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藩屏
政事堂的三位湊在一起將祝纓的奏本看了看,又將隨附的奏本也讀了。
鍾宜認為施鯤說的有理,這些奏本的細節很真實,鍾宜在地方上的時間極短,也沒有到過南方,基本的常識還是有的。細節最難做假。鍾宜知道皇帝調過祝纓以往的奏本,他也將南府以往的奏本調了看了,發現羈縻縣令們的奏本的細節一看就知道是個“蠻夷”的口氣。
施鯤道:“上呈陛下之前咱們也要有個章程。這是兩件事,第一,諸夷覲見,這個事要盡快定下來,可以公開議禮。第二,設羈縻州,這個事雖不能耽擱,也不能倉促,同樣也要有個章程,對外要保密。祝纓在彼,知悉詳情,但也不能他要什麽就全給了。朝廷威嚴何在?”
鍾宜道:“這是自然。”
兩件事的性質不同,第一件其實是個麵兒,第二件是才是裏,越重要的事情越不能公開,得到塵埃落定,直接將結果捧出來就行。當然,第二件事仍然要盡早報給皇帝,並且見皇帝的時候也要有個初步的建議。
王雲鶴道:“諸夷排序。”天朝上國藩屬眾多,每當外藩貢見的時候也有個次序,南方的獠人勢力不強,排序就比較靠後。住宿的安排標準也要稍次一點,宴會上的菜也稍有不同。
施鯤道:“還有禮儀,入京之後先習演禮。”
他們嘀嘀咕咕,又將賞賜之類的事情也安排好,寫個條子夾到奏本裏,這一件事情就算過去了。等會兒拿給皇帝看,他們的建議是,讓祝纓帶著這些人進京來朝覲。皇帝應該也比較願意,早在去年,皇帝就稍稍念叨過兩句。當時大家都沒太在意,心思都撲在了宿麥上,祝纓那兒也沒對皇帝的暗示有所反應。
現在可以了。
然後是羈縻州。
施鯤道:“這個刺史,就是他了?二位有沒有異議?”
王雲鶴道:“他在那裏有信譽。用熟不用生,派一生人過去設新州,恐怕不妥。”
朝廷在各族那裏沒什麽信譽。南府,源自“南平縣”,那另外三個縣哪兒來的?人家獠人是苦主。這是遠賬。近賬就是家家有血債。不是他們熟悉信任的人,很難打交道。
鍾宜笑笑:“祝纓也不是個好脾氣的人,辛苦耕耘一年,吃飯的時候不帶上他,他必要鬧的。”
王雲鶴道:“‘賜失之矣。自今以往,魯人不贖人矣。取其金則無損於行,不取其金則不複贖人矣。’他便是鬧了,也不損其德。”
施鯤道:“他是自帶酒食的,主人家當然不能餓著他。比那等幹事時就縮頭,開飯時進門就奔到主桌上點菜的貪戾之徒強太多。”
鍾宜道:“那就是他了吧。他要了南府,就與各羈縻縣不同,一個州,兩種情形,不好區處。要麽都是羈縻,全照羈縻來,要麽就是統統編戶。”
王雲鶴道:“韋伯中入山親見,其族既無文字,人又散居,怎麽編戶。其風彪悍,又不能放任。”
施鯤道:“若照羈縻來,這個刺史又無治所。”說著,他自己也樂了。祝纓這奏本把所有情況都給寫了,討要南府就是為了設羈縻州的。
鍾宜道:“那也不能他要什麽就給什麽。”
王雲鶴道:“鍾公此言有理!所以我等才要先有個章程,我想,第一,羈縻之州刺史品級不能太高,就算個下州如何?”
下州的刺史是從四品,定下來之後祝纓就又升了。鍾宜道:“好。”
再來是結構,這個羈縻州羈縻得不太正宗,分為兩部分,一部分就是那些羈縻縣,另一部分則是南府。政事堂不想全照著祝纓的方案來,王雲鶴打算將南府四縣分一分,給祝纓兩個縣,南平、福祿,也算對得起她了。
再從隔壁儀陽府抽出一個縣來,與思城、河東湊成一個府,原州還是三府的格局,官員也不用大調。
現在就隻有一個問題:南府現有的官吏怎麽安排?調走?
鍾宜道:“就讓他們充實各地好了!”
