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麵聖
侯五一路奔命,又怕又累,跟祝纓說話的時候已是麵無人色。曹昌弄不大明白這其中的原委,看侯五一臉闖了大禍的樣子有點可憐,沉默地從驛卒手裏接過了熱茶水來,先給祝纓斟好,再給侯五倒了一杯。
茶還滾燙,侯五也喝不進嘴裏,祝纓道:“你給他拿兩個果子,不拘什麽,潤潤喉。”
王雲鶴下令的時候絕不會對侯五解釋,侯五乃是自覺不妙跑去向金良求教,金良不在家,他隻得挨到了鄭府,然後被鄭熹給派了出來。鄭熹也不會對他解釋,他就一路惴惴不安地倉皇趕路。
曹昌從驛丞那兒討了兩枚橘子過來,給他剝開了,他往嘴裏塞得太急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祝纓道:“還行。應付得來。”
侯五鼻頭一酸,含糊地道:“大人,我闖禍了。”
祝纓搖搖頭:“也不算什麽。你慢慢地回去,回程就不用著急了,到了家就聽大姐的吩咐幹活。跟小吳兩個好好處,讓他多留意衙裏的動靜,你多留意外麵的消息。回去把遇到王相公的事兒跟大姐說一下,隻對大姐說,對別人要保密,做得到麽?”
“是!”侯五的聲音微微發抖。
祝纓道:“莫慌。”
她跟金良要人的時候,侯五就是個來當門房兼養老的,奔五的人了,把人家這麽使已超出了預期了。她身邊這些仆人,哪個沒點小毛病呢?這些她心裏早有一本賬。
兩樁案子本來就刮到了她,離京兩年多了,回去一趟其實是件好事兒。她說:“吃過了飯都早些休息吧,別累壞了。”
“哎。”侯五的聲音有些哽咽。
祝纓再三叮囑他:“不用回去得太急,尤其進了福祿縣,都在春耕呢,別讓他們著急。誰要問你,都告訴他,我回了京裏自有主張,記下了麽?”
侯五慌慌張張努力背了三遍,將詞兒記下了,最後說:“大人,真的沒事兒麽?”
祝纓看他太緊張了,玩笑的話都不適合講了,她鎮定地點了點頭:“當然。”
侯五稍稍放心,回房休息去了。
祝纓對曹昌道:“吃了飯,你也趕緊歇著去吧,我這裏也不用你伺候,你養足了精神好趕路。從明天起,咱們每天隻吃早晚兩頓,要早些趕到京城才好。”
曹昌更無異議。一天隻吃兩頓飯?他以前就是這樣的,祝纓應該也不會是故意刻薄他,就是為了趕路,這點苦他吃得下。
祝纓又算了一回日程,因為在縣裏又多花了十天,兩千七百裏路程她隻有五十天時間,從南往北都開始春耕了,不少地方開始下春雨,還要刨去路上天氣不好之類的突**況。最好比最後期限早到個三、五天,一是休息、二是打聽一點情況心裏有數。這樣算下來一天得跑個八十裏,才能保證時間富裕。
好在遇到了侯五,算是知道了召自己進京的目的心裏不用慌了,隻要專心趕路就行。也不算太累,還能扛得住。
心裏有了譜,祝纓又把事情的始末在心裏捋了一遍,安心地睡了。
次日一早,她起身的時候曹昌、侯五也都爬起來了,曹昌趕緊去找驛卒討要熱水、早飯。祝纓再次叮囑侯五:“莫慌,回去更不要慌,也不要驚了縣裏的人。”
“是。”
吃了早飯,祝纓讓曹昌多吃一點,然後在驛站裏又停了兩刻,兩人才騎上馬疾馳而去。
此後一日兩餐,早上吃完了必要穩一下才走,晚上投宿之後也要穩一下再吃,兩餐都要吃得又多又好。一路曉行夜宿,遇到有大雨山路的地方就停下,以免山石滾落出了意外。途中遇到兩次路壞了的情況,一次等了兩天、一次等了三天,又有一次遇到大雨,他們這一天隻走了三十裏。
這一路最重要的行李就是麥子,祝纓走得格外小心,住宿的時候不時檢查,途中又尋了油布包裹以防雨水。
其餘時間路上都還順利,很快,京城在望。
……
藍良誌與孫一丹都是在政事堂裏聽差的書吏,能在這裏聽差,書吏也比外麵的六品官有威勢。在外麵,他們是一副正義凜然的樣子,到了政事堂裏與同僚私下也是亂開玩笑的。
藍良誌戳戳孫一丹:“有信兒了麽?”
