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蘇媛
春耕結束了,祝纓要做的事情還有許多。
其一是要歸還耕牛,她這兒有許多牛馬都是從阿蘇家老洞主那裏租來的,當時講的是租,現在就得還,從老洞主那裏把押金再拿回來。
其二是南府轉發文過來,說府學那裏有名額,福祿縣如果有好苗子也可以送到府學來培養。此時官學的名額有限,府學並不給每個縣各分多少名額,而是一總考核取前幾名。這是個大事兒。
其三是流人營的規劃已然完成,需要著手開始建設了。如果流放的犯人多,還能讓他們自己來建,攏共二十來號人,又各兼著差使,幹不過來,還得起碼再征百來人的徭役。
其四是她想了很久的橘子,也得開始動手了,不能總是想著。
此外又有已經在執行的識字碑等事。
祝纓攏了一下手上的事,千頭萬緒,不能等著一件幹完了再幹另一件,得安排好時間。
流人營所需的石材差不多了,就下令再征一百人到城郊建房子。因為流放到了福祿縣的都是重犯,將他們與普通百姓雜居不太安全,如果是個犯官,又時常會拖家帶口,縣城又小,所以很早之前的規劃是將流人營放在城郊的。既方便調用,又不讓他們在縣城內危害治安。
以前流放的犯人不算特別少,儼然是個小村鎮的樣子。祝纓攏了一百來號人,命他們先清理舊址上的廢棄物。將還能用的材料都攏起來,也好省了再去攢材料的功夫。即便如此,類還是不夠——幾年功夫,能用的料都被人搜羅走了。
祝纓便還依之前征發石匠之法,再征集一些木工來。
有了征發石匠的經驗,縣衙再次征發木工的時候就熟練得多了,不幾天,人就到得差不多了。先是伐木。縣衙手上有山頭,這些木工第一要做的是伐木。能用的用,需要用晾幹的木材的部分,就用伐下來的新木與積有板材的士紳、商家置換。
派了另一個司法佐帶了兩個衙役監督工程,這項工程她就可以暫時放下了,隻要在辦其他事務的中間抽個空過來檢查幾回,最後再驗收即可。
安排完這些,祝纓又命人將鄉紳們再來請來縣衙。
鄉紳們想的是賺錢的人,人人都說有田有地才是根本,但人人都不會拒絕錢財,他們以為祝纓是要與他們說橘子的事了,眼下還不到橘子收獲的時候,不過前期的準備還是要的,不能事到臨頭再爭份額不是?
鄉紳們各有盤算,預備要爭上一爭的。顧翁等人到了縣衙,看到趙蘇也在,心道:奸滑小子。
趙蘇麵不改色,他被叫來是因為他親爹趙灃並不在縣裏,仍然居住在西鄉主持家業。他既是縣學的學生又是祝纓的義子,就住在縣城裏代表自己父親。除了他,也有幾個二、三十歲的年輕人亦位列其中,其中還有兩個是趙蘇的縣學同學,他們的情況與趙蘇差不多,都是家裏派過來住到縣城的。
一群老少聚齊了,祝纓也從後麵轉了出來。他們一齊行禮,趙蘇在正式行禮時口稱“大人”並不叫“義父”,這一點上他是很有分寸的。
祝纓還有半禮,道:“諸位免禮,請坐。”
等眾人坐下了,她說:“今天請諸位來,是要將上次的事做個了結。祁先生。”祁泰提了個賬本出來,說:“本縣今年春耕,各家提供耕牛共三百二十七頭、馬二百一十三匹,計日而算……”
士紳們小小地失望了一下,發出一點聲音:原來是核算租金來的。
春耕結束了,祝纓就請他們吃了一席說了橘子的事兒,彼時耕牛的租金款子還沒有算清。因為耕牛是不斷調劑的,有的歸還得早、有的歸還得晚,有些農戶手上還沒有現錢或者米、帛來支付,這部分賬還沒清。
這幾日祝纓忙別的事,就讓祁泰帶著衙門裏的賬史做這個事兒,如今算完了,就得跟士紳們結清。
祝纓道:“你們心裏都有一本賬,現與諸位結清。抬上來。”
幾個衙役抬了錢箱上來,顧翁等人都說:“大人的信譽我等是相信的,這些事,何必大人親力親為呢?便是我們,打發了賬房來與祁先生對賬就是了。”
祝纓正色道:“以後就照你說的辦。今年是頭一回,咱們把這例給它做下來,以後再讓下麵的人照著這個例去辦,有什麽差錯咱們也都能知曉其中的關節。這樣,結算有三樣,錢、米、布,各依價折算。我知道的,米價不衡定,錢也有長短貴賤之別,每年租金咱們都照市價折算,如何?”
