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祭奠
小江決意要離開京城,小黑丫頭已經很熟悉這位娘子的脾氣了,仔細看了看小江的表情,見她不是開玩笑,小黑丫頭很快點頭:“娘子,我跟你一道走,我也不留在京城。”
小江道:“你想好了?”
“嗯!”小黑丫頭其實沒怎麽想,走就走唄。她本身也沒什麽對未來的計劃,也不想這些,有一天算一天,況且與熟悉的娘子一道出遠門看景兒,苦點累點也沒什麽。
小江摸摸她的頭,說:“那好,先收拾行李,咱們再買輛車。”
小黑丫頭道:“不雇嗎?買車,車夫呢?”
小江笑笑:“就咱們倆。我雖手生一點,也可以教你的。”
“哎!”小黑丫頭跳了起來,正在最有精力的年紀,她喜歡學點新手藝。
小江跟小黑丫頭一邊收拾行李,一邊打聽買車。她們在這裏住了幾年,零零碎碎添置了不少的東西,一天下來居然也沒收拾完。車也沒有買到合適的。
第二天,小江依舊教授琵琶,卻在女妓們離開之前托其中一人捎信給季九娘:“明天請九娘過來,有事相商。”
季九娘雖不明就裏,還是抽空過來了一趟。
自從小江搬出了花街,住得雖然不遠,卻不再往那條街上去,季九娘事情又忙,也識趣,將兩個女孩子托付小江教授琵琶之後,就很少過來了。她算了算日子,學琵琶的費用也跟小江結清了。小江一直收她家優惠價,想來也不至於突然漲價。
難道是要托她什麽事?
季九娘懷著疑慮,出門前又抓了一把錢,步行到了小江家。
敲了門,小黑丫頭開了門,季九娘往裏一看,隻見小江家裏沒有什麽異常。自從小江有了個度牒,就把這家收拾得仿佛一個道觀的樣子了,雖小,也供了神像,四下依舊是幹幹淨淨的。
她笑著問:“你們娘子有什麽事兒嗎?”
小黑丫頭說:“九娘,您老進來就知道了。”
進了屋子裏,季九娘也沒發現什麽異樣,被小江請進東間靜室臥房,季九娘吃了一驚:“珍珠啊,你這……收拾包袱是要幹什麽?”
小江道:“九娘,這些年來承蒙您看顧。我近來有些事,想離開一陣兒,所以想把這家托付給你。”
“你,你要去哪兒啊?”季九娘皺起了眉頭,“你一個婦道人家,有伴兒嗎?”
“小丫跟我一道。”
季九娘更覺得不妥了:“你也曾叫過我阿姨,我得多問你一句。你這是為什麽?不跟我說實話,我接不下這個活計。你能有如今這樣的日子不容易!踏踏實實的,太太平平的,比什麽都強。”
小江笑笑:“我知道,就是想出去走走了。”
季九娘道:“那位祝大人要走的時候,我還擔心你想不開要跟著。現在他老走那麽遠了,你……哎喲,你不會是聽著他的消息,又動心了吧?你快消停消停吧!聽我一句勸,他是好人,也不是一般人,更不是咱們能拿捏的。你別竹籃撈月。”
“九娘,我心裏有數兒。您要是不方便,我就另找人托付……”
季九娘道:“你這是什麽話?倒像是我,我,你!”
小江笑道:“我知道,像咱們這樣的人能有幾天清淨日子不容易。可是我呢,這一輩子還有什麽?九娘,我是能找個正經人家嫁了做個娘子,還是能做夢像那位壞了事的管夫人一般?天下人那麽多,管夫人也隻有一個,還死了。這些日子我就想啊,我想放肆一回。”
季九娘道:“你這是魔怔了嗎?”
小江道:“什麽是魔怔呢?想著有個院子住著,曬著太陽,一輩子就這麽過,什麽事兒都不能打亂這種生活,就不是魔怔了嗎?
