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白字
豐收令人喜悅。
整個福祿縣都沉浸在一股歡欣喜悅的氣氛中,從上到下都透著快活。
祝纓給單八下完了令沒緊盯著單八幹活,她也忙碌了起來。水利、道路工程是一件,橘子是一件,另有一件卻是舊賬。
春耕的時候由縣衙統一給無牛的貧戶租的耕牛,約定了當時如果沒有錢糧租種,就先由縣衙墊付,待到秋收之後再收縣衙統一催征,同時征收少量的利息。
應繳朝廷、官府的租賦收完了,也該催收這一筆款子了。這一項的工作量比催征捐稅要少許多,縣衙裏的衙役們催征起來並不算特別的費力。也有實在貧窮繳不起的,也有故意想占這一項便宜就是不肯繳的。
祝纓一一甄別,譬如家中人口眾多而繳不起的,就視情況而定,如果能還得起本金而還不起利息的,就蠲了利息。這一家人這一年就盤活了。如果因有重大疾病之類實在繳不起的,她先給這些人記個賬,並不馬上就將本金也給免了。至於故意不肯繳納的,就將他們的耕地收走,種不起就別種。想占她的便宜,門兒也沒有!
衙役們真上門收地時,存著歪心思的人也就老實了,乖乖將租金奉上。祝纓便將這些人的名字記下來,以後凡有縣衙出麵牽頭、墊付之類的事情,就不帶他們玩兒了。因租金在春耕結束之後就由縣衙代付過了,秋收後就沒有富戶們什麽事了,他們也不用再派人向農戶催這一份欠賬,著實省了不少心。
顧翁為私下占據的田地狠出了一口血,心情本不甚好,眼見省了這一份心,又覺得祝纓人還可以。秋收結束,顧翁作為縣城的地頭蛇,下了帖子請了居住在縣城的鄉紳們到他家裏小聚一下,說是為了慶祝豐收。
……——
縣城裏的富戶頗多,秋收的時候也有回老家督促收糧的、也有回去與佃戶算賬的,又有回去準備倉儲等等的。秋收之後又陸續返回,顧翁宅中高朋滿座。
顧翁臉上帶一點點笑意,祝纓算給他麵子的,收他地錢的時間沒有宣揚,顧翁得以裝成沒事人一般。反是關丞受罰的事情頗有幾個消息靈通的人知道了,再看顧翁今天也沒有請關丞,心裏不免有些思量。
有嘴快的說了出來:“不見顧翁請關丞呀。”
顧翁清清嗓子,道:“別瞎猜!”坐實了他另有想法。
顧翁看得清關丞卻看不透祝纓,卻從祝纓身上學了一點“故作高深”,他說:“秋收完了,咱們得給縣令大人將橘子的事兒辦好呀!”
鄉紳們一齊笑道:“這還用說?”
趙翁道:“這位大人是有本事的人,今年收成不錯,咱們就當拿這二成收成陪縣令大人玩耍了,就算都賠進去了,也不算損失。”
張翁道:“哎~這是什麽話?光同鄉會館就算賺啦!興許真能再多賺些呢?說來有個好縣令,有些事情不便可有些事情也是受益的。趙翁,你家阿振可是去了府學的。”
趙振是考的還不是走的後門混個好聽的名頭的,前途的差別挺大,士紳們都得承認祝纓確實帶來了好處。
顧翁道:“諸位、諸位!我有一話,請諸位靜聽。”
大家都說:“顧翁隻管說,客氣什麽?我們都聽著。”
顧翁這才說出一番話來,道:“咱們這位縣令雖然年輕,卻有些想法。他勸課農桑、教化蠻夷這是正事也有利鄉梓,咱們自當幫忙。橘子這事兒,想必大家心裏都有數。不能說不行,也不行說一定就成,老趙雖是玩笑話,道理卻是不錯的。縣裏無論建庫還是修路,確實幹了好些正事兒,比前頭那些縣令強多了。這個咱們都認的,對吧?”
