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風月
祝纓上下打量了一眼說話的這個姑娘,二十來歲的年紀,濃眉大眼、一頭烏亮的頭發,健康,整個人都帶著一種光澤,一種富足的光澤。
吃不飽穿不暖的窮人是黯淡的,在他們的身上“一點油水”也沒有並不是形容,而是一種寫實,隻有衣食豐足的人身上才會泛著一點點柔潤的光。稍有點經驗的人看到一個人,大概齊就能“看人下菜碟”了。
想當年,鄭熹要她當跟班做小吏,有一部分也是依據於此。祝纓是個窮人,但是比村裏那些麵朝黃土背朝天的人要好看得多,才有個當吏的機會。再難看一點,是連這種機會也沒有的。
祝纓隻掃一眼就轉過頭去,向四下一抱拳:“打擾諸位父老了,別為了看熱鬧耽誤了生活。該幹什麽就幹什麽去吧,我也這就回去了。”
又出錢向那對中年夫婦買下他們賣的橘子,這一對夫婦嚇得並不敢收。祝纓笑笑:“莫怕,耽誤了你這半天光景,你買賣也不得做。你這一筐我付錢,另一筐付米。”
她對正往這邊擠市令佐招招手:“你找個人去把曹昌喚過來,叫他拿米來付賬。”
她本人就在這裏等著,縣城不大,曹昌很快就提著一蒲包的米過來。祝纓又要付錢。
那男子倒老實,說:“五個錢五十個。”
然後從筐裏取橘子開始數,曹昌道:“不就是一個錢十個橘子麽?你按斤稱也行啊。”
“莫打岔,”那男子苦著臉說,“錯,錯,數錯了……”
也不知道他這個價錢是從哪兒聽來的又或者是哪一輩兒傳下來的。一個錢十個橘子是很賤的價,但是他仍然坐在地上苦哈哈地守了一個上午也沒賣出去。
祝纓朝曹昌擺了擺手,又蹲了下來。看到她蹲了下來,本來想要喝斥的市令與市令佐等人都閉了嘴。祝纓也慢慢看出來的:這男人伸出一個手掌來。他識數,又不完全識,一個巴掌五個指頭,他有兩隻手,就會數到十。
數十個橘子,再小心地從祝纓手中拿一文錢放在自己的膝上兜著。再數十個,再取一文。
周圍的人在圍觀,也有在討論的,數得他和他妻子兩個人滿耳朵都是嗡嗡聲,他們很小心地從祝纓的手掌中捏出一枚銅錢,生怕不小心碰到了祝纓的皮膚一樣。又怕祝纓嫌麻煩把手掌收回去,畢竟一個人一直攤開了手掌這麽撐著等著也是很累的,兩人眼淚快要掉下來了。
祝纓的臉有點黑。如果治下的百姓是這麽個識數法的話,治好福祿縣還真挺難的。識字就更是另一個世界的事了。
她輕聲道:“莫哭,慢慢數。”
她等到這人數了五十個橘子,拿了五個錢,仍然很耐心地蹲著。筐裏還剩了一筐底,男人把心一橫:“大人,夠了,連筐送您了。”
祝纓讓曹昌把米給他:“說好的,一筐換錢、一筐換米,這個也給你。”
男子道:“那、那……筐,這位小哥,你擔上。”連筐也送了。
祝纓看看自己,到手了兩筐橘子,對麵呢?拿了五個錢、二斤米,還白饒兩隻筐。她看看手裏,還剩了十幾文,都放到了這人膝上,說:“我還吃了些呢,都拿上吧,出來賣一趟怪不容易的。”看衣服就知道不是縣城的居民,而是下麵的鄉民,挑著橘子趁幾文錢買點油鹽之類,哦,油還不一定買,說不定就是為了一點鹽巴。
她站起身來,對四周說:“怎麽還在呢?要做買賣的做買賣,要買東西的買東西去吧。我也這就回家吃橘子去了。”
說完,帶著曹昌回到了縣衙。
……
縣衙裏,張仙姑和花姐等人正在準備過年。此時離除夕已經不太遠了,她們忙著準備吃食,試過年的新衣。
張仙姑自打自己家有了點錢,也不吝嗇了,看祁小娘子鮮花一樣的年紀天天混廚房,還要照顧一個不通人情的爹,就做主也給祁小娘子另裁一身新衣。
祁小娘子十分推讓,張仙姑道:“你還在長個兒的時候呢,衣裳穿穿就短了,不好看。你要不好意思呐,這兩天幫同我們再燉些菜。”
祁小娘子高興地答應了。
祝纓和曹昌擔了橘子回來,張仙姑見了,問道:“這又是幹什麽去了?買這麽多?”
