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地震
阿蘇洞主的遺體被精心地裝飾過了,穿著他最華麗的衣服,佩帶著最貴重的飾物。他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裏,對外麵發生的事情一無所覺。
祝纓看著這個半熟不熟的人,心裏冒出一句話來:停屍不顧,束甲相攻。
祝纓坐在床邊的踏腳上,不再說話,也沒有什麽動作。項樂項安心潮澎湃,縱使在這盛放了逝者的屋子裏仍是久久不能平複。阿蘇夫人走到床前,在床邊坐下,低聲道:“他就這麽走了。”
祝纓聽阿蘇夫人絮絮地說著接下來家就要由兒女來當,也不知道將來會如何之類。
祝纓聽她說了許多,阿蘇夫人終於停下的時候,她說:“我答應過大哥,盡力保護他的兒女。”
阿蘇夫人道:“唉,什麽時候我也閉上了眼,就不用再管他們啦。”
祝纓道:“阿嫂可要拿定了主意,阿嫂要是來回改主意,寨子裏可就真要亂了。”
阿蘇夫人看著丈夫的遺容,慢慢地說:“早些將你大哥下葬我才能安心。”
祝纓道:“我也這麽想的。”
山上已有了寒意,遺體這麽放著也不是個辦法。早早地將老洞主埋葬,新洞主也才能盡早地開啟屬於她的旅程。
阿蘇夫人突然問道:“那接下來,你要怎麽對待這些兒女呢?”
祝纓仰頭看著她,阿蘇夫人的線條變得剛硬了起來,她緊緊地盯著祝纓,不肯放過祝纓臉上任何的一絲表情。祝纓臉上沒有什麽表情可以讓她盯住的,祝纓說:“還同與大哥說好的一樣。”
阿蘇夫人籲了口氣:“你還住原來那個屋子,行麽?”
祝纓道:“那很好。”
她和自己帶來的十二個人仍舊住在上次住的地方,就在阿蘇家的一處屋子裏,衙役們緊張而興奮,但都不敢再喧嘩。項樂項安的樣子比之前好了不少,項樂去接了阿蘇家奴隸端來的熱水,項安去鋪床。
蘇鳴鸞大步走了進來,她穿著洞主的華麗服飾,臉上也泛著興奮的神采。眼前的這個女子與剛才躺平的那個老者在祝纓的眼睛裏漸漸重疊為一,她又將這二者分了開來,說:“還順利麽?”
蘇鳴鸞提杖佩刀,來與祝纓對坐,道:“還好。我與哥哥們約定,我們是一家人絕不互相傷害。我待哥哥們的兒女如我的兒女一樣,他們也般我的兒女與他們的兒女一般。今天,多謝義父相助。”
她與祝纓說著官話,她的官話發音仍有一點古怪,祝纓看她的隨從裏有兩人是所謂伴讀,其中一個還是巫師家的年輕人。於是搖搖頭:“沒有我,你也能贏。我不過是趕上了。”
“實在棘手,我從沒想過要傷害哥哥,被阿渾一弄我就束手束腳了。多謝義父勸說了大哥,不然就很難收場了。”蘇鳴鸞有一肚子的心事想訴說,最終都化成了這些放到哪裏都不顯錯誤的話。
祝纓看著她的頭冠說:“今天是你做洞主的開始,以後還有許多事情要做呢。我從不擔心你坐不穩這個位子。”
蘇鳴鸞道:“阿媽想讓阿爸盡快下葬,我知道您在山下很忙,不能多做停留,但是還請能參加阿爸的葬禮。”
“當然。”祝纓說,“我還想與你的大哥談一談。”
蘇鳴鸞沒有直接拒絕,而是提起手杖說:“您看,這個,它在我手裏不在大哥手裏,它就擺在眼前,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一看到它就會想起來我得到的、大哥沒有得到的,這不是靠話能夠說明的。”
“就像刀砍在身上,再說不嚴重,誰疼誰知道。”
蘇鳴鸞道:“那義父是……”
“你看我這個人,我見你、與你商議事兒,卻總不再與你哥哥說話,有眼睛的人也都能看得到。大哥對我有過囑咐,他一走我就不理他兒子了,這不好。會讓人不安心。”
“是啊。”
蘇鳴鸞靜了一下,巫師家的年輕人突然說:“老師與洞主這是怎麽了?你們都是爽快人,有話便直說嘛!老師也要忙,洞主也要忙,你們有的功夫也不多,不要浪費辰光。”
蘇鳴鸞道:“義父……”
“你說。”
蘇鳴鸞道:“明天號角一吹,整個大山都知道我阿爸升天了。不管接位的是我還是我大哥,都會引來豺狼覬覦。免不了再要打一架的!我要補些兵器,還請義父成全。”
祝纓道:“防範是應該的。”
蘇鳴鸞道:“我拿阿渾的家產來抵!可是我等不得朝廷那樣的來回請求批複。”
祝纓問道:“要多少?”
