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第123章 風鈴

赴任不是說走就走的,得先拿到任命。

祝纓提前知道了消息,任命還沒下來她就先在家裏準備上了,這樣就能節省時間。從接到任命到赴任抵達是有路程時間的要求的,逾期不至要受罰。

張仙姑和祝大說了要一起走,真要收拾行李了,又滿眼的舍不得。多少年來頭一個舒服的家,才住了幾天就要搬走,說不留戀是假的。

他們又有一種過慣了窮日子的習性,看著這個也好、那個也好,什麽都想帶走。衣服首飾得帶吧?鋪蓋得帶吧?錢得帶吧?還有家裏沒吃完的米……

張仙姑道:“咱們隻有一輛車呀!這可怎麽弄?”

祝大猶豫地說:“再買一輛?”

將近三千裏地,你願意雇也得有人願意跟你走。不然就得買。這一買就更麻煩了,有車還得有牲口,還得有車夫,這又怎麽弄?

兩人收拾一回,又停一回手,很是躇躊。

花姐也不舍這裏,卻比他們有規劃得多。她列了幾條,一是家中的賬上要怎麽核算,二是田租怎麽征收——這個她打算跟祝纓商量,托付給溫嶽家,三才是自己要攜帶的東西。她又尋杜大姐聊了聊,問杜大姐:“我們要是走了,這房子也是要人看的。你是跟我們走,還是留下來看房子呢?”

杜大姐想到三千裏路,臉也白了,留在京城又擔心自家叔叔一看沒了主人庇佑再作夭,咬咬牙說:“我跟娘子走,也好有個照應。”

他們在家裏收拾,祝纓則到外麵忙去。她先去了金良家道別,順便想問金良有沒有合適的人選推薦給她帶去赴任。這也與找仆人一樣,有個保人、有個來曆的更可靠。否則以祝纓在京城地麵上的人緣,呼呼啦啦召幾十號人一道出去也沒問題。但是未必合適。

她對金良說:“差不多三千裏地,沒個長性的人半路就得跑了,還是得知根知底又願意的人才行。”

金良道:“早叫你預備仆人,你偏不聽,現在才著急嗎?你要帶曹昌走,那家裏大哥大嫂就沒有仆人了,我先給你找個門房,正好有個老軍,無兒無女,雖瞎了一隻眼,看家護院還是可以的。你呢,除了曹昌,還得再有兩個仆人……”

祝纓道:“爹娘他們跟我一同去。”

“你瘋了?!!!他們多大年紀了?你……”

祝纓道:“那個老軍,要是願意同我南下我倒想見上一見。如果合適,我就留下他。”

金良道:“你沒糊塗吧?”

祝纓道:“曹昌到我家裏來,是為了他的父母,現在帶他走三千裏,他父母怎麽辦?我想讓他留下來幫我看個房子。他要願意,接他父母過來同住也沒關係。看房子嘛,人多熱鬧。至於爹娘和大姐,他們不放心我,我們家就四口人經過的事太多了,是不想分開的。”

金良道:“你可真是個活菩薩!”

祝纓道:“你要有合適的人薦給我呢,現在就說,要是沒有,我還得再尋去。”

金良道:“你就這麽空手去找?”

祝纓道:“我這不是找到你們了嗎?”

金良皺眉:“路遠長程,不得要護衛嗎?還有……”

祝纓道:“我知道,還得有幫手,我接著攢人去。”

金良道:“你要是不必得弄個甘澤陸超那樣的,打小就機靈學會伺候人的,又不要必得識字的,倒不難。現成的,有些開罪了貴人的,也有想避禍而無處可去的。我還是覺得你該招幾個護衛,窮山惡水,防著強人剪徑。”

祝纓道:“明白了。”

金良道:“我給你留意著,這兩天給你。”

過不兩天,金良帶了兩個人來給祝纓,兩個人都情願簽了賣身契。願意賣身給祝纓的條件是:過幾年給配個媳婦兒。他們都是京畿附近的良民,種種原因失去了土地,憑自己想娶妻生子是不可能了的,讓他們願意為奴為仆的條件也就是有個老婆。

祝纓拒絕了這樣的條件。

金良覺得十分可惜:“你再買幾個女奴,到時候相配成婚,你家就有幾房家人奴婢了。多麽劃算。”

祝纓道:“還是算了。我現在哪有閑功夫弄這個?”