祝纓道:“衙裏上下這麽多人,一人一個也就吃完了。”
張仙姑順手拿了一個,剝了嚐了一瓣,臉皺了起來:“酸!”
祝纓接過來也嚐了一瓣,皺皺眉,咽了下去,說:“確實。”鄉民種的橘子也沒什麽保證,她蹲那兒吃的都是甜的,張仙姑這手忒準,就捏了個酸的了。
祝纓道:“那先別吃了。”萬沒想到種個橘子還這麽麻煩的呢。
曹昌道:“那我擔到那邊放著。”
他把橘子放好便去幫著劈柴了,張仙姑卻把祝纓拉到一邊,問道:“有件事兒我不好問別人,又怕花兒姐多心——那個女道士,今年可怎麽過呢?過年要不要也關照關照?”
小江自打要當仵作學徒,也就能在縣衙裏稍稍走動了。仵作學徒的收入並不高,加上一個小丫,兩人也餘不下什麽錢。過年了,張仙姑惦記:“小丫還小呢,不得有件新衣裳?”
祝纓道:“娘這是喜歡小丫吧?”
“胡說!”張仙姑矢口否認,想了一下又說,“那孩子確實討人喜歡,又喜慶。”
祝纓道:“正好,我也有事要她們辦,娘要想貼補她們隻管貼補。”
張仙姑高興地說:“好!”又問祝纓是什麽事兒。
祝纓道:“她們兩個都是我衙裏的聽差,派點差使難道不應該?”
張仙姑總覺得哪裏怪怪,不過想想自己女兒不是更辛苦嗎?支使一下別人又怎麽了?她就坦然了。她說:“那我現在先不說,等她們辦完了差使,再給她們做衣裳。”
祝纓道:“行。”
“哎,你等等,這個小江……”
“娘當跟武相她們一樣就行了。”
“哦,那行。我瞧著她那眼神兒跟以前也不太一樣了。”
祝纓沒有特別派人去找小江,小江和小黑丫頭兩個人住得離縣衙也近,小江既想好好做仵作,無事時就泡在縣衙裏。福祿縣沒那麽多女屍給她看,她就在停屍房旁的小屋子裏一麵對著圖背誦人體內髒位置之類,一麵等差事。
祝纓讓曹昌把她叫過來說話,小江有點忐忑,心裏默默複習剛才背的內容,想祝纓是不是要考她。到了祝纓日常處理公文的前衙書房,祝纓道:“有件事要你去做。”
小江站了起來:“是哪裏有女屍了麽?我還不太熟!不過大人隻管吩咐!”
祝纓被逗笑了:“不是女屍,是活人。”
小江小小鬆了口氣,祝纓問道:“知道趙灃家麽?”
“是!他娘子是獠人洞主的妹子,好生厲害一個大娘子,如今一家三口都在縣城裏,宅子裏住進了十幾口子人,好生熱鬧的。”
祝纓道:“你從旁悄悄看一看,他們家裏是不是有一個一看上去就很醒目的小娘子,約摸二十來歲,穿著像個侍女,人卻不像是個侍女。看一看、聽一聽,不驚動他們最好。”
小江聽到這裏已然明白了:“是打聽消息麽?不要驚動,隻管聽?”
“對。不過這位娘子是個厲害人兒,那個小娘子恐怕也不是個輕易就好冒犯的人,有些危險,你要小心。”祝纓說。
用小江也是不得已,派男性衙差去盯梢一個年輕女子,過於猥瑣。自家這幾個女人固然可以信任,但是學話、聽話還是有些隔閡。唯有小江,方言學得好,人也機敏,又已在衙門裏做事了,正合適。
小江笑道:“大人放心!我有辦法的!您看我!”