官鑄銅錢在本地十分頂用,“錢有貴賤”說起來有點奇怪,錢怎麽會有貴賤呢?但是同樣的一文錢,在不同的地方能買到的東西是不一樣的。同樣的錢在福祿縣能買到的米,是在京城的兩倍。同樣的,京城賺錢也容易些。
官鑄的銅錢大小規範用料足舉國通用,就值錢。私鑄的莢錢奇形怪狀偷工減料經常被拒收,就不值錢。
她是個不肯吃虧的主兒,是不能叫人在她手裏賺這個差價的,她就照著市價來,說是不讓士紳們吃虧,實則也是讓他們不能在這差價上賺到什麽便宜。
顧翁等人想的卻是:縣衙別再多揩一層油水就好。
他們以前與關丞打交道的時候是容易借著官家的事兒揩油從縣衙裏占些便宜的,隻是需要打點一下關丞等官吏。與最後的收益相比,給關丞送禮物就不算虧。祝纓比關丞精明,顧翁等人就隻求別被她揩油便滿意了。
好在祝纓還算厚道,與他們交易也算買賣公平。
祁泰與各家核算,一頭牛幹一天算一個租金,誰家多少頭耕牛,用了幾天,一共是幾個租金。老弱的耕牛幹得慢,又是另一種折價,或算半個或算八成不等。與各家算明。
牛算完了,再照這個格式算馬。
算了這一項之後,又有在春耕中受傷的牛馬,各記其損傷程度,受損原因、責任在誰,責任在租客的再折價賠償。
然後減去租戶手上有錢米、已經自行結算的部分,得出需要縣衙代付的,最後再問,你家這幾個租金用什麽樣的方式支付?
看著複雜,但是條理清晰半天就給算完了。租戶現在付不起的部分由縣衙墊付,秋收後統一催收。她會適當收一點利息,為的是防止有人占這項惠民之政的便宜,反而侵占了真正需要幫助的人的機會。
最後算的是趙蘇家的以及通過他們家從他舅舅家租的牛,因為當時說的是租,雙方都是為了留個引子好說話,所以還要商議怎麽個歸還法。顧翁等人結清了自己的租金款子並不走,也想聽一耳朵。
趙蘇也坦然地與祁泰對賬,他行走縣衙多時已知祁泰之為人,禮貌招呼之後便不廢話,與祁泰將賬結清。他想了一下,剛才顧翁等人要錢的多,要米的少,多半是打著橘子的主意。做生意是要本錢的,雖然本地的財主們手裏的橘子是極多的,但是趙蘇敢打賭,他們與自己也是一樣的想法——我還可以從本鄉收購散戶手裏的橘子呢?賺的利不就是我的了麽?
趙蘇毫不猶豫地說:“我要米和布。”
祝纓看了他一眼,他也不回避,目光與祝纓一碰。祝纓道:“給他開條子。”錢能當麵點,銅錢的體積比起米和布來還算小的,這一筆的租金折合成米和布來十個趙蘇也不好搬,得用車。所以開條子,讓他拿著條子去庫裏領。
趙蘇接了條子之後,本縣所有的租金就都結算完了,顧翁等人都說:“今日功德圓滿矣!”
祝纓道:“還有一件事,這一份是從山上租來的,得還。”
顧翁、趙翁、張翁等幾個老者齊聲道:“不可!”這回他們可不管趙蘇這個毛頭小子的麵子了,說:“上次就遇險了!”“君子不立危牆之下。”等等。
祝纓道:“我知道諸位父老關心我,但做人要守信,要講義。既已約定了到時歸還,怎麽可以不親自去呢?以後是以後,今年我必要親自去的。”
趙蘇適時站出來道:“兒以身家性命擔保,必保義父安全歸來!”