金良道:“你總這樣,非得等到不得不辦了才著急忙慌的去弄!就說仆人,你來京城幾年了?早早上心,用得著現在抓瞎嗎?”

“早早?早些年我我也沒那個本事呀。準備永遠沒有萬無一失的,事到臨頭總有疏漏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淹罷了。”祝纓說,“那個說好的老軍呢?”

金良道:“那不是?先說好了,他是個倒黴的人,做事還行,你要不計較別的,他倒可以。要是講究,就別帶人千裏迢迢的走,沒幾天又不要了給打發了回來。”

老軍叫侯五,四十來歲年紀,本事也是有的,就是運氣不太好。他的上司們總能在他說上司怪話的時候從他的背後經過,換了多少個上司都這樣。真心實意誇上司的時候,上司又總聽不到。弄得雖然有小功,卻總也做不成軍官,又傷了眼睛,眼瞅沒個地方混飯吃了。要回家鄉呢,從軍二十多年,家裏早沒人了。本來是想當個門房的,現在要跟著南下三千裏,他倒也沒有拒絕。

金良讓他耍一回刀槍棍棒,祝纓看這個人武藝還行,除了獨眼龍,樣子還算端正,見麵也不說話。她說:“我要去的地方有點遠。”

侯五道:“更遠的都去過。”

金良道:“他曾隨軍出征過。”

祝纓就他的條件,直到此時他才說話。侯五的要求是管吃管住就行,如果死了,給身老衣、給副棺材。

祝纓道:“現在說這個是不是早了點兒?”金良也說“不吉利”,侯五道:“小官人答應了下來,小人心裏踏實,就覺得能長久了。”

祝纓道:“好。萬一日後我有什麽不方便的,我也把錢算給金大哥,托付給他。”

侯五笑道:“爽快!小人這就搬取行李,現在就能給您做個門房。”

合著他都沒地方去了。

祝纓道:“行。”

……

她又去邵書新那裏,問他有沒有合適的賬房推薦給她。邵書新歎了口氣:“你的錢夠嗎?”

他給祝纓算了一筆賬,祝纓要去的地方窮得叮當響,還要養活當地官衙內現在有的人員,祝纓自己招募的人如果不能給他們安一些名目領地方上的俸祿,就得祝纓設法去養。好的賬房是很貴的,同理,祝纓帶去的仆人也是一樣。

“這些人謀外任,為什麽都要去富裕的地方,你現在明白了?”

祝纓道:“我到了看看,興許就能找到財路了呢?”

邵書新道:“隨你。好的沒有,傻子倒有一個。賬也會做,就是人傻點兒,你得照應著。他就隻會看賬。祖上就會做賬,在戶部裏幹了兩年,認不全上官、記不全上官的名字,除了賬,別的什麽都不想管,叫他寫個片子說事兒可要為難死他了。本來以他的本事,由吏選官也倒也不是不行,就這不會來事兒讓人頭疼,這不幹不下去了。你要不講究這些,那應付一個縣的差使做個帳史還是可以的。”

祝纓道:“好,那就是他了。”

此人叫祁泰,四十歲了被人從戶部踢了出來。去給商人做賬房,他又不會八麵玲瓏為商人拉近戶部的關係,沒幾天就幹不下去了。要去給貴人做賬房,人家自有信得過的人,他非但沒能幹什麽正事,還差點被府裏的同行們下套背了黑鍋。

邵書新也沒有收留他,不過祝纓需要人,邵書新算了一下,就這個人劃算,於是向祝纓推薦了他。祝纓問道:“他要先付多少錢好安置家人?難道還要帶著一同去?”一般去這麽遠的地方,都不會帶家眷的。許多官員赴任甚至是攜妾前往照顧起居,留著老婆在家裏主持家務、伺候父母等等。

兩千七百裏外的一個地方,如果不是祝纓情況特殊,她也不想讓父母、花姐跟著奔波的。留在京城看個房子、收個租子,讓她沒有後顧之憂,多好?

