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串連
祝纓寫完了信件,也不能確定自己的請求是否能夠被準許。她能確定的是,無論是王雲鶴還是鄭熹,他們應該都能夠看得懂她的言下之意。
她寫完了信件之後不斷地修改其中的措詞,盡力讓自己看起來更加“一心為公”。
緊接著,她又將自己要寫的那一部分奏本改成兩個奏本,一本為主,寫塔郎家“歸附”的事件,另一本由是由自己根據仇文的草稿寫一下利基族、塔郎家的情況,在末尾再附帶提一筆更遠深山中其他族群的事情。
仇文識字,寫文章卻不快,格式、用詞等等也完全不符合奏本的要求,這個得經她的指點、修飾。且得再花些時間,她就開始著手繪製輿圖。
有阿蘇家的先例在,郎錕鋙能夠接受獻圖,他的圖也比較粗糙。祝纓現在要做的,是繪製自己掌握的輿圖,方圓長短是一回事,主要是給每個山有一個差不多的描述。比如“很高”“高”“中等”“矮”“土包”之類,有的山上再附一個“陡”“繞行山路多”。她知道有些人能夠測繪出個大概的高度,她現在還弄不來這個,隻好先大概的標一標。
這一份自製的圖她就不打算現在獻給朝廷了。
時已入夏,天氣炎熱潮濕,張仙姑和祝大都不耐出門,祝纓也就呆在府衙裏。雖然忙,老兩人口見她不往外跑,天天都能見著麵,也就不說她了。二人現在的興趣在祝纓從塔郎家帶回來的一些東西上,張仙姑拿著一些東西問祝煉和祝石:“這是什麽?認得不?”
二人都搖頭,他們倆幾乎沒在山上生活過,郎錕鋙給祝纓準備的都是好物,以他二人的出身,即便在山上生活幾年,也未必能夠認得出來。
張仙姑和祝大都有點感慨,卻又都避著蘇喆,不使這小姑娘看著“異族”的東西心裏不痛快。小姑娘長得可愛,性子也不別扭,就是跟兩個小同伴看著利基族的人不太順眼。祝纓不在府衙裏的這段日子,老兩口除了惦記她,也是看著兩夥小孩兒吵架有些無處下手,不知道怎麽處置得好。
祝大跟祝石比較親近,想護著兩個小子,又知道“山上人”不能得罪,以此憋屈得很。見祝纓回來了,忙說:“收了學生又不好好教,都撂到家裏頭,你出去野什麽呢?”
此時便顯出顧同的用處來了,他忽地鑽到了祝大的麵前,道:“您瞧瞧我,我也是學生呢,我入門早,老師先教我去了。”
將祝大的嘴給堵住了。
祝纓對顧同道:“你跟我過來。”
顧同一蹦一跳地跟了過去,祝纓給他派了個活兒:“你將之前的約定寫個草稿出來。”
她自己還有別的事情要做,先讓顧同寫,自己最後審閱批定。都是些律條之類的細則,祝纓已與郎錕鋙談好了的。她打算將這個做為一個範本,以後再與“獠人”各族接觸,就拿這個跟他們談條件。顧同律令上的學問不算深,但是福祿縣人,還算了解山中的習俗,寫個草稿不至於由於不懂對方的禁忌而出現大的偏差,將事情做壞。
顧同起初下筆很快,寫著寫著眉頭就皺了起來,祝纓對他的要求是“簡單、準確、好記、條目不能太多”,這且有得磨。
祝纓自己則總結了一下與阿蘇家、塔郎家從接觸到羈縻的整個流程,列出過程中要處理好的幾項大的事務,各種注意事項等,以作接下來羈縻其他各族各部的藍本。
在等待仇文上交文稿期間,祝纓又去南府搜羅了兩個花帕族人,順手命人打探有無西卡、吉瑪族人,無論眼下有沒有時間先把人準備了,她預備至少簡單學點日常用語能夠溝通。南府比福祿縣大許多,有更多的“獠人”在此定居。
