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殺生
趙蘇和顧同亦可謂遇見祝纓之後命運發生了些改變,他們二人對祝纓這個說法倒也覺得貼切。至於王小娘子,她的遭遇可憐,趙蘇和顧同想了一想,毆傷就毆傷吧,也算自家遠房親戚,誰沒事兒想把她逼上絕路呢?
兩人都說:“是。”準備告辭去休息。無論對王小娘子有多少同情,他們都是要抓住婁七並且將他正法的。那個思城縣的什麽常校尉,是別想拿到人的。
顧同想:是我們縣的犯人,怎麽能交給你?就在我們縣判個死刑斬了算了!
趙蘇想:當場格殺算了。
兩人立誌接下來的行動中都要好好表現,追蹤的本事比不上祝纓,出力的時候還是有機會的。
兩人拱手要開口,冷不丁瞥到了小江,隻見這個麵容姣好的女子神色間有些飄**,他們又看看祝纓,這位依舊是一副平靜的樣子,他們都有點猜不到。
小江察覺到了年輕男子的目光,她抿了抿唇,道:“大人,借筆紙一用。”
祝纓指了指桌子:“你自取就是了。要做什麽?”
趙蘇和顧同都放慢了辭出的動作,想看看她要幹嘛。
小江道:“給那小娘子寫兩張方子。”
這有啥好寫的?趙蘇和顧同眼中都有疑惑,顧同更自來熟些,道:“江娘子,她家會請大夫給她開補藥的。”
小江邊研墨邊歎氣:“我寫的不是那個。我寫的,她最好用不上。”
她左手的五個指尖用力地按住了紙箋,右手好像握著千斤重的一塊生鐵,一筆一筆不像在寫字倒像在刻石頭。她慢慢寫完了一張紙,扯到一邊晾著,又寫下一張,這一張寫得比上一張稍稍地快了一點。
兩張紙都寫完了,她一手拿著一張字紙先後交給祝纓,道:“我獨個兒去他們家未必肯見我這個生人的,昨天的事兒,要是來得及就照著這一張方子。要是來不及了,就抓這一張方子。”
祝纓見她雖然克製,依舊神色有異,口氣也與平時稍有些不同,一手拿了一張,先看左手那張,上麵寫了幾段。第一段是“紫茄湯花方”,要紫茄花焙幹磨粉加黃酒。第二段是“油菜籽湯”油菜籽、白芍、生地、當歸、川芎一同煎服。第三段是“柿蒂湯”,柿蒂要帶柄,也是焙幹磨粉,黃酒衝服。第四段是“五味子湯”,五味子、三棱、文術、歸尾、葶藶各等分,人參少許。
另一張也是寫了幾段,有“牛膝湯”等。祝纓第一眼看到有一些活血化淤的藥如麝香、藏紅花一類還不太覺得,及看到這一張的後半頁還有些有毒性的藥材如夾竹桃。
祝纓心道:小江與王小娘子往日無冤近日無仇的,應該不是想要下毒害她。這又是……
顧同和趙蘇見她沒動,索性站住不走了。
祝纓略一想才明白,對小江道:“你想得很周到。”
小江勉強笑笑:“有什麽周到的?第二張能不用就不用,對身子沒好處。早些送給她,能趕上第一張就緊著第一張用吧。”
祝纓道:“你同我來。你們兩個傻站著做甚?還不去歇息?”
她自己則是帶著小江,對守在外麵聽使的王家仆人說:“前麵引路,我要見王翁和他娘子。”仆人還沒睡,慌忙點起了燈籠,也不敢問緣由,隻會說:“大人這邊請,留神腳下。”
仆人在前麵走著,祝纓和小江在後麵,落後小吳等人也追了出來要跟隨,祝纓道:“有些話還要問他們,不用你們,你們跟了去又嚇著人不會說實話了。小江跟著就行了。”
小吳等人隻得站住了,趙蘇和顧同也不好意思跟到人家後宅裏去。小江落後祝纓半步,沉默地走著,祝纓順手將兩張紙折成了兩個小小的長方形都交還給了她,說:“還是你對她說得好。”
仆人叩響了二門,裏麵問:“誰?”