再是羈縻州州府的官員,羈縻,就是朝廷不派官員,而是由本地的土著世襲統治。祝纓奏本的意思,她能做這個刺史。這就開了個先例,以後朝廷可以派刺史了!三位之所以願意在這兒討論祝纓的建議,正因如此。
刺史府的屬官就又是另外一個問題了,還是那句話,信任。祝纓的建議是,就地籌建。大部分以本地人充任,小部分視情況而定。
三人議定,挾著奏本去見皇帝。
先說了祝纓請求上京的事情,皇帝對此很感興趣,笑道:“年輕人裏,屬他能幹,準了。怎麽,還有事?”
施鯤遞上了祝纓的奏本,道:“是。這一件也是與他有關,陛下請看。”
皇帝先看了他們寫的奏本的摘要,身子頓時坐直了:“好!”說完才意識到另一個問題,“如此說來,南府羈縻的事情都是事實了?”
王雲鶴道:“既然要攜諸部進京,陛下可當麵考察。”
陛下點了點頭,然後細細翻看了奏本,道:“還要南府?唔,兩縣,輿圖拿來。”
鍾宜道:“臣已帶了當地的輿圖來。”
皇帝看那個輿,南平、福祿中間還有一個思城縣,如果思城縣不歸新州,看新州的形狀就像被從邊上挖掉一塊一樣,皇帝點了點頭:“這個可以。”
施鯤道:“章程詳情,隻是草稿,待其到京再使其詳述,以定細務。”由於交通通信不便,許多事兒見一次麵就得定下來,否則來回協調八百輩子都幹不完。
皇帝道:“可。”
當即下旨,命祝纓即刻帶“諸夷覲見”,同時讓禮部和鴻臚寺來議其禮。而設新州之事,君臣很有默契地沒有馬上就提,而是各自在心裏打著算盤。
……——
京城宣旨的使者在路上狂奔的時候,祝纓已見到了甘澤。
甘澤到的時候兩手空空,祝纓在書房裏見的他。見麵先問:“京裏出事了?”
甘澤點點頭:“是。”
“書信還是口信?”
甘澤道:“信在這裏了,三郎先看。”
祝纓接了過來,先匆匆掃了一遍,又仔細地從頭到尾細讀了一回。心道:可真巧。
段琳這個人她可沒忘,能想出這麽個損招也是個人才。卞行這個名字,她也有點印象。畢竟當年在大理寺幹過,隻要當時在地方上做著官、判過大案的,她都看過,至少知道名字。印象裏,這個人沒什麽出色的。
祝纓道:“總要你這樣跑也太辛苦啦,你快好好休息休息。”
“不啦,三郎有什麽回信,我趕緊帶回去。哎,這話原不該我來講,三郎離京城太遠,有什麽事兒聯絡起來真是來不及。你在此多年,能回去麽?”
祝纓道:“看朝廷的安排吧。”
甘澤見她不接這個茬,也不再多言,先去客房休息,預備第二天再催一催祝纓,他好帶著回信回去匯報。
祝纓卻是有自己的主意的,她的奏本已經遞上去了,就等朝廷回複了。朝廷如果同意了,那皆大歡喜,如果要給她討價還價,稍稍降低一點待遇也是可以接受的。如果同意了設州,但要把她調走,這個州以後跟她沒關係了,那她就要啟動後手了。
她的這個計劃不能跟別人講,所以鄭熹的信寫得再誠懇,她也隻能有“知道了”三個字可以回複。
索性就多留甘澤幾天。她的奏本是發的加急,算一算日子,現在能到京城,如果京城重視——應該會重視——喊她上京,那批複應該在路上了。鄭熹必能知道她要上京,甘澤就不必再拚命往回趕,可以從容返京。
隻要讓她上京,她就有九成的把握促成此事。
萬一朝廷不同意,再讓甘澤捎話回京,托鄭熹想想辦法。
總之,甘澤得留到朝廷回信。
祝纓將挽留甘澤的任務交給了小吳,小吳接了任命十分盡心。先攢了個局,凡京中跟著祝纓過來的人都要做東請甘澤喝酒。他們人也多,連請了甘澤三天。甘澤已起了疑心,小吳又要帶他逛集市。
甘澤道:“你莫哄我,莫不是南府出了什麽事?”
小吳道:“哪有?我是奉了大人之命請您老到處逛逛,看看咱們南府一天比一天好,您瞧,這是不是比您上回來的時候又好了幾分?咱們的集市裏也有稀罕物,您不捎點兒回去送人?”