為方便溝通計,頂好是他們都學一種通用的語言文字,現在顯然是不現實的。祝纓隻好先自己學,列個大本子,用注音標注各族的發音,再寫文字釋義。
仇文點燈熬油地寫了足足兩天兩夜,第三天交上來一大本子的稿子。他一大早就到了府衙外等候,此時祝纓正在主持府衙的日程安排。她離開的這段時間雖無大事,瑣事卻很有幾件,章炯都處理得不錯。祝纓也毫不吝惜言語,大大地誇獎章炯。章炯又反手一記馬屁,誇祝纓“撫遠夷”做得十分的好。
二人互相吹捧完,又共同表揚了一下府衙各官吏之盡忠職守等。至於小有疏漏之人,二人都於之後單獨喚來加以警告。
仇文足等到裏麵有衙役出來替換守門之人,知道祝纓的小會開完了,才要求見。
祝纓正等著他呢,道:“請進來。”
……
仇文有點局促,他盡自己所能地寫了,寫出來自己也覺得不太好,又不知道如何去改進,硬著頭皮拿了出來。
祝纓能夠讓郎錕鋙答應了取消活人祭祀,這一點是他沒有想到的。以他之所想,乃是逃離那個地方,向往著文明開化,山下官府能接納他已是意外之喜。改變族人,以前從未想過,現在仿佛打開了一扇大門,也以此似乎對“獠人”有了一點點的信心。不多,好歹有了,所以願意寫一寫。
他到了簽押房,丁貴給他上了茶,他也先不敢喝,先將寫了的本子奉上,道:“大人,小人已將所知寫完,不知是否妥當。”
祝纓接過了本子,很快地翻看了一遍。仇文的書寫應該是下過功夫的,不能說很美觀,卻很工整,詞句裏偶有些口語,條理都很清楚。祝纓道:“隻做個商人不能將你的本事全使出來啊。”
仇文道:“小人已覺滿足了。”他仍然盼著祝纓給他點評一下。
祝纓先不點評,而是問他:“如果你回寨子裏,能夠與族人處得好麽?能夠不受傷害嗎?”
仇文道:“大人的意思是?”
“郎錕鋙不識字,現學有點兒晚了,他如果受了敕封,也需要屬官的,你願意做官嗎?”阿蘇縣的例子,塔郎家也遲早得請朝廷再封屬官的,仇文很合適。
仇文猶豫了一下,又搖了搖,道:“我不喜歡那裏。還是在城裏做個商人的好。”
祝纓道:“也罷。不過你現在仍是要接著寫的。”
仇文道:“願為大人效力。”
祝纓道:“奏本不是這麽寫的,來,我教你。”她教得很簡單,仇文現在隻需要知道格式、避諱之類要素即可,文采先不需要,越“淳樸”越好。
祝纓道:“無論修辭還是典故都不是一時能夠全學到的,慢慢來,不懂也沒什麽。奏本第一要務是將事情說明白,第二是要使自己的事能被準奏。”
由於要求不高、講得簡單,仇文很快就找到了要領,祝纓又為他將錯別字給圈了出來,道:“你重新寫過。”
仇文臉上一紅:“是。”
“不要太急,你寫定了文本,還要念給郎錕鋙聽一聽,定了之後再遞上去。顧同擬的條款也快成了,到時候一塊兒給他聽。”
“是。”
“現在買賣忙麽?”
仇文道:“大人但有吩咐,小人必能應命。”
“那你每天抽一個時辰過來。”
“是。”
祝纓命丁貴將他送出去,又命牛金:“你去再尋一副桌椅文具來,就放書房那兒。要成人用的。”
牛金領命去,又往書房裏放了一副桌椅文具,書本也找了一套來。
安放完畢回前衙複命,於門口處遇到了小江和江舟,笑道:“江娘子?好久不見了,你們這是去了哪兒了?”
江舟道:“你在府裏不知道,我們這回可……”
兩人正答著話,小黃從外麵走過來:“哎,有話進去說呀,堵門口像什麽呢?”
小江道:“你打從京城回來之後話變得更多了。”
小黃笑嘻嘻地道:“回來了高興嘛!”
幾人結伴往裏走,牛金問小黃:“你出去幹嘛的?”
“大人叫我去看看唐師傅。”
江舟問道:“他還沒弄好麽?”