看大家都點了頭,顧翁這才話鋒一轉,說了自己的目的:“可橘子這個事兒呢,是大人的主意,哦,還有老張說的同鄉會館,沒錯,咱們都沾了光。沒有大人出麵,咱們一輩子也難擰成一股這麽粗的繩。這個情咱們領。再說回來,橘子這個事兒它不是農桑,咱們要倚仗著縣衙,咱們自己個兒,是不是也得有個章程?”
聰明點的都聽懂了他話裏的意思,這是要訂個攻守同盟了?
有人便說:“大人待你可不薄,你這是要……”
顧翁忙說:“可不敢這麽胡說!我怎麽敢對大人不敬?我的意思是,這是大人心心念念的事兒,咱們不得將它長長久久的做下去麽?”
雷保四下張望了一下,說:“哎,獠兒不在,盡可暢言了。”
常寡婦一向與雷保不合,現在兩家不再械鬥了,仍然皺了皺眉。
王翁道:“大人心地好,咱們都是認的。大人來了之後統籌規劃,咱們都得到了譬如水利、道路之類的諸多的好處,這得認。當然也有些不便,放貸的利得低些、有些徭役不服得出些錢、租賦麽……”
顧翁咳嗽了一聲,將王翁的大實話給堵了回去。這些都是所有鄉紳有切身感受的,不必多言,總的來說少了些作威作福,但也省了不少心,算好的。隻是大家不免想魚與熊掌二者得兼。
顧翁道:“農桑是根本,祝大人放過話,誰毀田、他毀誰,平日裏他對著衙中官吏、縣中無賴下狠手,旁的事倒是寬和得很。”
雷保道:“顧翁的意思是,咱們在橘子的事情上做個文章?”
常寡婦道:“做什麽文章?生意還沒做呢就想拆台了?凡買賣,頭兩年虧錢是常有的。就說開荒種地,頭幾年都是虧的。想賺怎麽也得個兩、三年才能有些苗頭。現在就想著做文章,是不是嫌早了些?”
雷保道:“我難道不知道這個?!”
眼見兩人又要爭吵起來,趙翁忙打個圓場:“二位,停一停,沒說給大人拆台。不過大人能幹,遲早要高升,為免他老人家人走政息,再新來個搗亂的縣令壞了大人的事,咱們總要先準備一下的。”
常寡婦心頭一沉,秋收都結束了,轉年就是縣令大人在福祿縣的第三個年頭了!他能在這裏多久?
趙翁的話說到了諸鄉紳的心坎兒上,雷保道:“老趙說的對!顧翁?”
顧翁也是這個意思,鐵打的福祿縣、流水的縣令,他們是得給自己多考慮不是?
顧翁道:“都知道頭兩年要虧一點的,咱們不能虧損著貼補別人吧?咱們要先盡著自家的橘子,再收散戶的……”
他們很快訂下了攻守同盟,他們都是大戶,無論是稻田還是果園都比窮人的成規模,做起來也更方便。開始的時候利潤本來就少,不能叫他們給散戶墊腳!但是大家又都明白,祝纓其實是一個會照顧到散戶的人。
他們議了一個價格,搶先從散戶手裏低價收購橘子,他們從中賺個差價。反正散戶手裏的果子品相一般不會太好,散戶自己也難賣上高價,不如他們來!比起去年一文錢十個橘子,他們一文錢收五個,算高價了吧?
至於他轉手賣十文錢一個,你管呢?
雷保道:“運費、倉儲、人工不要錢麽?”
“對啊!”大家齊聲附和。
顧翁道:“那就這麽定了?!這可是件幹係咱們大家夥兒的事,誰都不能反悔!”
大家都說:“這是當然!”
顧翁環顧四周,道:“還有些人沒來,也不必強求了。都一個路數,反而著相了,他們怎麽幹就看他們自己的造化了。”
眾鄉紳都說:“好!”
……——
常寡婦從顧翁家出來,回家時天已黑透了,她輾轉半宿,第二天一早起來就說:“我要去廟裏上個香。”
婦人去廟裏上香,太常見了。常寡婦帶著丫環到了廟裏,四下一看,道:“奇怪,今天朱大娘沒有來舍藥嗎?”