端的是擲地有聲。
祝纓道:“哪裏就這麽嚴重了?諸位不必多言,等我回來,咱們再說說橘子的事兒。上回說了我的想法,諸位有什麽異議麽?”
顧翁等人都選擇相信她這一次,都說:“沒有。”
祝纓道:“那就勞煩諸位相幫賬史們攏一個數給我。”
果樹這東西在大部分地區不是主要產業,農桑為本、農桑為本,還是以種莊稼——本地主要是水稻——和織布為主。一些人種麻,一些人種桑養蠶。許多地方官都如祝纓一樣,隻要坐在這個位子上就能反應過來農桑的重要,會下令保護耕地的麵積,製止過分侵占耕地。
又有朝廷考核裏勸課農桑是基礎的一條,所以許多地方對果樹之類的種植並不熱心,統計是不準確的。
顧翁等人帶著擔憂同意了,顧翁又挺身而出,道:“老朽家中還有幾個壯丁!”他又對趙蘇道:“不是不信你呀,令舅家也有些麻煩哩,我們隻要縣令大人好好的回來。”一時鄉紳們都響應。
趙蘇板著臉道:“我家護院更嫻熟些。”
祝纓看他們爭執了一陣兒,伸出雙手虛虛往下一壓,場麵安靜了下來。祝纓道:“別驚著了人,我還沒那麽小氣。”
她對顧翁等人說:“攏好了數,安心等我回來。”
又對趙蘇說:“讓你父親準備好。”
福祿縣就在她的一言堂之下將事情給定下來了。
……
祝纓命人把從阿蘇洞主那裏租來的牛馬攏起來,趁這功夫她又去了一趟縣學。
才進縣學就被博士和助教一左一右包抄。兩人將她迎了進來,進了門才說:“大人,聽說您又要以身犯險,再會獠人?”
祝纓道:“這又是哪裏聽來的?”
“您不去了?”
“我與洞主會麵也不是什麽險事。”
二位一聽,仿佛天要塌下來了:“不可不可!”左勸右勸,與顧翁等人說的也是差不多,都是覺得太凶險,不值得,福祿縣需要祝縣令等等。
博士、助教的感觸可比鄉紳們深得多,鄉紳們還要時不時被她打壓,縣學感受到的是純粹的好。二人學問極其一般,但能看得出好歹,無論是國子監的書還是王雲鶴的文,都是十分難得的好東西。又給縣學正風氣,又給縣學撥錢糧,還關心貧寒學子。
這樣的縣令可不能出事!
博士見說不通,也不往前走了,反身把大門關了,擺出個車裂的姿勢將身子往關上的大門上一貼,一副“從我屍體上踩過去”的架式。
祝纓道:“還去不去跟學生們說話了?有大事。”
博士被騙進了講堂。
學生們聚齊了,已有參與了結清租金的學生將祝纓要去西鄉再見“獠人”的消息飛了出來。破天荒的,許多學生圍著趙蘇詢問:“是真是假?你家裏準備得好麽?”“是不是你慫恿的?”
趙蘇平常與他們乃是“君子之交”寡淡得很,此時也難得回了一句:“誰能慫恿得動我義父?”
學生們仍是擔心。
直到祝纓親自來了。
博士與助教也沒能壓得住他們嘰嘰喳喳,祝纓道:“安靜。”他們才漸漸止住了聲。
祝纓就宣布了南府給她發的公文:“好好溫書,府學有缺額,有心一試者我親自送他去府城應選。想去的,跟博士報個名,等我回來你們考個試,摸個底。”
這些學生一般都是考常科,祝纓考的那個明法科也算是常科。不過她情況跟這些人不一樣,她那個身份是鄭熹給她造假,最後的考試除了考試成績是真的,別的沒一樣是真的,得另當別論。
正常而言,各級官學生算“生徒”,其他的野生的經各級地方考試被地方官員推薦的,算“貢士”。經選拔可送入京參與最後的考試,考過了就等著授官。理論上,各州縣都可以送。實際上是有附屬條件的,即名額分配。
總是大些的地方名額多,品級高一些的官員選拔、推薦出來的人機會更大。
以常理論,是府學的機會更多一些。
學生們有點坐不住了,祝纓見狀便腳底抹油,溜了。經過上次勸說轉科而無人問津之後她也算明白了,這些讀書人的心是真的跟別人不一樣的。那就讓他們自己選吧,成不成的就怪不得她了。
趙蘇沒有參與討論,他已經打定了主意,去找博士請了個假,說要親自護送祝纓。博士看著他,臉色不善。
趙蘇道:“大人前番全身而退,想必您也聽說過大人在京城的事跡了,些許小事難不住他。籠子是關不住雄鷹的,這裏也無人能左右他的意誌。”
博士擔憂又無奈,歎了口氣:“你去吧,要幾天假?”