她還是穿著一身女冠的衣服,她一路也給人胡亂算個卦、念個經什麽的。現在還是拿這個身份出去,就算被叫破了,她也有說法:仵作學徒那點錢有點緊巴巴,之前在縣城裏住著時,也兼做一點這樣的零工,現在不過是重操舊業兼個職。
祝纓道:“帶上小丫,也好有個照應。”
“叫她陪大娘子吧,她跟大娘子投緣。”
祝纓道:“再兩個時辰天就要黑了,兩個時辰後你要不回來,我就去找了。”
“放心。”
小江心裏很高興,她也不換衣服,回家先拿皂莢洗了手、取了柄拂塵,就往趙宅那裏走去了。她並不進趙宅,而是先在外麵安靜地聽著。聽趙家鄰居們怎麽說。她也不徑直去敲那些人家的門,而是在人家後門那裏蹲著,聽人家仆婦傭人說話。仆婦傭人的嘴最碎,聽了一陣兒也隻聽了他們關於趙家是不是要在縣城過年的議論。
也有人說到趙娘子的幾個侍女“有幾個還真水靈!”
小江心道:幾個?不應該呀!祝大人說就一個很顯眼,那就應該隻有一個!
傭人們說了一陣兒發現了小江,問她是幹什麽的。小江道:“混點過年的錢。”也有看她跛足可憐的婆子給她幾文錢,央她給看個手相。又跟她說:“你這樣兒不行啊!”
小江心裏已經準備好了有人讓“她找個男人嫁了”,不想這位大姐卻說:“咱們這兒不大認你這個模樣的,你得會跳大神。”
小江咯咯地笑了:“您看我這樣兒,跳得動麽?現在這樣兒就行,能糊口呢。”
話說出口,她突然覺得一陣輕鬆。跛足是她自己弄的,卻一直是心裏的一個禁忌,她以為自己這輩子都要走不出這片陰霾了,不想在與個粗胳膊大手的大姐的三兩句交談之間就這樣輕鬆地由自己說出來了。
她更加高興了,跳起來,攥著幾文錢的手攥成個拳頭對著那位壯大姐晃晃:“謝謝啦。”
她又繞到前門,卻遇著了趙蘇放學回家。趙蘇道:“你不是江大娘麽?是衙門裏有什麽事麽?”
小江先用官話說道:“趙小郎好。是我。”旋即改了方言,“衙門裏有事麽?哎喲,那我得回去了。”
兩人又說了幾句,趙蘇弄明白小江是兼個零工好賺過年的錢,小江也受到了趙蘇的邀請,請她為趙蘇糾正一下官話。
趙蘇道:“吳、曹二位官話雖然好,卻總有差使,縣令大人更是事務繁忙,我們想請他們多多糾正也是不敢輕易打擾的。大娘的官話也很好,還請指點一二。”
小江道:“指點可也談不上。小郎要是說官話,我倒也能說上兩句的。隻是今天有點晚了,明天有空我帶小丫過來登門,如何?”
她說著,往後退了兩步,表示不跟個年輕男子在天晚的時候一道進門。趙蘇道:“那可真是太好啦!”
小江道:“小郎什麽時候有空呢?”
兩人正要約時間,裏麵趙娘子出來問:“怎麽回事兒?站在家門又不進來!咦?你是誰?”
小江對她一禮:“貧道……哎,也不算貧道……”
趙蘇低聲對趙娘子說了:“這位是京城遊方來的女冠,我想請教一下官話。”
小江又往後退了一步,道:“大娘子好,貧道就不多耽擱了,明天帶小丫過來。”
趙娘子見她長得也算端正,道:“客氣啦!進來吃杯茶再走嘛!”
她倒熱情好客,邀小江進來吃茶點,小江一眼就看到一個濃眉大眼的女子,雖然旁邊也有兩個白皙的姑娘,但是這個卻是有些不同的。女子聽她說官話,也是十分好奇,問道:“你是從京城來的?為什麽來到這裏?”
小江道:“出家人遊曆四方,本想趁著年紀還不大還能走得動到處看看,路上看到祝大人,就跟了來。”
“為什麽呀?”
“有意思的。”小江說,“祝大人在京城的時候就斷過很多案子,很有名的!可惜在京城的時候想多看看也是看不到的。”
兩人攀談了起來,小江仿佛也沒有察覺到一個侍女在主人家裏說這許多話有什麽不對。但是天色黑下來的時候,她起身了:“天黑了,我可真得回去了。”
她跟趙蘇約好了時間,第二天帶了小黑丫頭到了趙家。
趙蘇真心想把官話給學好,才開學不久,祝纓就把小吳、曹昌給扔過去了三天,告訴學生們,如果這兩個人覺得你們說的不是官話,那就不是。趙蘇的官話算比較好的,但是總有些音不很準。他發了狠,要找官話好的人好好糾正讀音。
小江道:“官話沒那麽難的,小郎的官話已然不錯的。隻要留意幾個音,將這幾個音的變音弄明白了,小郎的官話就算成了。”
她給趙蘇講了一回課,讓趙蘇還要注意韻律,如果實在說不準,不妨學會唱幾首歌,吃不準音的時候在心裏默唱,查個音,聽得趙蘇連連點頭。
趙娘子叫人擔了一個擔子,裏麵有布、肉、米之類,都當是謝禮。小江十分推讓,說收點米就行了。趙娘子道:“還沒說完呢,你官話好,以後還會有麻煩你的時候的。”
小江這才收了。回頭看到那個女子在看她,她也笑一笑,問道:“你也要學嗎?”