甘澤道:“我才沒功夫幹那些個閑事呢。”
小吳道:“難道有什麽急事?”
甘澤道:“你莫亂問。”
“那就是有大事了?有什麽大事是不能對我們大人講的?縱我沒本事,大人是有辦法的。”
甘澤道:“我與你說不通。”
“難道是鄭侯府裏?”小吳一驚一乍的。
甘澤嘴卻很嚴,一點也沒被他詐出話來。一個勁地問:“三郎究竟有何事?”
三郎正在忙著找靈芝!
頭回見皇帝,不得帶點兒見麵禮嗎?山裏的土產得有一點,一般都是象征性的。祝纓選擇了腰機織就的窄布、山中自產的稻米、茶餅、朱砂、有特色的銀飾等,這些都是現成的,量也大。
在此之外,還要弄兩樣出彩的東西放在前麵。
上次給皇帝送白雉已是幾年之前了,這次她打算再送一對給皇帝。另外山裏菌子多,再摘點!
真不知道這玩藝兒有啥好吃的!
靈芝本來就是入藥的,這個仇文就很熟。塔郎縣的高山上經常能發現靈芝,不過一般品相不太好。頭人們的家裏通常會存一點當地產的比較名貴的藥材,郎錕鋙就再出一株紫芝,喜金那裏有赤芝,品相都不錯,顏色飽滿、個頭也大。蘇鳴鸞又抓了兩隻雉,齊活!
祝纓又開始打點行裝,她自己也有一些禮物之類要帶,預備仍是乘船上京,隻要讓她上京!
這一次,她本不打算帶張仙姑和祝大的,一是路遠,二來已經在山裏有了別業了,他們可以去避暑。但是張仙姑仍然不放心她,總以為自己離女兒遠了,女兒萬一有事沒個遮掩。
她又有說法:“咱們家在京裏好些行李,我要帶些來放家裏。”
她現在將山上別業視為新家,京中那個當年住得十分欣喜的地方就淡了。怕祝纓不答應,她又說:“你金大嫂子她們也好久不見了,我這個年紀,見一麵少一麵。哪天突然到山上住了,這輩子就不得見了。”
祝纓想這次入京也沒什麽危險,又不忍她有遺憾,便同意了。
府裏於是又打點行裝。
祝大沒事兒幹,祝纓對祝大道:“爹,你幫我留甘大郎幾天。什麽時候我說能走了,什麽時候再放他走。你別告訴他這是我說的。”
祝大極少能在女兒這裏領到任務,慷慨地答應了:“包在我身上了!”
甘澤突破了小吳之後又遇到了祝大,對祝大是要有禮貌的,他又被祝大領著喝酒、喝茶、聽戲……
直到京城快馬回複來了:著即日入京!
祝纓大喜:“這下可準了!甘大!好消息來了!”
甘大郎正被祝大拉著聽他講故事,祝大口沫橫飛:“說時遲、那時快,我一個箭步衝上去,將桃木劍這麽一擺!嘿!你猜怎麽了?一個紙人飄到了地上,哪有什麽美人?是妖術!但是被我破了!我是誰啊?”
甘大郎聽得直翻白眼,幾天時間裏,祝大已經捉過鬼、捉過妖、降過魔、給人延過壽了,現在他又讓一個迷惑了富家子的紙紮美人現了原形。
祝纓含笑走了過來,甘大郎沒好氣地說:“你也來捉鬼嗎?”
祝纓道:“我自己上京的事兒還忙不完,哪有功夫管鬼?”
“你要上京?!!!”甘大郎驚訝地問。
祝纓道:“是,這幾天你也呆得急了吧?先前我沒把握不敢對你講,現在詔書下來了,可以對你說了。我這就啟程,走水路,約摸兩個月後到京,正好七月末。你要不嫌棄,與我一同走如何?”
甘大郎道:“三郎還是老樣子,凡事都要準準的事才說。這麽看來,三郎一準有辦法了,我也就不必多操心了。我要快些回去給七郎報信。三郎到京,還能喝上我們府裏大娘的喜酒。”
“怎麽?”
甘大郎道:“七郎說,你正有事,別打擾你。咱們家大娘將嫁廣寧郡王為妃,婚期就定在八月初。”
祝纓道:“你不早說!我都沒有準備!”
