:“正事要緊正事要緊,不急不急。”

“這麽熱的天兒,怎麽能不急呢?”祝纓笑道。

奏本她都寫好了,在送奏本之前,她得先把大理寺的庶務再理一下,萬一有什麽需要請示的,順手就給辦了。等到了鄭熹下朝回來,她先給鄭熹匯報了。一旁冷雲笑道:“可算回來了!還謝什麽罪呀?又不是你錯了。”

祝纓沒事,他也與有榮焉。如果祝纓隻給鄭熹弄好處,還連著鄭奕都得了許多好處,他心裏也是會不痛快的。既然查明了鄭奕沒有得到額外的好處,他心裏也就舒坦了。

鄭熹道:“別聽他的,寫誠懇一點。”

祝纓道:“寫完了。”

“拿來我看。”

祝纓寫得很誠懇,先是寫自己一個官職低微的人不該耽誤皇帝、朝廷處理真正軍國大事的時間,是自己不好。再寫自己一個年輕人,經驗不足,被人彈劾了就是自己做事不周到。然後寫自己會引以為戒,瓜田李下的不好,建議朝廷下令,所有的官員都甭跟上官的親戚來往。

鄭熹罵了一句:“胡說八道,別又淘氣了。”

拿筆把這一段給抹了,裴清問:“怎麽了?”伸頭一看也樂了,對祝纓道:“你又不是七郎,怎麽能這麽跟陛下說話?”

祝纓道:“跟陛下說實話麽……”

鄭熹讓她重新寫,祝纓就把最後一段改為引以為戒,關心熟人也要有個尺度,慰問即可,別管別人家的閑事了。

裴清讀著這最後一段,竟讀出了一絲淒涼之感,暗罵段琳不是個東西。

段琳此時是無法辯駁了的,更讓人生氣的是,段嬰今春考取了進士科,可惜受了這件案子的影響,幾位主考沒有將他取作頭名,而是給了一個中間的位置。

段琳告誡兒子:“經此一事足證鄭熹心思縝密,凡事不要輕舉妄動。唉,凡自己做過的事,都不要拿來說他,免得又被牽扯出來。”

此時他不知道他家的姻親是祝纓為了自保給安排鉤上的,卻依然對祝纓產生了一絲興趣:這麽能幹,鄭熹又保著?那可有意思了。

……

祝纓料到段琳有可能注意到她,不過她也不在意,跟著鄭熹幹,就得有被鄭熹的敵人盯上的覺悟。

這天,她拿一些公文去政事堂請王雲鶴批示。

在政事堂外麵,遇到了一個目光十分不善的紅衣老頭兒。祝纓按照禮儀讓在路邊等他過去,不想這貨停在了自己的麵前,問:“你就是祝纓?”

“正是下官,不知您是?”

“哼!”來人輕蔑地將她打量一番,繼而拂袖而去,“黃口小兒,不過如此!”

祝纓等他走了過去,才抓著一個政事堂行走的書吏問:“剛才那個是誰?”

“段智段大夫。”

“豁!嗬嗬!”祝纓笑了,真是要謝謝段大夫了。

她抱著公文先去請示,施鯤意思意思地說了兩句以示安慰了。陳巒多說了一句給這個小老鄉,道:“寵辱不驚,方是我輩本色。”

“是。”

王雲鶴將公文先批了,才說:“做官為政,遇到一些事情是難免的。不要因為一時之事,就失了為國為民之心,從此頹喪又或者墮落。君子也要煉心。”

“是。”

祝纓嘴上答得好好的,當天回到家裏就幹了非常“一驚一乍”的事。

她剪了點馬尾毛,又翻出點膠,動手做了一副假須。

次日起來吃完飯後,騎上馬往皇城去。快到皇城了,掏出假須來往臉上一粘。這假須她沒有認真做,做工相當粗糙,是“一看就知道是假的”的水平。看的人都笑了,溫嶽道:“你這是幹什麽?”

祝纓道:“聽話啊。不聽話又要被參了。昨天,段智大夫說我黃口小兒,嘴上無毛,辦事不牢。我給他現粘一個,免得他看我不順眼再參人。”

溫嶽忍著笑,道:“快拿下來,快拿下來!這裏人來人往,你又想被參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