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義子
什麽樣的義父?
祝纓在心裏問。有的義父被敬奉終身,有的義父被用完就扔。
義子和義子也不一樣,有的義子像家生子,有的義子像親生兒子。
祝纓迅速地在心裏劃拉了一下自己和趙蘇的關係,不由懷疑這小子是不是還有什麽不為人知的秘密。趙蘇頭一回出現在她的麵前就是一派能人範兒地把兩隻白雉送到了她的麵前,並且還拒絕了她的酬謝。
但是接下來他卻又表現得與福祿縣大部分的富家子弟沒有太大的區別,些許差異也可以用“混血”的原因來解釋。
猛一下要給她當義子?
倒不是能不能認義子,宦官都有人上趕著去當兒子呢,也有一認幾十上百號的。然而之前趙蘇也沒有特別的表示,祝纓也確認自己沒有暗示過什麽。如果說因為德行,她自己在福祿縣這一年幹的事兒確實收獲了不少好評,給人當爹?還差點火侯。
那這孩子不是傻就是別有胸懷。
祝纓站起來走到他的麵前,問道:“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
趙蘇想得好好的,他並非臨時起意,而是觀察了祝纓很久了。縣裏來了新縣令,能遮頭上一片天的人不留意才怪了。哪怕是另一個汪縣令,他們也得把人糊弄好了,直到請到府城歇著。
祝纓留在了福祿縣沒走,倒把福祿縣走了個遍,趙蘇家也與其他人家一樣,晾著她。直到她動了雷廣、清了縣城,趙蘇才一種隱諱的看戲的心態送了兩隻白雉。
他是個混血,兩頭都沾點兒,又讀書,知道白雉的意思。“打地痞動豪強”與“獻祥瑞”兩件事情是很矛盾的,他想知道,縣令得到了白雉接下來要幹嘛。
然後就聽說逋租被免了。接下來又發生了一些事情,直到祝纓說他“心裏有主意”趙蘇下定了決心——得認這個義父。
認義父這事兒不會太順利,他有預料。
他說:“我心裏很清楚。這裏的習俗,對一個人的敬服超過師長,心裏就想拜為義父。”
他不知道的是,祝纓這人悶在心裏的話比說出來的多,“心裏有主意”的下一句是“主意大得很,還在我麵前裝”。她把縣裏打完了一輪,趙灃父子必然是知曉的,這樣趙蘇還過來送個白雉,還瞞著來曆沒說明白。祝纓在第二次巡視十三鄉,第二次見到他的時候,已然看出他並不如外表那樣的“老實”。
祝纓道:“我有什麽好敬服的,想幹的事兒還一樣都沒幹成呢!”
趙蘇仰著頭,眼珠子一錯不錯地看著她,說:“等幹成了就輪不到我來拜了。我信您是必然能辦成的!”
祝纓道:“起來說話。”
趙蘇沒有堅持,很聽話地站了起來,目光仍然不避開祝纓,而是認真地說:“晚生的出身,占了便宜也吃了虧,又以才智不輸人自許,在羅網中掙紮了二十年。”
祝纓心道,那你怪能忍的。她沒說話,也平靜地看著趙蘇,趙蘇心裏也沒個把握,仍然接著說:“您是我見過的把羅網開了一道縫的人,您一定能做成許多事情,我願效犬馬之勞。”
說完就站住了,沒詞了,往下說得再多就不像他了,也未必就能說服這位“義父”。
祝纓不提他的父母,不提他能做什麽,也不問他的具體條件,而是說:“我在為所有的學生開一道縫,為全縣開一道縫。”
趙蘇道:“我與他們都不一樣。在您眼裏看著一樣,別人眼裏還是不一樣的,我也不想與別人一樣。男人丈夫,不能泯然眾人。”
他將這對話當成了一場考試,沒有被趕出考場他就當還有機會。有的人寫滿了整張卷子、有的人交一張白卷,最後的結果,交白卷的被取中了,寫滿了的卻落了選。他不一樣,他有半張卷子不用寫也能得分。
祝纓道:“回去想清楚,再來同我講話。”
趙蘇不肯走,說:“就是想清楚了才來的。”
祝纓道:“去把你的父母請來。”
趙蘇道:“是。”倒退三步,轉身去請父母過來。
小吳和曹昌全程聽了過來,已聽得呆了。曹昌本來是為自己的一點心事惴惴不安的,等趙蘇說完這些,他已無暇再想自己的事兒了,滿心都是一個念頭——他可真敢想啊!