仆人道:“我!王五,伺候縣令大人的,大人有話要對咱們家郎君和娘子講。”
裏麵將門拉開一道縫兒,就著燈籠一看,趕緊將門大大地打開:“大人!”
祝纓道:“不用驚動別人,有話要問王翁夫婦。帶路。”
王翁夫婦不知發生了什麽事,他倆這兩天遇到的事兒太多,正在說著私房話,也都還沒睡。二人急忙出來迎接,祝纓道:“小江。”
小江捏著兩個小小的方塊兒,上前對王翁的妻子一禮:“大娘子,借一步說話。”
王翁的妻子看看這個、看看那個,王翁點了點頭,她才說:“鄉下地方外麵蚊蟲多,娘子跟我來。”
兩人往一邊廂房裏點了燈,開始說話,王翁拱手上前:“大人,不知……”
祝纓朝他擺了擺手,王翁住了口,祝纓將手背在身後,兩人站了一會兒,秋天竟真有蚊子想來叮人,祝纓眼看著一隻蚊子飛到自己的麵前,突然伸手將蚊子給抓住了。
王翁心道:大人總不能是到我麵前抓蚊子玩兒的吧?
祝纓心道:這破蚊子還真多!
又一陣兒,王翁的妻子與小江一前一後出了廂房,兩人手裏都沒有東西,王翁用眼神詢問妻子。他的妻子先不理他,往祝纓麵前拜了三拜,又拜了小江一拜,道:“大恩大德。”
祝纓點點頭,轉身離開了,小江緊隨其後。
兩人出了二門回客房,路上,小江低聲道:“我、我不是故意心狠想殺生,有多少人,恨不得自己的親娘當年有這樣的一碗湯。”
“哦。”
再走幾步,顧同和趙蘇都還沒回房,跟小吳等人站半道上等著呢,祝纓道:“問完了,明天一早王翁也會找兩個幾導,拿人的時候有個當地人帶路會好些。”
她一擺手,所有人都陸續回了自己的房間裏休息去了。小江的房門前,小黑丫頭正踮著腳尖張望著,看到她,小黑丫頭綻出笑容來:“娘子!你回來啦?”
小江道:“在這兒幹嘛?喂蚊子麽?”
“我拿扇子了。”
主仆二人進了房裏,小江道:“你是不是想學怎麽查案的?”
“呃,嘿嘿。”
“我記得你說過,”小江道,“趕明兒再遇上案子,你靠我緊一點兒,我往前站站,你也跟著那些衙役們一起聽聽,我瞧著大人的意思,是想開導他們的,他不藏私,你跟著偷聽一點兒。能聽出點兒門道來了,再說。聽不出來了就死心,給我打下手。”
“我兩樣都學!”
“你先把字兒認全吧!”小江說。
……
祝纓好好睡了一晚,神清氣爽,第二天一早又精神十足地爬了起來。隨行的人裏也有睡得好的,比如趙蘇,也有睡得不好的,比如小江。
祝纓一起身,所有人都集合了起來。
王翁又仔細招待了這些人,早飯也有肉食。丁校尉一通猛吃,吃完一抹嘴,嫌顧同和趙蘇吃得慢,再看祝纓,人家已經漱完了口、擦完了嘴了。
竟然比自己吃得還快!丁校尉有點不服氣。
祝纓等大家都吃完了,將沒有驢馬代步的人都留在了王翁家,自己與騎馬的人前去搜拿人犯。小江答允了小黑丫頭要幫她偷師,見此情況伸手攔了一下小黑丫頭,道:“現在不是時候。”
祝纓卻回過頭來,問:“你們兩個能騎馬麽?”