孫一丹道:“你問哪個?”
藍良誌道:“那個ing呀!這一個都到了,那一個入京的文書不還是你擬的麽?”
“你急的什麽?”
“咳咳!就說這人呐,有個好爹到底不一樣。”
他們嘀嘀咕咕的,說的正是前不久抵京的段嬰。段嬰他爹段琳是太常,九卿之一,兒子也是“主動”請示去苦寒邊塞的。東宮有子,段嬰寫了一篇極好的文章呈上來,又有人為他說好話。
皇帝一想,發了話:“如此文章,是有些可惜了。”
過不兩天就把人調回京來進了著作局,做個著作佐郎。著作佐郎,從六品,還挺清要的一個官位。段嬰出仕才幾年呢?出去轉了一圈兒就回來就任這麽個職位了。這個職位還跟修史有關,對文人而言是個不錯的資曆。
大家平常說“兩個ing”,雖有戲謔的成份在內,是想看祝纓和段嬰打擂台鬧點小笑話,也是以為二人有點“旗鼓相當”的意思的。現在一看,一個轉了兩年回來了,另一個還要沾上官司回來解釋。
孫一丹道:“這人跟人啊,不好比、不好比。”
兩人嘀咕一陣兒,藍良誌往正堂裏一指,低聲道:“不知道王相公是個什麽意思?”
孫一丹道:“那個ing就吃虧在出身上了,王相公要是他爹就好了。”
“呿!真要那樣,這擂台也就不用打啦。”
“也不知道現在到哪兒了,王相公就一句話將人調了回來解釋,也不知道是不是生氣了。要是生氣,以後可就難熬嘍!鄭詹事自己都還貓著呢,我看有點不妙。”
“是啊,可千萬別誤了時辰,要是耽誤了,怕又是一樁麻煩。”
他們兩個對祝纓未必就有多麽的親近,隻是看到段嬰的得意,心裏忍不住有一絲小小的感慨。
兩人正嘀咕著,又一個同僚趕了過來:“來了!來了!嘿嘿!嘻嘻!”
藍良誌道:“你傻笑什麽?!!!誰來了?”
那人道:“那個ing進京了,你們猜,他是怎麽著來的?”
“難道又有人路上偷襲他?段家不會這麽囂張吧?”
“不是不是!”來人一邊比劃一邊笑,“哈哈哈哈,他!他!哈哈哈哈,二十好幾了,還光著個下巴回來了!!!好麽!一看著他的下巴我就想起段智那老兒來了!”
“哈哈哈哈哈哈!”三人抱在一起狂笑了起來。
都說:“不愧是他!!!”
三人看熱鬧的心都起來了,一起說:“快,瞧瞧瞧瞧,快瞧瞧去!!!”
藍良誌搓著手問:“在哪裏?進了宮門沒有?不對呀,他外放之後門籍就沒了,你從哪裏知道的?”
……
祝纓一路緊趕慢趕,於京城外三十裏的驛站裏宿下的時候,離最後的期限還有三天的時間,與她預計的差不多。金良親自在這裏等著她。
祝纓原打算在這裏多休息一天再進城的,見到金良便問:“怎麽?有事?要我現在就進京嗎?”
金良道:“你還說呢,前兩天甘大他們回來,可急壞了!虧得七郎說你一向心裏有數,不叫催,隻叫我在這裏等你。”
兩人坐下,金良道:“段嬰回京了,著作佐郎。”
祝纓道:“我路上看到邸報了,這個職位倒是適合他。”
“你倒不生氣。”
“我為百姓慶幸,不用在他手下討生活。”
金良笑得渾身打顫:“你這張嘴也夠嗆。雖如此,他在聖上身邊了,你……”
祝纓道:“你好奇怪,我為什麽要同他比?我自己的事兒還沒做完呢!鄭大人要是因為他改了我的路子,我連鄭大人也要瞧不起了。”
金良現在聽她這麽說鄭熹,也不生氣,笑嘻嘻地說:“你這脾氣喲!”