小吳也想咬手指頭了,他小心地問祝纓:“大、大人,您這是……”
祝纓看了他一眼,說:“是什麽?”
“這、這、這……家、家裏……”語無倫次說了幾個字又想起來,祝纓幹什麽事兒哪用跟家裏申請呢?幹完通知一聲也就完了。幾曾見真正的當家人跟別人請示的?
小吳心裏卻總覺得哪裏怪怪的,甚至忘了自己身上的事兒。
不一會兒,趙家一家三口都過來了。趙灃心中忐忑,趙娘子一臉嚴肅,兒子趙蘇比父母都鎮定。三人來拜見了祝纓,趙娘子也沒有前幾次見的那麽揮灑自如的樣子了。
祝纓讓他們坐下,也不先開口,趙灃先拱手道:“大人,小人情願將這孩子送與大人做義子以供驅策。”
趙娘子道:“我嫁過來二十多年了,來回也跑累了。往後您要派他什麽事,就讓他去幹,與山上聯絡也好,又或有別的事也罷。我也都不管了。”
祝纓看了看趙蘇說:“知道朝廷對官員外任的約束麽?”
“上計、佐官、禦史。”
祝纓道:“朝廷製度,為防官員在外任上勾連地方豪強、偏袒訴訟、魚肉百姓、私怨報複,不讓官員回原籍任職,不許在任上與當地結親,不許娶當地人為妻、不許在當地納妾、不許與當地士人結為兒女親家。總之,不許有親。”
認個比較正式的義父子而不是拿來當仆人護衛的那種,跟這個沾邊兒。但是所謂蠻夷之地,有時候為了特殊的需要也會放寬一些限定。朝廷也比較稀罕一些“四夷來朝”、“蠻夷拜服官員”的好事,隻要沒有勾結造反的嫌疑就行,普通文官這麽幹還算安全。趙蘇他舅又是正經的洞主,他是兼具雙重身份的,能擦著個邊兒避開“任上沾連”。
祝纓沒有一口回絕也是因為這個,但她又不明說“蠻夷”,而是講:“你的資質以前總沒有入縣學,原因我心知肚明,這不是你的過錯。有人耽誤了你、耽誤了整個地方的百姓,為彌補前人的疏失,我今天就破個例。咱們把話講開,無論日後如何心中也可無愧了。”
算是認了趙蘇。
此事是誰的主張已然不太重要了,雖然祝纓猜是趙蘇的提議,但是他的父母答應了,尤其是趙娘子,這就代表著祝纓能與奇霞族搭上線了。
她到任之後就對治理福祿縣列了一本賬,治理這個地方有幾個難點:
一、語言不通,不是指她不懂本地語言,這個她能學,而是本地百姓的語言與官話不通,這是妨礙朝廷管控的。由此又引出許多問題。大部分人言語不通就學習不好,再每個別的緣由就無法做官,無法做官就參與不進朝廷,對朝廷的感情就淡薄,容易“不服王化”。
二、水土不服,不止是外地人初到本地容易生病,不小心還要病死,就是本地人常住在這裏,也是隻對“煙瘴之地”有一定的習慣,並不是完全不受影響了。
三、窮。這個一眼看得見,物產還不怎麽豐富。
四、人口少。名義上是個上縣,實際人口根本沒那麽多。祝纓上來括隱,至今這個窟窿也還沒全部填滿,仍然有一點差額存在,隻是不那麽明顯了而已。
五、耕種環境不太友好。草長得比苗瘋,地想好得一代一代用人力堆起來。本地人又少。由於這個原因,它不但窮,還容易餓著人。縣衙再照著原來的數目征稅,逼得人棄耕跑路又或者成為隱戶。這就讓人口更少了。
六、民風。偏僻之地的風氣,多少帶著點兒“首善之地”鄙視的東西。
七、離繁華之地太遠,交通通信不便。
這些又都與所謂“獠人”相關。
