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殺性
趙蘇聽到“出人命了”就是一陣心驚肉跳,聽到“強盜”的時候才緩過來一點。他看了一眼,見祝纓表情不變,低聲問道:“義父,要去看一看麽?”
祝纓會查案,縣裏有案子她都會去管,趙蘇才有此一問。
祝纓道:“去看看。”
趙蘇自然而然地跟在了她的身後,他也想看看到底是什麽樣的強盜這樣的不長眼睛,還敢到福祿縣來犯案。
來的是當地的裏正,這是一個四十上下的中年漢子,腰間係著一條白色的布帶,黝黑的皮膚,臉上滿是焦急的神色。見到祝纓便當地一跪:“大人!您可要為我們做主呀!”
祝纓道:“慢慢說,怎麽回事兒?”
裏正道:“大家都忙著收稻子,男女都下地了,隻有些老人帶著孩子在家裏看家、做飯,強盜闖了過來,搶吃的、搶錢,不給就殺人……”
祝纓聽他口音裏的細小差別,覺得他應該是福祿縣靠近鄰縣邊上的,問道:“你是哪裏的?”
裏正道:“小人是河西村的,靠著思城縣的。”
河西村故名思義,在河的西邊,河也不是正南直北,而是從山中發源,西北斜向東南,這條河也就成了兩縣天然的分界點。河東村就在思城縣了。
現在正是搶收的關鍵時期,村裏能下得了地的都在地裏忙著,此外又有打穀的、曬穀的等等,凡能幹得動活的都在為口裏一點食不惜力氣。老弱病殘帶孩子在家裏做個飯、往地裏送飯送水的。連祝纓說的“防火”都被許多人疏忽,更不要提“防盜”了。
他們最大的財富都在地裏,防的什麽盜?該防著田裏的莊稼不能按時收割、曬好、入倉。
祝纓問道:“什麽時候的事?”
“昨、昨天後半晌!”
祝纓道:“強盜現在是跑了麽?”
“是……嗚嗚……”裏正越說越憤怒,最後嗚咽了起來。自然的聚落幾乎都是同族,或者是二、三大姓,相互之間也要通婚,大部分人都是親戚,一家戴孝、家家著白。
祝纓問道:“有人目擊到了嗎?”
“是,好幾個人都看到了!他殺了咱家幾個人,又點著了屋子,曬穀場裏揚場的看到火光敲的鑼,將這強盜驚跑了。”
“強盜有幾個人?”
“三、三個,吧?”
“長什麽樣的?”
“一個瘦子,一個五大三粗,一個中等身材,穿著破爛,有個二、三十歲,頂多不過四十歲。”
“他們是一起逃的還是分開逃的?”
裏正的憤怒被漸漸問散了,他搖搖頭:“不、不知道。”
“你知道他們的相貌嗎?有聽到他們互相的稱呼嗎?”
裏正道:“小、小人當時不在。”
祝纓對童立,道:“請關丞過來。”
關丞就在縣衙裏,本就尖起耳朵聽消息的,聽了這一聲趕緊過來了。祝纓道:“河西村出了強盜殺的事兒,我得去看一看,出個告示,曉喻一下,各村都要當心,遇到生人速速來報。”
關丞忙道:“是。”
祝纓道:“叫上人,咱們走。”
裏正磕了一個頭,道:“小人帶路!”
祝纓去後麵換了一身衣服,佩刀而出,後麵跟著小吳等人,祝纓這回不帶高閃了,事實證明,高閃這位司法佐對查案是沒什麽天賦的,她這回帶上了另一個司法佐。
一行人出縣城,此時正是農忙時節,似斜柳村時跟著看熱鬧的人幾乎沒有了。祝纓命給裏正一頭驢騎,差役們也不用跑路,都坐一輛大車上。縣裏的仵作也帶著個小徒弟,小江帶著小黑丫頭坐另一輛大車,同往河西而去。
走不三十裏,前麵又遇到了一個腰纏白布條的人,裏正還以為是自家人,催動驢子往前要招呼,卻發現這人不是他村裏的!來人也看到了他腰間的孝帶,兩人對眼兒,指著對方的腰間,遲疑地說:“你這是?”
祝纓走近時,他們兩個已完成了默契的交流——又出一場命案了!