我不是為了那人才要走的。是突然覺得這日子過得沒滋沒味兒。您說的那個人的身邊,已經有了一個人了。我,不是那樣想的。
我想將房子托付給您,代我收個租子。收多少,您說了算,隻要每年給我攢兩吊錢就成。等我回來了,這房子還在,我就謝謝您了。別這麽看著我,我當然會回來。有房有業,我為什麽不回來呢?現在的日子過於無趣了。”
季九娘:“哦,散心呐?那倒也好。”
小江笑道:“是吧?”
“可這路上,太平嗎?你一個人,就算帶著個小丫,有點兒頭疼腦熱的你們兩個都不好辦呐!”
“我有度牒。”小江都想好了,有個正式的出家人的身份確實比較好使,就像她,正經的度牒,道觀就能掛個單。沒有道觀,客棧住宿也方便,去蹭個官方的驛站等閑也不會被趕出來。沿途手頭緊了,也能算個命、打個卦、做個道場之類糊個口。化緣乞討也方便。
不管怎麽樣,她既然動了念,就不想再在京城裏住了。
她說:“我手上還有兩個閑錢,正好弄個馬車,一路上也不用受風吹雨打的苦。”
“就怕路遠長程,車夫起歹念,又或者是有強人剪徑。”
“我走官道。”
季九娘道:“你到底要去哪兒呀?”
“還沒想好。我現在也沒有後顧之憂了,要說‘日後’或者‘養老’又太早。不能等到老得走不動了,想回憶,又都是些糟心的事兒。我想趁現在給自己找點兒樂子,以後跟人說話也有得聊。”
季九娘眼中透出一點羨慕來,說:“珍珠啊,你命不好,運氣還是好的。能自己個兒做一回主,恣意一回,也好。”她想了一想,將身上的錢都取了下來,交給小江:“這些你帶上,窮家富路,難道真要拿度牒討飯嗎?”
小江還要推讓,季九娘道:“不是讓我代收租子嗎?這兩處院子,一年不得收上幾十貫錢?這算預支的。”說著,又把身上幾件金飾也摘了下來,都給了小江。
小江道:“您先別著急,我今天也走不了,先立個字據給您,防著我沒回來的時候有人找您的麻煩與您搶奪。我看這京城,越來越沒有王大人管著時那麽太平了。”
季九娘道:“也好,定契的時候我拿錢來給你。”
兩人商定了,小江這裏準備好走,季九娘過來定契、送行,也給小江送些路上的花銷。
小江又花了幾天時間,將行李收拾好,終於也買妥了一輛車。拉車的就不用馬,而是用了騾子。季九娘等人也幫忙,給找了個獸醫看了騾子,道是還算健壯,不至於突然死在半道上。小江與季九娘簽了契,將兩處房子都交給季九娘打點,由季九娘收取房租,每年九娘給她攢下十貫錢,餘下的都歸季九娘,如果房子有什麽破損,也由季九娘來修補。
小江帶了把琵琶上路,將家裏其餘的樂器之類都分贈了學生們。
行前,九娘又拿了些金銀送給小江,權充盤費。姐妹們也依依不舍,也有送手帕的,也有送些私房錢的,也有送她一些配好的丸藥的。
雙方灑淚而別。
小江和小黑丫頭都著道袍,天氣也還好,她們就都坐在車轅上。小江會駕車,隻是不太熟,趕得慢些也無所謂。
小黑丫頭坐在車轅上,非常高興:“天兒可真好啊!”再看小江也是一臉輕鬆,跟在京城時繃著的樣子判若兩人。她說:“娘子,你很高興嗎?”