說笑兩聲之後,金良才低聲說了:“遇到侯五了吧?七郎說,兩件案子都不大,是王相公的意思叫你回來的,其實是為你好,你隻管認真將事情說了就好。至於聖上麵前,七郎不好插手,還好有藺、薑二位,他們會為你說話的。”
祝纓跟段嬰確實不太好比,段嬰人家有親爹,就算不能時刻在皇帝麵前,看到段琳也容易想起來段嬰,段嬰又確實是個不錯的年輕人。祝纓呢?實在是沒什麽能夠放在皇帝麵前讓皇帝想的。
藺振、薑植雖都是鄭熹一派的,這兩年也減少了明麵上與鄭熹的聯係,大家都貓著,能貓在皇帝身邊就算是贏了。
祝纓道:“我明白的。”
“七郎還說,你先將公事辦完,再有旁的功夫再來見。哎,老侯爺也挺惦記你的。對了,要你好好向王相公請教。”
“好。”
“還有劉先生。七郎說,興許你投他的緣呢。”
祝纓哭笑不得:“這是看中我禁罵,要送我去挨一頓吧?”
金良也笑。
兩人說完了正事,金良開始話家常:“這二年大家可想你了!那天我遇著了溫大,他還念叨你呢,他家娘子也想你們家花姐。你家的宅子,我們也時常去看看,免教別人看著曹昌爹娘上了年紀好欺負……”
金良看祝纓就帶了一個曹昌,又嫌她簡樸,又說:“侯五也就是看個門,幹別的也不夠用的。要不,我再多多用心給你找幾個人吧!”
祝纓道:“我就要這麽著回來,缺了人我找你要,不找你要你先甭管。”
“好吧。”
金良沒提蘇匡,祝纓就知道對待蘇匡就還照原來的意思辦,不故意踩,但也不必費心為他收拾爛攤子。
隻有三十裏了,第二天就不用早起,祝纓睡到天亮才起床,與曹昌二人騎馬進京。
他們到城門外的時候,排隊進京的隊伍已短了不少,祝纓是有品級的官員又奉公文,不必與普通人一起排隊等檢查,拿著公文直接進了京城。
鄭熹不用她先去侯府見人,她也不回家,幹脆就直奔皇城去了。朝廷中樞甭管哪個衙門給她下的令叫她回來解釋,這些衙門都在皇城裏,她的門籍已然沒了,想進去得先申請。
她到皇城門前一站,禁軍裏先有人認出她來了。雖礙於職責不能讓她進去,也不好與她喧嘩笑鬧,但認得她的人都來與她打招呼。也有得閑的禁軍跑進去大理寺裏跟熟人說:“小祝大人回來了,正在門那裏呢!”
祝纓知道有人看她,她先不跟這些人說話,拿著公文跟禁軍這裏交涉:“叫我回來解釋呢。”
溫嶽正在宮裏,他管巡查的,很快到了門口,道:“都圍著做甚?”將禁軍的人趕了各司其職去,他自己親自給祝纓登了個記,道:“等我向裏麵說一聲。”他填了個單子,往裏頭送去,又派人給禦史台、大理寺和政事堂都通知一聲。
等消息的時候,他倒站著跟祝纓聊起了天兒。看他也閑聊,圍觀的人又聚攏了來。
曹昌對皇城門前印象十分深刻,死死牽著韁繩。溫嶽也注意到了他,揚揚下巴,對著他手裏的馬問祝纓:“你怎麽還帶了兩隻口袋過來?行李不叫他先給拿回家去?哎,看著也不像是行李。”
祝纓笑笑:“我先到這裏來聽個信兒才好心裏有譜。再回家休息才能歇得安心。”
溫嶽道:“唉,你這一路跑得辛苦呀。”
周圍都是人,溫嶽也沒與祝纓說什麽機密話,他們說不幾句,以前相熟的李校尉等人也過來了。有說:“長高了。”也有說:“累瘦了。”還有人說:“你須呢?怎麽不留須?”