另一個腰纏白布帶的是個年輕人,聽小吳說:“這是本縣祝大人。”抬臉仔細一看,道:“大人!您可要為我們做主啊!”
這個年輕人祝纓就有點印象了,她巡了全縣,這年輕人在他們村裏是有點跳脫的,很有特點。
祝纓問道:“你慢慢說來,出了什麽事?”
“有、有個賊人,在我們村害了人命!”
祝纓身後的車上,差役們跳了下來,尚不及列隊給縣令大人擺排場就聽到這一句,不由麵麵相覷。
祝纓問道:“什麽樣的賊人?有幾人?殺傷多少人,情形如何?”
與河西的裏正一樣,這個年輕人也沒有親眼見到歹人行凶,他說:“昨天夜裏,看場的大伯起夜時聽到動靜怕是有偷穀子的賊,就回去看看,看到一個黑影,害死了二小子,又將大伯毆成重傷!他們以為大伯死了,大伯沒死,敲了鑼。咱們才知道的。”
祝纓問道:“幾個賊人,可知賊人長相?以前見過沒有?”
“說就看著一個!生臉,五大三粗的,臉上有道疤!”
裏正“啊”了一聲,道:“是不是從腦門兒往下的?”
“你知道?”
從時間來看,應該是三個或者更多的賊人先到了河西村犯案,受驚之後分路跑了,其中一人又犯下了一樁命案。
祝纓心情有些沉重,她不怕有人命案,但是“分頭流躥”就很麻煩了!
祝纓道:“大郎,你騎馬快去請丁校尉帶人來!”
趙蘇問道:“要多少人呢?”
祝纓道:“三十吧,或許還要分兵,請他安排好營盤,營裏一定要有人守住,尤其是兵器。”
“是。”
祝纓從路邊折了根樹枝,在地上簡單地畫了一下,一道河,圈出河西村,再圈出河西村周圍的幾個村子,可見年輕人的村子與河西村之間還有兩三個村子,這兩三個村子至今無人來報案。她估了一下這幾個人的腳程,他們沒有吃的,如今田裏到處都是收稻子的人,曬穀場等處也有人看守,他們多少得避著一點。
祝纓下令,命衙役們趕緊以河西村為圓點,去它周圍約摸七十裏範圍內的所有村子通知。司法佐道:“那大人您呢?”這些人一派出去,祝纓身邊就剩個小吳還有仵作了。
祝纓道:“丁校尉馬上就來!你們快去!”
他們先一齊驅車行個幾十裏,中途再分人手往各村去。這些衙役也是有講究的,祝纓選衙役有兩個標準,一是要擇優,二是也兼顧各鄉村都有那麽一兩個。此時就顯出第二條的好處來了,他們有路熟的、有臉熟的,自己分個工就跑了。
仵作也下了車,等著祝纓的安排。祝纓卻在等丁校尉。
……——
丁校尉那裏聽到祝纓有案子也是欣然前往,與祝纓配合現在錢不太敢收了,一頓好吃好喝是有的。幫著拿凶匪,也可以小報一功。
丁校尉點了三十個人,自騎了馬,攜了兵器殺了過來。
兩人照麵,丁校尉問道:“賊人在哪裏?”
祝纓道:“得看咱們了!走吧。”她指著報信的那個年輕人,說先去他們那兒。他們村比河西村離縣城更近,河西的裏正也不反對,因為兩處命案的凶手其中很可能有一人是重合的。就算反對,在縣令麵前大概也是沒用的。
一行人很快到了年輕人的村子。村口有人望風,見來了人,都喊:“請來衙門裏的人了!”
等看清了來人騎著高頭大馬,又是遲疑,年輕人道:“是縣令大人哩!”也有見過祝纓的人,哭著說:“大人!”
祝纓道:“都不要動!要發現命案的人、裏正同我先去曬穀場看看,旁的人都在家裏拴好門,都不許出來。”
她先不進村,一隊人殺到了曬穀場。這裏的曬穀場與別處也沒什麽不同,一大片平整的、用碾子壓實的平地,有堆的、有半攤開的穀子,還有未及脫殼的稻穗。旁邊兩間小土屋,就是看場人住的地方了。小土屋外麵有一張很舊的矮桌,上麵放著個打翻了的碗,地上一個摔破的水罐。
土屋簷下掛了個燈籠,地上許多的血跡,屍體、傷者都被移走了。因為壓得平實,來往人又多,有用的足印幾乎找不到了,祝纓道:“都站住,且別動!”