邵書新道:“不用。”

“誒?都四十了……”

“他爹娘早死了。頭前有個娘子,難產死了,留下個女兒,今年十二歲了。再娶妻又娶不上,女兒沒有一分好嫁妝也嫁不出去。正好,你帶他走,他能給女兒攢一分嫁妝,招個女婿,也算後半生有望。要是死路上,那就是命。”

祝纓就讓邵書新做中人,先見了祁泰。祁泰是個白瘦的中年人,看著比實際年紀小一些,兩眼無神,看誰都跟沒看著一樣。發現了邵書新才笑一笑,等邵書新介紹了,才把眼睛對準了邵舒書新身旁的祝纓,認一認人。

祁泰作揖,道:“東翁。”

祝纓道:“我錢不多,地方上是什麽樣子也不清楚,不過我把你帶去,也會把你帶回來。你看怎麽樣?”

祁泰道:“反正我也沒別的地方好去。”

祁泰看著邵書新,邵書新也不是什麽特別的熱心腸,他隻好自己幹巴巴地談條件:“我要把女兒帶上,她不用您管。我的酬勞分幾樣,我的衣食……”

祝纓心說:我算知道你為什麽會被戶部踢出來了。

但是祁泰便宜,有這門手藝,包食宿,每兩天一頓肉,其他時候能吃飽,四季衣裳各一套之外,一年隻要再給五貫錢就行。當然,過節的時候他要假期,到了地方得給他們父女安排兩間屋子居住。祝纓給他算了一下,這麽個賺法,他三年下來也就給閨女攢套不算好的家具當嫁妝。真想問他之前四十年是怎麽過的、還有積蓄沒有了。

祝纓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全算下來這一筆開支也不算小,但她拿祁泰當賬房,那就非常劃算了。

鄭奕因為上次的事與她也算患難之交,主動要給她兩個小廝伺候她南下。祝纓道:“我南下還不知道是個什麽情形呢,不宜帶太多的仆人。你要是有合適的車夫就給我兩個,有車也借我幾輛。等到了地方卸了車,我就讓他們再回來。”

鄭奕道:“這個好辦。”不用小廝,他就安排了四輛大車,各配一個車夫。

祝纓路上的人手一下子就齊全了。

至於護衛,她甚至不用自己去特意攢,就有商人聞風而來想要隨她一同南下。他們不走那麽遠,也就往南走個一兩千裏,隨身帶了貨物販賣,為的是跟著官員行走可以逃稅。他們攜帶有貨物、護衛等,也願意奉上一些財帛給祝纓。

這其中有商人是祝纓在大理寺的時候就熟識的,祝纓也不問他們要太多的錢,隻問他們每人要一輛車,為她裝載一些東西。

門房有了,車夫有了,仆人還沒有,祝纓也不想要什麽貼身的男仆小廝,但是卻有一個人自動送上門來了。

一個是老吳的小兒子,老吳想再給他謀個吏職也挺難的了,巧了祝纓要南下,老吳就把兒子給送了來。

他和女兒、女婿帶著兒子到了祝纓家,四人帶了禮物,就要把小吳送給祝纓。老吳舍了老臉,說:“大人知道的,小人家裏有幾個兒女。蒙您關照,一兒一女都在大理寺裏當了差。隻有這個小兒子還沒有著落,一事不煩二主,他也就拜托給您了。”