祝纓從來就沒個須須。
福祿縣雖熱,空氣濕潤,祝纓也不天天在外頭曬,人也沒怎麽黑。倒是這一路跑得確實累瘦了一些,既清瘦又顯高挑,麵白無須,還帶著點二八少年的樣子。
眾人將她一陣圍觀,想起來她的須,都是一陣狂笑:“哈哈哈哈!你這促狹鬼!還道你一去三千裏要抑鬱,哪知還是這副脾氣。”
祝纓道:“莫要當麵說人壞話,我脾氣怎麽了?誰不知道我最好脾氣了?”
沒怎麽,就是容易讓人想起來前陣子剛到京的那位風度翩翩的段嬰。段嬰在邊塞兩年,風沙未能讓他變醜,反給他染了一點點男子的滄桑,膚色略黑了一點點,更顯一種投筆從戎的文士的蒼涼。他的上唇又蓄了一點須,添了一點男子的陽剛英武。不到三十的年紀,極出色的相貌,見之令人心折。
對比眼前這個小鬼。
禁軍又是一陣狂笑。連帶的,聽了風兒來圍觀的人也都笑了。
整個皇城裏充滿了快活的空氣——太常寺除外。
……
朝中有人好辦事,禁軍也愛看熱鬧,祝纓的門籍沒有,但是進入的許可卻很快地批了下來。
葉大將軍甚至對親兵說了一句:“他路過的時候告訴我一聲,我也要看看。”特意跑去圍觀一個青年官員的須須,有失老將軍的威嚴,路過的時候看一眼總是不妨礙的。
大理寺裏近幾年月人心惶惶的,聽說祝纓回來了,都是精神一振!懾於竇朋嚴格,都不敢擅離職守,公推兩個小吏偽裝成辦事路過去看祝纓,正推著人,冷雲扔了手中的書,流裏流氣地踱出了大理寺。他出門兒根本不用跟人請示。
此外又有吏部的人也想看看她,禦史台那裏得到了通報也派人過去,好與政事堂協商先給誰解釋。政事堂裏更是知道,人是王雲鶴給調過來的,也要找人。
皇城突然因為一個不起眼的小官的到來變得熱鬧了。大部分人看熱鬧指著祝纓的須,好心人就給新入職的人講述當年段智買凶殺官被反殺的故事。
也有人低聲說:“一路風塵還不忘剃須,此人也是……好記性。”
就有人反駁:“鬼門關前轉一圈的,沒喝上孟婆湯,當然沒有忘性。”
說什麽的都有,也不耽誤他們看一場好戲。
那一邊,禦史台陽大夫聽了禁軍這裏的通報,問道:“怎麽沒人告訴我這件事?罷了,將人帶過來吧——客氣些。”陽大夫見得多了,大理寺賬目出事,跟祝纓其實沒什麽關係,蘇匡造孽,白白牽連的。
禦史台出了一個禦史過去,並不如冷雲走得快,冷雲已到了宮門前了,他第一眼就認出了祝纓——祝纓樣子一點也沒變。許多人成年之後留個須猶如美容“須眉丈夫”可遮掩一些臉上的瑕疵,也有一些人留須之後反而變醜,就會試圖晚些蓄須,再將胡須做些修整。
唯有祝纓,就是不留須。
冷雲先是笑,笑夠了才躥到跟前,裝出一副長者的樣子說:“嗯嗯,曆練出來啦!”
祝纓道:“見過少卿。”
“好好!”
冷雲開始接到祝纓回信時是不太高興的,他難得很認真想撈一個人。直到祝纓過來了,才又有點喜歡:“自己跑回來了你!”
祝纓道:“來回個話。”
“切!我就說,那案子幹你什麽事兒?你是苦主才對!辛辛苦苦的,叫個廢物敗了家!”
祝纓道:“別!他還敗不了我的家。”
冷雲道:“走,我送你去禦史台!嘿,說完了咱們再回大理寺聊聊。”
禦史知道冷雲是個什麽樣的人,然而不能示弱,道:“冷大人,小祝可是要到我們那裏說話的。”
“對啊,我不扣下他,我跟他一塊兒過去。”
圍觀的人都知道,讓他去就是攪局,但都不勸。知道祝纓回來會有熱鬧看,沒想到熱鬧會有這麽多。
兩人說了幾句就不用爭了——政事堂派了人來,讓祝纓先過去回話。
冷雲不敢去政事堂,他還挺怕王雲鶴的。其實,在王雲鶴眼裏他算是紈絝裏最不紈絝的那一種了,也不歧視他,也不鄙視他,可冷雲見著了王雲鶴就覺得自己是個不上進的廢物,他怕他。
訕訕地給祝纓一個眼色,冷雲退到了一邊,說:“咳咳!那你去跟相公們老實說話。”
祝纓道:“是。”然後一手一個,將兩個大袋子提了起來。
孫一丹問道:“敢問祝大人,這是什麽?”