小黃道:“大人不急。”
幾人進去,到了簽押房外,小黃道:“你們先。大人,江娘子她們兩個回來了。”
小江和江舟也不推辭,兩人先進簽押房。
祝纓道:“回來了?怎麽樣?”
她二人山中收屍、撿骨頭、拚屍體,足弄到現在才回來。小江道:“長見識了。”說著,很自覺地從袋子裏掏出了一個本子交給祝纓。
祝纓翻了翻,上麵都是她整理的這次整理屍體的心得。她一共拚了比較完整的三十六具屍骨,另有殘缺不全的幾十具,為趕時間,兩人每天得拚個好幾具。小江道:“應該還有一些,不過骨頭也都爛了,又或者被野獸叼走了。就是拚成的這些裏頭,恐怕也有混雜的。拚全了的都裝起來收葬了,都削木為碑。隻怕時日長了也就找不到了。”
祝纓點點頭,阿蘇家這些年祭祀用的肯定不止這些,能有這些已經不錯了。
她看小江的總結有一條十分有意思,說是南方人和北方人,骨頭上有比較明顯的差別。不止是形狀大小,比如頭骨,額頭、下頷等部都有些不同。可以據骨頭大致分辨出人的地域來。
祝纓道:“很好。給你們三天假,對了,喝點清熱解毒的湯劑。”將本子遞還給了她。
小江道:“在山裏也天天熏。”
祝纓道:“那就好。”
小江猶豫了一下,將兩頁寫有婦女特征總結的紙放到了祝纓的桌上,斂衽告辭。
小黃望著她們離開,才進來說了唐師傅的事兒:“唐師傅說,還差一點兒。大人,他不會是個騙子吧?”
祝纓道:“胡說。”
丁貴也繞了過來:“大人,我表哥聽到他的名字就要撓頭。您看,弄個新東西,多花些時日咱們懂,花這麽多錢,咱們是真的不懂啊!好不容易手頭不那麽緊了,您不心疼一下自己個兒,孝敬孝敬老封君、置田買房,都花給個糟老頭子像什麽呢?你是要回京的,就京城的宅子,它也不大。京城地貴啊!”
祝纓道:“小吳還跟你說什麽了?”丁貴這樣子活脫脫一個小吳附體了,必是學話。
丁貴吐吐舌頭:“沒沒沒……沒什麽了……”
祝纓道:“都不許去煩唐師傅,也不許對他說不好聽的。”
“哦……”
“幹活去,閑得慌就去把馬刷了。”
小黃笑嘻嘻地:“有小柳了。”
“那你就替他去。”
小黃不敢多話了,哭喪著臉去幹活。不多會兒,小柳就被替了過來,不但自己來,身後還了個顧同——他終於自暴自棄了,寫了簡單的幾條之後就拿來給祝纓看。
祝纓細讀了他寫的條款,大方向沒有錯,一些細節沒有考慮得很清楚。她對顧同道:“這是給雙方看的,訓誡的口氣不能太強。”顧同到底是山下正經讀書人,不像趙蘇,如果趙蘇來寫,口氣就會更合祝纓的意。
趙蘇……祝纓想,他到京城也有幾年了,也不知是否能沉得住氣,不要急著選官。
……
京城,國子監。
趙蘇臉上似哭似笑,趕緊把臉埋在雙掌中,麵皮一陣亂動,再抬起頭來又是一臉雲淡風輕了。身邊是同窗們的討論:“什麽?朝廷真的許了?各府都有保送的名額?那得多少?”
“一、二百總是有的吧?”
“那也不算多呀。”
“不少了!現在才多少人?”