丫環道:“我才問了,她要後半晌才來,頭半晌家裏有事呢。”
常寡婦道:“哦,她總這麽弄,有多少錢好舍呢?”又說今天要在廟裏吃頓午飯。
吃了一頓齋菜之後,下午果然就等到了花姐。
秋糧入庫,花姐反而更忙了,家裏事不多,家外事倒有不少。常寡婦同她問好,說:“大娘看著好忙,有什麽要幫忙的麽?”
花姐道:“常大娘。還應付得來,就是病人有點兒多。農忙的時候就算有人施醫贈藥,莊稼人也不舍得耽誤農時,現在就什麽毛病都出來了。”
常寡婦打發丫環幫花姐拿東西、分藥之類,對花姐道:“昨天,顧翁將好些人邀到他們家裏說了橘子的事兒。”
花姐吃了一驚:“你?”
常寡婦點點頭:“沒看出壞心來,不過大家夥兒商定了……”
她沒反悔,就是告了個密。
花姐低聲道:“你告訴了我,不會惹麻煩麽?”
常寡婦道:“我雖是本縣人,卻是個寡婦,是個受排擠的女人。”
她與別人不同,她既是“鄉紳”又是個女人,在祝纓治下的感受與普通鄉紳是有很大不同。如果祝纓在福祿縣沒有更多的掣肘,常寡婦覺得自己還能過得更好一些。她可不想祝纓被顧翁等人轄製了,連帶她也要多受排擠。
花姐道:“多謝。”
常寡婦點點頭,又去大殿抽了一回簽,得了個“中吉”,也不用廟祝解簽,拿著簽子帶著丫環走了。
這邊花姐將準備好的藥材分發完也回了衙裏,等到祝纓回家吃了晚飯去書房與祝纓對賬。祁小娘子雖是祁泰親生的女兒,也學了點做賬的家傳本事,祝家的賬還是自家人花姐在管。
外任收入比在京會高一些,是因為外任、尤其是一地主官,可以做的事情太多了!能持撈錢的地方也太多了!公廨田的收入可以有,加一點點稅也可以有,又有種種明的、暗的收入。秋收之後,祝纓拿出了一筆錢又采購了些寶石珍珠,她家仍有不小的盈餘。
花姐道:“有你買的那些個,再添些土儀,年禮就足夠了。咱們家還能再攢些錢下來,京裏的田都能再多置幾畝了。”
祝纓道:“好。”
花姐道:“不過有一件事,我今天遇到了常大娘,她說……”她將常寡婦說的事又轉給了祝纓聽。
祝纓笑道:“我說他家昨晚怎麽這麽熱鬧呢?”
“你知道的?”
祝纓道:“你跟我來。”
她拉著花姐的手到了院子裏,搬了架長梯架搭到房簷上,自己先爬了上去,伸手對花姐道:“來!”
花姐慢慢往上爬,最後還剩一格的時候被祝纓一把拉了上去。秋風吹過鬢發,花姐望著縣裏點點燈火,道:“原來上麵是這樣的風景。”
祝纓指著一處說:“喏,那是顧翁家,昨天那裏的燈排成了隊了。嘻嘻。”
花姐道:“你有主意了?”
祝纓往房頂上一躺,道:“本來,散戶也賺不到大錢的。貧者愈貧而富者愈富,這種事很常見的,這就是兼並。田地可以兼並,果園怎麽就不能呢?橘子的買賣怎麽就不能呢?”
花姐蹲在她的身邊,低聲道:“你都想到了。”
祝纓道:“我看到了顧翁家的密集燈火,卻還沒有想到根治兼並的辦法。”
花姐道:“不急,不急,他們也沒有要不給別人活路。”
“隻是抱著團兒要大聲說話,”祝纓笑道,“懂。沒事兒。”
花姐道:“那……橘子的事兒?”
祝纓道:“還得幹。單八他們這兩天還在犁地呢,麥子還沒種下去,也不知道收成如何,我得再另找飯轍。一年多幾百錢,老百姓就能多吃兩口飯、過年年能吃口肉,我能做的也就這樣了。糧食才是生存之本呐!”
