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第246章 七年

印書對雕版的要求比較高,不光是手藝的問題,雕版的人還得識字,識大量的字,不能是剛剛脫離睜眼瞎的那種。梧州城畢竟是個城,工匠比較多,但一些比較稀罕一點的工種就比較困難。比如之前的製糖,比如現在的雕版。

像彭司士所言之抄書,還是現在梧州比較常見的學習手段。祝纓從國子鑒弄來的那些書籍才這麽稀罕。王雲鶴的文章,都是學生傳抄來的。

彭司士領了命,從簽押房裏走出來,又遇到仇文、蘇燈、花姐三個人往這邊走,彼此打了個招呼。

三人一看到場的人就猜著祝纓找他們是為了番學的事。

果然,祝纓一見三人到來,便很自然地說:“都來了?番學校舍已交代付了,咱們看看去吧。”

三人都說:“是。”

番學是祝纓之前就規劃了的,她離開了幾個月,自己沒有親自監工所以進度稍慢,現在也完成了。這個學校是小吳那兒管的錢、彭司士這兒管的工、王司功卻是管“學校”的官員,因此他們三個也在中途被叫了過來,一同看這番學。

彭司士親自拿著鑰匙過來開門:“大人請看,這是比著府學建的。”

這裏也有講堂,也分幾科的教室,彭司士道:“不知番學要如何分科,就先沒掛牌子。”

又指出了幾個老師辦公、起居之所,指出了飯堂、宿舍、夥房、庫房、馬廄之類。彭司士特意帶花姐看了醫學的那一片,花姐的起居之所與仇文等人的隔著一片小庭,比較獨立幽靜。女生宿舍與男生宿舍隔開,女生宿舍是一座小院子,有門房,有大鎖。院子裏也有口小井,供洗沐用。祝纓對此比較滿意。

小吳有點得意,因為這個女舍是他的主意。

王司功又說:“還差幾個雜役就得了,隻是不知執役者大人預備怎麽安排?”

祝纓道:“與州學一樣。”

“是。”

幾人又轉了一圈,隻見裏麵家具也差不多了,處處散發著一股新木新漆的味道,簾帳之類還未掛上。又看宿舍、飯堂等處,容下幾十個學生還是沒問題的。

祝纓點了點頭,道:“很好。待番學生的名冊一到,就預備開學。”

眾人都說一聲:“是。”

祝纓又對仇文說:“我這兒現就有一個學生,也要交給你。”

仇文忙問是誰。

祝纓道:“石頭。”

“他?他不是在府上……”

“他本是猛族的孩子,這番學他也上得。他學得慢,放在你這裏與新生一起學,再學一遍。我估摸著他與大部新生的年齡差不多,讓他與新生一道住宿舍。你怎麽管別人,也怎麽管他。若學得不好,你也告訴我。”

仇文道:“是。”他知道石頭是自己同族,但是這孩子好像不是塔郎寨裏的,因為自己也沒印象,狼兄也曾問過他知不知道石頭和錘子的來曆,可見他們也是不認識的。他本是有點羨慕這個孩子的,天資實在不怎麽樣,但是架不住運氣好!

以仇文與石頭短暫的相處來看,石頭確實跟不上祝纓那兒其他人的功課,難怪要跟新生一道學了。

蘇燈也是祝纓的學生,問道:“老師,是家裏的那個石頭?”石頭的大名他也聽說了,蘇喆回家沒少說石頭的小話,就覺得這貨太蠢,是怎麽能混進書房的?

祝纓道:“是他。在學裏不許提誰是哪裏出來的,要一視同仁,該獎的獎、該罰的罰,同一錯打甲多少下就也打乙多少下,絕不可袒護。學問不會因為身份就跑到誰的腦子裏!我會親自抽考的。”

蘇燈大聲答應:“是!”

幾人又看了一回,眼下就等著各縣將番學生送到,然後開課!現在是十一月,要是早一點,夠學生們先上一個月的課,適應適應,然後放個年假回家以解思鄉之情,明年正月下旬再開學。

仇文、蘇燈、花姐都有點小激動,這是他們事業的開始。

祝纓又問他們的教材之類,都說:“已編錄好了,先教個一年不成問題。”

祝纓點點頭,又問所需,比如紙筆一類。小吳道:“都按月支領,照著州學的例。要是使得再廢一點兒,就得勞博士寫個公文,上頭批了咱再按需發給。”

祝纓道:“哪個上頭?誰呀?”