人交到祝纓的手上,他是十分放心的。跟著主官南下,就是個心腹。哪怕現在執仆役,祝纓升了,這個小吳也就跟著雞犬升天了。祝纓總有一天能回京,甭管什麽時候回來吧,必能給這孩子在京城安排好了。

當爹的給兒子找這麽個恩主,也算對得起兒子了。

祝纓道:“我去的地方可不好。路上累著了,到了地方水土不服病了,什麽事兒都會有的。那可不是京城,京城遇到事兒我都還能有辦法。”

這個小吳也機靈,笑道:“您都能去的地方,哪有我們叫苦的份兒?您的本事大家夥兒都是知道的,要是跟了您還有意外,那就是我自己的命了。家裏爹娘、姐姐、哥哥他們也不該埋怨您。是我們求您給條明路的。”

他姐姐罵道:“就你話多!”

小吳一躬身,縮後麵了。

祝纓知道老吳一家的根底,說:“也好。我們彼此不埋怨就好。”

老吳道:“那這孩子就是您的人了。”

祝纓點點頭。

跟小吳也不用談什麽條件,祝纓就照著侯五的條件來給他。老吳一家也不挑剔,老吳甚至希望現在的條件苦一些,兒子陪著祝纓吃過苦,則日後祝纓給的回報隻會更豐厚。如果回報不如預期,就隻當自己做買賣虧了本兒。幾年大理寺相處下來,老吳非常相信祝纓的人品。如果跟了她小吳還混不出來,那就是命了。

……——

到任命正式下來的時候,祝纓的準備都做得差不多了。在京城的家托付給曹昌一家看家。田產由溫嶽家代管。鄭奕為她準備了六輛大車,其中兩輛坐人,四輛載物。祝纓自家還有一輛騾車,七輛車足夠用了。她自己騎馬,把驢子留給了曹昌一家使用。

花姐帶走了貓,狗就留給曹昌。

女仆有一個杜大姐,男仆由侯五、小吳兼任,同行的還有祁泰父女倆。

祁泰是個除了算賬旁的事都不太有譜的人,逼得女兒小小年紀就很有點成算。親爹已然答應自我流放三千裏,祁小娘子聽了生氣都沒力氣了,隻得收拾了包袱陪著。這個爹跟主人家東講西講,一是忘了講她的食宿,這些也得從那五貫錢裏出,虧大發了。二是沒有講她父女倆怎麽走,祁小娘子找了兩天的車,都沒人願意接這三千裏的活兒。

她東拚西湊,又湊了一頭驢的錢,家裏還有個破的板車,就掛驢身上,載著父女倆和鋪蓋一同走吧。這還沒有開始領薪酬,倒要先賠錢了。

祁小娘子看著盒子裏的錢,欲哭無淚。

祝纓就是在這個時候到了她家的。侯五沒家已經暫住門房了,小吳家太熟,祝纓先到祁家來踩個點兒。她身後跟著曹昌,到了一看,祁家真不像是個在京城做吏的人家。房子都是跟人合住的,他們家住三間廂房,廚房也是跟人共用的。

祝纓就站在外麵,曹昌去敲了門。祁小娘子看主仆二人都還挺像好人,也不好意思說自己吃虧,自己爹傻,有什麽辦法?

她還得上前說:“不知東翁何日動身?我們好準備。”

祝纓看一眼祁家這情形,就讓曹昌先拿出一貫錢來給祁小娘子:“準備一些路上用的東西。你們要是有自己的車呢,就用自己的,如果沒有,我倒可以勻一輛車給你們。夠不夠?”

祁小娘子大喜過望:“那可真是太好啦!”說完臉上一紅。

祝纓道:“府上這是……”

小姑娘低下頭,說:“也沒什麽,還應付得來,不會耽誤您的事兒。”困難的人家遇到的事情也都差不多,生病、死人、不太會掙錢,錢就花得差不多了。

祝纓道:“你家裏打理不錯,我家裏大姐也是周到的人,你們會投緣的。”

然後才是在調令下來之後,在大理寺內辦交割。

……

雖然風聲已經傳出來了,但是調令不下,她還是大理寺的人,還是照舊做事。隻是提前把相關的案卷又仔細地讀了一遍。

調令下來了,她先拜別裴、冷等上官。裴清道:“據我看,政事堂這一次往外調了不少年輕人,其中不乏英材,當不是厭棄你們,是想叫你們有所曆練。你一定不要灰心,以你之能,必能有所作為!切記!切記!”