“嘖,要來一群學不好的啦。”
“接下來是不是要說各州府都得有人做官啦?簡直荒唐!朝廷取士又不是冬天開粥鋪的施米施粥。”
他們議論紛紛,也有說朝廷此舉很好、能夠教化遠方的,也有說這樣會拉底國子監水平的。
說得好像本來國子監就沒有廢柴似的!趙蘇心中嘲諷。
“國子監本來也不是全都是棟梁的,不肖子多得是。”一個刻薄的聲音響了起來。這是一個年輕的學子,同學裏算是學問不錯的,最恨同學中的紈絝拉低了國子監的評價。
當然啦,國子監底下管的學校多了,有些人純是因為父祖蔭進來讀書的,廢物還是有不少的。
“你他娘的說誰呢?”當即就有人開始揀罵。
難得的,雙方都湊齊了幾個幫手,接著就打了起來。一時筆墨紙硯亂飛,堂堂國子監,學生打架與鄉村私塾的頑童也沒什麽兩樣。
很快,教授博士等都來了,將雙方分開,打的打、罰的罰。趙蘇搖搖頭,慢慢踱回自己的書桌前,翻看著記的筆記。這件事情是他義父上書促成的,國子監下管的學生裏有的覺得好、有的覺得不好、有的無所謂,但是整個國子監的官員、老師是高興的,想來天下各府也都會高興。
隻是以後選官又會多些競爭對手啦……
想做官並不是很容易的。正式的科舉考出來的人且不能馬上授官,他們這些學生又比這些通過科考闖出名號來的人要稍難一些。此外還有各地選送的生徒、貢士,他們也得經過考核才能做官。偏遠地方的學子水平通常不高,就像以前的自己,比人差了不少見識。直接送到京城一般競爭不過別人。
但是如果給他們其中一些聰明人一點機會,能夠在國子監這樣的地方呆兩年,不但學做學問,也熟悉一下京城的人情世故與規則,他們通過考核選上官員的機會就會大大的增加。
趙蘇有點猶豫,是趁現在這批人還沒來就爭取一下呢,還是等一等?
筆記上的字他一個也沒看進腦子裏,心中滿是猶豫。
隻恨現在剛剛回來上課,還有八天要等。這八天他課也沒很用心聽,胡亂記著筆記而已。好容易熬到了放假能夠放出國子監,他回到了祝宅,第一件事就是寫一封信,請教一下祝纓自己應該怎麽辦。他委實難以抉擇。
信寫好了,一時又找不到南下投書的人。小黃等人上京送年禮已然回去了,回程將他上一封書信給帶走。他身邊倒有幾個仆人,又不放心這些人送這封信。一時躊躇。
猶豫間,門被敲響。
小廝去應了門:“甘大叔?”
趙蘇從房裏出來:“是甘大郎嗎?請進。”義父帶他拜訪過各府之後,嶽桓對他是更照顧一些,他們又都不吩咐他什麽事兒。甘澤、金良等人卻是熱心,偶爾會來看看他。
甘澤道:“小郎君住得可還慣?”
趙蘇道:“住到義父家裏再安心不過了。”
甘澤道:“今天卻有一件事要尋你來問。”
趙蘇忙問何事,甘澤道:“七郎要見你。”
“我?可是義父那裏……”
甘澤道:“你到了就知道了。”
趙蘇忐忑,匆匆交代兩句就與他一同到了鄭侯府上。這一次他也受到了“馬上入內”的待遇,跟著甘澤來到了鄭熹的書房。
行了禮,趙蘇恭謹地站著,鄭熹沒讓他站太久,而是說:“坐下說話。”
趙蘇謝了座,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平靜,問道:“大人,不知義父……”
鄭熹道:“你是個好孩子,還惦記著他。”
趙蘇越發吃不準了,鄭熹問道:“有一件事,你知道塔郎家嗎?”
“利基的?他們對義父無禮了嗎?!”趙蘇差點要站起來,混蛋!他要回去將他們都抓了放血祭天!
鄭熹雙手往下壓了壓:“年輕人,不要沉不住氣。你義父能被他們製住嗎?”
趙蘇一顆心放回了肚裏,聽鄭熹問他利基族的概況。他心道:義父前幾年也問我過利基族的事兒,我都說了,義父也在為小妹請封的時候寫到了奏本裏,現在為何要問?