“嘿嘿嘿嘿……”

看了一圈,整體滿意,祝纓道:“雖然叫‘番學’,它就是一座學校,該有的規矩還是要有,門禁一定要設。鑰匙誰掌、巡查誰辦,都再上點兒細。”

王司功道:“將現有的官學的章程拿一份就是了,都差不多,最後都是要學成材的。”

祝纓道:“也好。那今天就先這樣。”她一看花姐,還在往女舍那邊看,眾人都是一笑。王司功等人都各指一事走了,仇文和蘇燈還想看看自己的房間,於是彭司士將鑰匙分給幾人,派了個衙役在番學大門那裏等著,等他們出來再鎖好大門。

祝纓與花姐去看女舍,裏裏外外都看了一回。花姐沒進過什麽學校,什麽毛病也挑不出來,就說:“挺好的。其實我那屋子也用不了那麽多,我也不在這兒住。”

祝纓道:“既有女舍,學生們在這裏住,你免不了偶爾有事留宿陪伴。縱不留宿,歇個晌也是好的。”

“聽你的,”花姐笑著說,旋即想起一事,問道,“你要石頭住到番學這裏來?”

祝纓道:“嗯。先學一年,一年之後,無論學得如何,都給他立戶分出去。他學文我看是不太成了,至少多識幾個字。重頭學一遍,要是還不成,我可也沒第三遍機會給他了。學不成,就去種田。給他立一份思城縣的戶籍,分一塊地。當年抄黃十二郎的家,他們這樣的人都能分得幾畝地。當初有幾年減稅的,如今也算給他。再上一年學,又大一歲,守著些產業也能過得下去了。不能給他太多,他守不住,別叫人謀害了。”

見祝纓考慮得仔細,花姐道:“我早該想著的。”

祝纓道:“不說他了。他已長這麽大了,還要你想?你在他這麽大的時候在幹什麽?先時沒留意,咱們認個疏忽,現在補回來,再不成,咱們連自己的保票都寫不了如何能寫他的。”

“哎。幹爹太閑了也不太好,別悶出毛病來。”

“他不管逛街麽?讓他逛。”

“那也不能讓他一天到晚不著家,遇著騙子怎麽辦?”

祝纓往這處女舍看了看,道:“我問問他種不種花,後衙不有花園麽?山下種完山上種。給他找個事兒消磨消磨時間。”

“好。”

兩人又閑聊數句,才從番學轉回刺史府。

……

刺史府裏的小課堂還是下午開,小學生們一無所覺,還在學著《觸龍說趙太後》,這一篇裏,就得給他們講解一點“戰國”。又有課文裏的生字,一篇課文通常要講上好幾天。

祝纓看了一眼祝石,今天他在桌子後麵不扭來扭動了,但是走神,仿佛學習是一種折磨。

祝纓沒有理會,講完了課又布置了作業,就讓他們各自回去了。最後叫了一下祝煉:“錘子,你不用管石頭的功課了。”

石頭走到一半又回過頭來,有點驚喜,但是沒敢問祝纓。

祝煉道:“他……”

祝纓道:“現在的功課對他太難了,過兩天我安排他重頭學。”

祝煉露出個笑來,也鬆了一口氣,讓他教祝石,他也教不動。

石頭的笑容消失了,臉有點綠:“從、從頭開始學?”再受二茬罪?

祝纓道:“你將東西攏一攏,過兩天番學開學,你就帶了鋪蓋和換洗衣服過去。那裏的學生年紀與你也差不多,你們也能玩到一處。他們都是各寨裏新過來的,從官話學起。你比他們已早學了幾年,這回總該能跟得上了。”

石頭有點茫然,但不敢反對祝纓,低低地道:“是。”

祝煉心情頗佳,回房對石頭說:“這是好事!他們話還沒學會,你已會寫不少字了,這回準成的。你的書卷邊了,先拿凳子壓一壓吧。”

石頭突然往外走,祝煉道:“你幹嘛呀?”