祝纓道:“回話時要用的。”
李校尉忙說:“哪用你自己提呢?來兩個人,這麽沒有眼力見兒呢?過來!”
兩個禁軍應聲而出,一人一個,扛著口袋跟著一行人往政事堂走去。邊扛邊嘀咕,怎麽跟扛了半口袋麥子似的?
……
政事堂裏,王雲鶴與施鯤已經從皇帝那裏回來了,二人還未正式開始一天的公務就聽到了外麵的笑聲。
施鯤一皺眉,道:“不成體統!”
王雲鶴道:“去個人問問,怎麽回事兒。”他調祝纓進京解釋之後是記得此事,但也知道祝纓回來就能應付這事兒,不必他緊盯著。等公事完了,他再召祝纓來聊一聊,讓人看到回護之意也就行了。
自從前年派了一群人出京任地方之後,各人的長短優劣也都能看到了。王雲鶴不帶一點情緒地隻看各人的政績,也得說祝纓是其中幹得最好的。值得他額外給一份“單聊”,讓大家看一看,別瞎踩人。
一會兒,孫一丹就過來回話了,施鯤道:“這小子,做事穩重、為人淘氣。得好好說說。”
王雲鶴瞬間改了主意,道:“叫他過來回話。”
孫一丹就去找人了。
祝纓身後跟著倆背袋子的禁軍,大搖大擺到了政事堂。孫一丹道:“祝大人,請在外麵稍候,小人進去稟報。”
祝纓道:“有勞。”她環顧四周,見不少書吏躲在柱子後麵看她,她一笑,跟禁軍說話:“有點兒沉吧?放下來吧,辛苦了。待會兒你們找李校尉要辛苦錢,對他說,等我回去了跟他算賬。”
兩個禁軍都笑道:“不愧是小祝大人。我們先在這裏等一下,小祝大人去回話,要用這口袋,一會兒不得人拿過去麽?”
祝纓道:“行。”
王、施二人日理萬機,孫一丹去領祝纓的功夫,他二人壓根就沒閑著,正辦著手上的事兒。孫一丹等了一刻,等到二人將東宮長子相關之事議完,才進去稟報了。
施鯤道:“帶他進來。”
祝纓正正衣冠,將口袋托付給禁軍,舉步踏入了政事堂。
政事堂中間一間正堂,兩邊是丞相們的桌案。祝纓被孫一丹引入左邊一間,施、王二人都在,正對坐在一張榻上喝茶中場休息。
祝纓見過了禮,二人將她一打量,果然是光光的下巴,不過臉色略蒼白,又瘦了一點,像是認真做事累的。施鯤又不提她的須了,問:“路上還好?”
祝纓道:“遇著幾場雨,耽擱了幾天。”
王雲鶴問:“知道叫你來什麽事的嗎?”
祝纓道:“是!”伸手就從袖子裏往外掏。她早準備好了!
先拿一份當年從大理寺離職時的交割文書,這份文書足有六頁,上麵明列了交割時她交出去的東西,最後是左丞接收簽的字,證人胡璉畫的押。
王雲鶴道:“不錯,是很仔細了。”順手將文書給施鯤看,施鯤看了一眼,見上麵列得清楚明白,除了一頁的產業,還有她交出去的文案有多少卷之類都列了出來。施鯤看得一陣舒心,道:“可以。蘇匡的案子,你怎麽看?”
祝纓又從袖子裏再掏出一份單子,上麵略薄一點,隻有四頁。王雲鶴問道:“這是什麽?”
祝纓道:“是下官接手時的單子。”
王雲鶴與施鯤都看了,兩下一對比,她管大理寺庶務的時候著實給大理寺弄了不少產業!施鯤心道:一向知道他能幹,不想是這麽的能幹!怪不得老王看重她。我都饞了!
王雲鶴一捋須,微笑道:“福祿縣的駐軍,又是怎麽回事?”