祝纓盯著那幾灘血,血有噴濺狀的,也有滴落的,還有拖拽的,又有像是傷者爬過的,還有幾個血腳印。
祝纓道:“不對,老翁不止是被毆傷的吧?案犯有凶器,老翁身上是不是有刀傷之類銳器劃傷的傷口?”
年輕人有點怔,他傳話也沒傳全。本村的裏正接口道:“是有的!”
祝纓又將血跡仔細看了一下,大部分人看到血是會繞著走的,沾了血漬的鞋印又是怎麽回事?
因有血的浸潤,堅硬的土地被泡開了一點,在血還沒有幹之前硬是比周圍多留了一點痕跡。看出帶血的鞋印往曬穀場外麵走了。
天色漸暗,祝纓又將土屋周繞了一圈,拿起馬鞭在地上開始畫圈,圈出血腳印,一路往前,在半攤開的稻穀堆上又畫了幾個圈,將這些圓圈連出一條線,直指——村子!
鞋印在稻穀堆上顯出一點滑步的痕跡,祝纓在一個穀堆旁邊用馬鞭挑起了一隻帶血的草鞋。在不遠處又發現了另一隻。
他把鞋扔了!穀粒上也有點點血跡,居然拿穀子洗了腳!如此一來,曬穀場上就再難找到他的足跡了。
祝纓道:“悄悄進村,咱們去看看受傷的老翁,他現在還能說話,對吧?”
裏正道:“是。”
祝纓猜想也是,因為年輕人沒有親見凶案發生,則他能描述得比較仔細,必是幸存者說的。
他們安靜地進了村子,村子中央有一片空地,空地上立著一些石碑,祝纓忍不住多看了幾眼,見有幾通石碑前堆了一些柴草,有幾通石碑前還有羊糞。可見並不是所有的識字碑都是被人珍視的。
突然間,祝纓在一塊碑附近看到了一點紅色。皺了皺眉,她不動聲色地轉過頭道:“帶路吧。”
家家或從門縫裏、或從牆頭上圍觀這一群人。祝纓在年輕人的引路下去了看場老翁的家。
老頭兒家一排四個院子,自己住最東一個,往西三個是他的三個兒子——都已分家了。其中一家搭著靈棚,就是死了孩子的那一家了。他們進了老翁的院子,一個老婆子在哭,一個婦女在勸,又有一個男子在院中井裏取水。
報案的年輕人道:“三哥,縣令大人親自過來了!”
一家人慌忙跪下來,祝纓道:“老翁可好?我來看看他,他現在還能說話嗎?”
老頭兒在屋裏躺著,屋裏光線很暗,打開窗子才看清老頭被打得鼻青臉腫的,身上橫七豎八綁著些雜色的布帶,布條上已滲出了血。祝纓問道:“沒有請郎中?”她從身上摸出一把錢,遞給他的老妻:“拿去請個郎中抓藥吧。”
然後才是看這老翁,老頭兒一雙渾濁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房梁,身邊有蚊蠅飛舞。小吳趕緊上前,抽出腰間別的扇子驅趕。祝纓低聲問道:“老翁,你看到賊人了嗎?告訴我,我給你報仇。”
老頭子激動了起來,動一下又疼得躺下了,祝纓俯下身道:“你說。”
老頭嘶聲說了起來——
收下來的稻穀通常在曬穀場的一邊脫粒,然後再攤開晾曬,一邊曬一邊揚場。場上有穀子的時候多半會有人看場,一般是中老年人。老頭帶了個孫子一道住在曬穀場,祖孫倆累了一天已經睡下了,他聽到動靜問了一聲,那人躥上來就打。
把個老頭打得鼻青眼腫、鮮血長流,老頭大聲呼救,小孫子驚醒了跑了出來要與賊人拚命,被這賊人一腳踢在心□□給踢死了,老頭子要與賊人拚命,又被賊人打了一頓,最後又挨了一刀,這賊人手裏有把鋒利的柴刀!