甘大郎道:“你家那位令郎已將禮物送上,怎麽會沒有準備?好啦,你既無事,我便要走了。”
祝纓道:“稍等!我這裏有一封信,請帶給鄭大人。”
還真是什麽都準備全了,甘澤服氣地接過。祝纓又給他備了若幹小禮物,這是讓他帶回京自己用的。禮物就不用托他了,因為祝纓會自己進京。
前腳送走甘澤,祝纓後腳就叫來了項安、項大郎:“你們兩個,將手上的糖攏一攏,我要帶一些上京!”
……——
上京的事情祝纓提前就準備上了,詔書一下,再往山裏傳個消息,五天後就能啟程了。詔書裏讓沿途驛站好生接待,無須祝纓再多費口舌。
祝纓又命人將小江和江舟叫了來,問她們要不要跟著上京。小江道:“我就不回去了,沒意思。”房子都賣了,住哪兒呢?還住祝宅,當然她也願意,但是祝纓看起來又有大事要做,京城頗有幾個人認識自己,還是不要再回去給祝纓添麻煩了。
祝纓道:“你給小江(江舟)再講講功課,回來用得著。”
小江遲疑地看了祝纓一眼,問道:“大人又有什麽安排了麽?”
祝纓道:“你們等我回來就知道了。”
“好。”
祝纓又將伐了府衙、別業裏的事務,別業交項安去主持,府衙交章炯來暫代。然後帶著全家上京去也!
此行,她帶了祝煉、祝石,卻將蘇喆送回阿蘇縣的家裏。此事令蘇喆不太滿意,蘇鳴鸞卻心中感激——安排周到。萬一她遇到不測,則自己的女兒還是安全的。
祝纓帶著蘇鳴鸞、仇文、山雀,以及路果、喜金的兒子等人上路。
張仙姑自認路途已熟,與蘇鳴鸞講沿途見聞,不時告訴她還有多少裏就要到水驛了,從水驛走多久才能再轉陸路,然後再走幾天,那就是京城了!
蘇鳴鸞等人此生從未見過那麽大的船!
以祝纓的品級,如今能乘的船就不小了,又因有詔,命將蘇鳴鸞等有好生帶到京城,船就尤其的大而多。祝纓也沒浪費這次“公差”,南府與各族的商人也帶了一些,一路浩浩****的往京城進發。
與此同時,京城又是另一番的景象!
祝纓這邊進京的消息是明發的,稍稍關切的人都知道她要回來了。對此,各人又有各人的想法。政事堂知道全貌,命人將“獠人”各族的記載都翻出來看看。找出來卻發現,其中大部分詳細的、看起來可靠的內容都還是祝纓給整理的。另有一部分是一些官員偶爾在奏本中提到的,很少。比較多的是另一類:軍報。幾十年前曾有一戰,於戰況的描述裏提到了一點。
但是過去得比較久了,當年的頭人現在估計也都不在了,裏麵關於各族的情報可用的不多。
鍾宜在政事堂裏最年長,他忽然說:“我想起來了!當年隨軍出征的,好像還有人在呢!”
說起來幾十年,其實阿蘇洞主那輩的人小時候還見過這場戰事的結束。朝廷中的軍將,如果當時年輕從征,隻要不太短命,現在應該還有。
設州的事情不能馬虎,他們往前倒了幾十年,果然找到了幾個當年在軍中做小校,如今已是“將軍”的人。朝廷不興一到年紀就讓人回家,幹到七十了才能申請休致,大部分人是幹到死。
施鯤道:“我常在朝上見到孫將軍,難道他也是當年的人嗎?”
鍾宜道:“是。”
他們又將孫將軍叫了來問。
時隔多年,孫將軍須發皆白,仍然說:“其人頑愚凶悍!不通人語!或斫長者之首,斫放壯士之血,謂之祭天!又曰敬神!”