祝纓再掏一份文書出來:“這是賬目。”奉上之後解釋了駐軍新至的時間,就算是良田,當時也過了春耕的時候,當年是沒有收成的,餓著了當兵的一準兒出事兒,所以必須補貼。至於田地,還是“開荒”。
她說:“您看後麵,預算就是頂格給十年的,十年之後,他們的地也能開好了,就不再給了。”
施鯤道:“你還管到十年後了?”
祝纓道:“不敢留麻煩給後來者,下官離職之前必將這一筆準備出來,不給後來人挖坑。”
施鯤道:“胡說,你的逋租是怎麽免的?不欠朝廷的就不錯了,福祿縣還能有盈餘供他十年?”
王雲鶴也很關心這個問題:“你不是個會苛待百姓的人,這一筆你要如何應付?”
祝纓道:“本來不想說的,不過……還請兩位相公坐穩,先看一樣東西。”
“哦?什麽?”王雲鶴看向她的袖子。
祝纓道:“在外麵了。”
孫一丹躬身道:“相公,祝大人回來兩個口袋。”
“拿進來。”
兩個禁軍很仗義地將兩個口袋扛了進來,咚咚兩聲鈍響,將袋子卸到了丞相麵前的地上。他們對著王、施一拱手:“相公,都在這裏了。”
這一臉露得,難說有沒有用,王雲鶴說:“打開。”並沒有多看他們一眼的意思。
二人將口袋上繞的繩子解開,將袋口往下挽,口裏:“咦?”了一聲。
祝纓從裏麵抓起了一把麥子,送到了施鯤的麵前:“相公,您看這個盈餘行不行?”
“這算什麽盈餘?嗯?等等……”施鯤忽然覺得哪裏不對,又說不上來。
王雲鶴突然站了起來,快步走到袋子前,親自抓了一把,說:“這……新麥?你哪裏來的?福祿縣不是產稻米的麽?”
祝纓道:“下官去年起就在福祿縣試種的,旁的或時間相衝突,又或水土不服,旋麥也沒種成。隻有去年秋天種下的宿麥,二月裏收到了。收完了宿麥,春耕再種稻子……”
“啊!”施鯤也叫了一聲,猛地站了起來,大步走了過去,也抄了一把麥子。
兩個丞相一人守了一袋麥子,左手倒右手,嘖嘖稱奇。王雲鶴嚴肅地說:“此事不可誇口。”
祝纓換了個袖子,又掏出一疊厚厚的成冊的本子來:“不敢有一字虛言,相公請看。”
王雲鶴將手裏的麥子放回袋子裏,拍拍手,接了本子。看著封皮上寫著“試種”,揭開來看,第一頁是一張圖,畫著幾塊地的分布,旁寫福祿縣的位置。匆匆往後翻,也有種豆的記錄,也有種粟的記錄……
祝纓道:“往後翻。得罪了。”她走上前,往後翻到了“宿麥”一項,見上麵詳細記著種了多少畝地,宿麥從幾月幾日開始種的,犁地多深,氣候如何,何時抽穗,何時成熟、如何收獲。
最後記著產量——畝產一石半。
王雲鶴大喜:“妙!你等等!施公?”
施鯤也眼帶激動之色,兩人都是幹過實務的,知道真幹事與假幹事之間,差的其實是“細節”,許多事兒不親自幹是不可能知道的。祝纓這本記錄幹得又實,細節又足,王雲鶴更是個知道怎麽種地的人。細細一看,何處引渠,如何晾曬,曬了幾日。這些都是細節。
二人一邊翻看,一邊又問祝纓一些問題。祝纓也都一一回答了。二人指指點點,又命人找出輿圖來,指著輿圖比比劃劃,福祿縣能種,福祿縣的周圍呢?他們議論著,最後相視一笑,互相點頭,看祝纓的眼神尤其的慈祥。
祝纓伸手把本子拿了回來:“隻有一件事。”
王雲鶴聲音難得有點顫:“什麽事?”
“這個隻是試種,若非為了回相公的話,下官是不會現在說出來的。”
施鯤問道:“為什麽?”