曬穀場離村子稍遠一些,這動靜沒人聽到。
賊人劈了他一刀之後以為他死了,沒想到他沒死透,又活了過來。為了防火防盜,曬穀場是有鑼的,他爬去拿了鑼敲響,這才引來了村民。
祝纓問道:“你看清了?隻有一個人?”
老頭兒呼吸得像個風箱:“是。”
祝纓讓仵作來看老頭兒的傷,仵作看了一回道:“是被毆打的,應該是拳頭,興許還有腳。刀傷麽就……”他主要是看死屍。
祝纓對老翁道:“你好好歇息。”出了這一家的院子,去看那讓孩子的屍身。孩子的父親一臉的恨意,孩子的母親抱著一個幼兒坐在小小的薄皮棺材邊哭——這家有三個孩子。老大跟著父親下地,母親背著最小的幹活,中間這個就跟著祖父看曬穀場。
孩子的母親身邊也有一個婦女在勸道:“二嫂,你這樣,孩子也走得不安心。”
他們見到祝纓就撲到腳下:“大人,求大人為我們做主啊!”
祝纓道:“扶起來。”然後去看孩子。
孩子已被清洗過了,穿上了一身還算新的衣服,補丁很少,小臉慘白慘白的。仵作上前一摸,道:“胸骨碎了,力道很大,沒有別的傷,走得很快。”小江上前看了一眼,仵作道:“且莫看。”人家爹娘在那兒呢,不合適研究孩子。
一行人不便在喪家久留,出了門,丁校尉罵道:“什麽狗東西,對孩子下手!有種來與老子對陣!”
趙蘇低聲問道:“義父,現在要怎麽辦?”
祝纓道:“丁兄,讓你的人打起火把,將村子的出路都圍住。那裏、那裏、還有那裏,上人去放哨,監視四周!隻要有人出門,都記下來,喝止!裏正,你們聽到了就去將人拿下。”
丁校尉道:“好!”裏正也忙不迭地答應了。
祝纓又命整個村子的人也不許動,她重返了識字碑那裏,將碑上的紅色重新看了一遍,果然是個模糊的血手印。有人試圖在石碑上蹭掉手上的血,好像沒蹭幹淨,又將石碑下的幹草拿了一點來擦手,擦完了丟在了地上。
這裏的腳印祝纓就看得非常的清楚了——不是!與曬穀場上的血腳印完全不同!沒有與草鞋相合的赤足印記,倒是一雙磨平了底的布鞋的位置與手印的位置完美地契合了起來!
祝纓親自帶人搜村,一間一間地搜下去,找到了一個年輕的後生,問道:“你手上沾血了?”
後生還不明所以,傻乎乎地點了點頭,笑道:“大人怎麽知道的?”
裏正氣得一巴掌抽在他的後腦勺上:“你這殺千刀的!找死呢?血哪兒來的?”
“幫忙把大阿翁抬過來的時候蹭上的啊!進了村兒他們接了手,我就……”
天色暗了下來,祝纓道:“不是他那就繼續!問一問村裏,誰家丟了一雙九寸或者更大一點的鞋子!要快!”
掌燈的時候,整個村子裏依舊不見多出來的那個人,有一戶人家報失:“丟了一雙新做的鞋子,九寸,還沒來得及穿呢!”
祝纓到了這一家,問道:“鞋是誰做的?有舊針線嗎?最好有相似的鞋子我看一看。”
那家媳婦紅著臉,又找出一雙鞋來,低聲道:“是奴的針線,這雙已穿過了。”
祝纓將鞋子看了看,又翻看了鞋底,道:“知道了。”
看天色已晚,當晚就在該村住下來,讓村民依舊不許動,丁校尉的人換崗,輪流放哨。他們幾個人分住在裏正及裏正的鄰居家裏。正在此時,村裏一戶人家傳來了尖叫聲:“我驢呢?!!”
祝纓隻得再往他家去看,卻是他養的一頭驢沒了。祝纓在他家裏意外地發現了一雙九寸的鞋印,新鞋,鞋底納得跟那雙九寸舊鞋手藝非常相似。鞋印隻有進、沒有出。祝纓問道:“你最後一次見到驢子是什麽時候?”