想治理好福祿縣,就不能隻空口喊著“造福百姓”,等“獠人”看到了自動趕來拜見。還得主動跟一向不被朝廷看得起的“獠人”打交道。整個朝廷與“獠人”打交道的經驗都不太豐富,對“獠人”的了解也很有限。祝纓敢打賭,朝廷甚至不知道“獠人”裏有多少個族,連“奇霞”這個音的意思是“美玉”在福祿縣都有很多人不知道呢。
又有很多人以“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為由並不真誠,喜歡使手段。彼此之間的縫隙就越來越深,互相騷擾之下沒個安定的環境,人也就更加不願意往福祿縣來,福祿縣的人口就更樂意往別的地方跑。
祝纓現在雖然打開了局麵,但是接下來能做到什麽樣、會不會中途被破壞,得跟這個奇霞族多接觸才能知道。
她還有一個疑問:從她到了福祿縣開始,就沒聽到有報奇霞族,或者說“獠人”跟縣裏有什麽大的衝突的——普通打架鬥毆、零星拐賣的事兒不算。
就這麽太平?不能夠啊!前前前前那個知府,可是燒死人家好些頭領,現在這洞主說不定就是因為親爹被燒死才能上位的呢!那能忍了?再有,福祿縣的守軍呢?
為了三十頭牛、三十匹馬,洞主下來跟她立誓?
立誓的時候還有刺客突襲。
奇霞族,或者說整個“獠人”的群體裏一定有變故,隻是因為山路閉塞、語言不通,才沒有為山下的人所知。
祝纓決定插手這件事。幹好了就是她的功勞,她願意撈這份功。
……——
趙家一家三口得到她允諾,也都高興了起來。
趙灃笑逐顏開:“在下這就去準備明天的喜宴!”
趙娘子能答應,也是因為對祝纓有了改觀,她說:“你們不是喜歡查個好日子的嗎?先找個日子,再好好準備準備。”她是不太在乎讓佃戶再多累一累過來莊園裏當差準備個盛大一點的儀式的。
趙蘇心生喜悅,他既對自己“獠女之子”的稱呼十分厭惡,最恨有人拿“獠”字稱呼他、恨別人說“獠”,也討厭別人因他舅舅的關係又對他有一種利用與疏離的客氣。換個人告訴他“縣令大人因為你是獠女之子才認你做義子”,他心裏一準是不痛快的。
不過說話的是祝纓,他就又不生氣了。
趙灃隻想盡快把事情敲定,雖然認義父是因為“獠女之子”占了便宜,但是兒子是他趙家的!
他說:“擇日不如撞日,還有春耕的事要忙呢。大人,在下這就去準備!娘子,你們都來幫我吧。大人,在下這就告辭了。”他說話的時候都帶點笑音。
祝纓道:“有勞。”
趙灃又怕深夜忙亂影響了祝纓等人的休息,他避開了客房一帶,隻用另一側的仆人,連夜在前廳裏準備起來。半個莊園燈火通明,卻連條狗都不讓它叫出聲來。
第二天一早,祝纓起身,早飯已準備好了,忙了半夜的仆人們打著嗬欠準備重新灑掃院子。
趙灃雖然盡力,賓客卻是不多,隻有莫主簿等隨行之人。請祝纓上坐,再讓趙蘇來拜,獻茶——酒就不敢再讓她喝了。
祝纓也解下一塊玉佩來給趙蘇,玉佩是鄭熹從京城打包了送過來的。鄭熹出手給祝纓的東西在京城或許算不上頂尖也是能看的,到了福祿縣就更是上品了。趙蘇也是見過一些珍寶的,接了玉佩一上手就知道此物價值不菲。
當下拜謝。
莫主簿等人也都上來恭喜,口裏說著吉祥話,心裏卻罵:趙灃好生狡猾!好生不要臉!就仗著大人心地好,就敢誆騙咱們大人!