小江想了一下,說:“沒有。不過也沒有不高興了。”
“娘子,你還會趕車呢。”
“嗯,上回進京就是我自己趕車的。”
“教教我吧。以後我來趕車,你在裏麵歇著。”
“行。咱倆輪流換手。”
兩人慢慢地走,慢慢地學,起初一天也就走個二十裏,她們也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妥。到了一處驛站,尋一小間屋子,驛站賣飯她們就買一點。不管行人的飯,小黑丫頭討一眼灶,自己弄些米蔬燒了飯,與小江兩個一起吃。夜間睡在一個陌生的地方,也不覺得特別的害怕,門窗都栓好,兩人都有點興奮。
走了兩天,離京也不過五、六十裏地,小江駕車漸漸手熟,小黑丫頭也要學一點。
兩人就尚著官道走,到了一處驛站,先住下,再到四處轉轉。聽驛站的人說說本地的風物,覺得有趣就逛逛,不感興趣了就接著往下走。離京城比較近的地方她們不太感興趣,小江也擔心在附近遇著“熟人”,頭幾天就沒有逛。
這天晚上,正在一處驛站的大堂的角落裏坐著喝稀粥啃鹹菜,外麵突然來了幾匹馬。兩人行了幾天路,看來人的裝束也能猜出些來曆了,這幾個人應該是傳遞朝廷往來公文函件的差人。
果然,他們到了之後先要了兩間房,就在大堂裏連吃邊聊了起來。其中一人說:“快些吃,吃完了早早歇下,明天還要早起趕路。”
另一個年輕的人說:“何必這麽著急?這不是朝廷給那位祝大人的回函嗎?”
先前一人就說:“正是給他的,才要著緊些。哎,仔細你在這裏偷懶,他在那裏掐指一算給算著了。”
“這麽靈嗎?”
“沒聽說嗎?有個小孩兒叫人給綁了,他掐指一算,算出來是仆人幹的,小孩兒就在家裏……”
小黑丫頭偷笑了兩聲,低聲對小江說:“在京的時候,不是說祝大人巧妙安排,派了手下的能人飛天入地探聽到的嗎?”
小江道:“噓,聽他們怎麽編。”
那邊又不編故事了,說起陳萌升職了,有人羨慕他有個好爹,又有人為祝纓打抱不平,說她幹了這麽多的事兒,末了,宰相兒子升官兒了,她還得去三千裏外。“這人的命啊,可真是!能幹不如有個好爹!”
又有人說:“你不知道,他與陳相是同鄉呢。聽說,他離京的時候陳相帶著同鄉們去送行的。這些大人物們的事情,咱們就別猜啦。”
“同鄉?以前沒怎麽聽說過呀。”
“害!他們的事兒怎麽會告訴你?”
小江聽著漸漸入神,晚上跟小黑丫頭回到了房裏,她說:“小丫,我知道我們要去哪兒了。”
“哪兒呀?!”小黑丫頭興奮地問,這孩子隻有十幾歲,正在活潑好奇的時候。
小江道:“咱們去陳相的家鄉,看上一看。”
“是去那個人的家鄉吧?”說完縮著脖子等小江生氣。
哪知小江不在意她的調侃,反而說:“我差一點兒就在那裏生長了。以前錯過了,現在我自己能做主了就要去看一看。”
“好!看就看!”小黑丫頭剛才說錯了話,現在馬上附和。
“睡吧。”
“哎!”
……——
祝纓並不知道有人因為偶然聽到了幾句話,就決定先到她老家看看。她正在處理一些與商隊有關的事務。
商隊跟著她走,也是講究個日子的,前麵幾百裏走得順風順水的,在此地卻遲滯多日。商人買賣上盈利虧損的事,並不因朝廷發生了什麽就會有所改變。到得晚了,沒趕上時令,賣的東西就有可能掉價,想采買的東西可能就沒了。
祝纓將商人召集起來,願意繼續等著跟她上路的就先留下。不願意的,她就退還一部分他們給她的費用,再為他們尋找路過的官員捎他們一程。祝纓現在就住在驛站裏,也不去府衙裏住,過往的官員也都要過驛站。得到消息的人都會拜訪一下她。
有的是為了看看揭破大案的人是什麽樣的,有的是禮節性的拜訪,也有人想“就見一麵,叫他記著我的臉也沒什麽不好”。
倒容易再找人。
商人們也有不著急的,就留下,也有想走的,大部分不想向祝纓索要已然交給她的錢。祝纓卻按照路程,一一與他們結清。