這人一家人急得不行,你一言我一語的:“大前天還拉車去曬穀場。”“不對,是前天。”等他們核對完了,發現驢子竟然是今早不見的!當時村裏鬧了一夜凶案,一大早的有些亂,父親以為兒子牽了驢走、兒子以為是兒子牽了驢走。直到現在不許所有人出村,才發現驢沒了!
攢頭驢可不容易!一家人有歎氣的、有跺腳的,也有流淚的。
祝纓道:“姑且記下吧。”她往驢棚裏看了下,地上落了些幹草,驢蹄印還有一點。然而天黑了,不利追蹤,隻得歇下。
……
次日,雞一叫祝纓就起身,整個村子雖有起床、劈柴生火的聲音,卻有一種安靜的感覺。一切都籠罩在一種淡淡的恐怖與哀愁之中。
安靜之中又有一種焦慮——稻子可還沒有收完呢!就算出了人命,就算有人重傷,該打的稻子還得打,該曬的穀子還得曬。村民們心中惴惴,又不敢先鬧。有愣子已然大聲說了:“不能耽誤天時啊!”
裏正家早早起來做了早飯,熬了兩大鍋的粥,又忍痛拿了些雞蛋出來,配上小醃菜。祝纓對小吳道:“跟他算錢。”
丁校尉的人吃得十分自然,當兵吃糧、天經地義。
一眾人都吃過了,祝纓重新去驢棚裏又看了看,吩咐裏正:“該幹什麽幹什麽去吧!”
再循著驢蹄印帶人追蹤而去。
趙蘇心中十分驚奇,請教道:“義父,孩兒也知道要躡其蹤跡,可是義父是如何做到的呢?”
祝纓隨口道:“回去教你。”突然頓住了,再看看小吳,又看看仵作和小江,最後想起來高閃以及童立等人,心道:不止要讓小江學仵作,還得讓這些人懂些查案的本事。
她記下此事,且先去追蹤驢蹄印。
出村行不多遠,隻見不遠處的大路上煙塵滾滾,祝纓眯起了眼睛!丁校尉手搭涼棚看過去,訝道:“福祿縣還有別的官軍嗎?大人且住,我去看看。”
祝纓慢慢地騎馬在後麵,隻見兩隊人馬會合,丁校尉大聲地說:“某乃福祿縣校尉,前麵是何人?”
對麵的聲音更大:“老丁麽?是我!前來捉拿逃犯!”
“常校尉?!”
兩馬靠近,他們是認識的,丁校尉原是在對麵校尉手下做的副手,被調到了福祿縣的。常校尉道:“你好啊,到了福祿縣倒好發財!”
祝纓聽著他這口氣含著點玩笑式的譏諷,攏住了馬不再往前,與他們隔了三丈遠。丁校尉大大咧咧地:“哪裏的話?倒好查賬!什麽逃犯?要兄弟們搭把手嗎?”
常校尉不客氣地說:“拿給他看。”
丁校尉道:“我哪識幾個字啊?”
打開一看,是三張畫得有些簡單的人像,三張!丁校尉回頭對祝纓道:“祝大人!”
祝纓這才上前,經丁校尉介紹,再與常校尉寒暄。校尉與校尉級別也是不一樣的,常校尉看著高兩級。不過沒祝纓品級高,常校尉的語氣裏帶點散漫地抱拳:“原來您就是祝大人!這般年輕,真如散財童子一般啊!哈哈哈哈!”
祝纓道:“散財童子也要有錢才能散,我這窮地方,哪來的錢?”
丁校尉把畫像給祝纓,常校尉咳嗽一聲:“這是我轄內的事,不好勞煩祝大人啦。”
祝纓已將三張畫像看完了,第一張是個瘦子,毛六,二十三歲。還有一個完全看不出來特點的叫婁七,一般人畫像,畫師總會將自己印象最深的特點給畫出來,婁七這張就完全看不出來,如果硬要說的話,就是:這是一個男人。
看得出畫師已經很努力了,他給婁七畫了點青胡茬,連胡茬的形狀都沒有任何的特點。
最後一張叫王大虎——此人五大三粗。
三人與河西裏正的描述居然出奇的一致。丁校尉低聲道:“我調過來的時候,還不見思城縣有這幾個人,恐怕是新來的犯人!”