他愈發了謹慎起來,說:“雖然家母是阿蘇家的,學生與他們打交道不是很多。各族彼此也有些舊怨嫌隙。學生家是守法良民,並不參與山寨裏的事。”他不知道祝纓和塔郎家發生了什麽,也不敢輕易告狀,隻好揀一些之前奏本上講過的再說一說。那是朝廷都知道的,應該不會出什麽紕漏。他知道寫奏本這個活計,話不能說得太全,現在回答鄭熹的時候,他也保留了幾分。
鄭熹問了半天,看出他也隱瞞了一些,索性點破:“說實話。”
趙蘇吐出一點關於塔郎家的壞話,比如比較暴躁野蠻之類。
鄭熹道:“原來如此。”隨後話鋒一轉,提到了各府保送的事情,問南府的情況。
趙蘇道:“有義父在會好許多。”心中卻想,朝廷已然準了的事,您現在問這個還有什麽意思?為了義父的提議朝廷上可是爭吵了好一陣子,這位禮部尚書當然是支持的。他們爭吵的重點在於“保送”的具體操作上。反正,通過了。
鄭熹又隨口問了幾個問題,就讓他回去:“沉下心來好好讀書。”
趙蘇確定,鄭熹主要是問他塔郎家的事兒,不是為了說保送的事兒。他也恭敬地告辭,由甘澤給他送了出來。
到了門口,甘澤道:“七郎將派我南下有事,不日便要動身,你可有什麽話要捎帶麽?”
趙蘇忙問道:“不耽誤您的正事吧?”
“我的正事就是去尋三郎。”
趙蘇道:“那您稍等,我給義父寫封信問安。”
甘澤道:“不急,我明天再去取信。”
趙蘇信已寫好了,此時卻不說,而是說:“明天我要回去上課了,將信留在家中。”
第二天,甘澤到了祝宅,拿到了趙蘇用火漆封好的一封信便帶著鄭熹的使命再次出發南下了。
……
甘澤曉行夜宿,這一次是到南府,比到福祿縣要近一些。他沒有攜帶太多的行李,不曾押運大車大件,隻帶了兩個府中健卒,三人各背一個包袱,花了一個來月到了南府。
此時,南府正炎熱。
祝纓不在府衙。
京城的消息比南府早好幾天,朝廷批準了祝纓的奏本,給祝纓批複還在路上,京城已有人看到了邸報,京城的學生都比祝纓本人知道得早。朝廷裏反對祝纓這個提議的人不多,朝廷裏的討論主要集中在“如何能證選送的是人才”上了。半個朝廷的人有著各種的裙帶、祖蔭,防也不是為了防這個。主要是這些保送來的人以後是有資格做官的,怎麽能保證他們的素質,以及防止舞弊。
他們討論了數日,也隻有“上報三代”“保人”“選拔不得人地方官連坐”“授官也須考試”幾條。與地方“貢士”、生徒的選拔要求沒有太大的區別。
朝廷將此事具體執行交給了禮部與國子監。鄭熹很滿意祝纓的這個提議,他也借機此又栽培了幾個新的手下,將禮部又抓牢了幾分。
甘澤在路上的時候祝纓才知道這個消息,她理所當然地帶著章炯等人到了南府府學,將旨意傳達給了府學。又轉文到下麵各縣。
從這一天起,府學便處在一種躁動之中,仿佛他們第二天就有人能上京、上京之後就能授官了一樣。
祝纓仔細讀了朝廷擬的那些規定,還是比較細致的,上麵也規定了日期。也與“貢士”一樣,每年年末送到京城,正好春天開學。現在距離選出人來保送上京還有幾個月的時間。祝纓決定這幾個月裏狠狠地將這些學生磨一磨,好叫他們上京之後不至於丟臉。
即便是保送,她也要選最好的那個去保。南府以前的學生,最好的也不能保證就能上得了國子監呢。
祝纓對博士道:“他們怎麽這麽沉不住氣?是去做學生,又不是保他們去做官。”
博士道:“大人,您去年也沒給朝廷貢士呀!”
祝纓一噎,不是她不願意給,是南府既沒什麽能拿得出手的學生,也沒有幾個自學成材能夠考試通過的書生。選什麽?選出去丟人?她給京裏送橘子都得選個兒大味兒甜沒有黴斑的,選人才就歪瓜劣棗的?送出去了,就該她被朝廷罵了。能湊個趙蘇出來就很難得了!