蘇鳴鸞道:“寨子裏本有一些,這回隻要一些補給。”她也知道這些東西是朝廷嚴控的,也不多要,大頭是弓箭。弓箭這東西,朝廷不會嚴禁民間使用,朝廷禁的是弩。蘇鳴鸞現在也不要弩,因為弩比弓更精密但是更容易壞,不好修理。其次是一些刀具之類,數目也不多。但是山下的手藝比山上的好,與同族打起來足夠用的了。
祝纓道:“好。”
隻要不是朝廷明令禁止的東西,可給可不給的,她倒不介意。她現在也需要蘇鳴鸞盡早穩定阿蘇家的情況。
祝纓又問山上的茶樹、橘樹之類的情況:“與阿姐聊天的時候說起山下橘子快好了,忽然想到山上好像也有,有多少?都怎麽收拾的?還有茶,你有什麽打算?”
蘇鳴鸞道:“都還好。義父不會忽然提起來這件事兒,難道有什麽安排?”
祝纓道:“你這裏如果不方便,可以讓他們收購轉賣。細務,你們與商人自己打交道。”
蘇鳴鸞道:“好。”她很快也想明了其中的關節,但是她現在的心思並不在這個上麵,對一旁的另一個姑娘使了個眼色,姑娘算來是她族妹,對她點了點頭。
祝纓又說:“你可一定要穩住啊,山上如果亂了,對誰都不好。”
蘇鳴鸞道:“我也不想讓我的家出事。義父,阿爸還在的時候,咱們就說過上表的事情。我們不懂朝廷裏的事兒,不知道義父有什麽主意?接下來咱們要怎麽做才合適呢?”
祝纓眼角的餘光瞥到她握杖的手抽搐一樣地用力一緊,不動聲色地道:“你已上表稱臣了,請求一個敕封是合適的,能有地圖最好。這個地圖呢,你畫的就是你的,但是你現在不好與索寧家、利基族起太大的衝突,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蘇鳴鸞的手鬆了一點兒,她換了一隻拿杖,掌心在裙子上抹了一抹。清清嗓子,重新開口:“是,圖的意思我懂了,有爭議的地方多畫一點兒,別把他們老家也畫進來。那請求什麽樣的敕封呢?”
祝纓道:“莫慌,我給你講過羈縻。這個敕封是世襲,至於稱呼,洞主在往來文書裏並不雅觀,聽起來也不夠氣派,恐怕是要改一改的。你可以自己想一想,想要什麽?”
蘇鳴鸞笑道:“我要是口氣太大,這事兒恐怕是不成了的。”
祝纓道:“也不要太小嘛!終歸還是要你自己能夠立起來!”她認真地對蘇鳴鸞說,“我在這裏不知幾年要回,你遇到的下一任縣令不知道是什麽樣的人。南府如今無知府,也不知下任知府是何方神聖。”
蘇鳴鸞認真地將她的話都記了下來,問道:“如果義父離開了,朝廷新派來的人無禮,我可以不理會他們嗎?”
祝纓道:“你還可以上表告狀,也可以打他一頓,還可以不再理會朝廷。”
蘇鳴鸞的眼睛瞪大了一點:“不理會朝廷?”
“難道要我教你,朝廷派了惡人來欺負你了,你也得挨著?因為那是‘朝廷派來的’?”祝纓笑了,“怎麽可能嘛。朝廷有本事,你自然會服,朝廷沒本事,百姓揭竿而起的事過一陣兒就會來一遍呢。書都怎麽讀的?”