“我找翁翁去。”他不想去學校。

哪知他在二門上被侯五攔住了,石頭道:“老侯叔,是我。”

侯五道:“認出來啦。”

“我要找翁翁。”

侯五笑嘻嘻地道:“那可不成,要找誰,叫裏頭的人給你傳話。”

“為什麽?”

侯五將他上下一打量,道:“你都多大的人了?這麽大一個後生往人後院兒裏鑽?也不知道忌諱?”

侯五在這個家裏資曆頗老,石頭又拗不過他,在門上喊:“翁翁。”

祝大在房裏不答腔,團團轉著跟張仙姑說:“要不,我真種個花吧?”

“大冬天的,你種什麽呢?”

“我先挖坑行不行?”

張仙姑將他往外一推:“打盹當不了死,你縮了,叫老三當惡人呐?”

“老三說的,不叫我管。”

“老三才過來說,要送他去上學,八成是為了這個事。”

“那叫蔣娘子問一問。”

蔣娘子在院子裏也聽到了,她這兩天從惴惴變得安心,聽祝大讓她去問,她就真到了門上,問石頭:“小郎君,什麽事?”

石頭說:“蔣娘子,我要見翁翁。”

“你長大了,不能進來呀,”蔣娘子說,“你有什麽話要對老封翁講?”

石頭說:“那你幫我告訴翁翁,我不想去外頭上學。”

蔣娘子跑回來告訴祝大,祝大道:“你告訴他,叫他好生上學,甭想別的。”

蔣娘子又跑過去說了,石頭心中十分的委屈,不想祝大竟也不幫他了。他咚咚地跑回了自己房裏,往**一躺,扯上被子蒙住了頭。

祝煉將被子掀開一角:“怎麽了?”

“沒事。”石頭又將被子蓋了上去,到晚飯的時候依舊蔫頭耷腦。

晚飯的時候他見到了祝大,湊到祝大的身邊說:“翁翁,我不想去上學。”

祝大說:“小孩子家,不上學怎麽行?”

“翁翁以前不這麽說的。”

“那是以前!你現在多大了?”祝大板起了臉,“這麽大個兒,不得想想以後怎麽過活嗎?”

對麵小女孩子們發出了笑聲,石頭有點惱地瞪了她們一眼。他不明白,為什麽這幾天這麽地不痛快。他不喜歡的,一件件地到來,他喜歡的,一件也無。

祝纓看到了他的樣子,並不以為意,再過兩天各縣的番學生送到,石頭就能去學校上學了。到了那裏,會有仇文盯著。仇文此人有一大特點,就是特別崇尚山下的文教,專職盯著學生上課,比自己更合適。

她讓石頭第二天不用到書房聽課,就收拾他的東西。

而番學生也如預料般地陸續到來了。

……——

前一天,祝纓就接到了山上的傳信,郎錕鋙、山雀嶽父、喜金各攜番學生下山。三家結伴而來,一總報了他們的人數,以方便山下接待。三家番學生一共十八人,醫學生他們還真帶了幾個女孩子過來,一共六個女孩子。

這其中郎錕鋙兒子阿發最小,今年五歲,也帶了兩個八、九歲的小男仆。山雀嶽父、喜金各帶了自己的一個兒子,山雀嶽父帶的是個小兒子,叫林風,喜金帶的不是那個上京去的兒子,是個更小一點的叫金羽,年齡都在十二、三歲的樣子。他們各帶了數名年輕人來,年紀都在十二、三歲不等。與祝纓預料的不差。

一般這種情況下選擇的學生,年紀不會太大也不會太小,太大了有家有業、不便抽身,太小的還要人照顧。十二、三歲,又有活力腦子還行,但又不至於小到讓人擔心。學完了正好成年,可以回去幹活了。

祝纓這裏,下令準備好館驛,又命將番學做最後的打掃,從女役裏選了四人去番學,分兩班灑掃和看女舍。從男役裏再挑倆看大門的,再選幾個白直灑掃之類。就等人到了入住了。

祝纓又告訴蘇喆,讓她準備一下,明天代表蘇鳴鸞也出現一下。

蘇喆道:“可是我們家的人還沒到呀。”

祝纓道:“這不是有你嗎?”