“大人什麽時候回,學生便什麽時候回。”
“再過兩天就要旬考了,你缺一次,要記成績的。”
“是。”
無故曠考要記過的,次數多了就會被清退,有原因曠考也會耽誤排名,拿不到獎勵。這兩條趙蘇都不怕,他曠考有理由,也不缺這個錢。
他告別了博士,先去縣衙見祝纓。
祝纓正被張仙姑和祝大圍攻,二人你一句我一句,說的都是:“又要收拾行李?”“還要去西鄉?”“你要上天啊?”“哎喲,這可怎麽是好!”“不許去。”
趙蘇來了,張仙姑還要埋怨他:“他是不是又來催你了?”
祝纓沒有回答,借機逃了,到外書房裏接見了趙蘇。
趙蘇一派沉著,一揖到地然後起身。祝纓問道:“有什麽事兒?”
趙蘇道:“義父,義父身係一縣安危,鄉老們說得沒有錯。”
“嗯?”
“所以兒想,如果義父同意,兒勸他們將地點改在西鄉家中如何?”
祝纓道:“這是你的念頭,還是你舅舅的意思?”
趙蘇道:“是兒的想法。”
“因為這個改地方就沒意思啦。我見過他之後,倒是可以與他談一談‘以後’,現在不行。告訴你父親,不要擔憂。”
“是。”
“縣學裏請了假了嗎?”
“是,”趙蘇又添了一句,“不會耽誤學業的。”
祝纓道:“正好回去與你父親商議一下,可以試一試府學了。”
趙蘇道:“兒不想去府學,還是義父身邊更好些。府學裏的老師也不知是什麽樣的,又已習慣了縣學,到了府學裏又得重新開始了,府城裏卻未必有一個問我母係是何族何家的官長了。”
祝纓歎了口氣:“也好。以後都會好起來的。”
“是。”
……
趙蘇回家寫信給他父親,說了祝纓還要親自去歸還耕牛的事情。趙灃接到了信大吃一驚,對趙娘子道:“縣令大人要親自過來了。”
趙娘子道:“這倒是個能做大事的樣子了!我喜歡!我這就對哥哥說去。”
趙灃道:“娘子且慢。”
“怎麽?”
趙灃道:“你說,請他們在咱們家會麵怎麽樣?一則安全,二則大哥的身體也不如前了,正可先過來休息兩天,養足了精神好與縣令大人會麵。”
趙娘子皺眉,道:“我去問問。”
她馬上回娘家去見哥哥,阿蘇洞主果如趙灃所言,看起來比與祝纓見麵時憔悴了幾分,頭發胡子好像更白了,人也瘦了一點。
趙娘子說:“那邊兒的縣令要親自來還耕牛了,還要見你一麵。你見嗎?”
“當然是要見的。”
趙娘子道:“那——到我家行不?”
“他是這麽說的?”