此時他又忘了祝纓才到福祿縣後之“心機城府”以及“下手狠辣”,隻記得祝纓開荒種地租耕牛了。
趙灃也微有得意地應酬。
一場酒喝到了下午,祝纓就在趙家又多停留了一天。
因是春耕,趙灃下午醒了酒也聽取一下春耕的進度,趙蘇便理直氣壯地到了客院來“侍奉義父”了。“子侄禮”執得名正而言順,且他也不是毫無準備來的。
祝纓正在批公文。
小吳在研墨,曹昌在準備明天去身的東西。趙蘇看著個祝纓蘸墨的空檔過來叫了一聲:“義父。”
祝纓道:“來了?你是接著在家住著看著怎麽調度家裏春耕,還是跟我回縣裏?”
趙蘇道:“自是侍奉義父回去,兒自十五歲起,就協助父親安排家事了。”
祝纓道:“嗯,我寫完這兩筆再與你細說。”
趙蘇答了一聲:“是。”
祝纓這份公文沒有避他,寫的內容是與春耕有關,是一條調兩頭耕牛給一個叫大揚壩的地方的令。春耕大致的規劃是照著她預先的計劃走的,然而中間也會有一些變動,需要及時調整。不調整問題也不大,就是誰攤上了誰倒黴。不過她既有餘力又有辦法,也就給解決了。
一邊接過曹昌遞過來的毛巾擦手,一邊說:“縣學的假還沒完,你也能有功夫好好想想將來的路。”
趙蘇道:“我聽義父的。”
祝纓道:“你是個有主意的人,自己的路會沒有想法嗎?”
趙蘇道:“以前是有的。可是如果見識短了,想法就是蠢念頭。兒在福祿縣活了二十年,想要立時補了二十年的見識也是不能夠的。義父見多識廣,必不會誤我。”
“你們都不願轉科,也就沒別的可說的了。那就隻有一句話,你回去之後照舊溫書,先把五經給一字不漏地背下來。別信什麽‘不求甚解’,不求甚解的那個人他不用考試。”
“是。”
祝纓把晾幹墨的公文封好,讓小吳:“拿出去快些發了。”
“是。”
祝纓又說:“坐,咱們聊聊。”
趙蘇坐了下來,祝纓道:“咱們倆不用說虛的了。說到考試,人們為什麽這麽重視呢?不過是‘學而優則仕’還是為了出仕做官。
做官也不是非得考試不可的,還有蔭官,有舉薦,吏轉官的也有,這都算正途,還有以奇技**巧得官又或者以賄賂求官的。這些數目不比考上的少。等你出仕後就知道了,不定在哪裏遇到什麽樣的妖魔鬼怪。
水深,一頭紮進去容易嗆著,如果不是不得已還是慎重些準備。”
“是。”
祝纓道:“你的同學們也都不願意轉科?”
趙蘇道:“有您在,您又會管縣學,自然……”
祝纓道:“哪有那麽容易的?你們光背書就不行。”
“可是……”
“回去給你看一樣東西。”
趙蘇道:“是。兒也有一樣東西要給您看。”
“哦?”
趙蘇拿出一張畫的簡圖來,上麵是祝纓沒見過的山川樣子,她不動聲色看上麵標著個“奇霞”,又有一大河,對岸標著個“基利”,此外又有一些顯然是音譯的名字。
祝纓看那張圖,是真的“簡”,它是由幾根線條圈出來的東一塊、西一塊的不規則的麵積拚成的,模樣也失實。
趙蘇用它來說明一些情況是足夠了的:“都說‘獠人’實則有十幾種,舅舅所在為‘奇霞’亦即美玉之族。‘基利’是勇猛的意思……”
經他介紹,這“獠人”的族別有許多,還有一些是自己也沒個稱呼的,就自稱是什麽山神的後代、太陽的子孫之類,至少有三種人的神話說自己祖先是從魚肚子裏跳出來的,這三種人彼此又不承認是同種。
“山下人”如果需要區分的時候,則會根據一些牲稱呼他們“白獠”“黑獠”“髡獠”等等。其實沒有一個族是“獠”。
“‘獠人’之地多山,外人多不得入,不知其廣。若將‘獠人’所處之地統之一處,不下三州之地。隻是道路崎嶇難行,語言又不通,也有商人經過。商人也是,開一條商道之後便經營這一路……”
又說人口,“獠人”的人口是沒個具體數目的。而且“獠人”這個群體也不是完全的不開化,他們有首領、有管事、有奴隸,也有織一種有特色的布,通常染成藍色或者黑色,也會打製銀器首飾。還有人會種地,隻是產量低,甚至不如福祿縣。
這些種地的人,還有一部分是曆代以來避賦、逃避兵禍、被掠入山的“山下人”。他們有些人識一點字,通兩處的語言,也教會一些首領或者部族中的聰明人學一點山下的話,部族中的一些商人多半與此有點聯係。但是時日久了,大多數人後代也就“獠化”了,不但不識字,連原本的語言也忘了。
再者,巫祝有地位頗高。既占卜,還兼看病。
又有,各“獠”之間也是互相攻伐。不止各族,即使是雙方都承認大家是一個種的,不同的寨子、不同的勢力之間也打得很凶。打起來大部分人是完全不怕死的,因為贏了就可以擁有奴隸了。再者,祭祀的時候最好的祭品單子裏也包含著人。奴隸身份低微,得大量的獻祭,如果有對家身份高的人、最好是首領來當祭品,神明和祖先一定會保佑自己的!