祝纓道:“有這個收成,一是種子好,二是下官專撥了公廨田種的麥子。有耕牛有農具,灌溉也好。”她翻了那本試種的記錄,上麵另一頁的“宿麥”,說:“這個是在一塊薄田上種的,一畝隻有一石的麥子。”
“福祿縣地處偏僻南方,太熱的地方也種不了它。再有,福祿縣的農夫並不擅長種麥,要種兩季莊稼,地力也要跟得上,要積肥……”她慢慢說了許多中間的細節,王、施二人斷定她是真的種出了麥子。
祝纓又說:“所以,畝產不一定就有一石半,一石也就差不多了。再脫殼去皮,要是吃麥飯呢,還多一點,要磨成粉,良田能有一石麵粉?薄田也就幾鬥?這稅是不是先不算麥子的收成……”
王雲鶴突然笑出了聲:“哈哈哈哈,你呀!帶上你的麥子,咱們去見陛下!施公?”
施鯤也說:“對!請陛下也高興高興!”
祝纓道:“是。”
兩個禁軍也來神兒來,兩人你看我、我看你,想上去幫忙。施鯤道:“你們兩個閑著做甚?”
二人趕緊上前,將袋子重新紮好口,扛著跟在後麵。
……
宮城與皇城之間也有城門,王雲鶴道:“你們在此等候!”
祝纓與兩個禁軍都在這裏站住了,此時已是下午了,王、施二人進去了有小半個時辰,一隊小宦官跑了出來:“祝纓何在?”
祝纓站了出去:“祝纓在此。”
打頭的宦官喘著氣說:“快!陛下要見你呢!麥子呢?”
兩個禁軍道:“在這裏了!”
宦官道:“行了,交給我們,你們去吧。”
將兩個禁軍噎了一回。
祝纓對他們使了個眼色,二人忍氣吞聲地走了,心裏罵:閹狗!
祝纓與宦官並排前進,後麵兩個宦官扛著袋子,宦官笑道:“祝大人,恭喜恭喜。”
祝纓道:“不知何喜之有?”
“陛下很高興,一會兒奏對的時候可提著點兒神呐!”
“是。多謝提醒,不知怎麽稱呼?”
宦官笑嘻嘻地說:“現在先不告訴你,下回能再見著了,就知道了。”
祝纓遂不再問。
宦官又問:“麵聖的禮儀,祝大人都還記得麽?”
祝纓道:“幸好還沒忘。”
“那就好。”
一行人並不去朝會之所,而是從旁穿過,去了一旁一所皇帝日常理政的宮殿,高台之上宮殿五間,正中掛著著“勤政”二字的匾額。
皇帝本來是不太高興的,下午了,沒什麽大事兒他就能休息玩樂了。想到王雲鶴和施鯤都不是無事生非的人,他隻得接見了兩位丞相,因此也聽到了一個極好的消息——稻麥兩季!
隻要一縣能推廣,就意味著他實際上多了一縣的田地,一府推廣就意味著多了一府的錢糧!
他不太敢相信這個好消息,問道:“此言當真?”
王雲鶴道:“祝纓就在宮外,陛下可宣來查問。”
施鯤道:“他此來已將種出來的宿麥帶了過來了。”
“宣!”
祝纓跟著宦官到了勤政殿內,她照著之前學的麵聖的禮儀,對著皇帝正常舞拜,皇帝道:“平身。”
祝纓也正常站了起來,這就讓皇帝看著很順眼了。雖然表現得很緊張有助於彰顯皇帝的威嚴,但是官員也得有個穩重的樣子,尤其是幹了這麽大一件事兒的官員,樣子上得拿得出手。
皇帝問道:“王、施二相說了你種宿麥的事,可是真的?”
祝纓道:“不敢欺瞞陛下,臣是試種了。手上沒有太多的種子,隻稍種了二十畝,收成尚可。麥子就在外麵。”
“拿上來!”
皇帝本來坐得很穩,等著宦官把麥子拿過來,可隨著小宦官走得越來越近,他忽然覺得自己坐不住了,猛地站了起來,大步走了過去!
小宦官嚇了一跳,七手八腳幫他把袋子打開。皇帝也伸手抄了一把麥子:“是麥子!真的是福祿縣種出來的嗎?”
祝纓道:“是。”
王雲鶴低聲給皇帝解釋:“陛下看,這是今年的新麥,絕不超過兩個月。”
皇帝十分驚喜,他又問祝纓:“你以為可行麽?”