辦完這些事,隨行的商隊走了兩支。祝纓終於等來了陳萌。
陳萌被升得很突然,他須得把自己手上的公務都處理了,再將賬目、縣中的倉儲之類都點完,與留守的主簿辦了個交割,然後才是收拾行李過來。
他已知了些案情,所以沒有直接入城進住府衙而是先到了驛站來見祝纓。
兩人距上次見麵也就一個月左右,已然物是人非。
祝纓聽說陳萌到了,跑出來迎接,陳萌跳下馬來,一聲“三郎”包含了無限的感慨。
祝纓道:“大公子,怎麽不去衙裏?那邊房子已經修好了。”
“哦!唉,你辦事總是那麽的讓人省心。不過我呀,還是先過來與你見個麵才好呢。”
祝纓道:“你才過來,先歇一歇?歇好了咱們辦個交割,其餘的事兒你再慢慢捋?忘了說了,恭喜恭喜。”
哪知陳萌臉上沒有一點得意的樣子,反而說:“僥幸而已。”
祝纓想早點走,但是要辦的事情還有不少,尤其來的是陳萌,更得跟他辦仔細了才行。陳萌這幾年縣令並沒有白做,賬也能看懂一些了,許多官麵上的細節事務也都懂了。看到祝纓為他準備好了一本幹淨的賬,又留了一部分錢糧做周轉,陳萌感慨萬千。
“我什麽也沒有做,這個位子你來幹才合適。”
祝纓道:“這是什麽傻話?我哪能做得了這裏的知府呢?你也不是揀著便宜了,本來你做縣令就是令尊特意安排壓一壓你的。你如今才是回歸本位呢。”
陳萌道:“要是以前,我也這麽想的。這兩年長了見識了,並不敢覺得就是自己如何高明、如何應該了。我以前自怨自艾,現在想想那又算得了什麽呢?丞相之子,出仕就是正六品,嗬,可我手上的真本事又有多少呢?從九品都能糊弄我!本事不夠,所謂德不配位,受辱的就是自己。哎,不提了不提了。”
隨著交割的完成,陳萌越發覺得祝纓是個能幹的人。以前,他見識過的祝纓的“能幹”、“有情義”大多是一些與家長裏短相關的瑣碎細務。現在觸及政務陳萌才真正體會到了什麽叫做“能幹”、“有情義”、“會做事”。怪不得鄭熹會對一個沒有任何根基的窮小子這麽看重,幾年間就視為心腹了。
陳萌道:“能者無所不能。”
“什麽?”
“忙了這兩天,也不及拜會令尊令堂,他們這一路還好嗎?我想拜會一下。”
“好呀。”祝纓說。以前這陳大公子隻是“不太討厭”,現在倒是令人有點喜歡了。
張仙姑和祝大雖然背後有時會說陳大公子傲氣、不太曉事兒、不太懂人情之類,冷靜下來又覺得“興許是咱不配人家對咱客氣”,也就都沒了脾氣。人家是丞相的兒子,看不起咱就看不起唄,人家配,咱不配。
陳萌要宴請一家的時,兩人很是緊張了一回,張仙姑還要翻出她那身誥命的服色出來穿以顯隆重。
花姐道:“幹娘,不用的。您就穿個家常衣服就行。”
張仙姑道:“那不行,人家什麽身份?不能顯得咱們不懂禮數。”
好說歹說才折衷了一下,都穿了身繡衣。張仙姑往頭上插了金簪,祝大往腰裏別了玉佩,老兩口鄭重其事地跟陳萌吃酒。
陳萌以前是萬看不上這二人的,現在還給兩人敬酒,說:“以前也總往府上去,卻總沒能與二老一道吃個飯,現在想了,機會又不多了。”
祝大道:“有機會,有機會的!以後,以後哈。”
陳萌也不在意他不會說話。張仙姑在這會兒就學人家貴婦,裝個矜持,也不多說話了,陳萌敬酒她就喝。花姐也在一邊坐陪,她與陳萌二人並無矛盾,兩人互相一致意,陳萌道:“路上照顧好自己。你要不介意,就還當我是表哥。”
花姐也一飲而盡,起身對他一拜:“承蒙您許多的照顧,也占了您許多的關愛。您要不嫌棄,但凡有我能做的事情,也請不要見外。”
“好。”
祝纓道:“這下好了。大姐這些年對別人隻有些惆悵,倒是總記得大公子。”
陳萌喝了點酒,說:“能別叫大公子了嗎?聽著有點兒嘲諷的味兒。以前聽也就聽了,現在就不太順耳。”
祝纓笑道:“大郎,喝酒。”
陳萌一口幹了,說:“你去的地方遠了些,好好幹,差不多的時候一定要回來啊!”