將獠人怎麽凶狠怎麽說,怎麽不講道理怎麽說。又說獠人在深山裏,窮山惡水,比煙瘴之地還糟糕……
王雲鶴問他記不記得是什麽族這麽幹的,孫將軍道:“他們的名兒不好記。”
鍾宜就念了幾個族名,問他是不是,孫將軍道:“有些像,穿藍的好放血,穿黑的好砍老人頭。”
衣飾對了上了!可是這習俗……
三人不動聲色,放孫將軍走,王雲鶴轉眼就把趙蘇提到自己的府裏來審問。
趙蘇被人從國子監裏薅到丞相府,路上還想是不是義父出什麽事了。到了丞相府才知道是舅舅家的舊賬,他忙說:“義父已與各家約定,不得以人牲祭天!他們都發了誓的。絕不會再犯!此事學生知道!不但舅舅家,就是別家,也是這樣的。其餘人家,可怪不到義父頭上。”
王雲鶴內心欣慰,麵上仍然嚴肅,再三向趙蘇確定,然後說:“他就要來了,你秋天就能見到他了。”
趙蘇大喜。
……——
祝纓果然在七月末抵達京城,她沒有馬上進城,而是奉命先在京外驛站等候。然後由禮部、鴻臚寺派人來安排,鴻臚寺派了個典客令,禮部派了個主客郎中,足見禮部是“自己人”。
典客令著青衫,主客郎中是紅袍,兩人都是一把胡子了,對麵祝纓從台階上走下來,仍裏是麵白無須的模樣。
主客郎中道:“府君一路辛苦。”
祝纓道:“為陛下分憂,職責所在。”
官樣文章說完了,再是道辛苦。這二人都是常見各藩各部的,明明看到蘇鳴鸞等人或著官服,或穿各族服飾,也不顯驚訝。
典客令道:“四夷館已備下住處,府君來得巧,正有幾處館舍才翻新過。”
主客郎中又說:“朝廷議禮已畢,須得教會演禮。鄭尚書的意思,先請送到四夷館,再派人去教授。”
祝纓道:“好。”
她讓父母先帶著自家的東西回府,項樂安排隨行的商人。自己與蘇鳴鸞等人去四夷館——這地方她隻知方位,以往並不曾進去,得去看看。然後將所攜之貢物帶到皇城,先敬獻給皇帝。別的都好說,白雉是活物,好不容易到京城了,萬一這兩天養死了怎麽辦!
她帶來的白雉,典客令和主客郎中也沒有太過驚訝——京城也經常收到這些東西。
祝纓說:“那咱們就動身吧。”
祝纓和蘇鳴鸞等人都騎馬,走了半天到了城門之下。祝纓命隨從衙役等將儀仗打起來,蘇鳴鸞等人的隨從也都列隊站好跟在後麵。他們每人隨行之護衛多則三十、少則二十,也是百十來號人。
隨從們都穿著特色的衣服,在京城的大街上有這麽一隊人仍然是吸引了不少人的圍觀。不因奇,而因“人多”。
蘇鳴鸞與山雀臉色蒼白,路果等人一臉的驚詫,仇文滿麵潮紅。蘇鳴鸞心道:這就是京城嗎?這般宏偉,難怪、難怪。她的心裏,對居住在這座城裏的人,對這座城的主人,升起了一股敬畏。
山雀則想:他們這樣強大,難怪我們沒有打得過他們。
四夷館也在皇城的北部,祝纓路上對主客郎中道:“煩請代奏,各族有祥瑞呈上。”
主客郎中道:“好說,下官本也打算上奏的。”
朝中有人好做官,禮部是鄭熹,現任的鴻臚寺卿也不是仇人,鴻臚寺卿叫駱晟,性情很不錯的一個人。所以當祝纓說:“我就在這裏陪他們住,直到學成禮儀麵聖!”駱晟也沒趕她走。
祝纓賴在四夷館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鄭熹帶人殺到了四夷館。
鄭熹上完朝,回到禮部才聽說祝纓又幹了什麽好事,他一路奔到四夷館,看到祝纓正在那兒抓了一把小米喂白翎子野雞。邊喂邊說:“咕咕咕,你多吃點兒,麵聖前可千萬別死了!哎,他們也不早點安排我們麵聖。”
鄭熹沉著臉道:“你還知道要麵聖呢?!”
祝纓將小米一灑,拍拍手站起來:“哎喲,大人!”
鄭熹伸指遙點她,道:“又幹好事了?”
祝纓道:“那是,我怎麽會幹壞事呢?大人,請。咱們裏麵說話。”
鄭熹瞄了一眼祝纓帶來的人,在他眼裏都奇形怪狀的,最好的一個是蘇鳴鸞,官服穿得正、表情也正常,可是個女人。其他人倒是男人了,穿得奇形怪狀的,長得也不像是中原人。哦,還有一個男子穿得正常,長得正常,他表情又不正常。
四夷館給他們安排的住處挺不錯,新修的,朱紅的柱子非常搶眼。
鄭熹不動聲色,看祝纓與他對坐,而這些傳說中比較凶悍的異族在祝纓麵前很乖巧,再一數,六個人裏三個管他叫“義父”。
鄭熹道:“很好。陛下也很掛念諸位,諸位已是朝廷命官,見陛下要有禮,學禮之後便可陛見。”
他說得很慢,吐字清楚。祝纓道:“仇文,你給他們譯一下。”
仇文磕磕巴巴把鄭熹的話譯給了山雀等人聽,蘇鳴鸞自己聽得懂,仇文就不用譯奇霞話了。
鄭熹又問:“這是你帶的通譯了?”