蘇鳴鸞笑了起來:“義父還是那個義父,一點也沒變。”
“變什麽變?不過我呢還是想你不要遠離朝廷,我希望你能走出去,看遠一點。你既歸順了朝廷,就該有心參與這天下!小妹,你知道天下有多麽大嗎?”
蘇鳴鸞不再矜持,她一如還在山下向祝纓請教時那樣,不自覺地往祝纓身邊湊,問道:“天下?”
祝纓道:“是啊,天下很大!我從京城到這裏兩千七百裏。從寨子到縣城,要走兩天,從縣城到京城,要走兩個月,三十倍!”
蘇鳴鸞一時無法想象這是一種怎樣的廣博,不由心馳神往,過了一陣兒才歎息道:“我隻有這一個寨子——”
“我什麽都沒有,”祝纓說,“我終會站在朝堂上議政。”
蘇鳴鸞道:“咱們不一樣,你是他們的人,我是……蠻夷?”說著,她吃吃地笑了起來。
祝纓道:“有什麽不一樣的?你才說‘咱們’。敕封之後,你可以與朝廷談論一些事了。不過,那都是以後的事啦,你現在先將家裏的事情料理幹淨吧!有些人不能留,有些人必須留。”
蘇鳴鸞歎了口氣:“我懂的,我有四個哥哥呢!太多了,動不了,不能動。隻好殺掉像阿渾那樣的人,讓他們不要借我哥哥們的名義生事。”
祝纓道:“你明白就很好。”她也不要蘇鳴鸞現在就感恩拜服,求著朝廷設縣管轄。這事兒不現實,不提蘇鳴鸞是什麽樣的人,單就這山地、這寨子,它就難管。語言不通、沒有文字,就算現在蘇鳴鸞想報戶口,她都不能有一個比較準確的人口數。
再征稅征役?這些人第二天就能拖家帶口消失在更遠的深山裏。或者……跟官府再來幹一架。到時候樂子可就大了!
且蘇鳴鸞也確實隻有這麽大的地盤,再往遠了,人家也不跟她是一條心,不說天天打,每年至少得來那麽兩回。
不過這樣也行,祝纓想:散有散的好處。
蘇鳴鸞見祝纓也沒有趁火打劫,也沒有當她是傻子似的騙,頗為高興:“就依義父!我這就寫奏本!可惜我們的圖也不很準。”
祝纓道:“天不早啦,你該與阿嫂商議葬禮的事情,再看好寨子。這個時候是最需要關注家裏的時候。奏本慢慢寫。你去找阿嫂,我去找你哥哥們聊一聊。”
“好。”蘇鳴鸞笑著說。
……
蘇鳴鸞去找阿蘇夫人說葬禮的事情,祝纓先往大侄子住處去。
大侄子還住在大屋裏,蘇鳴鸞把阿渾那所舒適的大宅連同大宅裏的家具、奴隸分給他,他還沒有搬過去,一家人正坐在火塘邊。
看到祝纓來,大侄子起身叫了一聲:“義父。”
祝纓到火塘邊坐下,說:“前兩年,大哥下山的時候我就知道他有這個心。”
“瞧不上我。”
“不,他把你整個兒看在眼裏呢,你很好。”祝纓說。
大侄子笑笑,把一碗米酒遞給祝纓,又想起來她好像不喝酒,想收回的時候,祝纓已經接過來喝了。火光映著二人的臉龐,祝纓說:“跟利基族的人打架、理這個寨子就現在這個樣子,你可以的。你這兒四個孩子。你阿爸四個孩子,你又四個孩子,每個孩子生四個,多少?這寨子還能盛得下嗎?”
大侄子道:“分小寨就行,我葬了阿爸之後就同小妹講,我再去尋個地方,建個小寨,不與她爭就是了。”
祝纓道:“要是像你想的這樣,大哥就不用讓小妹做洞主,把她和你其他的兄弟都分出去小寨不就行了?又或者,他活著的時候就分你一個小寨子。他是想一家人在一起都越過越好,能穿更好的絲綢衣服,有更鋒利的兵器……”她展示了一些自己她山下帶來的東西,又舉例了一些開榷場之後山寨裏生活的變化。
大侄子道:“那是好了一些啊。”
祝纓道:“都是一家人。我與小妹說過了,她也說,那是為了防備阿渾。”
“阿渾。”大侄子說,“還是我走的好。”
“那也不要是現在,”祝纓說,“不要讓你們阿媽傷心。”
“在這裏吵架阿媽才會難過。”
祝纓想了一下,說:“這樣吧,你別走遠,讓我能夠找到你。隻要我還在,就會像幫助小妹那樣好好幫你,你們自家兄弟姐妹不能爭鬥啊。”
大侄子看著火塘,想了一陣兒,忽然喝幹了手裏的酒,說:“好!”