張仙姑緊張地看著女兒,祝纓道:“這也得看政事堂和吏部的意思。”
陳萌認真地許諾:“我會記著的。”
“好。”
張仙姑更緊張了,她不想女兒回京,女兒能一直做地方上的官長就好。自己當家做主,別人就難揭破她的身份。她忍不住說:“大、大郎啊,她這才到哪兒呢?回什麽京啊,就當個縣令挺好的。”
放到以前,陳萌是要腹誹這鄉下婆子見識少的,現在卻耐心地跟張仙姑解釋:“不返京也要升職呀。”
“那也差得遠了呢,您別為了她,再空費您的麵子。您自己個兒好好的就行啦。”
以前都是有人托他求情求官的,現在張仙姑居然不求,陳萌覺得這個婦人有點可愛了,更加耐心地說:“不遠不遠。她已然是正六品了,依舊去做縣令,是因政事堂已然下令不好遽然更改。三郎,政事堂是在磨練你,刀劍磨好了是要出鞘的,你千萬不要泄氣。伯母,他呀,就算任完縣令做不得刺史,也能管一府嘛,再不濟,可做副職。”
他還打著包票,祝纓一定不會在遙遠的邊地蹉跎太久的!
張仙姑半懂不懂,就更著急了:“副、副的?沒、沒正的啊?”
“娘,回來我跟你細說。”
陳萌道:“有的呀。”
然後張仙姑就聽他說了一通“州、縣二級,但是中間又有一些變化,增設了府,又有道。品級也因現時需要有所調整……”
張仙姑哪聽得懂這個?祝纓道:“娘,大郎的意思就是說,總有地方能放得下我。”
陳萌道:“對。”他說著說著已經發現張仙姑完全聽不懂了,但是已經開了口,又不想叫人誤會他瞧不起張仙姑,隻能硬著頭皮往下說。到底是親兒子了解娘,一句話就能張仙姑解釋清楚了。
陳萌心裏抹了一把汗,暗道:我再不也不陪你說話了。
他轉了方向,對祝纓道:“回趟老家,那裏現在必然與你以前見過的不同。告訴你一聲,你以前那個戶籍之類,已然都做好了。”
“咦?”
陳萌道:“以前辦的那個事兒還是糙了點了。有心人要查,往朱家村去一趟就漏了。現在都辦好了。害!同鄉就是幹這個用的。”
祝纓道:“陳相公也讓我回去看一看,原來如此。多謝。”
同桌的是祝纓一家三口以及花姐,陳萌也就把話挑明了說了。
陳萌道:“這有什麽好謝的?一定要去啊。否則你一個在外做官的人,有機會回鄉卻不回,難免叫人起疑。做得像一些。什麽故居、墳塋,都弄好。你們原是居在鄉間的人,一輩子也不出村,村外無論發生了什麽也都與你們的過往沒有關係。你們就是普通的農人。嗯?”
祝纓道:“是。”
張仙姑劈手奪了祝大的酒潑了:“死老頭子,你記住了沒有?!咱們就一直是朱家村務農的!”
祝大道:“哎呀,知道,知道,我什麽時候在這上頭糊塗過?!姓祝,務農,種不好地。”
陳萌失笑:“對,就是這樣。”
有陳相等人出手,祝纓這來曆就能被做實了,同鄉確實好用。至於別的什麽人見過的跳大神的一家,他們咬死不認就可以了。
祝纓道:“許多列傳裏寫的,某,字某,不知其所出,是不是也與我一樣?”