“我也跟石頭一樣去番學裏嗎?”蘇喆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祝纓道:“你怎麽知道他要去番學的?”

“他自己說不要去,那不就是您要他去嗎?”

祝纓笑道:“番學還在識字學話,你不用,先跟著我學吧。以後你要覺得應該去聽一聽,再去旁聽。”

“好!”蘇喆笑著說。

第二天,三家聯袂而來,祝纓在刺史府接待了他們。

三人臉上都帶著笑,祝纓道:“這下可更熱鬧啦!來,認識一下。”

除了蘇燈和郎錕鋙、山雀嶽父見麵時彼此皮笑肉不笑,仇文、花姐都是真心高興。山雀嶽父看著小江問:“這位是?”

祝纓道:“這是州裏的女丞,姓江,女學生們萬一有什麽事兒一時尋不著朱博士,也可以找她。”

山雀嶽父道:“大人周到。”

陪同的王司功等人聽仇文翻譯了心想:怪不得又弄了個她,原來是有這個用途。咱們這位大人,對羈縻可是上心!唉,可惜羈縻隻是羈縻,竟不能立時編戶。

梧州府一切草創,祁泰又編新戶籍,羈縻縣的架子上隻有寥寥兩冊,空得能跑馬,王司功略有耳聞。因為他聽說,凡有名號的羈縻官員,都在刺史府裏有檔,他是司功,照例該知道官員信息的,去索要無果,隻拿到了官員本人信息。

王司功扼腕。寄希望於祝纓在山中別業多住兩天,能將“羈縻”早點轉編戶,雖然他也知道這不太可能。

一番寒暄,蘇燈先跟蘇喆打招呼:“小妹!”

成功地讓郎錕鋙等人也不得跟蘇喆含糊了一下,蘇喆大大方方地道:“你與我阿媽都阿翁的義子,我也叫你一聲舅舅吧。”她舅廢,沒一個能幹過她媽的,特別可愛。

郎錕鋙不好與個小女孩計較,隻好含糊答應了,還得讓自己兒子阿發過來:“叫阿姐。”

祝纓道:“咱們先去看看番學,別叫他們學生在外麵等太久。”

新的番學建得整齊漂亮,喜金道:“比我家還好哩!”

祝纓道:“因為看著新吧?”

他們到了大講堂裏,由祝纓致詞,簡要說了歡迎之意,又說學習對他們協助管理族人是很有用的,讓大家安心學習。

然後讓仇文、蘇燈、花姐說話。仇文、蘇燈還好,都講得出大道理,蘇燈還能比出自己的例子。對著祝纓一揖:“大人是我老師,當年我們……”他講了一大套,無非是山下學了知識,到了山上管理寨子,你看我們阿蘇縣,發展得多好啊!

他臉上笑著,心裏罵郎錕鋙腿真長,居然搶到了阿蘇縣的前頭!還帶了個小崽,小崽也就五歲,一定也要塞到老師家裏。

花姐從來沒在這樣的場合裏說過話,整個人從脖子紅到了腳脖子。祝纓對她點了點頭,她鼓起勇氣,對女孩子說:“你們也能做許多事……”

祝纓代為翻譯:“君子不器,不自棄……”然後解釋這句話的意思,“你們都是君子,沒有隻能幹什麽營生,又不能幹什麽營生。”

仇文聽著,總覺得這話好像有哪裏不太對。

講完了話就是分班分房。由於大家現在的官話水平極低,書法基礎為零,先不分科目,就是甲班和乙班,先學語言和寫字。

她下令將早就準備好的行頭之類分給諸人,並不強求番學生一定要換上書生青衫,但是她給準備了腰牌、紙筆、鋪蓋、洗沐用具之類,一人一份,發完了按歸腰牌上的編號去宿舍。

腰牌號碼唯一,因為山上無文字,幾十號人忽拉拉的也沒取符合山下習慣的名字,眼下先用腰牌編號區分。女子宿舍是甲號院,起頭就是甲,男子為乙。然後才是按歸名字發音排序。

蘇喆問道:“阿翁,我家的學生也有女生,不是學醫的,住哪兒呢?”