那女子道:“你也教嗎?”
“得看你學得快不快了。我還有旁的差使,閑的時候不多。”
兩人一來二去也算接上了話,小江就陪這女人聊天,這女子很謹慎,說著說著跟趙娘子就用一種小江聽不懂的語言說上幾句,然後再轉回跟小江說話。
小江到趙宅數日,開始一兩天說官話、學說話的趣聞。女子聽得也很感興趣,接著就說到了福祿方言難學,但是祝纓就說得很好,很自然地將話題說到了祝纓身上。
小江見女子很感興趣的樣子,小江瞪大了眼睛看著她,問:“你幹嘛問這麽多呢?”
“跟你一樣。想來有本事的人一定會很有趣。”
又過了兩天,小江終於和趙灃麵對麵了。趙灃在縣城也四處交際,對兒子的學業卻非常的關心,兒子要學好官話,趙灃知道了就也要見一見小江。看小江十分簡樸,又有殘疾,也不與男子眉來眼去,他就十分放心,也說了幾句好話。又許諾會有謝禮。
小江道:“不敢居功,是小郎自家聰明好學。”
就在這一天,她聽到了那個女子偶然間對趙灃說了一個詞“姑父”,而趙灃下意識地答應了。他們看了她一眼,小江麵不改色,仿佛沒聽到一樣。
出了趙宅先回家,見小黑丫頭不在,就知道這丫頭又去縣衙幫忙了。她故意出門問左鄰右舍,最後自己找到了縣衙,然後告訴了祝纓:“果然有鬼!”
祝纓道:“不急,慢慢說。”
小江道:“我是急的。那是趙娘子的娘家侄女兒,管趙灃叫姑父的。耗了好幾天,這才算出了結果。誰知道趙蘇是真的想學官話呢?還好學得快!不然……”
“不然你就多收他家些束脩也不錯。”祝纓道。
小江笑道:“嗯!那,還要再探聽什麽嗎?”
祝纓道:“這就夠了,不要再做什麽了。趙蘇要是覺得學得差不多了,你也不用必得跟他家裏當先生。安全要緊。”
小江道:“我省得。”
祝纓道:“辛苦啦。”
小江一直笑:“沒有的,還有錢拿呢!”
“還有東西拿呢,你去後頭瞧瞧吧。”
……——
小江跟著祝纓去了後衙,那裏,張仙姑正跟小黑丫頭比劃新衣裳。
張仙姑喜歡小黑丫頭,大家都看得出來。小黑丫頭也喜歡張仙姑,跟張仙姑在一起自在。
張仙姑看到了小江,也招呼她:“回來啦?來,瞧瞧這身兒喜歡不。”
她的心裏,年輕姑娘就得穿紅著綠的才像個樣子。給小黑丫頭裁了身大紅裙子,給小江也裁了一身,料子上還有點金色的花紋。
衣服都做好了,顯然是早有準備的,小黑丫頭這一身更貼體一點,小江這一身就是估著做的。不過隻要有點閑錢的人家,做衣裳都會放餘量,試著一穿也還不錯。
張仙姑以前看著小江就犯愁,現在看小江也不總粘祝纓了,也有點事做了,她一寬心,就讓小江:“帶點橘子回去吃啊。”幾天功夫,她就酸出了經驗,會挑橘子了。
小江也大方地道了謝,花姐就站在張仙姑身邊,小江跟張仙姑說話的時候克製著眼神,終於兩人對望了一眼,又各自別開眼去,都不交談。
祝纓捏了個橘子剝開了吃,說:“以後且有得吃呢。”
張仙姑道:“那是,一文錢十個,價也太賤了。”
祝纓就問她們:“你們說,我要把這橘子賣得貴一些,定價多少你們願意買?比方說,一斤橘子賣上十文、二十文,三十文?”