陳萌與花姐都笑了:“那也不妨礙人家成了名臣,名載史冊呀。”
陳萌前麵說了一通祝大兩口子聽不懂的話,最後這一段他們是真聽懂了。兩人不再拘謹,端起酒來敬陳萌,都說:“大郎,你是好人。”
祝家對自己認定的“好人”都是非常熱情的,祝纓在第二天又找到了陳萌,向他移交了這一個月來攢下的人脈,譬如附近的駐軍校尉。然後就與陳萌道別,又走上了赴任的路。她的下一站,是久別的故鄉。
……
祝大如今不再提什麽衣錦還鄉的話題了。
他得是鄉間一直沒人知道的一個農夫,不能跟以前跳大神的同伴們顯擺,也不能跟以前的主顧們宣告祝大現在不是個討飯吃的神棍而是個老封翁了。
然而他心裏的遺憾很快就被一連串的恭維給衝散了。
祝纓再次啟程後,凡住驛站,就有人來圍觀她,手頭寬裕的當地官員都會請她吃飯,同時也給她全家一些禮物。有人是為了見個有點名氣的人,有人則是想跟她見一麵,就見一麵就得。也說不出什麽特別有意義的話,就見一麵就行。
此人記性很好,誰知道下回會不會記得自己呢?
祝纓一個立意把沿途鄭、陳、王等人寫的名單都拜訪一遍好蹭錢的窮鬼,竟不用自己蹭就能一路收錢了。隨行的商人因此也得了不少便利。
過不多時,祝纓便到了闊別數年的故鄉。
祝纓先拜訪了本地的新知府,被她燒過的府衙早已翻修一新,看不到以前焚燒過的痕跡了。她還是住驛站,身份卻與離開時天差地別。祝大就跟人吃個飯、喝個酒,也不敢收受賄賂,更不敢包攬什麽事兒。
父母令人放心,祝纓也就放心地開始給同鄉們做郵差。京城的同鄉各有種種信件要她捎帶,祝纓一家一家地登門,將信件以及一些要捎帶的東西都親自交到了這些同鄉的府上。
以前,她隻有翻牆才能進去的府邸,現在有人請她過去,她也沒有特別的感慨。無論翻牆還是走門,她都能進去,又有什麽好感慨的呢?
在府城停留的第二天,張仙姑對祝纓說:“花兒姐跟我說,明天要杜大姐跟她出去一趟,問她幹什麽,她說,要拜祭一下養她的那兩口子。我尋思著,她的來曆有點兒不好說,這邊兒許家別難為她。你看?”
祝纓道:“明白了,我陪她去。”
花姐還不太想麻煩祝纓,祝纓道:“也不費什麽事兒。”陪著她準備好了香燭祭品,騎馬乘車去了墓地。兩人找到許氏夫婦的墓時,卻發現這墳被新掊了土,墓碑也被擦幹淨了,墓前放著的祭品還沒有腐壞掉。
花姐有些欣慰地說:“他們還記得就好。我還怕他們沒有孩子,族人也就逢年祭祀的時候順手管一管。好啦,我看過了,也放心了。咱們接著辦你的事兒吧,最後再回家看娘。”
有些同鄉是在府城裏居住,還有幾位是在各縣裏,她便將商隊等留在驛站,自己一家輕車簡從下去,將信件一一送達,最後才去了自己家鄉的縣裏。
先拜會縣令。
幾年過去了,縣令也不是原來的那一位了。本地縣令的品級現在還沒有她高,到了縣衙還請她上坐。
祝纓道:“客隨主便,我也要去做縣令的,怎麽敢在前輩麵前托大呢?”