祝纓喚來河西村的裏正,道:“你來看一看。”
河西村裏正小跑上前,道:“小人也是聽他們說的,很像!”
祝纓道:“拿到村子裏,給老翁認一認。”
常校尉不耐煩到了一半,聽到“認一認”,問道:“怎麽?你們見過?”
丁校尉道:“在咱們這兒犯了案了!他們怎麽跑的?”
常校尉笑道:“老丁,審我呢?”
趙蘇已經拿了畫像縱馬回村了,過了一刻回來,道:“義父,就是這個王大虎!”
祝纓道:“常校尉,得給我個說法了!這三人犯的案子可非止一樁!再者,思城縣的駐軍跑到我這裏來,沒有說法的嗎?”
常校尉一噎,丁校尉咳嗽一聲,道:“校尉,要不你補個文書?”
常校尉臉色變得難看了,但又不能拂袖而去,三個重犯在他手裏跑了,還犯了命案,他哪裏敢就此離開?這三個人不止在福祿縣犯了案,他們在思城縣也是殺人逃跑的主兒!否則常校尉也不能親自帶了二、三十人來捉拿!
他們這一路,隻能跟著這三人殺人的蹤跡來追!
他的麵色陰晴不定,看看祝纓又看看丁校尉,還是覺得丁校尉更可惡,又覺得祝纓討厭。他手裏是逃了五個人的,已抓回了兩個,據二人供述,他們五人合作出逃,然後就分成兩股。他據口供以及命案、失竊案追到了福祿縣。
也不能怪他不移文就追過來,福祿縣好些年沒個駐軍了,本來這一片也勉強歸他巡護的,當然他一般也不過來。現在又急著捉拿重犯,怕他們將事情鬧大,所以什麽文書?沒有的!先抓到人再說。
他也不喜歡祝纓與丁校尉,常校尉手下的兵,也有一些與丁校尉的手下是同鄉。因為豐堡嘩變的事情,消息靈通的人漸漸傳了一點出來,原來他們嫌棄的鳥不拉屎的福祿縣,居然有錢可以拿!常校尉手下的兵聽了,雖不嘩變,心裏也懶洋洋的,做事不免懈怠,叫這幾個重犯給跑了!
帶著成見來的,常校尉言語中不就免帶出來了一點。他也嫌棄祝纓雖然有眼無珠,還孝敬丁校尉?什麽破官兒?也是個沒骨頭的!
丁校尉在福祿縣的地盤上,也不怵“老上司”,雖不至於翻臉,但思及自己也是一縣的校尉了,剛才好心說要幫忙還要被常校尉陰陽怪氣,也就擺出公事公辦的樣子來。
氣氛一時有些僵。
常校尉身後閃出一個機靈的親兵,笑嘻嘻地對丁校尉說:“校尉,眼下是不是先拿下犯人再說旁的呀?”
話是在理的,就是怕當官兒的鬥氣。常校尉已是失職,是必得抓緊拿人的。就怕這地方官不做人,福祿縣的習慣是——隻要我不承認不上報,我這裏就沒有凶案發生,我這裏就還是太平福地。
他們真怕祝纓也是這樣的人。
丁校尉道:“縣裏的命案,歸大人管的。”
他說了一句大實話,又說:“校尉,這群流人是什麽來曆?”
親兵笑道:“都是手上有人命的主兒。”
祝纓道:“殺人越貨不判死刑?”
親兵道:“您老是個明白人,隻要有錢,買命還是行的。”無非是把死刑判個流放三千裏的,差別不是特別的大。譬如把個謀殺變成個誤殺,或者失手。又譬如,一群匪類,頭目是張三,必死,就將嘍囉李四寫成匪首,張三寫成嘍囉,除了二人的名字換一換,其實事跡統統不變。李四判死刑,張三判流放。地方上如果查得不仔細,就將這樣的案卷交到大理寺,大理寺不實地查一查,也會批準了地方的判決。而大理寺不可能將每一樁案子都實地複核。
親兵笑道:“是他們自己吹噓的,小人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過呢,毛六倒不是這樣的,他是跟著械鬥。”
又是械鬥群架。
畢竟是自己的老上司,丁校尉的膽氣還是沒有祝纓壯的,他低聲對祝纓道:“祝大人,還是先將犯人拿了,再理會這些吧。不然,他們又要接著禍害百姓了。”
祝纓對常校尉道:“校尉,我正巧在追蹤這個王大虎,同去?”