這些內容說出來,對祝纓也有用、也沒多大用。它沒有涉及太多具體的細節,連個地圖都跟她拿腳畫出來似的精確,也沒有講到核心的問題——“獠人”出了什麽事兒,為何要與她接觸?還弄一洞主的閨女到縣城住了這麽久。
小吳很有眼色地給趙蘇遞了碗茶:“小郎君,喝口茶。”
趙蘇趁著喝茶的功夫又捋了捋思路,接著說:“至如兒的舅家,‘洞主’的稱呼也不知道是哪一輩哪一族的人被人看到了傳出來的,山下都稱‘洞主’,山上稱為‘家主’,家又不與咱們說的‘同族’完全一樣。舅家這一支並非奇霞的全部,是阿蘇家。”
“阿蘇”的意思是狼,不過山下沒什麽人在意這個,趙娘子姓給趙灃的時候,趙灃這邊還當人家姓蘇呢。趙蘇的名字裏的“蘇”字,就是這麽來的。
小吳和曹昌都聽得入迷了,不知道侯五什麽時候也抱著刀倚在門框上聽著。侯五這回立了功,他又不肯混個官吏當當,隻說自己這嘴不挑時候,管不住。祝纓就給他的衣食加檔,侯五高興地答應了。
看到了他,祝纓對趙蘇說:“認一下他的聲音他的臉,以後要聽他背後說你的壞話一定不要計較,他背後誰的壞話都說。專說最不愛聽的。”
小吳和曹昌都捂嘴直樂,趙蘇不動聲色:“好。”
祝纓道:“你去收拾吧,咱們明天啟程。”
“是。”趙蘇故意沒拿走那張圖。
祝纓將圖捏起來往筆洗裏一放,說:“行事小心些。”
趙蘇微微低頭:“是。”
……
趙蘇一離開,侯五就說:“大人,我的嘴也沒那麽壞吧?”
祝纓道:“你怎麽到我身邊來的?”
侯五熄火了,小吳和曹昌又笑了起來。小吳道:“趙小郎君講的可真新鮮有趣哎,以前都不知道的。”
祝纓道:“這就有趣了?”
“沒趣嗎?”小吳好奇地問。
祝纓道:“有趣的他還沒講呢。”
侯五道:“這小郎君心機忒深,忒狡猾,不好!講又不全講,日後問起來他必說他已講過了,你不問,他怎麽知道你想知道什麽。拜大人當義父,必有所圖的。不是為了官,也得為了他家的勢力。他舅舅家一準兒出事了,還是個大難題……”
祝纓道:“幸虧他沒折回來。”
侯五道:“難道我說著了?我是瞎猜的!”
曹昌驚訝地說:“侯老叔,你這麽厲害?”
侯五謙虛地說:“比你多吃幾十年的米,遇到過、遇到過。那一年,我跟著出兵靖邊……”
祝纓聽著侯五講古,也不打斷他,講故事總比背後說人小話強。她仔細回憶了一下剛才趙蘇說的內容,也不是全然的無用。至少了解了一下概況,以及“諸獠”比想象中的要複雜。不過既然能夠分成十幾種屬,人數應該不會太少!人口少了,也沒現在傳說中的這麽個聲勢。人口!