祝纓道:“去看看你阿爸吧。不管怎麽樣,我總在那裏。”
大侄子沒有再起爭鬥的意思,事情就方便得多了。蘇鳴鸞有兩個哥哥站在她這邊,倒沒費太多的口舌。蘇鳴鸞的妹妹份量原本就不太重,也無異議。祝纓跑了幾處,與侄子侄女們都聊了一陣兒,直到半夜才回到房裏睡下。說
第二天天剛亮,外麵鑲銀的號角被吹起,是一種與平常號角略有不同的低沉聲音,又夾著一種比還的笛子尖銳刺耳的竹笛聲。沉鬱又尖利,是之前祝纓參加過的山寨喪禮所沒有的聲音。
其他方麵就差不多了,親人們依次往棺材裏放入各種財寶。阿蘇夫人放完,蘇鳴鸞往裏麵放。蘇鳴鸞的身後跟著一個小姑娘,這個小姑娘祝纓以前從來沒見過。她被蘇鳴鸞抱著,往裏麵放了一對明珠。她低聲向蘇鳴鸞叫:“阿媽。”
祝纓往那邊看了一眼,沒作聲。
祝纓帶來了幾匣子禮物,原本是要送活人的,現在她又打開了匣子,將一匣子一匣子的東西往棺材裏麵放。搭上阿蘇家給老洞主陪葬的東西,整個棺材沉了上百斤,不得不臨時加了杠子又多加壯丁才能抬起來。
蘇鳴鸞將父親的葬禮安排得十分盛大,以顯示自己是“正統”。
地上的鮮血還沒有洗刷幹淨,阿渾一家消失在了寨子裏,寨子的秩序卻恢複了。兄妹幾個都約束住了自己的手下,將一場葬禮辦完。
從葬山歸來,祝纓又在阿蘇家住了一晚,這一晚寨子裏上下燈火通明,大家喝酒、唱歌、跳舞,為送走老人、迎來新洞主而慶祝。
祝纓與阿蘇夫人坐在一起,兩人身邊坐著那個小姑娘。阿蘇夫人說:“可算回來啦!”
“這是小妹的孩子?”
“是啊……她阿爸死了。”
蘇鳴鸞如今二十多了,有個女兒是不稀奇的,祝纓覺得比較奇怪的是,為什麽不說呢?
阿蘇夫人低聲道:“她生的時候不好。”
當年蘇鳴鸞還是個少女的時候,阿蘇洞主是打算招一個能幹的女婿,女兒女婿一同幫助長子管理寨子。女婿是個高大健壯的青年,能打能說。小兩口也過得不錯,大家都很看好他們。天有不測風雲,女婿在與利基族互相砍人頭放血的過程中慘勝回來,人受了重傷,抬回來就死了。
小姑娘就生在她的父親死的時候,因此被習俗裏認為是不祥,一直養在外麵。直到蘇鳴鸞登上洞主之位,才將女兒接了回來。
小姑娘五、六歲的樣子,一雙眼睛還帶著點懵懂。祝纓摸摸她的頭,她像隻受驚的雛鳥縮了縮腦袋。祝纓將頭托在她的腦後,等了一下,等她放鬆了下來,再摸一摸。慢慢地同她講話,問她的名字。她說:“小妹。”
也是小妹啊……
祝纓兩指一搓,從指端冒出一朵小花,小姑娘的眼睛亮了一下,祝纓對她招招手,將她抱到了膝上。
……
山下事多,祝纓不能在山上久留,第二天便要啟程。
蘇鳴鸞為她準備了許多禮物,又將祝纓請到自己的屋子裏,一隻小匣子鄭重地遞給了祝纓:“義父,這是我自己寫的,還請義父指正。”
祝纓打開匣子一看,是一張畫在布上的地圖,圖畫得很簡略,簡單地標了個山川的樣子,上麵寫著“瑛族阿蘇家地理”。然後是奏本,寫的是她的父親去世了,按照父親的遺命,她做了洞主,請求朝廷的敕封。
奏本裏寫,主要是因為祝纓向她宣講了皇帝的仁義,讓她下山學習一段時間,她又看到了山下生活的“怡然自樂”、“衣食豐足”,同時因為之前開設榷場等,皇帝對她家十分講信用,是個“信人”。她的表哥也在京城讀書,說京城之文明。
她“心生向往”,所以請求朝廷敕封,她願意為朝廷管理一眾山民。
祝纓點頭道:“好。我也寫一封奏疏,代你解說。你要好好幹,好好保重。”
“義父放心。”蘇鳴鸞眉眼舒展開來。
二人又閑談幾句,祝纓道:“我看到小妹了。”
提到自己的女兒,蘇鳴鸞的頭也昂了起來:“我接她回來了!”