祝纓道:“甲號院,那不還有空屋的麽?都留著呢。”

分發完畢,看著他們到宿舍裏住下了,祝纓又請他們到食堂用飯。這裏是男女分開來坐,她與郎錕鋙等人坐在了上首,下麵學生分開來坐。番學裏的夥食尚可,肉菜固定、主食可以隨便添,但要吃完。祝纓打算拿出各縣每年上繳的貢賦的一小部分專用補貼這裏的開支。

郎錕鋙等人都覺得這裏新鮮。

眾人在這裏吃了一餐午飯,祝纓等人回刺史府,郎錕鋙等人回驛館,仇文等人在學校裏安排學生。學生們才到學校新鮮勁兒也還沒過,且在學校裏撒歡兒,又各認朋友之類。

祝纓回到刺史府,府裏已經吃過飯了,祝纓就吩咐將石頭的行李準備好,明天送他去番學。梧州城裏也有一些各族商人之類,祝纓使仇文去相熟圈子裏傳出話去,也可報名參加。最後也撈到了三個人,與石頭湊夠四個。四人一屋。他們四個明天過去,仇文也好有精力多分一點給石頭。

石頭鬱鬱,眼見無力回天,隻得先回房去,磨磨蹭蹭。

祝纓打定了主意要讓他去好好上學,也不讓祝大再見他,此時郎錕鋙等人休息得好了,齊往刺史府裏拜見。祝纓便讓人將蘇喆也帶出來,一同見一下郎錕鋙。

到了一看,山雀嶽父和喜金也到了,他們的兒子都還在番學,阿發卻被郎錕鋙帶到了身邊。

祝纓問道:“還住得慣嗎?”

郎錕鋙道:“住得很好。”

客套幾句,郎錕鋙就順著“住得舒服不舒服”往下說,講祝纓這裏是最讓人放心的。他還誇了“外甥女”蘇喆:“義父教導得真好!我家阿發還小,山上沒有識字的人,想托付給義父。不知道行不行?”

山雀嶽父和喜金都在心中暗罵他狡猾,罵完了,兩人又都瞥著祝纓等她的回答,看她是不是真的特別的偏心阿蘇家。

祝纓道:“孩子還小,我這兒也沒有保姆呀。”

“我帶了!”郎錕鋙有備而來,郎老封君給他什麽都準備好了,“到了這裏,就全聽義父的。”

祝纓道:“好。”

蘇喆鼓了鼓雙頰,阿發對她比了個豬鼻子,把她氣得直瞪眼。祝纓又對山雀嶽父和喜金說:“番學旁邊你們看到了嗎?有個小學校,本來打算小學校教說話寫字,番學校教功課的。現在剛開始。”

害!他們是想把孩子送到刺史府裏來養的,誰要去學校?長大了再說吧。

他們都含糊地點頭。

忽然,外麵傳來幾句與氣氛不太相和的話。說不太相和,是因為屋裏主要是大人說話,外麵的聲音卻不是成年人的聲音。

祝纓的瞳孔縮了縮,她聽到了一句:“他們不是留著放血的材料了?還跟他們在一起說笑哩!”這是石頭的聲音。

小侍女道:“頭人們的事,你管得著嗎?”

裏麵的人都聽到了,蘇喆一張小臉生起氣來。山雀嶽父卻忽然笑著大聲問道:“外麵是誰呀?”

他抻了抻身子往外看:“哎?這不是石頭小郎君嗎?”

石頭現在住顧同的舊居,這裏在前院,離正堂比較近的位置。蘇喆的小侍女在外麵候著,跟進書房的是那個年長的侍女。這樣的場合還是年長一些的穩重,哪知道小侍女在外麵也能起波瀾呢?

雙方本來就不對付,小侍女見著石頭就是一句:“你終於要走了!你就不配住這兒!”

石頭正在鬧別扭,哪經得住這一句?兩下相罵,慣用的就是互揭傷疤。石頭反應慢,但是曆次的鬥爭讓他在與小女孩抬杠這件事上達到了熟能生巧。

世間多少事,雙方頭子聊得好好的,卻被下麵心直口快的戳穿了。

山雀嶽父再看一眼阿發,這是他親外孫啊!雖然祝纓信譽良好,但是,還是要將石頭薅過來說個話。

他知道石頭,也知道這小子是利基人,有點兒傻乎乎的,問他刺史府裏的事兒,他什麽也不知道,就知道說“大人與姑姑不在一處住”“大人沒與誰一處住,他自己住”“翁翁和阿婆住一屋”“大人就是讀書、練功不幹別的”。

山雀嶽父點名了要見石頭,叫過石頭之後就說:“怎麽跟小丫頭拌嘴啦?受欺負啦?”