還有,地也很大,幾乎有三州之地!山中也會出現適宜居住的地方,不然不能有這麽多的人,隻要能開出路來即可……算了,那可是個大工程,不是一縣、一府之力能夠完成的。而且,即使有路,山路也難行,治理更是需要許多有經驗的官吏,一縣就得幾十上百,三州之地得多少人?朝廷的手也難以將這一片地方穩穩攥住。
那就隻有羈縻了。
祝纓站著想事兒,漸漸的侯五停了口,祝纓道:“怎麽不說了?我聽著呢。”
侯五接著講,祝纓繼續想她的事兒,腦子裏的事兒又漸漸地與侯五所言對應了起來。侯五正講到了當年對付胡人,他們幹的可不止是戰場搏殺。
當年龔劼還在世呢,侯五道:“龔劼雖是個逆賊,卻也有幾分本事的,隻是手段忒陰險了!”
龔劼的辦法很簡單的,除了打,還有挑撥、幫弱小的打強大的,甲強而乙弱,就幫乙對付甲,甲被削弱了,就掉過頭來扶植甲而對付乙。再有,甲部如果有兩個王子,就挑撥兩個王子的關係令其分裂。兄弟分裂還容易找理由複合,不如挑動王的相與將軍不合,這二人又沒有血緣,更容易打起來合不到一起去。
大部落給它拆成兩、三個小的,就容易對付了。
再有以金帛賄賂胡人上層,使之沉緬享樂。
等等等等。
侯五在邊軍裏呆了數年,其中有一些手段需要邊軍配合,所以侯五知道其中一部分。他的一隻眼睛就是在一次跑去襲擊某部族嫁禍給另一部族的過程中壞掉的。
小吳與曹昌都驚歎:“侯老叔,你可真厲害啊!”
侯五嘿嘿地笑,仿佛定策的是他一樣。
……
第二天,祝纓就帶著一行人啟程,並不是直接趕往縣城,而是帶上了交易的牛馬,一路走一路分發。
到了縣城的時候仍餘十頭牛、八匹馬,小吳機靈,遇到人就說:“一路上已然分得差不多了,他們都用上了,都說好呢!誰要租用的可趁早啊!”
祝纓看了他一眼,他特意笑得十分諂媚,以期求祝纓庇佑——他被祝纓酒後揭破在縣裏挑逗人家姑娘,卻又不太瞧得起福祿縣的人,生怕回來之後被人知道了打他。
祝纓且沒功夫管他,先把牛、馬交給關丞按規劃的調配,然後讓趙蘇先回趙宅安頓,第二天安排趙蘇跟張仙姑和祝大見個麵。趙蘇順當地走了,後衙還不知道將要經曆一場風暴。
這二位還在盼著女兒回來,壓根不知道自己添了個“孫子”。
張仙姑一如既往地要女兒趕緊換衣服,吃飯、休息,先別忙著處理公務。祝纓道:“那些是不急,有件事兒得跟你們說。”
“什麽?!”兩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祝纓哪回用這個口氣說話,這事兒都不會小了。張仙姑警惕地看著女兒:“你是不是又要作什麽夭了?”
祝纓道:“就是西鄉趙灃家的兒子,我已收做義子了!”
閨女當了別人的爹?
祝大由於太緊張,一聽“義子”一口氣沒提上來,仰天往後一倒,咕咚一聲,昏死過去了。一群人七手八腳地搶上來,花姐給他揉胸、拍背,又掐人中、澆冷水,將人救醒了過來。
花姐將祝大扶坐好,責備地看了祝纓一眼,祝纓雙手一攤,道:“沒寫信回來是我的不對。”寫了信,估計兩人得殺過去問個究竟了。
她說:“咱們在福祿縣,得跟那邊山裏的奇霞族的人打交道,就像這回的牛馬,對咱們也有好處的。趙蘇的舅舅是山裏的洞主,他要認我做義父,我也隻好笑納了。”
祝大喘著粗氣,想說,看到杜大姐端著一壺新茶進來,忙閉了嘴,說:“你不像話……”
就再也說不下去了。就這麽當了“祖父”,他還是回不過神兒來。
張仙姑這些年被女兒的事已弄得習慣了,道:“行吧。要怎麽對他?”