祝纓道:“不是,他是我準備的番學博士。”
“番學?”
祝纓道:“對啊,語言不通怎麽行?要學嘛。”
鄭熹祝纓活蹦亂跳的,道:“我會向陛下稟報的。人我帶來了,你交代他們學禮儀。”
祝纓對蘇鳴鸞等人道:“你們先跟他們學一下。”又對禮部的人道謝,再做囑咐。安排完了,蘇鳴鸞等人跟禮部的人走了,鄭熹才道:“還是老樣子,總愛操心,我的人辦事你還不放心?”
祝纓笑道:“習慣了。大人真不夠意思,家裏有喜事也不肯對我講,聽說我要北上,甘大才漏了口風!我都不及準備。”
“說了幾次了,都當耳旁風,你且顧好你自己。你無事,我比什麽都高興。”
祝纓道:“我已有了一點主意了,還不太準,不敢提前驚動您。”
“哦?你要自己應付段琳、卞行了?”
祝纓大驚道:“您要袖手旁觀嗎?”
鄭熹道:“裝什麽怪樣子?好好說話。”
祝纓道:“大人,快些安排我帶些這些人麵聖吧,我的事兒,要麵聖才能好好地講。再者,拖得久了,我那白翎子野雞就該死了!人會水土不服,雞也會啊。”
鄭熹哭笑不笑:“演禮不成,如何麵聖?”
祝纓道:“您瞧見那幾個人沒有?蘇鳴鸞,她學東西最快,有她學會就成了。其他人官話也學不全,叫他們先行各族的禮,這才顯得出是新附嘛。早點讓我聖麵吧!”
鄭熹被她一催,問道:“你又打什麽主意?”
祝纓道:“先下手為強,告狀要趁早。”
鄭熹歎了口氣,道:“好吧。”
駱晟算是鄭熹的表妹夫兼表弟,鄭熹又一向強勢,政事堂有令,命學會禮儀再麵聖,他直接報給皇帝:可以麵聖了。
……
正經大臣最恨這種皇親國戚了!
甭管你這裏有什麽樣的妥善安排,上頭一句話就能壞掉你所有的計劃。
皇帝可不管政事堂的安排,鄭熹回報說人到了,皇帝也想親眼看看這些“獠人”究竟是個什麽樣子的。派出去宣敕的使者也回來了,說那裏可真是煙瘴之地,一群小矮人,說的都不像是人語。
皇帝好奇心起,命祝纓帶著蘇鳴鸞等人就進宮。
祝纓打頭,蘇鳴鸞等人跟隨,他們各帶了一個隨從,有提雞籠的,有捧靈芝匣子的,有捧銀飾托盤的,一路招搖。
從皇城門入,蘇鳴鸞等人又受到了一次震撼!皇帝的屋子比一座寨子都大!怪不得義父的“別業”建成那樣!他們的眼睛一時不知道往哪裏放才好,腳下是泛著灰白的石板,晴陽一照,晃得人一陣目眩。
引路的小宦官喝斥說:“不要東張西望!”不是說學會禮儀了嗎?怎麽還這樣呢?
他說的是官話,這話也就蘇鳴鸞和仇文能聽懂,其中仇文還是慢半拍。山雀嶽父聽他說話,還朝他看了過去,問仇文:“他說什麽?”
山雀嶽父年紀不小了,聽力不如年輕人,說話聲音稍大。他說的又是一種“古怪”的語言,引來不少人側目。
祝纓回頭,慢慢地說:“跟我走,慢慢的,不要慌,見多了就習慣了。”
小宦官心道:他也會說蠻語?他對祝纓道:“祝大人,這裏是宮城,您是知道規矩的,還請約束好下人。”
祝纓道:“他們可是朝廷命官呐……”
一語未畢,山雀嶽父突然叫了起來:“哎!那個人!”