兩人低低又說了一陣兒,直到杜大姐在底下喊人,她們才順著梯子爬了下去。顧翁等人還不知道已然被常寡婦給賣了。
祝纓這裏不動聲色,卻又張貼了告示,招收著看管倉庫的人,依舊是不拘男女,但是她又不讓這些人在一處幹活,這一處倉庫如果是由男子來看管,就全是男子,那一個倉庫如果是由女子來整理果子,就全是女子。
橘子還帶一點青綠的顏色的時候,各處就開始采摘了。青橘上市就有人買,等到橘子完全成熟時,又是另一種顏色和味道了。
……
福祿縣種的橘子雖然不少,但往年也沒有這聲勢,今年倒像是又一次“秋收”一樣了。此時天氣已轉涼,蘇鳴鸞又再次下山來,她的官話已有了點模樣,與趙蘇一左一右跟在祝纓身後。
祝纓喜歡逛集市,喜歡大街小巷、田間地頭地走,蘇、趙二人也跟著她滿縣亂躥。蘇鳴鸞此來是為了茶。秋茶下來了,她高價留下了兩位製茶師傅,師傅手藝比她們寨子裏的強多了。同樣的茶葉,不同的人製出來的成品味道能差不少。
這回下山帶了些新製的秋茶來給祝纓嚐嚐,順便商量一下銷路。
教會徒弟餓死師傅,製茶師傅不太願意帶徒弟,蘇鳴鸞一邊逛街一邊說:“要是他們願意把家搬過來,先在縣城安家,行不行?”
上山,人家肯定不願意的,縣城倒可以一試。
祝纓道:“怎麽不行?在縣城花錢就行。”
蘇鳴鸞道:“我給他們錢花!”
趙蘇道:“讓他們把戶籍遷過來最妥。”
“咦?”蘇鳴鸞說。
趙蘇低聲道:“戶籍在哪裏,受誰的管。雖然也有逃亡的,可他有手藝,能過得很好,是不會肯當流民的……”
表兄妹倆嘀嘀咕咕,祝纓已站到了一個橘子擔子前。偏僻地方的市集多的是這種路邊的小攤子,一對夫婦擔著擔子坐在路邊賣橘子,這橘子已泛著黃色,看著成色尚可。
讓祝纓感興趣的是他們擔子前擺著塊破木板,上麵用燒焦的木柴歪歪扭扭寫了幾個字:桔子,一文五個。
夫婦二人察覺有人到了他們攤子前,抬起頭來以方言土話招呼:“買些吧!上好的橘子!去年縣令大人都買過我家的……大人?!!!”
二人慌忙就地一跪,祝纓蹲在他們的麵前,問道:“甭跪了,跟我說說,這字兒,誰寫的?”
男子不好意思地說:“是小人……”
趙蘇和蘇鳴鸞兄妹兩個也見祝纓蹲下了,也隻得一同蹲下,聽那男子說:“胡亂寫的,錯、錯了麽?小人不敢再寫了。”
祝纓道:“沒怪你,隻管寫。今年的橘子甜還是酸?”
男子道:“今年侍弄得用心,想著大人萬一再買我家的呢?肥也足、插枝也好,甜!”他大著膽子,將一筐橘子往祝纓麵前一推:“這些送給大人了。”
祝纓笑道:“公然行賄啊?”
男子沒聽得懂“行賄”二字的意思,卻說:“今年收成好,都是因為有了大人,吃幾個橘子,應該的。”
祝纓還是要跟他買,不多買,兜裏摸出兩文錢來。男子將錢接了,扔到妻子腰間的一個小包裏,說:“二五一十,你數十個。”
女人說:“他就照著識字碑扒下來的幾個字兒,又會算一點數了。多了也不用,咱們也用不到。”
祝纓指著木板,問道:“這個也是從識字碑上學的?”
兩人肯定地說:“是!”
祝纓確定,“桔”字不可能是識字碑上的字,蘇鳴鸞也說:“不對呀,這個字沒有的。”
“橘子嘛!”女人不高興地與蘇鳴鸞爭辯道,“就是這樣寫的。”
蘇鳴鸞也有點吃不準,問祝纓:“阿叔,真有這個字嗎?我怎麽學的不是這樣的?”