考慮到婁七這人剛才犯的案子,他不止殺人可能還會侮辱婦女,祝纓打算帶上小江。萬一有意外,詢問的時候小江更頂用一些。
小江道:“行的!”
小黑丫頭幫腔:“趕車都會的,騎馬當然也不在話下。”
王翁給他們配了兩個向導,又尋了匹馬給小江,小江和小黑丫頭兩人共剩一騎,一同隨著祝纓追蹤。
王翁之前故意隱瞞了一點線索,現在讓向導陪同祝纓等去搜尋,倒省了祝纓一些事情。祝纓時不時地下馬看一看,這婁七從王宅逃走時是步行,但是他又不大走尋常路。一般人逃跑,無論是大路小路都要走個路。他有時候偏偏會走個田埂之類。
收割水稻的時候,狹窄的田埂無數人踩過,甚至會將一部分田埂踩塌掉。蹤跡難尋。
祝纓隻好擴大了範圍搜一搜,看到足跡再走。
漸漸搜到了下一個村子,這個村子沒有王翁這樣的大戶,裏正與普通富戶雖然忙著秋收,陪著笑的臉上仍然透著點急於秋收的焦慮,態度還是很正常的。祝纓道:“忙你們的。”
裏正哪裏敢扔下她不管?仍是鞍前馬後,跟著祝纓到了一處穀倉。
裏正道:“大人要看穀子?這是今年的新穀,才入倉的,那邊,那是還沒封門的。”他指著另一處倉庫,那裏有人在往裏麵運穀子。祝纓看的這一個,他說已裝滿了,就封起來了。
祝纓對丁校尉點點頭,丁校尉做了個手勢,他的手下裏有人爬上了相鄰的穀倉,居高臨下張弓搭箭。祝纓問裏正:“村裏這兩天發生過什麽奇怪的事麽?丟沒丟過東西?”
裏正道:“那倒沒有。”
祝纓道:“你這穀倉不錯。”裏正有點得意地說:“馬上就要交糧了,不如打糧食的時候就叫他們將今年要交的都收集了,一總放到村裏的倉裏。要繳的時候拉到縣裏去,省得到時候再挨家挨戶的收。多虧了大人,咱們才能過上這樣的日子。以往可不敢想,有不想交的,也有實在交不上來的,看著也不忍心收他的……”
祝纓慢慢聽著,心道:倒不如在每個村裏都設一個小糧倉,豐年存些糧食,收成不好了或誰家遇了災可以救濟了,也免得家破人亡。譬如河西那戶房子被燒了的人家,如果村裏有點存量……
趙蘇、顧同看丁校尉等人動人,也都躍躍欲試,他們小聲地詢問祝纓:“是在這裏麵了嗎?能進嗎?”
祝纓道:“小心一點,他應該有凶器。”估計得是菜刀。
命人拿梯子,將穀倉的透氣窗先給釘死了,再讓打開穀倉的大門!
衙役用力將門板踹開,門板轉了個半圓重重地拍在了牆上!裏麵是穀子!眾人小心地往前搜去,一個黑影從穀倉裏躥了出來!
婁七!
婁七跑得很快,饒是衙役們與官軍有心理準備了,還是被他驚了一下,沒能第一時間動手。婁七跑的方位很刁鑽,他試圖從兩隊人中間的縫隙裏穿過。隻要他能跑得足夠快,就能跳進附近的一條小河裏。
兩邊穀倉頂上,官軍也放箭將他幾麵退路堵死。因為怕誤傷了下麵的衙役,婁七跑近衙役的時候,官軍反而不射了。都預備著萬一婁七走脫了,再亂箭給它射死。
此時,趙蘇張弓搭箭,一箭射到婁七的左肩上,趙蘇不慌不忙,再射一箭,這下正中他臀上,婁七腳步開始踉蹌,趙蘇又一箭射到他腿上。
顧同扼腕:“你這手行啊!學裏也不見你特別出彩呢!”