“嗯,”祝纓說,“你知道花姐的,對吧?”
“大娘是個溫柔的好人。”
“她看的病人裏,有一半兒的婦科病,多數是從產育上來的。你現在正在要緊的時候,別急著再生。”
蘇鳴鸞難得的臉紅了一下:“還是義父呢,跟我說這個幹嘛?”
“就是親近才提醒你。那可比生病還狠,生病隻是幾天,一服藥吃了就好。這個……嗬,你這上上下下,你有功夫耽誤一年?花姐的病人裏,懷孕、流產、生產、難產、死胎、月子沒坐好,一生的病痛折磨,精力差一點兒的人都被抽幹了,命差一點兒的就不是花姐在看而是歸小江管了。當然也有能生好幾個還沒事兒的,你現在試不起。”
蘇鳴鸞的表情也嚴肅了起來,道:“是。”
祝纓道:“好啦,我也該回去了。”
她來的時候滿心的猜測,回去的時候倒是一派瀟灑。趙娘子沒有馬上回來,而是留在阿蘇家陪嫂子住一陣兒。祝纓回程更加的自由。
她回到縣衙的時候,縣衙裏那股開心的勁兒還沒褪去。顧同沒有跟她上山,這些天都在後衙“彩衣娛親”,陪著祝大和張仙姑說話。
祝大和張仙姑比福祿縣的鄉民算見過世麵的,雖然字也醜,有時候說話也不太靠譜。但是因為他們是祝纓的父母,在顧同眼裏就是“質樸感人,所以才能教養出老師這樣的人”。他再看錘子小朋友,也覺得既然是老師領回來的,他就應該大度,也教錘子寫字。
錘子的記性極佳,這讓顧同教起來非常的有成就感。與之相反的是石頭,學幾個字,頭天學、後天忘,顧同氣得跳了起來:“這是怎麽回事啊?”難道是他想錯了?這倆一塊兒的孩子,不是老師要親自教養的?不對呀,那怎麽帶回家來了呢?
他疑惑了幾天,祝纓就回來了,他又將兩個孩子放到了一邊,迎了上去問道:“老師辛苦,老師,有什麽事情麽?”
祝纓道:“還好。哎,你怎麽不著家啊?”
“這兒就是我的家,不行麽?”
祝纓笑笑,看到錘子,招招手,問道:“這幾天你又學會多少字啦?”
錘子道:“我會六篇了!”
“嗯,挺好,這跟吃飯一樣,桌子上的飯菜都是你的,就不用急著全扒進嘴裏了,細嚼慢咽。要是趕時間,又有人催你,再大口先吃下去,混飽了再說。”
錘子笑了,一張小臉有了神采:“是!”
“哎呀!一回來就又開始忙了!”張仙姑從屋裏走出來說。
顧同連忙把錘子和石頭都扯走,害!這石頭簡直不像是老師家的人,等一下,曹……好像也……
祝纓將帶回來的東西都交張仙姑和花姐收拾,祝大問道:“有茶不?”
祝纓說:“有。”
張仙姑道:“看你那樣兒,家裏還有呢!你就又眼饞那個了!”