祝纓再次拜謝他多年的關照。

裴清回憶起當年初見祝纓,也是一笑:“當時還道你……罷了。雖說你是鄭大人引入的,以後也不必與這裏生份。”

祝纓道:“下官出仕就是在大理寺,如何能忘?”

冷雲道:“這就走了啊?嘖!常寫信回來啊!”他常見他爹跟親近的人這麽說話,也就有樣學樣了。

祝纓道:“隻要不嫌煩。”

冷雲笑道:“誰會嫌你呢?”

“你回信嗎?”

“得寸進尺是不是?”冷雲笑她,“回!”

祝纓這才與胡、左等人辦交割,公文、公費、大理寺的產業等等,兩下交割畢。大家又要給她餞行,祝纓也沒有拒絕。她落衙後先把放在大理寺的東西都搬回家,然後就去了鄭府。

鄭熹這些日子也是忙,詹事府與大理寺又是另一種不同。他接手大理寺的時候,大理寺才被清洗過一回,方便他施為。東宮就沒有這麽便利了。當年的大理寺,正有大案可以立功。東宮要的卻是“安靜”。

看到祝纓,鄭熹長歎一聲:“我真想跟你換一換。”

祝纓樂了:“隻怕我幹不來您的事兒,您要出京又沒有那麽大的地方能盛得下您。”

鄭熹也笑了,拿出幾份名帖和幾封信來,說:“拿著。”名帖是他的,信是寫給一些沿途的鄭家的親友的。雖然他們與祝纓要去的地方並不近,但是在“沿途”,也有許多事情是可以配合的。

鄭熹道:“自己斟酌。”

“是。”

鄭熹道:“一定要去拜別三位相公,京兆府你的熟人們也要走動。”禮物他都給祝纓準備好了。祝纓的家底他不能說一清二楚,但是一眼看過去他都覺得寒酸。

祝纓道:“不用……”

鄭熹做了個阻止的手勢,讓甘澤去送她,陪她把這些告別的事情辦好。

甘澤也想跟祝纓好好聊一聊,他把表弟介紹給祝纓是要表弟幹事的,並不是要占祝纓的便宜白養個傻小子,真要頂用的時候又不走了。

祝纓道:“你姨父姨母怎麽辦?”

甘澤道:“有我呢!帶上他吧。”

“我房子還沒人看呢。”

甘澤道:“你要信得過,我就把姨父姨母接過來,住你偏院那兩間屋,給你看房子。那小子你一定要帶上!不然,姨父姨母也就不安心。”

祝纓道:“三千裏,熬死了多少人,我死不打緊,我自找的。他們家……”

“那也是命!”甘澤說,“我和姨父都商量好了,他要死了,我們認命,我給二老養老送終。他要好好的跟著你,你不會虧待了他。我們都是放心的。”

祝纓的隨從名單裏,於是多了一個曹昌。他高興地騎著驢子,跟著祝纓、甘澤帶上禮物先去拜別施鯤。祝纓跟這位施相隻是見過麵的交情,施鯤也就泛泛地鼓勵她幾句。

到了王雲鶴那裏,兩人之前能說的話也都說完了,王雲鶴給了她一個袋子,說:“路上仔細研讀。”

“是。”

“要記得寫信回來。”

“是。”

王雲鶴忽然笑了一笑:“對了,老劉一向喜歡遊曆各處,也愛讀遊記,當地有什麽趣聞也寫一些傳遞回來。”

“好。”

最後是去陳巒府上。

陳巒又與這兩位不同,他見祝纓時說的卻是:“初到一地,為政一方,一定要看準了,再想怎麽動手。”

“是。”

他也給了祝纓一個袋子,讓祝纓:“路上慢慢看。”

“是。”

陳巒又說:“我還有一事相托。”

祝纓道:“不敢。”

陳巒道:“把他們帶上來吧。”

陳大娘子抱著一個嬰兒,身邊還跟著一個幼童,祝纓忙站了起來。陳巒道:“我有一封家書,勞你帶給大郎。你看,這是他的兩個孩子,還好吧?”