趙娘子在哥哥的目光逼視下說了實話:“是你妹夫的念頭,你也能先過去歇兩天。”
洞主一擺手:“不用!還是照舊!多帶些人去,提前清清道。”
“哎……”
洞主也不知道外甥曾經對祝纓有過同樣的建議,祝纓也不知道趙灃跟洞主說了同樣的話,兩人卻很有默契地同時拒絕了。
消息傳回祝纓便動身了。縣城不大,縣令帶著二、三十號人出城,不少人都注意到了。關丞更是把消息通給了顧翁。
祝纓一行人出了城門,就見前麵烏壓壓一大片人,領頭的是顧翁等人,他們的身後都是青壯年。
顧翁上前拱手道:“大人,我等老了,就不當拖累了,這裏有些人,您帶走。”說完往身後一指,這些鄉紳們湊了兩、三百號青壯要護送她。
祝纓道:“別叫人小瞧了咱們。經過上一回的事兒,阿蘇洞主會更小心的,我這回隻會給上一次更安全。等我回來!”她堅決不肯,顧翁等人擔心個半死,隻能提心吊膽地看著她走。
洞主這裏帶著自己的念頭,祝纓也有自己的想法。數日後,兩人又在老地方見了。祝纓身邊跟著個侯五,侯五的刀一直出鞘,小吳等人更是緊張得要死。
祝纓洞主見了麵,她是叉手為禮,洞主抱了抱拳。祝纓的奇霞話說得還行,卻先以官話與他打了招呼,趙家父子翻譯。
祝纓看阿蘇洞主,才一個春耕的功夫他就老了不少,算一算年紀,這個年紀受了傷確實更容易傷元氣。她客氣地問阿蘇洞主身體恢複了沒有。阿蘇洞主答道:“你送的藥很有用,我好得很快。”
然後才是說歸還耕牛以及清算租金,這個時候祝纓說的時候也是講的官話,還是由趙蘇父子來翻譯,說的與對鄉紳們說的一樣,一是致謝,二是算賬,結算的方式也一樣。
趙蘇結算過自家的租金對步驟很熟悉,跟舅舅說得明白。阿蘇洞主道:“我要米。”
祝纓道:“好!”
還是由趙灃先墊付,然後祝纓寫條子,趙灃去縣裏領,又或者拿這個條子抵秋天的租賦,都可以。條子也不算白條,因為官府到秋天的時候確實是要征稅的,征的米還得往來運輸,一般運費都算到交糧人的頭上。如果趙灃家現在不缺這口糧,抵賬還是劃算的。
這件事兒說完,祝纓才改了奇霞話跟阿蘇洞主說點家常,告訴他大家現在也算一家人了,他外甥是自己義子。
阿蘇洞主也沒有生氣,看看趙蘇說:“因為我們,這孩子過得有點苦。”
“吃三番苦頭,”祝纓說,“兩邊都不當他是自己人,無知的人都罵他是對頭家的,然後再多罵一個他自身。”
阿蘇洞主道:“我的妹妹是我養大的,她的兒子過得不好我也很心痛。都是因為我們把對方當成了敵人。”
祝纓道:“是以前他們做錯了,不幹你事。”
阿蘇洞主道:“我年輕的時候,聽說我阿爸死了,想把仇人放到鐵鍋裏燒上三天、想把他放血祭天、想叫他一輩子被鎮在山下靈魂永遠不能解脫!幾十年過去了,恨還是恨的,人總要為孩子們想一想。”
祝纓道:“一個人要是沒有愛恨就太可怕了。”
阿蘇洞主道:“縣令說互不劫掠時,我就很歡喜。縣令說要牛馬,我也沒有拒絕。”
祝纓識趣地問道:“春耕對我很重要,那我有什麽能為洞主做的嗎?”
阿蘇洞主道:“可以做其他的交易嗎?”
祝纓道:“你想做什麽交易?西鄉這裏還不夠你交易的嗎?”
阿蘇洞主道:“山貨,山裏的東西,隻要我們有的,換山下的鹽、米、鐵。這買賣他們做不來。”
祝纓問道:“要多少?”