博士歎道:“就是全州也不是年年都有好的送的。送到京裏,也不是就能選得上官兒的。大人此舉,對這些學生恩同再造啊!”
祝纓道:“那也得好好學才行,都把心收了,學不好的,我一個也不送出去!”
博士忙說:“是是,下官一定嚴格教導!”
此後,祝纓常巡邏的地方就又多了一處府學,每月她都親自抓考試。
甘澤到的這一天,她正在府學裏監考。
甘澤到了府衙,祝纓身邊的人都認得他,小吳跑出來迎接:“甘大郎!您怎麽來了?大人去府學了,我去告訴老封翁、老封君去!”
很快,甘澤就被請到了後衙。蘇喆、祝煉都不在,他們被祝纓帶去了府學提前感受去了。甘澤見過了張仙姑和祝大,他們招待他喝茶、吃飯,甘澤見這府衙寬敞,又看到有女仆來上茶,道:“三郎終於舍得添幾個人手啦。”
張仙姑不好意思地笑笑:“人口多,灶下忙不過來。”
甘澤道:“他早該這樣啦,我們都說,看到三郎這般簡樸,我們這樣的人竟也有仆人使喚簡直罪過。”
張仙姑說甘澤辛苦,又問曹昌怎麽樣了,甘澤無奈地道:“回家成親了,府上厚道,給了他不少錢,置了點兒地、說了親,快當爹了。”
“哎喲,那就好。”張仙姑記下了等會兒要找點好布給曹昌捎過去。
他們說了半天,祝纓得到了消息從府學裏回來了。進門先說:“等我一會兒。”她去換掉了紅袍,穿了身布衣服出來,讓幾個小孩兒去休息,將甘澤帶到前麵書房。
……
甘澤打量著這處書房,道:“三郎如今已是知府,還這麽簡樸麽?”
從張仙姑那兒到這裏,統統是竹具。富貴人家除了園林應景,用竹具的真不多。
祝纓道:“我要換家什,這個快,用慣了也是一樣的。你來不會隻為了跟我說家具吧?”
甘澤道:“當然不是。”他掏出封信來,雙手捧著遞給祝纓。
祝纓接過一看,封皮上是鄭熹的字,寫的“子璋親啟”。甘澤示意,祝纓打開封印,慢慢讀起來。鄭熹的信寫得比較鄭重,稱呼就是“子璋”,內容也很實在。先是說祝纓辛苦了,這些年的成績大家都看在眼裏,然後是鼓勵她再接再勵,繼續為朝廷效力。
主要內容是幾件事。一件是保送的事兒,鄭熹給祝纓說,這個事提得好,但是點到為止,不要再更進一步觸及到“選官”的問題了。這個事兒敏感。
一件是利基族的事情,鄭熹寫信的時候祝纓的新奏本剛剛到,皇帝與政事堂正在說這個事兒。祝纓又“招撫”了一個異族,這事兒幹得很漂亮,朝廷多半是會答允的。讓祝纓“量力而行”不要太累、不要過於分心,保持住宿麥的成績更重要。一定要分清主次,把宿麥這功績夯實了是首位的。如果有餘力,再幹其他。因為“諸獠”的情況看起來比較複雜,如果祝纓現在快速地收攏了一群人卻又擺不平,讓他們在她的手上炸了鍋,前麵的功勞有多大、後麵的罪過就有多大。不如老實種地。
第三件說的是祝纓的仕途規劃。以前擔心南方氣候不好,現在看祝纓已經適應了,在南方做得有聲有色,那就在這裏刷夠政績和聲望。紮實一些,一步到位,攢夠資本,再升一級回京。她現在回到京中雖然不完全算個棋子,能發揮的作用也不太大。
第四則是提到了冷雲。鄭熹毫不忌諱在地信裏說,別管冷雲太多了!讓祝纓先顧好自己,她已經為冷雲做得夠多了,不必為他再鞍前馬後。有多餘的精力,不如搞好南府。
第五條是告訴祝纓,這幾年不必再給他多送多少禮物,不要太在意財物,仕途是第一位的。祝纓又不是靠拍馬屁和送禮才能做的官,無論是王雲鶴還是他鄭熹,也都不是看中她送的財物,心意到了就行了。不要讓人在財物上拿到她的把柄。要她“清清白白”地回京,做個實幹之人。
最後一個總結,要祝纓站穩了,提她起來要讓人說她是個“中流砥柱”般的人物,做事要不偏不倚。不管什麽事兒,他們都要沉得住氣。
閱後即焚。
絮絮叨叨,寫了很厚的一封信。
祝纓看了又看,不見他有一字提及皇帝、先太子、諸王等,還不如趙蘇上一封信裏寫的——某官議立太子被皇帝罷了官了。細品之下,卻又句句不離這件事。
祝纓將這封信中間的幾頁揀出燒了,留了一頭一尾兩頁。
甘澤安靜地等她做完這一切,又將趙蘇等人的信也給了她,這個祝纓就先沒有看。她請甘澤坐下:“大人還有什麽吩咐不?”