“我喝這個比什麽上貢的茶好喝多了!那個沒味兒,這個夠勁兒。”
祝纓道:“喜歡就都給你。”山上的茶品質比起貢茶來差不少,價格上也差不少,勝在新鮮,祝大又說喜歡,這個是供得起的。祝纓覺得,讓他喝茶比喝酒強。
祝大抱著茶先往自己房裏一放,再出去找侯五聊天去了。
祝纓換了衣服,又出去安排接下來的事務。她計劃今年將福祿縣全縣三分之二以上的地方種上宿麥,福祿縣幾年下來水利工程做得好,這兩年她又用心積肥,料想應該可以做得到稻麥兩季而收成增加的。
此外又有思城縣,本來跟裘縣令說好的,先試種個公廨田,現在黃十二郎被她抄了。她手裏又多了許多的土地,她又有麥種,便決定將試種的麵積擴大,除公廨田外,現在她手裏的這些土地也種一些。
因為黃十二郎已經為她做了準備——兼並,黃十二郎已然將許多的土地吞並之後連成一片。祝纓分田的時候也不是跟禿斑似的左一切、右一切、中間再掏一塊分給某人,都是挨著次序的分,這樣也便於管理。現在留在她手裏的這些,都是一整片,無論計劃什麽都比較省力。
除此之外,祝纓現在最大的一件事是寫個奏本,將蘇鳴鸞的奏本給遞上去。
她給皇帝的上書也是這那麽個節奏:先歌功頌德,寫因為皇帝的仁德所以“四夷賓服”。然後再寫阿蘇家的事情,是“其族風俗”,阿蘇洞主把洞主之位傳給了女兒蘇鳴鸞。用“蘇鳴鸞”的名字,是因為落在紙上這三個字看起來比較吉利,也比較的看不出性別。
再寫蘇鳴鸞是“久慕王化”,自己也教她讀了些書,奏本就是她自己寫的。又寫了一點蘇鳴鸞推廣農耕之類的事跡,“無恒產者無恒心”,她有心安定呢,總比當山匪按點兒下山打劫強。
現在是蘇鳴鸞請求敕封,想要個比較正式的品級。自己的建議是,阿蘇家的地盤也不算太大,連山加水的,也就比福祿縣的地盤大一些吧。比阿蘇家更遠的地方還有一些其他的部族,阿蘇家夾在中間,也起到了一個緩衝的作用。與阿蘇家保持一個良好的關係也是很有必要的。所以,建議朝廷答應。就是羈縻,一個“土官”。
聽說幾十年前朝廷差點兒就能給羈縻了,後來有了變故,現在終於續上了,這都是皇帝的仁德所致啊!恭喜皇帝!禦極三十年,威望可真是高啊!
中間丁點兒沒給自己表功,盡量輕描淡寫自己的貢獻。
然後又寫了一封給冷雲的信,這樣的朝廷大事,事先跟鄭熹等人透露是不好的,鄭熹現在許多人盯著,給他寫這樣的信容易出事兒。冷雲就不一樣了,他是本州刺史,完全可以跟他通個氣。祝纓就不客氣地寫信給冷雲,請他給盯著點兒。
寫好之後,祝纓將奏本、地圖等都封好,快馬發往京城。屈指一算,快馬過去,京城再商議一下,估計得扯個皮,比如蘇鳴鸞一個女人能不能有這個敕封,再比如要給她幾品的敕封,再比如這個敕封的名號怎麽弄。再給個批複、派人連官衣、官印之類送過來,再有個使者過來陪她一起去寨子裏給蘇鳴鸞冊封一下。至少是兩個月開外,運氣不好磨蹭到年後也說不定。
快慢看朝廷怎麽扯皮。
她估計,敕封能下來,品級應該是在從五到正六之間,從五可能性不太大,六品應該能拿到手。困難的可能是名號,朝廷給女人喜歡封個夫人、縣君之類的。一看就不是正經的朝廷官員。但是蘇鳴鸞是個“洞主”,她是主事人,不是靠丈夫才有的今天。祝纓也隻能在奏本裏淺提一下,這個“官號”是要能夠“世襲”傳下去的。這樣朝廷代代省心,阿蘇家代代安心。
祝纓發出奏本之後就往思城縣去,親自盯著思城縣種麥的事情。
這日她正在思城縣裏,順便看一看水渠改道的事兒,忽然覺得微微地搖晃。身邊的人也都發出點疑惑的聲音,祝纓問道:“怎麽回事兒?”