大戶人家有采買的另說,普通人家都是女人在買菜做飯張羅全家吃喝。張仙姑、杜大姐是個窮人出身,祁小娘子日子過得去卻又緊巴巴,花姐一生還算富足,小江又是另一樣人生,真是非常豐富的樣本。
張仙姑張口便是:“三十文?吃了能長生啊?!”
祁小娘子也張大了嘴巴:“我是從來沒買過的!也不會買!”
花姐想了一下,說:“為什麽這麽說?你有什麽打算了?”
小江的聲音比她們的都輕,有點小心地道:“大人這是……想找冤大頭麽?”
行院人家是這樣的,報花賬死命往貴裏賣!一錢銀子一壺的酒,她們敢賣三兩。一個果盤品相,略好一點的也敢報個十倍的價。
小江總覺得祝纓要幹的這個事兒恐怕跟行院裏宰人是一個路數。
祝纓道:“咱們這可是福祿縣呐!產的橘子也不是特別多吧?你比如說,它就叫福橘,快過年了,一家六口,買個一斤半斤的,一人吃兩瓣兒圖個口彩,買不買?”
花姐和祁小娘子都說:“那倒可以。”
祝纓又問張仙姑,張仙姑皺眉,想了一想:“也好。”
小江也點頭。隻有杜大姐想了想,有點肉痛,說:“一斤也太多了。一個就差不多了。”
祝纓道:“對,也可以一個一個的賣,貴又不太貴……”
女人們都很開心,張仙姑和花姐是為祝纓高興,杜大姐和小江、祁小娘子都覺得一個縣令向她們問訊了一件“大事”她們自己就很高興了,比張仙姑和花姐還要高興!
祁小娘子道:“那福祿縣很快就能有錢啦!大人也能很快就升回去了。”
小江想了一下,說:“送些到京中去!京中貴人點一點頭,那可真是……”
張仙姑等人也高興,祝纓卻搖了搖頭:“不是的。”
花姐問道:“是橘子少,還是大戶多、不聽話,又或者怕有人搗亂?”
祝纓道:“你們都覺得這樣會有人買?”
她們說:“會。”小江又說:“橘子雖多,福祿縣也是頭一份的。再分幾等去賣,也有更貴的、也有便宜些的。”她說了一串,又覺得自己說得太多了,張仙姑話且沒有她的多,她太冒失了,忙住了口。
祝纓道:“不去京城。先在本州裏試行。”
“誒?為什麽呀?”張仙姑問道。
祝纓道:“第一,京城太遠了,路上花費也貴,過去不知道是個什麽情形,不如在家門口還好有些把握。第二,福祿縣不能全靠橘子,然而一旦它賺了錢就會有人一窩蜂地想種它,所慢慢來,我得控好了地。”
祁小娘子道:“那是,東西多了就不值錢了。”
祝纓搖搖頭:“倒不全是為了這個,還有糧食。福祿縣不能舍糧就橘。”
祁小娘子不太明白地說:“有錢,買也可以的。”
祝纓笑道:“第一,得向朝廷納糧,第二,全縣人都買糧吃麽?第三,人家憑什麽賣給你?又賣多少價呢?哪怕要買,也得自己手裏有糧至少能吃個半飽才行。否則,你手裏有錢,人家要你五十文一鬥,不買就餓死,你買不買?五百文呢?五百文的米,吃了不會成仙,但不吃一定會成餓死鬼。
帝王說‘金銀珠玉,饑不可食、寒不可衣’不是官樣文章,他說的是實情。哪一天,把一間屋子裏放滿了金銀財寶,卻將一個人剝光了扔進去,不給食水,也不讓他出來。就知道這句話的份量了。
永遠不要迷惑於錦上添花的東西。”
祁小娘子咂摸著話裏的意思,問道:“可是,都是陛下的子民呐!怎麽會賺這種黑心錢……”
祝纓道:“陛下也不喜歡有人打糧食的主意。就算可以調糧,萬一雨水把路衝壞了,糧進不來,斷炊了,怎麽辦?囤糧?要是別的地方也欠收了,怎麽辦?我再說一句,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他們也都是陛下的子民。可‘均貧富、分田地’的,都是反賊。是不是?肚裏的食兒啊,不能靠別人。”
祁小娘子是個從來沒種過地的人,生長在京城之內,她爹在衙門裏當差,按時拿錢糧回家,她家的米是從她爹的算盤上長出來的。祝纓反而是用最後一段話把她給說明白了,她點頭。
“這個事兒還得我親自給它訂章程,叫它不能損了糧食,又於糧食之外再有一筆收入。”
花姐道:“那可費力了,要大戶才好管,一旦你照顧大戶了,小民散戶就又得不著利了。”
祝纓道:“嗯,我這不還沒動手麽。不得再看看麽?再說,橘子還有酸的。啊,今天說的事還沒定下來,都先不要傳出去。”
她們都說:“好!”