祝纓先對陳大娘子一揖,再看兩個孩子,都玉雪可愛,看著比陳萌機靈些。幼童還對她一揖:“世叔好。”

祝纓也還了一禮,然後對陳巒道:“相公這是……”

“你見了大郎,也好告訴他,他的妻兒都還好。否則口說無憑呐!哈哈哈哈。”

祝纓對他一禮,接了家書。陳巒不但有家書,還給她安排了一場“同鄉餞行宴”,祝纓再看這些同鄉,與當初陳萌為她引見過的有一大部分是完全不同的,隻有一兩個在陳萌的聚會上見過。祝纓心下歎氣:子不類父。

她又往京兆府各位自己的熟人那裏道別,最後到了老馬的茶鋪裏坐了一坐。

……

到了祝纓出京這一天,王雲鶴並沒有出現,派人送了條腰帶給祝纓餞行。鄭熹、陳巒竟然都出現了!

鄭熹身後跟著金良等人,都來送祝纓。鄭熹道:“酒就不給你喝了。把你的刀帶好。”

陳巒還帶了幾個同鄉來,同鄉們托祝纓:“路上請稍繞遠一程,轉交些書信。”

陳巒道:“怎麽這麽客氣了?他難道不要回鄉看一看的?三郎,你去的地方遠,給你的時間也比別人長,不必太著急趕路。回家鄉看一看。”

兩人對視,祝纓深深一揖。

大理寺的同僚們都來了,裴清、冷雲是勉勵她,其他人都是不舍。祝纓對大理寺的女監格外的用心。

“麻繩都從細處斷。一根麻繩捆了人,細處斷了,整根繩子都要廢了,”她指著女監說,“這就是大理寺的細處。崔佳成、武相,還有你們,你們自己要爭氣。諸位,她們也是我們的同僚。”

裴清道:“你隻管放心地走。有我們呢。”

冷雲道:“你還是關心你自己吧!盆景兒前兩天出京,可作了首好詩,京城都傳開了!什麽玩藝兒!”

他原本對段嬰也沒什麽惡感,現在卻不一樣了。祝纓道:“人家是有本事的人。”

“呸!整天東遊西逛!”

祝纓道:“隻見賊吃肉,沒見賊挨揍。他就算是過目不忘,那些學問也不會自己跑到他的腦子裏,還得親自讀書的。天下能人多了,他能出頭至少是個肯下苦功的人。你別總瞧不起他那樣的人,人家都是用過功的。你老這樣,撞上個認真跟你計較的人會吃虧的。”

冷雲大聲叫鄭熹:“你還管不管了?這孩子還沒走遠就跟我頂嘴了!逆子啊!”

鄭熹道:“你丟人不丟人?”

陳巒、裴清都看笑了。

那邊金大娘子等人也跟張仙姑、花姐道別。金大娘子又送了張仙姑一提盒的食物讓路上帶著吃,溫母等人與花姐依依不舍。慈惠庵的尼姑也在後麵來了,尼師送了花姐一些丸藥。

更遠的地方是老穆老馬等人,也遠遠地看著,有官麵的人在場他們不敢上前。祝纓看到了他們,對他們揮一揮手,他們看到了並不招呼反而將身子往柳樹後麵躲了。

祝纓沒把他們托付給任何人。這些人現在勉強算是灰色的,以前還是純黑色的,交給官場上的人,一個不好,人家不拿他們當人、拿他們當刀,用完就扔。他們呢,品行也不能保證,也對這些官人沒有什麽“忠誠義氣”,背後捅一刀也不一定。