趙蘇矜持地笑笑,縣學都是花胡哨,樣子貨,射個靶子就當是武藝高強了,他打小射得更多的是活靶。
衙役們一擁而上,四個彪形大漢飛身撲上!兩個人搶到了他的兩側,一人扯住他的一條胳膊往後一別一壓!一個人一腳踩在了他的腰上揪起了他的頭發往後一拽,讓他仰麵向天。
最後一人抽出樸刀來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祝纓踱了過去:“婁七?”
“什、什麽?”這個麵目普通的男人一臉的茫然,帶著哭腔道,“饒、饒命啊!大人,小人收穀子太累,在裏頭睡了一覺。”
衙差們也吃了一驚,以為抓錯了人,他們手裏的這個人看起來是一點也不窮凶極惡的,就是一個非常常見的普通的男子。他們甚至想現在就拿出畫像來確認一下!
祝纓喝道:“按住了他!”衙役們手上忙又加重了一點。
祝纓對裏正招了招手,裏正小跑著上來,他也很驚穎,好好的穀倉裏怎麽來的生人?他仔細一辨認,道:“這不是我們村的人!”
顧同喝道:“婁七!你還裝?!!!老師,您看他手上!”
拽著婁七胳膊的衙役微微動了動手,將他的手腕更往外扯開了一點。
婁七的腕子上一枚已變了形的金鐲子,鐲子圈口略細是個女式的鐲子,往他的粗胳膊上一套,幾乎要套不下。這鐲子顧同不確定是不是王小娘子的,以顧同的眼光來看,得是個縣裏富戶才能戴得起的樣子,上頭還嵌著珍珠哩!
婁七的不哭了,一張平平無奇的臉上露出一種麻木的凶惡,沒想到有人會搜到穀倉。新穀入庫,已經裝滿了的倉庫近期都不會有人再進來仔細看的。
現在被叫破了,他也不怕,不過是抓起來問罪。從審到判,有的時候機會越獄出逃。
祝纓問道:“你就是婁七?”
“是你婁七爺爺!”
無論衙役、官兵都露出氣憤的神色,祝纓嗤笑一聲,問道:“河西村的火是你放的?”
“當然。”
祝纓指著他手腕上的金鐲,道:“這個也是偷的了?”
婁七笑得猥瑣而瘮人,司法佐大喝一聲:“王家大院的案子是不是你犯的?!說!”
“那小娘們兒,滋味不錯。”婁七笑著,看向祝纓身側的小江,將舌頭伸得很長,靈活而快速地將上下唇舔了一周,發出咋嘖聲響。
祝纓皺皺眉,而手將司法佐的佩刀抽了出來,將刀尖捅他的嘴裏,一拉一旋!
婁七發出淒厲的悶哼!
祝纓將刀柄遞給司法佐,道:“帶人搜穀倉去!”
裏正慌忙道:“小人叫人來幫忙,就回來,就回來!”他跑得飛快,一氣找了好幾個人:“快!跟我走!好容易收成還行,叫這群鬼一陣兒亂翻,豈不糟蹋糧食?”
村民們聽了也有點著急,都跟著跑了過來。
有村民幹活,衙役們也沒閑著,他們也搜一搜,村民們看衙役們沒有胡亂潑灑糧食,漸漸放下心來。
忽然,一個村民大叫:“這是什麽東西?!!!”
又一個村民說:“我這兒也有!”
他們一套翻,後一個村民那兒翻出一個籃子,裏麵是些還沒吃完的食物。旁邊另一個後生說:“這不我家的籃子麽?才說少了飯,還道已經送到地裏去了,竟是被他偷了嗎?”
第一個村民已經在罵了:“天打五雷轟的畜牲!他不得好死!”
衙役們圍了上來,問道:“怎麽了?”
“畜牲在穀倉裏大解,我摸了一手!”