她與縣令相談甚歡,又問起於平,縣令道:“哪個於平?”命人去問,才知道於平早就死了。祝纓道:“他是老家親戚的娘家人。不知葬在哪裏?如果不太方便,我還想出些錢,給他好好修一修墳。”
縣令道:“這個容易!”命人去查了一下,於平死的時候已經很窮了。一個以前挺威風的縣城書吏,能給姑母撐腰的壯年侄兒,因為上頭要查小吏的不法之事,打傷了、黜了職,從此沉淪。酗酒、賭博,然後就是死了。前妻早就被嶽父接走改嫁了。
祝纓歎了口氣,讓人兌了錢,給他修墳,她自己也不去監督這件事。修墳純是看在於妙妙的麵子上,否則以於平要出賣她和張仙姑這件事,都夠她報複一下了。
縣令還要陪她去朱家村,祝纓道:“不敢,不要耽誤了您的公務才好,回去的路我們都認得。”
縣令命人把於妙妙的嗣子給叫了來給祝纓等人帶路,又派了一班差役護送他們去朱家村,祝纓道了謝,沒有再拒絕縣令的好意。
祝纓對於妙妙這個嗣子是有印象的,此人平素也不大理祝纓,兩人無怨無仇。他已蓄起了胡須,隱隱有了點中年財主的模子。祝纓道:“又見麵啦。”
那邊花姐要更激動一點,因是嗣子,就權作於妙妙的兒子,叫他“二郎”、“二叔”。
朱二郎待花姐頗為禮貌,隻是不知道要怎麽稱呼她才好。朱二知道,於妙妙是給花姐招了祝纓當女婿的。他猶豫了一下,花姐笑道:“那是權宜之計,如今我隻是娘的媳婦兒,三郎的姐姐。”
朱二郎才稱呼她為“嫂嫂”,看祝纓的眼神也親切了一點。
祝纓問道:“家裏都還好嗎?”
朱二歪嘴一笑:“他們不敢不好。”
祝纓樂了:“那就行!二郎看咱們怎麽回去?”
“隨時可以,走就是了。”
“好。”
……
差役們鳴鑼開道,祝纓終於有了一些官員出行的派頭。
通往朱家村的路還跟記憶裏的沒什麽變化,連路邊的茶棚都還是原來的樣子也沒有翻新。祝纓等人走了一段路,在一個茶棚那兒歇腳喝水的時候,看到路邊有一輛車陷在了溝裏。
曹昌是個熱心的孩子,自己喝了水,就跳過去要幫忙。
祝纓道:“你一個人哪裏抬得動?小吳、侯五,你們也幫幫忙。要是趕上寸勁兒了,就卸一匹咱們的牲口去拖車出來。”
朱二郎道:“我也去看看。”他帶著一個小廝過去幫忙。
祝纓喝了水,慢慢踱過去看他們幹活。走近了卻見兩個道士打扮的女子站在車邊,身形十分眼熟。她走近了,聽一個女子道謝的聲音,不由加快了腳步,近前一看,道:“小江?”
因是熟人,祝纓就請他們也過來茶棚裏坐,讓曹昌他們推車。
祝纓不知道小江為什麽會過來,但是一看她表情就知道她不想說話,也就不提、不問。張仙姑見她領了兩個出家人過來,如所有的中年婦女一樣,熱情地要跟這兩個小師父說話。
近前一看:“咦?是你?”
她認得小黑丫頭,這丫頭到祝家跑過幾趟。張仙姑又把眼睛放到一邊白淨的那個年輕女娘身上,心道:這個怕不就是那一位吧?
她又看了一眼花姐。
哎喲,這可難為死人了這怎麽就遇上了呢?
祝纓搖了搖頭,張仙姑忍住了,也沒問,還掐了祝大一把,祝大也閉嘴了。
氣氛怪異,心情如舊的除了搬車的就隻有祁泰了。他對世事漠不關心,又要了一壺熱茶,對食不下咽的女兒說:“你再吃點兒,這個好吃。”
小江也意識到了不對,她喝了一口茶,把杯子放下。那邊車也推出來了,她就盈盈一拜:“多謝。”也不解釋。
祝纓看她人很僵硬,再看那車頭的方便猜著了她的意思。說:“我們要去朱家村,順路嗎?順路就一起走。不然,那村子裏不太……呃……”
朱二郎接口道:“三郎有什麽不能說的?那村兒裏不是人的東西多,兩個女子別貿然進這些野村。出家人也不太行。”
祝纓笑笑:“小丫,帶你娘子上車。”
小江回頭看著她,問:“地方不好?”