雙方還是各憑本事過活的好。

商人們的車隊在不遠處集結,也不湊近。左丞同祝纓並肩站著,衝商隊挑下巴,道:“唔,不錯,這是你的長項。雖然說外放能有騰挪的餘地,你去的地方太窮,你也不能怎麽搜刮。這樣手上就沒錢,還怎麽往京裏孝敬?從他們身上弄些財貨,倒能救你的急。”

祝纓道:“記得常寫信啊。”

左丞笑道:“忘不了。”

祝纓出京也沒有特別的標榜清高,她那幾輛大車並不全帶的是書籍、行李,這一路她也是要倒買倒賣掙些錢的。王、陳二人給的袋子裏都是她要赴任的地方情況,窮是真的窮。“民風淳樸”也可以說是沒幾個讀書識字見過世麵的人,刮地皮都費勁。錢還得自己想辦法。

……——

出京的時候還是春天,不冷不熱,祝纓騎馬,小吳騎個驢跟在後麵。其他人或坐車、或押車,隊伍的後麵是商隊。

沿途走官道、住驛站,商人們行得開心,因為祝纓的仆人也少,並不額外勒索他們要他們孝敬。

行了三百餘裏,再拐個彎就是陳萌任縣令的地方了。祝纓拿了陳巒的家書,又幫陳大娘子給陳巒帶了幾件衣服、一些藥材之類,到了驛站住下就派小吳去投帖要見陳萌。

陳萌親自到驛站來見祝纓。

祝纓站在門外等他,遠遠看到陳萌騎馬過來,看著比在京城時有精神了不少。心道:陳相要是肯早點放手,大公子早成人了。

她笑著與陳萌寒暄,兩人進了堂內坐下,祝纓將家書等轉交。陳萌笑道:“他們就是愛操心。”

祝纓對他說:“怎麽能不擔心呢?日後你的兩位小郎要出遠門,你也是這樣掛念的。”

陳萌難以壓抑興奮地問:“你見過他們了?他們現在怎麽樣?長高了吧?”

祝纓比了個高度:“大郎這麽高了,很有禮貌,口齒清楚也不怯場。”

“哎,我可真想見見他們呐!”

陳萌先與祝纓話家常,最後話鋒一轉才說到朝廷的事務上去。他說:“你這回走得有些遠了,雖說好男兒誌在四方,也不要忘了與京裏常聯絡。那地方特產又不豐富,你不要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須知道,那樣的地方租賦收得少,人口少,必是有原因,而不是別的地方的人蠢,不知道到這片風水寶地去享福。又有當地豪強……”

他滔滔不絕,祝纓也聽得入神,陳大公子看來是吃了不少虧,也練得精明了很多。

祝纓將他的經驗都聽完,對他道了謝。陳萌又送了她一份盤費:“到新的地方,有多少準備都不嫌多。”

祝纓已接了陳家不少人情,些許財帛反而是最小的事情了,她也不矯情,大方地接了,說:“今日一別,不知何時重逢。大公子,保重。”

陳萌歎氣,道:“政事堂這事兒辦的……你是我見過的第三個從這裏過的人了,也不知道能回來幾個,你可要保重啊。政事堂是公心,可天地不仁呐!”

祝纓道:“大公子,你沒白來做這個縣令。”

陳萌咧嘴一笑:“親生父親的權勢也未必就是自己的,你也當心,鄭熹的福未必是你的福,他的禍怕也要牽連到你。”

“大公子,交淺言深了。”

陳萌道:“那要看對誰。我這些年幹的蠢事可也不少,說過的蠢話也是一堆,你別放在心上。珍重!”

“告辭。哎,不對!”祝纓說,“這是驛站,是你走。”

兩人都笑了出來,陳萌又問:“冠群,跟你南下麽?”