常校尉掩飾著咳嗽兩聲,心道:你等著,拿到了人犯咱們再理論!哼!拿人犯還得看我們的!
他說:“好,請!”
……
祝纓從隨身攜帶的筆袋裏拿出筆,匆匆寫了幾行字,折了,封到一支小竹筒裏,對丁校尉道:“校尉,派個人送到縣衙,給關丞。”
丁校尉道:“好!”
一個士卒拿了小竹筒,從村裏又找了頭驢,一騎絕塵去找關丞了。
這一邊,常校尉問道:“不知凶犯王大虎逃向何方了?”
祝纓道:“跟我來吧。”
她走在前麵,趙蘇、小吳等人跟在她後麵,常、丁還在更後,常校尉騎馬,祝纓要遁跡找路走得略慢,常校尉漸漸不耐煩道:“這樣要到什麽時候?既然知道方向了,隻管一路遇到村子就問,沒有就去下一個,他們已經殺紅了眼,不會漏過經過的村子的。”
小吳心道:還不是因為你沒看好犯人?我們縣的犯人就老老實實的!
祝纓看了常校尉一眼,沒說話,常校尉被她這平平無奇的一眼看得一陣不舒服,更討厭這個嘴上無毛的狗屁縣令了。
好在驢蹄印還比較明顯,這頭驢不是肉驢,它打了掌,右後蹄上有個豁口,隻要看準了走得倒是快。
一路上,也有已經收割完的稻田,也有還沒收割的。祝纓道:“留神,別踩著了莊稼。”
常校尉道:“知道。”他手下的人卻有故意去踩倒幾株稻子的,看得丁校尉一陣皺眉。丁校尉的軍紀未必有多麽的好,但是跟福祿縣總有點香火情。哪怕平常自己路過時也會手賤、腳賤作踐一點,看著常校尉的兵這麽幹他就不高興了。
他大聲地咳嗽,引來眾人的目光,又故意看向那幾個踩進稻田裏的兵。將常校尉氣得抽了這幾人幾鞭子才罷。
走了小半天,驢蹄印進了一個村子,祝纓等人入村。村子裏的青壯也去收稻子了,隻有老弱病殘在,看在這一大隊人,都嚇了一大跳!
這村子裏有個老農,是祝纓曾請進縣城裏種莊稼的,現在雖沒再用他,仍是記得這個人。老農被兵嚇著的,見到祝纓到來也不害怕了,樂嗬嗬地上前迎接:“大人!”
祝纓問道:“你怎麽在村裏不去田裏呀?”
“老嘍!回來拿個飯。”
祝纓問道:“村裏有外人來了。”
“大人怎麽知道的?”
“騎驢來的?”
老農眼睛左右瞄著,低頭拿草鞋搓了搓地,道:“是是,在吃飯哩!”
祝纓問道:“驢怎麽了?”
老農仰起臉,無奈地笑笑:“什麽都瞞不過大人呢,他說了,殺雞、做好米飯,給他吃個飽,再裝兩籃酒肉,驢就送我了。”
小吳倒抽了一口涼氣,祝纓道:“他在哪裏?”
老農小心地問:“大人,怎麽了?”他又看看這些官軍,“那不是個好人?”
“他手上的人命比你家的人口都多!”常校尉不耐煩地說,“人在哪裏?帶路!”
老農慌得要命,趕緊在前麵引路。祝纓道:“不要驚動村裏人!”
哪能不驚動呢?一則常校尉急著抓人,他恨極了王大虎等人,動靜就大,二則村童裏頑皮的也不少,笑著、拍著手,呼朋喚友“看官軍騎大馬來了”!
祝纓道:“不好!快!”
老農一路小跑,還是慢了一步,他家門前的土場上,那個許諾要給他驢子的壯漢正左手按著他的老伴,右手持一把菜刀架在他老伴的脖子上!
圍觀的孩子們都嚇呆了,有小童開始尖叫。祝纓道:“噤聲!家裏大人呢?把孩子帶走!”