小宦官無奈地站住了腳:“又怎麽了?”他聽不懂山雀嶽父的話,隻知道這個蠻子在給他添亂。
順著山雀嶽父的手指,祝纓看到了一個老頭兒,離他們兩丈遠。高大魁梧,穿著輕甲,頰上一塊大大的黑斑。
祝纓問山雀嶽父:“怎麽了?”
“他!殺了我們好些人!”
那邊孫將軍已大步走了過來:“你們是什麽人?!!!”
他走近了,山雀嶽父道:“還真的是!”
“獠人?!!!”孫將軍聽不太懂山雀嶽父的話,但是聽出來這是獠人在說話。
兩人各說各的,都越說越激動,差點沒動起手來。這樣大的動靜便有有圍觀,有人上報,祝纓認真聽著雙方的話,覺得世界十分奇妙。這兩人是打過照麵的,不過山雀嶽父記得孫將軍,孫將軍已不記得一個當年的獠人小孩兒長什麽樣子了。
孫將軍臉上的特征明顯,據說帶隊衝殺“獠人”。山雀嶽父當年年紀小,孫將軍不知道世上還有一個他。
兩人爭吵幾句,終於都被帶到了政事堂。
王雲鶴道:“把鄭尚書、駱鴻臚都給我請來!”都幹的什麽破事?
王雲鶴生氣,甭管是郡主的兒子還是公主的兒子都老老實實地過來聽訓。鄭熹瞪祝纓,祝纓十分無辜。
一行人經過一陣的翻譯之後才弄明白了前因後果,孫將軍當年沒能大勝,回來得灰溜溜已有些不快。現在強行說“獠人野蠻”,山雀嶽父憤怒提及舊債,又指著蘇鳴鸞道:“放血的明明是她家幹的!我們隻砍頭!”
又說孫將軍也不是好人,官軍還殺過婦孺。
仇文已經跟不上這個情況了,祝纓很誠實地將山雀嶽父的話翻譯了過來。施鯤等人麵有菜色。
蘇鳴鸞則說孫將軍:“我們早不幹放血的事兒了!你呢?我們信了義父的話到這裏來,你還要傷害我們嗎?!”她官話說得不錯,聲音在屋子裏回**。
鄭熹唇角上挑,笑了。孫將軍真是個可人兒,這麽一鬧,坐實了這些人是真的“獠人”,關於祝纓可能造假的謠言也就不攻自破了。祝纓能將這些人帶來,不容易的。
他清清嗓子:“祝纓!你還不勸著?我們又不會夷語!”
祝纓道:“既然願意來,就打不起來。”話雖如此,還是將蘇鳴鸞與山雀嶽父給安撫下了。她對山雀嶽父道:“我並不要你忘記以前的事。你想想現在,咱們是來辦事的。你再看看周圍,所有這些人裏,隻有這一個是你認識的,另外的這些人,都不想傷害你。”
山雀嶽父看了看王雲鶴等人,再看鄭熹與駱晟,樣子都好,也都不凶惡,他又記起來之前與祝纓所議之事,緩了臉色說:“因你說的,我才信。”
祝纓點點頭,山雀嶽父不再看孫將軍。那一邊,孫將軍也被人勸走了。
王雲鶴道:“唉,兵者,凶也。”
鄭熹看夠了戲,才說:“相公,我陪他們麵聖吧。”
王雲鶴道:“也好。”
……——
終於一行人到了大殿前,通報,裏麵傳。
祝纓邁進大殿,看到門邊站著一個熟人——藍德。她對藍德點了點頭,藍德也微笑回應,笑容極是客氣。
祝纓進來舞拜,她身後的仇文跟著就要跪下去,被蘇鳴鸞眼疾手快給薅了起來。
祝纓舞拜畢,皇帝問道:“你身後的就是諸族頭人?”
祝纓道:“也是陛下的縣令。”
皇帝點了點頭,裝作從來沒有懷疑過羈縻數縣的真假,很是讚歎了一番。鄭熹道:“他們著急要見陛下呢,禮儀也等不及學。”
皇帝道:“一派天真,甚是難得呀!讓阿晟好好管待他們,祝纓,你也不要過份約束他們了。你的事,對政事堂講,拿出個章程來。”
祝纓道:“是。他們傾慕陛下,有物獻上。”
皇帝命呈上,打頭的是祥瑞就很合皇帝的心意。再看到窄布、稻米等特產,道:“也不是茹毛飲血嘛!哪有那麽誇張。很好。你以後要好好教化他們。”
祝纓道:“是,正想請示陛下,於南府設置官學。”
皇帝指著鄭熹道:“你與他說去。或者去找嶽桓。”
“是。”
皇帝又一一詢問,各人叫什麽,是什麽族之類。祝纓也一一介紹,蘇鳴鸞自己會講官話,祝纓對她使眼色,她就自報姓名、來曆。
皇帝問道:“你會說話?”