普通一個村民也不知道該搜什麽,隻是覺得地上突然出現的一堆沒歸攏的穀子有些乍眼,伸腳撥了兩下,軟乎乎的像爛泥,蹲下拿手摸了摸,居然是糞便!
衙役們也生氣了:“真不是個東西!!!”
村民們趕緊將周圍的穀子撥開,將好穀子又查了一遍,往外取簸箕清理穢物,還有人跑去向裏正告狀,說著說著,狠啐了婁七一口,裏正氣得要打婁七。
衙役們要攔,裏正恨恨收手,心裏又苦又氣:“這下可得重新翻倒一遍了,糟蹋多少糧食!”
婁七一嘴的血,疼得臉也抽搐了,他的舌頭隻有一半連著舌根,祝纓下刀向來是要見血的。她對衙役使了個眼色,衙役鬆開了手,婁七又要跑。祝纓又對裏正道:“去,把賊拿了。”
裏正兩眼放光,還沒動手拿掃帚簸箕的村民回來了,就手劈頭蓋臉就打了下去,村民們跑了出來,見祝纓也不阻止,都上來圍毆婁七。
祝纓看了兩眼,對司法佐道:“一會兒這個遊街。再巡諭各村,還有一個毛六也跑了,凡有生人,都留意著。記著,是生人,我不管是好人還是壞人,隻要生人,我都要他們留意上報。”
“是。大、大人……”
“嗯?”
“快、快,快打死了。”
祝纓笑笑,道:“停手。”
衙役們這才上前阻止了村民,隻見婁七已是滿臉血了,祝纓道:“好了,咱們走。”一行人押著婁七帶回了王翁家。
王翁家的向導快跑幾步去報信,王翁帶著兒子出迎:“大人!”
“是他嗎?”
王家父子見婁七的慘狀先嚇了一跳,仔細一看登時氣怒:“就是這個禽獸!”他們就要取刀來殺婁七。
祝纓道:“是他就行了。不許動私刑。”
婁七喉中“嗬嗬”作響,丁校尉這一趟沒能幹上最出彩的,心中正不快,聽得覺得心裏發毛,抬起拳頭一陣暴打:“你還裝象!”
祝纓道:“行了,別打了,怪沒趣的。”
丁校尉一想,確實沒趣兒,收了拳頭走開了幾步,隻見祝纓緩緩抽出長刀,下一瞬,白光閃過,仿佛一道細小的閃電劈到了婁七頸側。
司法佐和王翁被濺了一身的血。
祝纓拿刀鞘捅一捅司法佐,司法佐跳了起來!祝纓道:“拖著屍首,遊街去。”她看了看自己的刀,小吳知機,找王翁討水洗刀。
王翁大口地喘了幾口氣,道:“多謝大人除去此害。”
“哦,逃犯拒捕,應該的。”
祝纓洗了刀,又洗了手,不顧王翁的挽留也沒再問王翁家的事情,帶著人重回婁七與毛六分開的岔路,再去追蹤毛六。
……
毛六比王大虎、婁七都好抓,連祝纓也沒有想到毛六的落網是這麽的容易。
福祿縣鄰近大山,縣內也有些小山小丘,又常有些溝溝坎坎。離村不遠就能看到些野雞之類,也有些野物四下躥著。村裏的機靈人會下點獵套挖個陷阱之類,抓到野味倒能賣幾個錢。
毛六這條路沒有挑好,他逃跑後沒有留意,一腳踩空落進陷阱裏,將腿也折了。正值秋收的時候,誰也沒心思檢查這陷阱,他掉下去之後因受了傷爬不上來,祝纓找到他的時候他已三天沒吃東西了。
祝纓從上麵垂下一根繩子,他拽著繩子往上爬。爬上來之後便說:“大恩大德,結草銜環。”
顧同拿著畫像和眼前人一對:“毛六!”