祝纓忙把對王、施二人說的又說了一遍,最後又說:“尚未推廣,還不知道產量,這稅是不是……”
皇帝道:“哦,你怕再欠逋租。我想起來了!”白雉嘛!他忽然又想起來了,“哎,識字碑也是你的手筆吧?”
祝纓道:“是劉先生寫的識字篇,下官隻是給它刻出來而已。”
皇帝道:“你是個實幹的人呀!劉鬆年可說過你呢,嫌你給他寫的東西不好,你真寫了一篇?刻出來了?”
“呃……”
皇帝心情好,命人把劉鬆年給叫過來:“我來給你們開解開解,寫就寫了,明明是一件好事麽!他偏跟小孩子鬧別扭。誇他還不好麽?”
劉鬆年就在宮裏,他早知道祝纓來了,不過繃著不去看熱鬧。此時皇帝宣召,他還生□□帝真是耽誤他聽趣聞。到了勤政殿,他還得裝成沒有不高興的樣子。哪知行完禮一抬頭,竟然看到了祝纓!
劉鬆年揉了一下眼睛,皇帝笑道:“不許生氣!我叫你來的!”
劉鬆年心裏挺高興的,現在又得裝成有意見,故意說:“臣從來是個好脾氣的人。”
皇帝笑道:“是是,你脾氣最好了。”
又讓祝纓當麵謝劉鬆年。祝纓也老實道謝了,她本來就很感激劉鬆年肯俯下身子幫忙,語氣尤其的誠懇。
劉鬆年道:“罷了罷了,願意弄就弄了吧。”
祝纓就著彎腰道謝的姿勢扭頭朝上,道:“您心裏其實挺願意的,對吧?不然也不給我寫呀!”
劉鬆年作勢要打,祝纓麻溜直起身子跳開兩步躥王雲鶴身後了。
皇帝又給勸解。王雲鶴與施鯤也戲上前勸解,王雲鶴道:“不能打,不能打,他這回是真的做了件利國利民的大好事!”
“真的?”
施鯤道:“不然我們能這麽高興?”
祝纓忙說:“陛下,臣有一言,還請陛下一聽。”
皇帝正興高采烈地“勸架”呢,聽這一言,攥著劉鬆手的袖子問:“什麽事?”
祝纓道:“種麥還未推廣,還請陛下寬限幾年的糧稅,福祿縣太偏僻,煙瘴之地,百姓太苦。臣還有一個念頭……”
“嗯?”皇帝皺眉,“說。”
祝纓道:“還是從瑛族說起來的,臣還想,如果可能,也教他們耕種。”
施鯤脫口而出:“要慎重!”
祝纓道:“下官明白,是怕養寇。”
劉鬆年哼了一聲:“知道還幹?”
祝纓道:“不是因為那個,聽我說一句,就一句!
咱們與瑛族貿易能得厚利,此多而彼少,從來是不患寡而患不均的。所有的東西都到了一個人的手上,別人是徹底服了,還是想要搶奪呢?臣想,讓他們也能過得下去,免得走投無路,鋌而走險。
臣說稅也是因為同樣的想法。財富如流水,總往低處聚,臣嚐讀史,富者愈富而貧者愈貧總是無法避免的,因為富人能夠承受更多的災禍,挺過去就是坦途。窮人一旦有一點波折就是傾家**產,或致逃亡身死。如果財富恒定,很快就會有兼並之禍。
水如果都聚在了一處,別處花草樹木要枯死,魚蟲鳥獸乃至於人都要渴死。所以天帝降旨,雨師風伯、四海龍王取水布雨,澤被萬物。
從江河湖海裏取水是很難的,那就要各處源源不斷地有水,不能斷了。多一季莊稼,就是讓地裏多儲一些水,可緩兼並的痛楚。
陛下,行雲布雨不易,不如真正的開源。或五年、或十年,容百姓習種熟練再依產量定稅不遲。這才是萬世之功。
這都是臣的一點兒傻念頭,還請陛下恕臣狂妄之罪。”
說著,她向皇帝拜了下去。
皇帝站著,想了一會兒,說:“這是謀國之言!”
他看了一眼眼前幾人,心道:確是棟梁材,無怪劉鬆年也對他青眼有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