丁校尉就不客氣了,一巴掌一個,揀叫得最大聲的孩子一人後腦勺掄了一巴掌:“再叫!山上獠人下來把你抓了吃了!”
祝纓:……
趙蘇:……
丁校尉還沒覺得,他說這話實在是順口。
祝纓心道,回去再同你算賬。揚聲問王大虎:“你在河西殺人了嗎?”
王大虎沒有將一個小白臉放在眼裏,嘿嘿一笑:“該問殺了幾個。”
“幾個?”
王大虎道:“好兒子,真乖!叫你問什麽就問什麽!你爹我告訴你!連你叔叔一起幹的,我們沒數!哈哈哈哈!”
丁校尉臉上一黑,決定動手,再看祝纓,那不能叫她一個文謅的縣令看這麽血腥的場麵。一擺手,左右各上兩個士卒,將祝纓擋了個嚴嚴實實。
常校尉輕蔑地往這場鬧劇裏投了一眼,道:“圍!”他的手下比丁校尉的手下更精幹一些,都是健卒,行動間卻更顯彪悍。他們中先出八人抽刀對著王大虎,又有八人張弓搭箭,從持刀八人的空隙裏瞄將王大虎。
常校尉喝道:“王大虎,還不束手就擒!”
王大虎嘿嘿一笑,挾持著老婦往後退,背抵在土牆上:“別過來!過來我就殺了她!”
柴刀貼著皮膚,老婦人也不敢動,小聲地說:“這位官人,看我為你做飯份上……”
王大虎不與她廢話,將柴刀又壓緊了一點,老婦人嚇得再也不敢說話。
祝纓輕歎一聲,往後退了幾步,閃到一所房子的後麵,常校尉餘光瞥到了,心中又是輕蔑一聲。
趙蘇等人也跟著退,趙蘇低聲道:“義父,就由著他們這樣?我怕他不管這老婦人的性命,亂箭齊發,賊人死了,老婦人死活自是無人管的。”
祝纓抬手摘下了筆袋交給他,趙蘇道:“義父?”
祝纓又陸續摘下了身上的一些掛件,將一柄尺長短刀抽出銜在口中,提起長刀,不等趙蘇再說話,已輕盈地繞過這座房子。
她繞了一個大圈兒,繞到老農房子後麵,縱身一躍跳上房頂,草房的頂不像瓦房,走起來更要小心,還要防著把房子給踩塌了。她從房頂輕輕地躍到了矮牆上,她雙膝微彎,穩穩地站在了牆頭上。
王大虎忽然覺得對麵士卒的眼神仿佛看到了什麽令人驚駭的東西!
他有點得意,仍是不對勁!這是一種直覺,刀頭舔血的直覺,這種直覺救過他許多次。
未及細想,他挾持老婦往一旁移動,無論如何,先移開再說!
說時遲,那時快,一柄狹長的刀狠狠地劃過他持刀的右腕,快、準、狠,堪堪劃斷他的手筋!
王大虎吃痛,一聲長嚎!猛地回頭,看到祝纓麵無表情的一張臉。
祝纓眼睛看著常校尉,又一刀劈在了王大虎的背上,創可見骨。
王大虎反射性地一抖左臂,老婦人呼吸順暢了一點,扒著他的左臂便要往外跑!
王大虎察覺到了,他轉過臉來左手一伸,重又準確地攫住了老婦人的脖子。他的臉對著常校尉等人,笑得十分猙獰。
祝纓從矮牆上伸出一隻手,狠狠地抓向王大虎的發髻,用力一拽的同時躍下了牆頭。她順手將長刀插到地上,取手中短刀架在了王大虎的頸中!
“放人。”她說。
王大虎左手發力,老婦人開始翻白眼,喉頭作響,對麵一陣驚呼。
祝纓手中的短刀自王大虎的頸中劃過,自左而右,深深的一道,切開了他的喉管,像在他的脖子上又開了一張嘴。
起初,血流得不如預期得多,因為沒有傷到左邊的動脈,直到收刀時切破了右側的大動脈,鮮血噴湧而出。祝纓提著他的發髻,像是給一隻雞在放血,她的眼睛還在看著常校尉。
從站到矮牆上到王大虎的身軀重重墜地,不過數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