蘇鳴鸞道:“是,義父教的。”
“義父?”
祝纓指了指自己的鼻尖,皇帝點點頭表示理解,是他的官員給別人當爹,又不是認異族當爹。
仇文的官話說得結結巴巴,皇帝有點不耐煩,但也沒生氣。其他人不會說官話,皇帝都等祝纓給翻譯了,他問每個人都問了同樣的問題。最後問祝纓:“為何你為他們譯的話不一樣?”
祝纓道:“他們是三族五家,話也不同。”
“哦!是了。你都會說?”
“會說一些。”
皇帝又命賞賜,給山雀嶽父的賞賜尤其的豐厚,不但有大家都有的錢帛,又多賜他一對金杯。蘇鳴鸞多一套文房四寶。
藍興見皇帝打了個哈欠,忙示意:結束。
蘇鳴鸞等人稍有點昏沉地出了大殿,興奮之情已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壓抑。山雀嶽父也恢複了冷靜,低聲問祝纓:“阿弟,會不會有事?”
祝纓搖搖頭:“已經沒事了。我先送你們回四夷館,你們先休息。小妹,我讓小柳在那裏,有事你叫他找我。”
“是。”
祝纓將人送回四夷館,轉臉就被叫到了政事堂。
羈縻縣的真實性已不必再提,剩下的是討價還價。
鍾宜道:“既是羈縻,南府就不能給你,不然還叫什麽羈縻?!”
祝纓道:“新設羈縻州的事兒是要交給下官來管了嗎?”
施鯤道:“你先將事情解釋清楚,解釋不清還想做刺史嗎?”
祝纓道:“羈縻,我手裏得有籠頭有韁繩,這都不給,我拿什麽籠馬頭?給一個敕封,還要人繳稅。”她雙手一攤,沒好處誰跟你幹?
王雲鶴道:“那也不能要一整個南府,你把南府拿走了,剩下的怎麽辦?”
“南府本來就是最窮的,福祿又是南府最窮,魯刺史在的時候,一年兩次開會,我都是坐最後一個座兒的。我要的不是膏腴之地,”祝纓道,“請看輿圖。這裏,是新州,新州再往西、往北,仍是一片大山,仍有許多部族,將有一、二州之廣。過了這一片,就是西番了!這兩個新州,實是藩屏。”
“藩屏”!
王雲鶴道:“南府你著實用心,雖不是膏腴,也漸漸富裕。”
祝纓道:“種得梧桐樹,引得鳳凰來。我要是連根樹枝都沒有誰來啊?您瞧,我還打算在山裏修個路,路修好了,腳才能插進去不是?沒這根樹枝,拿什麽修呢?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且本來各族疑心就重,支使不動啊。”
祝纓白天去政事堂磨牙與他們討價還價,晚上就住四夷館。足磨了小半個月,最後摳到了三個縣,思城縣她也給摳下來了。
雙方都有方案,在認為祝纓可以為新州刺史的大前提下,秘密協調起來還是很快的。祝纓依舊是許諾,所轄之地不亂,賦稅不減。政事堂給新州定名梧州,祝纓的品級變成從四品,南府的府衙變成梧州的刺史府。
因是羈縻州,她的品級不高,但是在梧州境內權限很大。思城、福祿、南平三縣的官員還是朝廷任免,官員遵守著正常的規定。其餘羈縻縣和刺史府則由她酌情安排,擬定人選後上表朝廷敕封,官員遵守羈縻規則。因為羈縻之地,朝廷照例是不安排人事的。
至於政事堂調整其他地方的區劃,她就不管了!
定下了方案,政事堂去報皇帝,皇帝又將她叫過去重新問了一回。祝纓留意到皇帝打了三次哈欠,心道:你老了。
皇帝老雖老,出手卻仍是讓人難受。同一日,他連下兩道旨意,其一,設梧州,由祝纓出任刺史。原南府三縣並入梧州。其二,他批準了段琳的推薦,以卞行為刺史,去做祝纓的鄰居。
將段琳和祝纓都給膈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