祝纓道:“他有自己的家,也不會常往咱家來,你們就見他一見,說兩句話就得了。”
兩人沒個辦法,隻得答應了。
一番安排,第二天還是出了個小意外。
趙蘇剛到的時候還挺好。
他有些城府,看到祝纓將老兩口往座兒上按住了,竹製的坐榻發出吱吱的輕響,也不將詫異露出來。竹具是很便宜的,祝纓衣飾華美,家具卻還是老樣子,並不曾更換。
趙蘇的官話已經比較不錯了,老兩口也能聽得懂,互相問候了兩句。兩人見這小子看起來斯斯文文的,也有一點喜歡,一個說:“留下來吃了飯再走吧。”另一個說:“是啊!烀了豬蹄子呢!”
豬蹄還是金大娘子的秘方呢。
可是後衙沒有準備留飯!
祝纓原本也不想讓趙蘇跟自家父母有太多的接觸,自家父母比起趙蘇那就算單純的了。她是準備自己跟趙蘇到前衙吃頓飯,順便請個顧翁、關丞做陪,也不算慢待了趙蘇。
祝纓忙說:“您二老還是等等以後吧,我請了關丞、顧翁做陪客,咱們在前麵吃呢。”
祝大臉上還有點失望的樣子,趙蘇道:“阿翁何時得空?孫兒再來陪您。”
祝大道:“哦,好啊。”
得虧前衙又有要緊公文來,小吳在外麵喊,才解了祝纓的圍。
……——
祝纓帶著趙蘇往前衙去,問小吳:“什麽事?”
“京裏,大理寺的公文。”
“咦?”
祝纓順手接了,打開一看上麵寫的是她點菜的流放犯已經上路了,都是有用的工匠,一個嘰歪的文人都沒有。犯人走得慢,公文到得早,提前告訴她一聲,要她準備接人。又隨附了各犯人的信息。
祝纓翻了幾頁,上麵果然是她緊缺的手藝人:石匠、木匠、械鬥打死人的農夫以及獸醫等等等等。
有了石匠就可以著手刻識字碑了,這是一個大工程。忙春耕的時候是來不及準備的,本縣的石匠大部分也都幫忙農忙去了。流放來的石匠倒好,沒田種,可以先幹活。
獸醫也是一種稀缺的人才,這位獸醫的命十分不好。他是個良醫,但僅限於治牲口。這一天,街坊家有人生病了,急症,就央他給看一看。他推說自己是個獸醫,架不住街坊央求。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他看這病症好像有點熟,於是開方下藥。
然後就把人治死了,然後街坊就不依不饒要告他蠱毒害人。
沾了蠱毒、巫蠱之類的罪名,通常死刑起步,肯審了再殺算官員負責,也有隻要有懷疑就找個借口殺了的。虧得經手的官員是那位祝纓見過的竇刺史,發現其中道理講不通——獸醫治什麽人?他肯治,家人肯答應?必有緣故。又招一仵作、郎中等驗屍、查看藥渣之類。
最後得到個結論:藥,沒開錯,獸醫的本領是值得肯定的。就是他一直是治牲口的,下藥都劑量大且猛,把人病治好了之後藥勁上來,人死了。但是畢竟是獸醫答應了治人,人還死了,還是得判。
於是改死刑為流放。大理寺正要給祝纓送人,也不再給他減刑,就送過來了。
祝纓點了點人頭,這一回發來將近二十人,還不用準備特別多的屋子。現在人手緊,修複舊營是添亂,怎麽也得等到春耕之後再動手。她馬上就決定,這些人來了,先分男女住到縣衙的大牢裏。大牢可比已經殘破的舊營地結實多了!
她讓小吳將公文收到簽押房放好,對趙蘇道:“咱們先與關丞他們吃飯去。”
趙蘇道:“是。”
當兩人同時出現在前衙的時候,顧翁心中滋味難辨——姓趙的先娶獠女,後拜縣令當爹,竟然把路走通了!還有沒有天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