田裏有經驗老農臉色有點變:“怕不是地龍翻身了吧?小老兒小時候遇到過一回,比這個狠一點兒。大人小心!”
祝纓道:“這麽空曠的地方,能怎麽樣呢?又不怕房梁掉下來砸著了。咱們呐,該幹嘛幹嘛吧。”
她麵上裝作不在乎,回到縣衙卻下令詢問兩縣有無感覺,有無災情。心道:這不是吉兆啊!
果然不是吉兆,沒過兩天,祝纓就收到了消息——地震。
從南府往京城的路上發生了地震,路給震壞了。她派出去的信使被堵在了路上。南方多山,出了南府再往京城走,路上山陵不少。如果天氣不錯,走在官道上還是可以的。遇到暴雨之類,路也會被衝壞。現在是地震,就更不好說了。
地震之後沒幾天,不幸又震了一次,這一回祝纓在福祿縣,也有所感覺。因為震得不嚴重,縣裏的人還算安靜。祝纓暗叫倒黴:信又要耽誤了。
更倒黴的事兒還在後麵,第三次地震來了,這一次小一些,幾乎沒有感覺。
祝纓對地震了解不多,隻知道這東西涉及範圍會比較大,繞路還不知道繞到哪兒去,不如等著。幸虧信使沒有受傷,第三次地震之後又等了一個月,信使才勉強重新上路。這回等他到了京城,怕不都得到新年了!
事情就又要耽誤了,祝纓數著自己在福祿縣的任期,過年就邁入第五個年頭了!眼瞅就要任滿了,如果能再給她三年當然是更好,但她得做個最壞的打算。她開始後悔,沒有再寫個奏本,請求再任三年。也不知道朝廷要多久才能批下來。
直等到年末,她的奏本送沒送到京城不知道,京城卻來了兩道詔書——皇太後崩了,崩完沒多久皇後也崩了。
天下縞素。
祝纓隻得帶著縣衙裏有官職的人換了素服哭一哭。帝後之崩也有規定,普通的百姓哀悼幾天就算完,官員久一些,還要禁婚姻、禁喜慶。京城的百姓為帝後戴孝的日子比其他地方久,京城的官員哭的日子也比其他地方久。
總的來說,離京城越遠,時間越短、要求越低。
二位一崩,這個新年就不能過得太熱鬧,不少人的心裏還有另一件事:三次地震呢?下一個死誰啊?
都在心裏想著,但是卻是連父母兄弟也不敢輕易去討論這個猜測。
祝纓對“第三次地震”是一點也不惶恐的,她在乎的是,如果真的再死一個,她的奏本朝廷還有沒有功夫討論?別再給皇帝扔哪個犄角旮旯裏墊桌腳了才好!
心裏這麽想著,祝纓也不敢寫信給鄭熹或者冷雲去討論這個事兒,有些話說出來都有風險,落到紙上更是作死。她隻能祈禱著:不要耽誤我的事兒才好!
到得開春,二月初,麥子還沒開鐮收割,京城忽然來了快馬!馬蹄陣陣,直敲在了所有人的心頭。帶隊的是個年輕人,五官端正,一身青色的官服,來宣祝纓進京麵聖。
來人帶了兩道旨意來,隨著另一道旨意而來的是一身紅色的官服,皇帝將祝纓的散官官階升為從五品,從今天開始,她是朝散大夫了。皇帝讓她著紅衣進京。
祝纓接了旨意,起身問道:“這是為了什麽?”
來的年輕人道:“或許,是想圖個喜慶吧。”
他也說得有氣無力的,三次地震、二後崩逝,然後政事堂把祝纓的奏本給遞了上去,皇帝疑神疑鬼的,祝纓趕了個巧。
祝纓問道:“我的奏本,批下來了嗎?”看皇帝這個反應,應該不是不高興。
年輕人說:“就是要大人進京麵聖奏對,才好決斷嘛!”
祝纓懂了,合著這是拿她衝喜呢?
祝纓道:“好!我這便準備上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