毛六也與婁七一般,也不想承認,祝纓踢了踢地上的一個東西,道:“這個也帶走。”這是一柄鋼叉,河西村丟的幾樣東西裏就有這一樣。
衙役們如得了法寶,將一根鐵鏈套到了毛六的脖子上,再抬手劈頭蓋臉一頓好打:“你這賊!這是哪裏來的?”
毛六道:“我揀的。”
祝纓道:“王大虎、婁七已然伏法了。”
毛六臉上的表情告訴了所有人,他就是毛六。
丁校尉樂了:“得來全不費功夫!祝大人,恭喜恭喜!”
祝纓道:“這些日子辛苦丁兄了。”
“不辛苦不辛苦,應該的!保一方平安,也是我等職責所在嘛!”
兩人客套一回,衙役們又看他已不能行走,再要騰一頭驢給他坐上。祝纓也沒有反對,隻是說:“去河西。”
毛六臉色一變,不顧腿傷掙紮著要跑,跌下了驢來疼得一陣抽搐,卻又堅持裝死。祝纓道:“捆了帶走。”
衙役們氣他不老實,拿麻繩將他捆成了個攢蹄模樣,一根大粗杠子從中穿過,像抬死豬一樣抬著。此地離河西村已頗近了。祝纓等人回到河西村,這裏稻穀已收得差不多了,村裏辦白事的人家正在撤幡——天氣仍熱,他們已將人下葬了。
看到祝纓又回來,河西村的裏正隻得又出來迎接。祝纓用馬鞍指著毛六道:“認一下吧,有沒有他。”
王大虎、婁七的屍首都拿去遊街了,最後的終點是縣城。毛六是個活物,正可帶過來告慰亡者。
衙役們將大粗杠子一抽,毛六落到了地上。裏正叫來人,年輕後生背著個拄杖老者跑得飛快,全村人都圍了上來。老人道:“有他!是他害的小童,還有兩個!”掄起拐杖就要打。
衙役們假意阻攔,村民一捅而上將毛六打死。
祝纓道:“行了。帶回去吧!啊!對了,忙完了到縣城來看景兒。”
裏正不明白祝纓這話是什麽意思,不過凶犯都抓了,縣令大人確實是個心係百姓的好官!裏正道:“收得差不多了,這就上城去。”
祝纓道:“不急,先將村裏安頓好。”
這才帶著毛六的屍首回縣衙去。
……——
從河西村到縣城,快馬當天能到,拖著個屍體就要慢一點,祝纓索性算了兩天的量,中間遇到村鎮就架起屍首去遊一番。
第二天,她回到了縣城。
城門前的空地上已搭了一座三尺高的土台,上麵樹起了三根高高的粗木樁,一個用鐵鉤勾起了王大虎,另一個勾起了婁七,算上帶回來的毛六,三根木樁正好滿了!
關丞慌得要命,帶著人出來迎接祝纓。他的身後是顧翁等幾個鄉紳,許多鄉紳回鄉督促秋收了,隻有顧翁等田產在附近的還住在縣城裏。
關丞見麵先說:“大人辛苦!”
祝纓道:“吊上吧。”
然後問關丞:“縣裏一切可還好?”
關丞忙道:“好好,都很好,公文也發出去了。想來回函也在路上了。這……三個都……”
“啊!為防他們再作惡,就地格殺了。你來得正好,正有事要你做呢。”
關丞小跑著跟在祝纓身後:“大人請吩咐。”
祝纓道:“幾件事。第一,宣諭全縣,歹人已然伏誅,讓大家安心秋收。第二,該開始收稅了……”
她說了幾件事,先是關於秋收之類正常該幹的事,接下來就特別提到了受到三個逃犯侵擾的村子,那裏的秋收肯定受到了影響,報稅的時候如果有困難,先不要急著催繳,把情況報給她,她再來做決定。
關丞道:“是。”
他現在老實得很,身後的顧翁等人也是一樣。
祝纓又說:“再要宣諭全縣,這戶籍還得再理上一理,像這樣有賊人出沒的時候,反應還是太慢了。鄉、村、裏保消息都得暢通,無論上情下達都不能有阻滯。”
“是。”
“再有,要出個告示,警示全縣!”