張仙姑快人快語:“倒想說,跟外頭也說不明白呀。”她現在聽話能聽懂很多了,說還是不行的。祁小娘子等人比她強些,也都說一定守口如瓶。她們也沒什麽人好講的,祁小娘子操心親爹還來不及,別人各有事做。
唯小江與人溝通順利,卻也是個口風極嚴的人。她此時心裏美得緊,深覺現在跟祝纓說話可比以前那樣大不同了!下定決心要再多為祝纓做些事。
……
小江本是個聰明人,祝纓不讓她再緊盯趙宅,她也就不去往人家家裏鑽,反而往市集等處去走走,聽一些街談巷議。又想聽一聽什麽生意買賣經,還有橘子之類。反正橘子隻是沾個“福祿”名頭的光,那別的東西隻要是福祿縣出的,應該也都可以。如果再有比橘子再合適的呢?
小江琢磨上了癮,一邊背著仵作的那些口訣,一邊也往城裏走動。
祝纓知道之後一笑置之。
小江能夠開始新的生活,她是樂見其成的。
不想沒過兩天,小江腦門上擦破了一塊油皮,衣袖上、膝蓋上也磨出一個大洞,被趙娘子和趙蘇母子給送了回來!
祝纓正在準備過年的事兒,過年要放假,衙門要封印,她趁著印還沒封把一些公務再捋一遍才好安心過年。
小吳跑了進來說:“大人,江大娘受傷了!趙娘子還捆了一男一女兩個人過來!”
祝纓因沒人敲鼓也就沒有去正堂上,而是踱出來看情況。小江傷得不重,臉卻氣得發紅。趙娘子也罵:“什麽東西!撒這種野!都該剁了手!”
一旁趙蘇說:“阿媽,這裏不能這樣幹!”
上次在市集見過的姑娘也在他們一行人中,不過她什麽話都沒有說,隻跟在趙娘子身邊安靜地看著。
祝纓看到這一行人就知道小吳為什麽說“一男一女”,因為隻有這兩人與大家格格不入。他們黑瘦矮小,衣服上有好些補丁滾得一身土,被繩子捆著。
趙蘇先來拜見祝纓,三言兩語說明了情況:“晚生陪家母去鋪子裏買東西,遇著這男子當街打罵妻子,江小娘子氣憤不過要阻攔,反被他推倒在地。”
那男人到了衙門倒不敢撒潑了,嘴裏依舊不幹不淨衝身邊的女人罵道:“臭-婊-子,都是你給老子招禍,看我回家怎麽收拾你。”
小江連脖子都氣紅了,說:“當街嘴裏不幹不淨罵老婆……”
祝纓也算知道小江為什麽要管這個閑事了,她先對趙娘子說:“有勞。”趙娘子對小江印象倒是不錯,還說了小江兩句好話:“平時不顯,遇事兒也是有脾氣哩,挺好的!”又罵那個男人不像個好東西。
那男人見到祝纓就像見到救星,說:“大人、大人救命啊,這個獠女要害百姓!”
祝纓樂了:“哪兒?哪兒呢?”
小江等人都忍不住笑了,趙娘子也不生氣了。祝纓道:“當街打人,來,二十。”
小吳都學會了,跟著她的話喊了一聲“二十”。放在祝纓這裏,二十板子是個起手式。她甚至懷疑當年何京是不是也是跟她一樣,從底下親民官做起,最後調到京兆府的。
男人一疊聲地喊冤,一直啜泣的女人此時也叫了起來:“大人,不能打啊!”
祝纓很平和,趙娘子反而驚訝了:“你沒瘋吧?”
那女人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家裏指望著他養家哩。”
小江見她說出這話,想自己白為她出頭了,氣道:“你自己養不活自己麽?大人,我瞧見他們的時候,背簍還在這女人身上呢!”要不是看著女人又背著東西又挨罵挨打的,光憑這男子罵自己老婆幾句,小江興許也能忍。都加一塊兒,她就看不下去了。
“娘子喲,你是好人,好命人,哪裏知道我們?打壞了他,別人欺負上門來就沒辦法了。我還是要受欺負的。”
趙娘子也火了,道:“沒出息。”趙蘇也罵:“打老婆,不像個男人!”