阿蘇洞主道:“當然是越多越好啦。”
祝纓道:“那可未必成。這三樣朝廷都有限製,哪裏都不能大筆交易。”
“是啊,所以才找到縣令,”阿蘇洞主漸露疲態,說,“可以先少一些,就像這回的牛馬,以後再多。隻要縣令願意,我讓小妹與縣令仔細說。”
祝纓說話也不兜圈子:“她能代表你做所有的決定嗎?如果不能,就不必談了。”
“能。”
“好。”
祝纓這裏交出耕牛、馬,阿蘇洞主那裏留下女兒。祝纓是要到趙灃家住一晚再啟程回縣城的,趙娘子擔心哥哥的身體,堅持讓哥哥到自己家裏住一天。洞主和祝纓對望一眼,也答應了。
當晚祝纓與洞主也不多聊,她看出來洞主的身體不太適合多聊便自己休息去了。自從回到趙灃的莊園裏,所有的隨從都鬆了一口氣。同行的人都不懂奇霞話,壓根不知道祝纓後來跟阿蘇洞主談了什麽,隻當是後續的寒暄。大家緊張了一天,都休息去了。
阿蘇洞主與趙家這邊卻沒能休息好。
“小妹”抓緊最後的時間與父親再確定一下商談的底線。阿蘇洞主已經很疲憊了,他說:“以後整個寨子、整個家都是你來掌管,你定。”
趙家人商量的是府學的事,趙蘇自己拿了主意已同祝纓說了自己不去府學的決定,回家之後還是向父母通報了這件事。趙娘子對去不去府學並不熱衷,趙灃卻左右為難,一個人幾乎要為難成兩半了:“哎,去了府學又怕縣令大人多心不想,不去又實在不甘心。”
趙蘇道:“我不去。”
“再想想?能不能說動縣令大人。”
趙蘇道:“我去府城走一遭長長見識是可以的,府學未必會想要我、我也未必能進得去。府學未必就如縣學了,義父的來頭很大,府學裏的學問未必就如他。到了府學,裏麵的人也未必重視我,在縣學,義父就不會忽略我。”
“是這樣嗎?”
趙蘇道:“義父在縣學裏講課,稿子是京城的王相公寫的。府學裏這些人,哪個能比得上他?”
“是嗎?!!!”趙灃很震驚。“有京城關係”跟“拿得到王相公的手書”是兩回事,往京城送禮拍馬屁也是跟京城有關係,能從丞相手裏要文章那就不是一般的關係了,至少得是半個弟子。官員雖然喜歡“教化”,但是對於“治學”還是很講究流派門閥的。
趙灃飛快地堅定了意誌:“好!就留在縣裏!”
……
第二天一早,大家都起得很早,阿蘇洞主不急著回去,祝纓卻要往回趕了,再不回去她怕顧翁他們殺過來。
阿蘇洞主親自為女兒送行,在莊園門外的大路連上,他拉著女兒的手說:“穩住。”
“是。”
然後他鄭重地將女兒介紹給祝纓:“這是我的小女兒。”
祝纓問道:“不知道怎麽稱呼?”
“小妹。”
祝纓道:“是我沒說明白,我是問,令嬡有什麽名號,就是,名字也行。她既代你行權,則與我定約須用她自己的名。世‘小妹’那麽多,總要有個區分,有她自己的與眾不同。”
“小妹”笑得十分燦爛:“我沒有你們下山人的名字,要不就起一個吧。我是阿蘇家,在你們那裏寫做‘阿蘇’看你們山下的‘蘇’字很好,有魚有禾,就姓蘇好了。”
“名字呢?”
“小妹”沉默了一下,說:“我自己想了一些,總覺得都不合適,都說你有本事,你給我起一個吧。”
她其實有名字的,大家小妹小妹的叫,她在阿蘇家的名字意譯是“彩色的鳥”,因為她娘生她之前夢到了一隻五彩的鳥嘎嘎叫著飛過她家房頂。不過出於一種隱秘的禁忌,她沒有講。
祝纓就問阿蘇洞主:“名字可以這麽起的嗎?”
阿蘇洞主點點頭:“你可以的。”
祝纓的學問也就那樣了,便說:“‘媛’可以嗎?”
“什麽意思?”“小妹”懂一些山下語言,也略識一些文字,不過不精。
祝纓道:“美好。”賢媛淑女,但她不喜歡賢淑。有個媛字就可以了。
“小妹”道:“……蘇……媛?”