他們一麵說一麵往城裏走,城裏的百姓也不怕她,都笑著迎她。祝纓騎在馬上也頻頻向四下點頭。
回到縣衙,她不忙別的,先起草一份告示。內容乃是針對流放犯以及流躥犯的,第一部 分寫明了,朝廷的製度,到了流放地之後要服役,但是三千裏的流放犯,服役三年之後就可以爭取在當地正常的生活了。即,像差不多的普通人一樣定居下來,入籍,完糧納稅,從此變成當地人。雖然他們犯了錯,但是還是有改過的機會的,讓流放犯們“不要自誤”。
第二部 分才是寫,福祿縣是個有法製的地方,絕不允許各地重犯過來犯事,必須遵守法紀,否則“嚴懲不貸”。
她這告示寫得很清楚,第一部 分占了五分之四的篇幅,詳細寫了朝廷的法令規定。第二部分隻是簡單一提。
關丞接了之後,道:“小人這就將這發抄張貼!再向全縣張帖宣講!”
祝纓道:“去吧。王大虎三犯的往來公文我來應付。”
她還得寫個匯報給京城呢,這是重犯,抓著了得判個死刑,但是現在人死了,得有個說法。現在案犯伏法了,她就得把前因後果都寫明了,她也不打算為常校尉隱瞞,常校尉就自求多福吧。
此外還得再補一個結案通報給南府和州裏,告訴他們凶犯伏法,大家可以先放心了,不要耽誤了秋收。同時再告一狀,說明她這兒的秋收也被耽誤了一點,她正在“勉力補救”。
諸如此類,她早就幹得十分順手了。
心裏又盤算了種麥,以及要與蘇鳴鸞、阿蘇洞主再協商一下山上種麥的事宜。她打算教她們,同時向朝廷說明一件事:瑛族人不是瞎子,看到山下推廣了麥子,他們難道不好奇?不會模仿?
這事兒是攔不住的,不如就趁此機會做個人情宣揚一下王化。
打著腹稿,祝纓對顧翁道:“顧同好好的,不必擔心。”
顧翁老老實實地說:“在大人手裏,小老兒是放一萬個心的。”
祝纓看看他,又看看旁幾個鄉紳,心道:這恭敬來得有點奇怪。她對顧同道:“好好陪陪你阿翁,別叫他再擔心了。”順勢讓大家都散了。
趙蘇等人也散了去,祝纓叫住了他,道:“你的行李才收拾了一半吧?鳴鸞下山的日子也被秋收打亂了,這個月索性不幹別的了。著緊些,我給你收拾行裝,收完秋糧你就得動身了。”
“是。”
祝纓這才派小吳:“你出去打聽打聽,今天的人都有點怪。”
小吳奇怪地問:“哪、哪裏怪了?小的沒發現呀。”
“看我的眼神有點兒怪,去打聽。”
小吳摸不著頭腦,出去打聽了好幾天才有了眉目——比起仔仔細細地寫明“流放犯的待遇以及以後可以有的生活,如何回歸正常”那一長串,百姓們更津津樂道的是那句“是龍,給我盤著,是虎,給我臥著。”
祝纓讓高閃等人懸屍示眾,本意是安撫百姓、震懾賊人,使賊人害怕進而不在福祿縣犯案。
不想屍體吸引眼珠,高閃等人一番口沫橫飛的描述又更讓人像聽了一篇劍俠的傳奇故事。百姓平日也沒什麽娛樂,秋收累個半死,聽個故事實在提神。
暢快極了。
顧翁等人於痛快的故事之外又有了一點額外的體悟,越發的老實配合了。
祝纓此時已發完了文書,又收到了第一批文書的回函,南府與魯刺史那裏都說知道了,讓她有了眉目接著匯報,案子如果遇到了難處趕緊開口,別鬧出大事來不好收場還要耽誤秋收。思城縣令來函致歉,並且表示會與常校尉好好溝通的。
她現在正等著各地方的第二封回函。
小吳回來之後一套講,祝纓道:“原來是這樣?”