這男人道:“哪有男人不打老婆的?”
祝纓道:“原來如此。甭二十了,那婆娘你也別哭了,我打死了這個,你再找個不打你的男人不就行了?”
小吳帶了童家兄弟拖了長凳、板子過來,原本還“哪有男人不打老婆的”男子,頓時熄了火,臉也黃了,眼也直了:“大人、大人,小人再也不敢了!”
女人也嚇傻了:“大人……大人,他要死了,我也活不成啦!換一個男人也還是打的……”
祝纓一挑眉,道:“行,快過年了,殺人不吉利。我話說出去了,該打還是得打。”
把人打了一頓,再給夫婦二人放了出去。
祝纓對小江說:“也甭生氣啦,教化不是一日之功。”
趙娘子還是嫌祝纓太軟了,她插口說:“越過年越要殺幾個人祭……”
趙蘇忙把母親拉到一邊,對祝纓道:“晚生告退。”
……
小江受了點傷,就在縣衙裏醫治,花姐取了些藥讓小黑丫頭拿過去。張仙姑道:“哎喲,兩個姑娘家,又傷了一個,回去鍋冷灶冷的還得現生火,今晚就在這兒吃吧。”
把小江留了下來。
小江頭上一塊醒目的膏藥,也坐在了飯桌前。祝大一看這架勢頓時覺得自己坐在這桌上怪礙事兒的,就端著個碗,說:“我找小祁他們喝酒去。”
小江第一次在這裏吃飯就把人家親爹擠走了,內心十分不安,連白天生氣的事兒都記不起來了,她又局促地站了起來,絞著手帕。
張仙姑道:“你別管他!他就這樣!咱們這桌都是不喝酒的。你這頭,怎麽樣了?”
小江低聲說了:“已經不疼了。”小傷,忍得住。
“哎,你就不該自己攔,回來找小吳他們呀。”
小江搖了搖頭。
祝纓道:“反正現在也沒事兒,吃飯吧。”
一桌人很快吃完了飯,杜大姐和小黑丫頭收拾碗筷,祁小娘子端了茶來,一群人坐著喝茶說話。
張仙姑看小江還是有點氣,對祝纓說:“不是打完板子了麽?是還有別的惹人生氣的事兒嗎?”
小江忙說:“不幹大人的事,是我心眼兒小。”
張仙姑笑了:“這不叫不心眼兒!誰看著那樣的男人就該生氣的!”
小江道:“我更氣那個女人!”
花姐問道:“她……做了什麽?”
小江沒好氣地說:“給那男人求情呢!”
祝纓對小江說:“這倒也不怪她,她也不知道將來的日子怎麽過。她也得指望著別人吃飯呢。”花姐默默點頭,心道,寡婦的日子確實不好過。
小江卻想,餓死也不能再受男人那樣的氣了,她又不想反駁祝纓,隻好悶坐著。
張仙姑又想起來過往,說:“女人難呐!老三啊,那怎麽辦呢?”
祝纓道:“我也隻好先教訓一下那個男人了。”
小江道:“隻怕他回去生氣越發要欺負人了。那女人自己不爭這一口氣,也是沒有辦法的。”
祝纓道:“端誰的碗、受誰的管,她吃她男人的飯,就要受她男人的氣。”
“那也不能當街打。”張仙姑嘀嘀咕咕。
祝纓道:“唔,我來想想辦法吧。”
張仙姑道:“男人打老婆是治不好的。求菩薩都治不好的,除非他死了。”
祁小娘子左看右看,說:“都是命。”
祝纓道:“你小小年紀,怎麽會這麽想?我不認命,你也都別認命。”
祁小娘子有點可憐巴巴地看著每個人,她實在搞不明白為什麽話題又轉到這麽一個奇怪的方向。“倫、倫理綱常,不是麽?”而且大人一個男子,說這些話幹嘛?!
祝纓道:“如果一個人一麵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莫欺少年窮’、‘大丈夫終有一日萬裏封侯’,一麵叫你‘認命’,他一定是個壞種。遇到這種人,躲遠點兒。”
花姐和小江同時說:“對!”
兩人對望一眼,又別開了眼去。
祁小娘子此時仿佛有點明白了,心道:大人還真是個正直的男子啊!