“嗯。”
蘇媛笑道:“好,那我就叫蘇媛了。”
名字也定了,蘇媛這一次就作為她父親的正式代表帶著自己的隨從,一路跟著祝纓回縣城去了。
……
一路上,蘇媛都表現得即活潑又克製,她的眼睛好奇地到處看,卻又不嘰嘰喳喳。她留意看著四周,與上一次是大不同了。山下春耕她是知道的,山上也會開墾出小塊的土地種一些糧食之類。
但是山上的產量總不如山下。
山下的秩序比上次又更好了一些,一個好的官員確實能夠讓一個地方好起來。蘇媛想。
汪縣令任上的時候,她也下山過幾次,每一次都覺得也還可以。她想:我的哥哥們總比姓汪的縣令強,卻總要憂慮不能保住山寨。這山下一定有什麽秘密,可以讓一個寨子、一個家,在有平庸家主的時候也還能夠延續。
祝纓沒有她那麽多的心思,通商好啊,綁得越緊越好。
她也不怕這事壞規矩,朝廷規定鹽鐵官賣,買賣得經官方的許可,糧食可以買賣,但是如果有太大筆的交易必會被監控。而對“敵國”是會實施最嚴厲的禁止貿易。
這裏有一個漏洞,奇霞族、整個“獠人”不算敵國,北邊西邊的才需要特批榷場,否則就是走私。“獠人”以前跟朝廷的關係還算湊合,甚至願意給朝廷交點納白翎子野雞之類的東西,彼此間有少量的合法交易。否則朝廷官員也不能把人家首領騙過來喝酒。
在首領被陰謀燒死之後,各族跟官府翻臉,往山下劫掠燒殺報仇,朝廷又調了官員來鎮壓。你來我往互相打了好幾年,朝廷終於弄明白是誰闖了禍、白花了朝廷多少軍費、白死了多少人,將那個報功受賞的貨貶為庶人、發配三千裏。
此後,這事就這麽含糊著,各族不再跟官府維持麵子情但也不再過分擄掠——朝廷瞪起眼來各族還是吃了大虧的,朝廷也不再圍剿——上回太花錢了。
就這麽晾著,“獠人”既沒有一個國號,也沒有一個共主,更沒有誰自號稱王,朝廷也就睜一眼閉一眼。朝廷既沒有再派兵圍剿,也沒有官員再過來惹事生非,福祿縣沒什麽駐軍就是這個原因。各族也默契地當官府不存在。
所以“獠人”雖也是蔑稱,卻不是“敵國”,甚至還是可以“羈縻”的。與他們交易少量的米、鐵、鹽之類,並不會犯朝廷忌諱,不過祝纓打算跟朝廷說一聲:我跟山上那些人把關係又拉回來一點了。
至於其他商品的交易就更不用限製了。
不過鹽、鐵、米的數目得有個說法,祝纓還想跟他們換點牛馬之類,又想要點山裏的特產。所謂山珍海味,山珍也挺值錢的,捎搭著倒騰點兒也能掙倆錢。再有,不知道山上能不能種樹的?果樹也行,她還見過有山上種茶樹的……
兩人各懷心事,一路到了縣城。
離縣城還有幾裏地的時候,就已經有路過的百姓認出了祝纓,即隨歡呼一聲:“縣令大人回來了!!!”
然後飛奔回去報信。
一時之間整個縣城都熱鬧了,大家又聚在大路上等著圍觀她。
祝纓對蘇媛道:“我安排住你驛館,好麽?”
蘇媛道:“好。”
祝纓對莫主簿和趙蘇道:“你們兩個陪同蘇娘子去驛館安歇,蘇娘子,且去驛館安歇。有什麽不周到的地方,隻管說。”
蘇媛笑道:“好。”
她跟著莫主簿和趙蘇到了驛館,見這縣裏的驛館跟趙蘇家也差不多,讓隨從們安放行李,她自己卻換了一身衣服,改了發式,儼然是一個下山的普通小娘子了。
她也不用人陪同,帶著把刀,自己悄悄地出了驛館又在縣城裏逛了起來。與人商談之前總得摸摸底,不知道有些日子沒過來,這縣令將這縣城又變成什麽樣子了?這次街上的人,看著穿得比上次要好了那麽一點,看起來也更有精神了……
縣城不大,很快就逛到了市集那裏,看到了識字碑,這是上次她來沒見著的。她扯了個路人問道:“那是什麽?”
路人道:“縣令大人立的十字碑呢!還有個十字歌兒唱著,照著,你就知道哪個字是哪個字了。”
“歌呢?”
路人道:“我還沒學呢。”
蘇媛啞然,心道:識字歌,那是什麽東西?很難學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