小吳道:“大人,您就是脾氣太好了,但凡稍微露一點兒本來,就夠他們開眼的了!”
祝纓道:“哪有這麽容易的?我是來種地掙錢的,又不是來殺人的。”
小吳一噎,心道:大人真是太慈善了!
童波拿了邸報過來:“大人,今天的邸報。吳頭兒,你幹嘛呢?傻了?”
小吳笑罵:“滾蛋!”
祝纓掃了一眼邸報,道:“你去把小江叫來。”
小吳自己“滾”了:“是。”
祝纓又吩咐童波:“去將司法佐等人也請來,都到前院集合。”
“是。”
小江就在衙門裏,來得很快,祝纓將邸報往前一報:“看看吧。”
小江遲疑地看了一眼,祝纓點了點其中兩行字,她才找到要看的內容——大理寺設了女仵作一職,並且建議各州、府有條件的都設一名女仵作。
“這……這是什麽意思?”
祝纓道:“以後幹你這一行的人會很多,不在縣裏,你還可以去府裏、州裏。”
小江想說,那些地方人家有門路呢,不過轉念一想,那又如何?
她說:“這一定是大人的主意!”
“我現在可管不著大理寺了。”
小江笑笑,心道:我才不信呢。
祝纓道:“你想栽培小丫?”
小江試探地問:“您答應嗎?”
祝纓道:“我答不答應你不都幹了嗎?硬帶著她往前蹭呢。想聽就站直了身子認真聽,別縮頭縮腦跟做賊似的!”
“哎!”小江答得又脆又快。然後又問:“聽說要種麥子了,還要教授種植之法,要編歌嗎?”
祝纓道:“今年先不用,讓鄉紳們先種,看有沒有要調的地方。明年定了稿子再唱。”
“好!”小江道,“我去告訴小丫。”
“她大名是什麽?”
“沒名兒。”小江說,“賣來賣去的粗使丫頭,沒有大名。”
“姓什麽?起個吧。”
“姓也總是改來改去的。沒個準兒。”
“那就定了個,定下來了告訴我,記個名。”
小江認真地問:“您辦事一向有主意的,可這又是為了什麽?”
“女仵作有了,女監有了,女衙差也可以有,”祝纓說,“得有個名兒。”
“那我問她想叫什麽。”
小黑丫頭也不知道叫什麽好,倒是想跟小江一個姓,都托給了小江。又說:“我跟著娘子叫!娘子,你大名叫什麽?”
小江也沒給自己起大名兒,要不她叫大娘,小丫叫二娘?又不太像。她想了一下,道:“我想叫士。”
“啊?”
“哦,連著叫有點怪。”
最後索性又翻書,隨便指了個字,給自己取名叫“江騰”。小丫頭:“這也太不講究了,我不要這樣。”
“那要叫什麽?”
小丫也想不出來,悶悶地道:“不知道。我不要隨便叫個名字。”
“江舟吧。”
“粥?”
“就是船。”
“嗯,也行!”
倆人的名字就這麽定了下來。
小江匆忙去報告祝纓,祝纓順便將她們倆也加入到了旁聽的隊伍裏。告知他們,完糧入庫、麥種播下之後,都得跟著學查案!
司法佐等人滿心高興,能學到一半兒,不不,兩三分本事也夠使的了!
祝纓道:“且慢高興,差使要是辦不好,也是不能學的。”
衙役們道:“大人放心,今年的秋稅一定收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