趙蘇也搖頭:“不對,這是個白字。有秸稈,有桔梗,沒有桔子,音也不對。沒有這個用法的。”
蘇鳴鸞道:“那我沒學錯,還以為我記錯了呢。”
“現在有了。”祝纓說。
表兄妹都愕然。
祝纓對女人道:“板子賣不賣?這板子賣我,我還把你這一擔橘子都買了。給你一貫錢。”
女人反而不好意思了起來:“大人,我們都是粗人,怕是字也寫錯了。自家兩筐橘子,也不值錢的。今年能糊上口了,不敢多要錢。”
祝纓道:“那好吧,這一貫錢我給你記賬上,明年從你家稅上折取,想折成米或者布也可以。你明年可以少交一匹布。”
女人喜道:“哎!”又說,“那……不值一貫錢的。”
祝纓道:“我說值就值了。以後呀,我看這人字可以這樣寫的。”她將板子拿到手裏,看一眼板子,看一眼橘子,再看一眼蘇鳴鸞,心道:這可真好啊!
買了橘子,祝纓就不再閑逛了,讓這男人擔了橘子送到縣衙,再把蘇鳴鸞和趙蘇帶到了簽押房,問道:“看出什麽來了嗎?”
趙蘇問道:“義父,這真的不是個白字嗎?”
祝纓笑道:“什麽是白字?嗯?”
“呃……”
“我說它不是,它就不是。你看它有個‘吉’,挺好的。”
蘇鳴鸞拍手道:“阿叔又想著賣橘子了。”
祝纓道:“窮啊,沒辦法。”
蘇鳴鸞道:“可太操心了。”
“唔,收成都從操心來的。你們兩個,各寫一篇文章過來。”
兩人不知道她為什麽突然從“白字”轉到了“文章”了,蘇鳴鸞問道:“什麽題目?”
祝纓道:“總說奇霞的意思是美玉,這個來曆有什麽故事嗎?族裏沒有史官,講古的老人總是有的吧?你就寫一寫這個。大郎呢,揀你拿手的詩詞文章作一篇出來,不拘題例。”
兩人道:“是。”
……
祝纓給蘇鳴鸞表兄妹派了作業,將顧翁等鄉紳又召了來。
顧翁等人知道此時隻有橘子這件事值得召這麽多人了,也都胸有成竹。縣令雖然在庶務上很有本事,不過她隻有一個人,而他們卻有不少人,在本縣做事,還得用得他們。
顧翁等都等著祝纓說話。
祝纓隻當不知道他們已經串通一氣了,而是拿出了新買的木板,問道:“誰認得這個字?”
本地士紳自打祝纓來了之後,官話的水平有了突飛猛進的進步,以半準不準的官話說:“莫不是橘字?”
本地方言,“橘”與“桔”幾乎分不清楚,福祿味兒的官話裏這兩個字的讀音仍然很準。
祝纓道:“大吉,很好。”
提筆在一張紙上寫了個“桔”字,道:“以後,都這麽寫!”
顧翁等人比趙蘇經驗豐富得多,一齊撫掌道:“妙!”
福祿縣的橘子本來就是在噱頭上賣高價,不在乎多這一點,吉祥的細節給它堆滿,齊活!
祝纓又問了倉儲,問了橘子的數目,卻不提收購、銷售之類的事情,顧翁等人心裏沒底,你看我、我看你,由張翁主動提了出來:“大人,那這橘子,接下來要如何辦呢?”
祝纓道:“什麽如何辦?照先前說好的,先少些往同鄉會館那裏發去。慢慢的賣,一定不要急!咱們有倉庫,等到來年依舊能有橘子賣,現在新橘才上市,賣不上價。”
“是。”
顧翁不信祝纓想不到,他將心一橫,問道:“大人,這橘子的價……”
祝纓道:“你們的橘子,估個數給我,成本是多少?”
顧翁道:“看哪種了。橘子分成數種,有大有小,有酸有甜……”
他報了個低價,地頭收,大個的橘子就是祝纓之前買過的那種一斤七個,一文錢。又有一種極甜的小橘子,一斤收購的價就出到三文錢。雖然木板上寫的一文五個,他還是說:“又要存、又要運,總要有點利潤的。”
祝纓道:“穀賤傷農,橘子賤了也傷果農。”
顧翁問道:“大人的意思是?”