“是。”

“跟著你很好啊,沒有了你,她留在京城未必就能順心了,。一同上路你們互相也有個照應。”

祝纓道:“要見一見嗎?”

“我……算了……吧……哎,我是真想有那樣的一個妹妹……可我們家呀……”

陳萌擺著手出去,回頭對祝纓說:“別送啦。”

冷不丁地廂房的門打開了,花姐在門口對他盈盈一拜。陳萌又咧嘴笑了:“冠群啊,保重啊。”花姐又是一拜。

花姐站在門邊,等陳萌離開了才走到祝纓身邊,說:“他有些不一樣了。”

祝纓道:“腳落到地上了。不過也有出來做官也學不好的,分人。他人不壞。”

“嗯。他以前對我也很不壞。”

祝纓道:“他送了些盤費,你和娘收一下。”

“不跟祁先生對賬嗎?”

“他還有別的活計,家裏的事兒不歸他管。祁小娘子呢?”

“跟幹娘說話呢,小小年紀怪能幹的,也是個操勞的命。”花姐說著,像是想到了什麽,看著祝纓的眼神有點奇怪,問她,她又不說。

祝纓隻好說。“明天啟程,等到了地方還有她操心的事兒呢。”

花姐想了一下,說:“不是讓你常往京裏寫信嗎?你寫一個吧。”

“好。”

……

鄭熹在府中收到了祝纓的信,祝纓在信中說見到了陳萌,陳萌比以前大有不同,可見外放做點實事確實能讓人成長,覺得等自己親自主政一縣之後,也會有所進益了,請鄭熹放心。又寫了一些沿途的風景,說之前跟著鄭熹上京的時候不曾細看,現在發現沿途風景是真的不錯。

鄭熹的心情並沒有因此變得更好,他把信放到一個匣子裏收好,站起來慢慢地踱步。

甘澤輕手輕腳地上前,給他換了盞新茶。鄭熹問道:“三郎他們,還有多久才能到呢?”

甘澤道:“拖家帶口走得慢,至少還得兩個月吧……”

鄭熹皺眉,捏著桌上另一張紙,道:“也是沒辦法的事呀。”

那張紙上是段嬰的新作,這位才子一路出行動靜不小。他走得比祝纓早兩天,這一路觸景生情,或者看到古跡時感懷,又或者路遇某人相唱合,再有寫詩明誌。寫的都是誌向,又透一點淡淡離愁。反正是三天兩頭有詩作流出。

段嬰人離開了,又仿佛沒有離開。他不在京城,京城卻仍傳誦他的詩歌。

這就顯出祝纓的不足來了,她在文學上的才華並不顯眼,本事都在實務上。長項是查案斷案,是刑名。人還有兩個多月才能到地盤上,到了地盤也不可能馬上就大刀闊斧幹出成績來。幹出成績來了也得些日子才能傳到京城。

甘澤心道:這是有點糟心,三郎可一定要盡早弄出點響動傳回來呀!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聽到了他倆的心聲,就在看完信後的第三天,侯五快馬加鞭趕了回來,拿著祝纓的名帖奔到了鄭熹的府上:“出大事了!”

響動,它來了!

彼時鄭熹還在東宮,鄭侯在家裏,聽了消息就把侯五叫了過來,問道:“出什麽事了?”

侯五道:“都寫在這上麵了。”

他拿出一封上了火漆的信來遞給鄭侯。鄭侯拆了一看,臉上也是變色:“快!我要進宮!”

他拿著那封信進了宮裏,先找到鄭熹:“你那寶貝疙瘩怕不是佛塔飛簷下的風鈴?到哪兒都有響動!”

鄭熹接了信一看,信上寫著,祝纓看完陳萌重新上路,走了沒幾天忽然想起來一個舊識田羆前兩年也謀了外任,剛好在她途經的地方。在驛站住下之後,她就去拜訪,結果發現田羆不是田羆!他被調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