祝纓道:“反正這兒這幾個,”她點了點自己一家、花姐、朱二郎,“沒有一個喜歡那兒的。”
小江看了看這幾個人,不認識的如朱二郎難說好壞,祝家四口人,都不能說是壞人。她深吸了一口氣,說:“打擾了。”也不氣也不鬧,上了車,駕著車跟在後麵。
侯五道:“女冠會駕車?”
小江道:“還會咬人呢。”
侯五摸摸鼻子,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又管不住嘴了。
一行人沉默地到了朱家村,村子裏有人迎出來,臉上掛著些膽怯又討好的表情。他們驚訝地看著祝纓,又看看張仙姑和祝大,都老實地縮了肩。張仙姑和祝大都虎著臉,花姐和朱二郎則是麵無表情。
祝纓比他們都自然,將幾個人推到一邊:“準備準備,咱們等下要拜祭呢。爹、娘,你們還有事兒要辦呢。”她得把自家人能找得到的墳起起來,換個地方葬了。當然,找不到就算了,就在附近立個衣冠塚。
她一一點著來者的名與他們打招呼,又說:“幹娘一家以後還要請大家夥兒多多照看。”
氣氛熱絡了起來,祝纓周旋其間,聽他們說,她家原來舊的屋子已經“朽壞了”,有人爭著請她過去自己家小住。
祝纓道:“以後吧,我來拜祭一下幹娘就得走了呢。二郎是我兄弟,大家也多多照看。等我回來,還過這裏。來,都拿過來吧,大家夥兒分一分。”她帶了豬羊果酒,遍灑各家。本來沒打算這麽慷慨的,但是陳相父子提醒了,她得把身份、祖籍給坐實了。她也就隻好客客氣氣的了。
“哎哎!”
祝纓先去看了舊居,舊房已經都不見了,起了一座三間房的小院兒,裏麵積了一層的灰。鄉人介紹:“這都是您家的了。”祝纓道:“好,二郎,勞駕安排個人來看屋子。”
朱二郎道:“放心。”
然後去拜祭於妙妙,於妙妙送的袍子已經穿不上了,也不能穿來到墳前給她看。酹完酒,祝纓看花姐祭朱大郎,她也去敬了一杯酒,其他人她就不管了。指著於妙妙的墳對小江說:“這就是我幹娘了。”
小江問:“她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祝纓道:“一個自殺死掉的人。”
小江怔了一下:“自殺?”
“嗯,她親生的兒子早就死了。”祝纓說。
小江鄭重地給於妙妙拜了一拜,問祝纓:“是不是,與我有交集的人,都被噩運纏繞了?”
祝纓道:“別人不知道,我運氣還行。”
小黑丫頭也小聲加了一句:“我運氣也不錯,遇到了娘子。”
小江吸了吸鼻子,聽祝纓說:“許友方的墓,是你修的。”
“嗯。我看塌了一半了。”
小江自打決定要“看一看”,路上就不再停留閑逛了,她跟小黑丫頭兩個一路走官道、住驛站,雖不十分趕時間,但也不浪費時間,比留在那兒跟陳萌辦交割的祝纓要早一天到府城。先去打聽了一下,拜祭了無緣的養父母許友方夫婦,看墳已被雨水淋壞了。
她並不知道,許友方夫婦的墳墓之前沈瑛找外甥女的時候曾經也修過一次。但是回京之後一係列的變故,讓京中再沒來人看顧這墳。許氏宗族一個修護不及時,這舊墳就塌了半邊。
小江就出錢把這墳修了一修,又祭了一祭這對夫婦。
祝纓問道:“你接下來打算去哪兒?”
小江正在傷感,聽她問出這一句,突然說:“我與你同行,怎麽樣?”
“腿長在你身上,”祝纓說,“我要去的地方有點遠。”
小江忽然有點生氣,揚起下巴,道:“我本來出來就是要看這天下的,遠一點又如何?跟著你一定會有許多事情發生,也不枉我出來走這一遭。”
“哦,隨你。”祝纓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