“平準,”祝纓說,“你們隻管收你們的,縣裏撥出款子,照市價也收一些。以做平抑物價之用。”
官府是會平抑物價的,什麽米、布之類是必得平的,此外當地大宗的貨物也會有相應的控製。這個價格變化會比市麵上的晚一些,也不以盈利為主要的目的,主要是為了維持物價的穩定。
顧翁仿佛被人掐住了後頸,老老實實地說:“是。”
“還有一件事,你們手裏的橘子是大宗,也要有個平準的念頭。除了本縣,鄰府鄰縣哪個不會種橘子?橘子上又沒刻字!把心思放在這個上麵,或是由同鄉會館賣出的才是正宗,或是有什麽別的說法。”
“是。”
祝纓將才寫的那張紙給了他:“這個寫法,也改過來的好。”
“是。”
祝纓不動聲色,將顧翁等人打發了走,好像根本也不知道顧翁曾背後想將這一宗買賣暗中操控,使一個地方官給他們出苦力一樣。
她的目光掃過所有的鄉紳,眼神一絲波動也沒有,常寡婦卻總覺得祝纓的眼睛在她身上多停了一點時間。
……——
祝纓此時的念頭並不在常寡婦身上,她想的是蘇鳴鸞。
蘇鳴鸞是她父親屬意的接班人,但是一個女孩子想要掌家實在太難了,她還有四個哥哥!祝纓為阿蘇洞主出的那個稱臣以求朝廷敕封來為蘇鳴鸞背書的主意,並不全是為了自己的政績,更是為了蘇鳴鸞能夠有個名頭。
而朝廷雖然會因為“蠻夷”的出身,對瑛族的“禮法”要求不那麽嚴格,祝纓還是打算給朝廷準備一個說法。
她仔細回憶了一下之前曆次給朝廷上書的內容,原始的內容是都是趙蘇所寫,確實沒有提到遠古的傳說來曆。
這就可以做文章了。
蘇鳴鸞寫得很快,第二天就交了作業,此時趙蘇還在琢磨一篇優美的賦。
蘇鳴鸞的書法還是不怎麽樣,跟祝纓自己考明科法之前差不多,故事倒是寫得很流暢,仿佛是一首歌詞一樣。上麵寫了奇霞族——現在是瑛族——的祖先,從葫蘆裏出來的。
有大洪水,一隻葫蘆在水裏飄來飄去,有一天,水落了,葫蘆被留到了岸上,被太陽照射著忽然炸開了,從裏麵出現了一男一女,這就是瑛族的祖先了。
這一男一女成婚,一共生了七個兒子,七個兒子各自成家,繁衍出了七個家族,阿蘇家就是其中一支。後來,兄弟之間出現了戰爭,有三支消失了,現在隻剩下四支。
祝纓皺著鼻子看到最後,說:“你就寫的這個?”
蘇鳴鸞問道:“哪裏不好嗎?”
祝纓道:“為什麽是七個兒子?為什麽不是七個孩子繁衍出來的七支?”
蘇鳴鸞道:“傳說的就是……是……”
她驚訝地看向祝纓的眼睛,祝纓道:“看我幹嘛?!給我編去!編完了去寨子裏慢慢改,把這詞兒都改了,過個三、五年,他們也分不清是哪個對哪個了。你的歌詞留下來,就是阿蘇家的史,就是奇霞的史,就是你瑛族的史詩。你的族人覺得你當家是對的、他們接受你、認為這是祖上傳下來的規矩,我寫的奏本上為你請敕封,兩下合上了,不就行了?”
蘇鳴鸞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阿叔?!!!這樣改,可行的,是吧?”
祝纓奇怪地說:“你為什麽不說,這麽‘還原’是可行的呢?既然能夠將七個兒子改為七個孩子,為什麽不能是有人將七個孩子唱錯了,唱成了七個兒子的?筆在你的手裏!瑛族由兒子繁衍,要你何用?!你身上沒流你阿爸的血嗎?”
她抄起筆來,寫了個“桔”字,說:“咱們打個賭吧,看這個字能不能傳播開來。”
蘇鳴鸞道:“我才不賭呢,我這就回去寫去。嘻嘻。”
祝纓“嘖嘖”了兩聲,道:“小傻子。”
蘇鳴鸞聽了這一聲反而不走了,就在簽押房裏坐下了:“我就在這裏寫,寫完了阿叔看看?”