“都在信裏了。”
祝纓又問道:“家裏還好嗎?”
甘澤臉上現出一絲笑來:“你說可笑不可笑?七郎從詹事上退下來,門前冷落,一朝重回禮部,又是門庭若市了。”
“門庭若市這個詞用得好,你學問見長了。”
“三郎就不要取笑我啦!患難見人心,也隻有你們幾個人,水火不避。”
祝纓笑笑道:“是大人先拉了我一把。我上的那本,你知道了吧?我到了南府才知道,一個小地方的人想出人頭地有多麽的難,想往上推出一個人有多麽不容易。我承了鄭大人的情,這可不是一句話就能抹了的事兒。”
甘澤道:“也是你心地好,也是你有本事。換個人,也沒你今天這成就。京裏多少麒麟兒,人家是穿著官衣出生的,在你這個年紀也沒有五品。”
“越發文謅謅的了。”
甘澤笑了:“信送到了,再有一句話——七郎說過,以後東宮的事且不要參與。”
“不是說沒吩咐的嗎?”
甘澤道:“我聽了告訴你的,行不行?”
“這口氣才像樣子呢!”
兩人一笑。
甘澤低聲道:“阿昌,是他沒福氣啊!也是,爛泥糊不上牆的。真要做了官兒,恐怕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
“怎麽突然有這個感慨了?”
甘澤道:“京裏亂糟糟的,我這樣偶爾能聽到七郎一點兒教訓的人都覺得看不透,他那樣的。唉,做官兒威風啊,人都寧願賠上性命。”
祝纓道:“我看鄭大人是有數的。他心裏明白。”
甘澤道:“那是!”
祝纓道:“你一路也夠累的了,好好歇歇吧!就在我這兒住下,如何?我今有不錯的廚子了。”
“哎喲,那不錯!”
甘澤等人就在後衙的客房住下,恰在胡師姐院子前那一所小院子裏。甘澤很好奇胡師姐,又不好意思問。以問一個女仆不當是住在這樣的地方的,如果說不是女仆,胡師姐的打扮又過於簡樸。
捱到晚飯時分,吃飯的時候覺得飯菜是能入口了,味道仍算不得上佳,又感慨祝纓實在太好養活了,這就算有廚子了?
他狀似無意地問:“那位走路有點外八的娘子,就是新廚子嗎?”
“她是項二的師姐。”
“哦。”甘澤雖還不太明白,但也沒再問了,吃完飯就先回去休息。
第二天一大早,甘澤早早起來,發現後衙的人幾乎都起來了,胡師姐正站在一根梅花樁上抱著手臂看著他。
甘澤臉皮一抽,心道:三郎家裏的這些女人,個個出人意表啊!
祝纓從後麵走了出來,道:“發什麽呆呀?走,今天咱們逛街去?”
甘澤道:“不敢,我是悄悄來的,還是悄悄的走。這時節,不好叫人說出‘串連’二字。”
祝纓道:“回去路上慢著些。”她也給鄭熹回了封信,又給趙蘇等人寫信,同樣的叮囑趙蘇——沉住氣。
甘澤於是又悄悄地帶人回去了,路上,恰與一隊前來宣敕的使者擦肩而過。甘澤裝作客商的樣子,壓低了頭,等使者過去又重新上路。
敕封郎錕鋙的使者,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