張仙姑本來是因為吃完飯就打發人走不太好,留人說會兒話痛快痛快嘴,現在覺得今晚是不能再讓這群人在一塊兒聊天了,尤其是花姐和小江。她起身打了個哈欠:“哎喲,老了,坐不住了,我要睡了。”
女人們各自散去,祝纓心道:裝得太假了,而且才吃過晚飯就睡?不怕積食壓床頭呢?
她也不戳破,要把小江和小黑丫頭送出去。
……
本以為這麽個小插曲也就過去了,但是小江卻發現本該放假過年的祝纓是越來越忙了。偏遠地方,這個假是比京城要多的,縣令想放,隨時就能多放幾天。可祝纓不,她總在外麵書房裏,又往縣衙裏存放種種檔案、籍簿的地方鑽。
小江心裏忐忑極了,她不了解祝纓,卻是心細又敏感。在祝家吃了一回飯,回來就覺得自己那天孟浪了。再看祝纓在該休息的時候還忙,越發不安。
小黑丫頭擔心她,悄悄跟張仙姑說了她“在家說自己不該多事”。
張仙姑對小黑丫頭說:“小江人是好人,就是這心還沒放開,想得忒多了。放寬心還照常過活嘛!”
張仙姑與小江既不熟悉,也沒有共同的生活,吃過一回飯就沒再聯係。小江卻覺得是不是自己哪裏不對,想去前衙找祝纓。
哪知祝纓先派小吳叫了她去。
祝纓也不關門,小江打量一眼祝纓這書房,種種圖籍,又有字紙。
祝纓道:“來了?坐。”小江坐下了,小吳端了茶水來,祝纓才說正題:“你這些日子四處行走覺得福祿縣還有什麽能讓女人更受益的生財之道麽?”
祝纓看她猶豫的樣子問道:“怎麽了?”
小江說:“大人,你別為女人的這些事兒太費心力了,還是得先把縣裏的事兒管好。官員考核,不看女人,看稅賦,看祥瑞,看跟上官的門路,女人的事兒,不是大事……”
“你們不得自由,我便不得自在。”祝纓說。
小江焦急道:“我錯了。那件事我太意氣用事。您別放在心上,大家都知道,您是好人。”
“你也沒做錯,我現在說的是正事,我也不是為了哪一個人,”祝纓道,“女人不是福祿縣的人?她們過好了,難道對福祿縣不好?你看,糧食產得沒有別的地方多,山也多,錢難掙。”
祝纓也有點憋悶,福祿縣的條件把她憋得死死的,她也沒遇到過這麽難破局的情況。以往隻要管幾個人幾十個人過得好,現在是一縣人口,難度頓時上去了。她一邊跟小江說,一邊自己也理一理想法。
“那不是很難?你……”
“我盡我的力,找點出路。所以問你有什麽發現?這些人裏,你對福祿縣最熟。”
小江搖搖頭:“我也知道。福祿縣哪哪兒都不夠好。您這要幹到什麽時候?您不如設法調回京去。”
祝纓搖搖頭:“我不想逃跑!窮人富人、男人女人,倉廩實而知禮節,我想試試,京城人看起來比福祿縣開明得多。
福祿縣土地不夠肥沃,開山修路女人的體力不如。她不能自己養活自己,就算能,就算有心好好地過日子,也架不住有人要偷她的、搶她的、占她的便宜,能偷能搶為什麽要吃苦耐勞?
還有賣橘子的……他們可不是女人了,難道是不能吃苦?他們已經夠苦的了。想要叫這些人能活得像個人樣,我也不知道要花多少功夫、多少年。一百年、一千年?也許我中途還會幹不下去。
她、他們的一生必然還有無數天的苦日子要熬,下輩子下下輩子也比不上京城。我卻不能有一天不做人。看到一個哭泣的人,是同情她的哀嚎,願意為他呼號,還是袖手旁觀拿她的不幸來取樂。是說你認命吧,現實如此,還有千八百年的碑要馱。還是盡力推掉那座碑?
哪怕知道還要馱千八百年的碑,我也得說,這事兒不對!不對就是不對!哪怕往那破碑上踹上一腳,我也不算白來一遭。總有一天,有人能砸爛這破碑!上頭要是沒有我的腳印,我會很遺憾的。”
小江忽然站了起來,她走到祝纓麵前,展開了雙臂,要將祝纓抱一抱。
小江笑笑:“別誤會。無關風月。”
祝纓拍了拍她的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