“寫吧。”
蘇鳴鸞按照祝纓說的大意重新寫過,前麵還是那樣,不過筆一拐,將“兒子”寫成了“孩子”,將歌詞裏女性祖先的部分擴寫。原本幾支的英雄各有其功績,什麽射太陽、射月亮,射虎、射鷹之類的,她將其中幾個故事改了。
將“有一雌一雄兩頭怪獸吞了太陽和月亮,英雄射殺怪獸”的故事又進行了擴寫,給英雄添了個伴兒,寫兄妹二人一人射殺了一頭怪獸,從而救出了太陽和月亮,從此白天和夜晚都有了光。
諸如此類。從早上寫到了下午,來找祝纓請示的人都看到她在簽押房裏奮筆疾書,心道:這“瑛”族的少年雖是個蠻夷,倒是向學啊!
天漸漸暗了下來,蘇鳴鸞還編得意猶未盡,道:“我也盡力還原了,可惜……誒,想我姑姑也是個果斷的人,我也能夠為阿爸奔波,我家祖先怎麽就隻會生孩子不會幹什麽了?”
“嗬!”祝纓聽到生孩子翻了個白眼。
蘇鳴鸞也想起來“夜訪”過她的事兒,對祝纓扮了個鬼臉。
祝纓道:“拿來我看。”
一個神棍,還是個讀過書的神棍想要“潤色”一篇篇的神話故事簡直順手得不能更順手了。祝纓搖頭道:“不好不好,你這是硬生生將一件事劈成兩半兒分給兩個人了,太生硬了。就好像之前的史詩裏女人完全無力一樣,不好。要寫點聰明。”
蘇鳴鸞問道:“怎麽寫?”
祝纓循循善誘:“喏,怪物吞完太陽是會躲起來的,要找,誰找到的?怎麽找的?”
蘇鳴鸞再次受到了啟發,道:“明白了!”
祝纓又說:“還有,不要將錯的事也生生劈成兩半兒分給兩個人,要寫知錯能改。”她麵授機宜,蘇鳴鸞不恥下問,到要吃晚飯的時候,祝纓道:“好了,回去吃飯吧,明天再說。不急在這一時。”
蘇鳴鸞道:“好!我回去寫,明天再向阿叔交功課!”
她又盤算著,回去寫出來之後要將奇霞語的歌譜也編上一編,想起來小江是個會唱歌的女子,又躊躇,她現在是個“男子”。她走了幾步又折了回來,對祝纓道:“阿叔,那位江娘子可以借我幾天嗎?”
“幹嘛?”
“幫我編曲子。”
“嘖嘖。你自己問她去。”
“哎喲,不是‘男女大妨’嗎?”
祝纓道:“行,我給你說去。”
“謝阿叔!”
……
蘇鳴鸞用力記錄她這一族的史詩,祝纓也沒閑著,邸報看了又看,熟人們的消息依舊沒有。不太對勁,因為信也沒收到。
她將那塊板子仔細包好,又寫了幾封信,召來小吳和曹昌:“今年往京中送年禮該啟程了,小吳之前跟老侯走過,今年就派你們倆去,老侯看家。你們兩個也可以回家探望父母親人。”
兩千七百裏,如果押著車的話,走一個多月兩個月實屬正常,到京城的時候差不多得十二月了。再留在京裏打聽一點消息,幫祝纓辦點事也就到新年了。
祝纓特意將木板子指定是給劉鬆年的,這事兒真得謝謝他,否則一個偏遠地方的農夫,他連寫白字的機會也是沒有的。
最後又隨信附上了蘇鳴鸞與趙蘇寫的文章,蘇鳴鸞那個改了幾稿都不太滿意。最後祝纓拍板:“沒事兒,你們又沒有文字,傳唱的時候傳出不同的詞兒才是正常的。這個發出去,你接著編。”
趙蘇的文章祝纓總覺得少了一點味兒,請劉鬆年給看看:知道寫得不好,您給改改,您肯改就是一種指點了。
將所有東西打包,讓吳、曹二人擇日動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