石頭上京的時候是見過山雀嶽父的,知道他也是利基人,委屈之感更濃,他點了點頭。

山雀嶽父戲言道:“那你同我回家去好不好?”

祝石認真地想了一下,沒想明白,不過他還是點了點頭,然後瞥了祝纓一眼。

山雀嶽父半真半假地對祝纓道:“大人,這孩子下山有七年了嗎?”

七年。

祝纓不動聲色地道:“你可要拿出證據的喲,能證明他是利基人,我就放。”

山雀嶽父也不知道是怎麽的,接著問了一句:“當真?”

祝纓點頭。

山雀嶽父道:“好,我回去就找。大人這裏還有一個錘子。”

“拿出證據。”祝纓還是這麽一句話,一點生氣的意思也沒有。

山雀嶽父道:“好!大人痛快!”

山雀嶽父說到做到,他當天就折返,石頭或許不在意,但是他是有數的。回程的路上,他已套取了一些石頭的個人訊息,石頭大約的年紀、家中寨子的樣子,大約什麽時候到了山下……等等。至於錘子,那孩子嘴比蚌殼緊,石頭也知道得不太清楚。

他之前從祝家莊回到寨子裏之後著手幹的一件事就是搜羅所有能搜羅到的人,按手印,一個一個,絕不能讓自家的人口流失掉!

石頭的訊息已知,他又是利基族的頭人,可比祝纓這下山下人找起來方便得多。

山雀嶽父一走,郎錕鋙就顯得很尷尬,他當天沒有將兒子留在刺史府,而是帶回了驛館休息,托詞再與兒子多處幾天。

祝纓也隻作不知,將小侍女交還蘇喆去處置,她自己則火速下令:“著,各縣遞送考生至州學考試!限期三日。”

……

刺史府裏,氣氛十分的壓抑。

祝大在屋子裏破口大罵:“養不熟的白眼狼!”

張仙姑等人心裏也不好受,這石頭,怎麽就想走了呢?

石頭在鬧別扭,他又將自己蓋在了被子底下,任憑祝煉怎麽說,他頂多發出一兩聲哼哼。祝煉眼中冒火,道:“你要走,自己走。”

“走就走!”石頭猛地掀開了被子,就要往外跳。

祝煉道:“宵禁了,抓牢裏去,餓飯。”

石頭黑著臉又坐在了床沿上。

祝煉萬分不解:“你為什麽這樣呀?上學是好事。你快些同我來,找大人求個情,將你留下來。你不想翁翁了嗎?”

石頭別過了臉:“哼!”

這日子沒法過了!

祝煉道:“你愛回就回吧!”

晚飯,石頭黑著一張臉,人人都當沒看見。坐在他對麵的小侍女也缺席了。

石頭吃過了飯,回到了廂房,蹬掉鞋子就鑽進被子裏閉上了眼睛。過了一會兒,腳步聲響起,他將眼睛閉得死緊,心道:誰叫我也不理會!你們對我不好,我就不理你們!是翁翁嗎?不像……錘子?

錘子回房,慢吞吞地泡了腳,拿了本書看了一會兒。吹燈,睡覺。

第二天,祝纓沒上課,因為蘇鳴鸞那兒的信也到了——她也團了她舅舅路果,兩家一同帶了番學生殺到了!

蘇鳴鸞的隊伍非常的有特色,有一半兒是女子,她帶來的番學生裏也有三個女孩子。見了祝纓就說:“我又給義父添麻煩了。”

祝纓道:“這是什麽話?進來說。”

蘇鳴鸞與梧州的消息極便捷,她本來就打算這個時間帶人過來的,路上接到女兒派人送的消息,加快了行程一口氣趕了過來。

她說:“那小丫頭不能再放到義父這裏了!這都多長時間了,還學不會閉嘴!”

祝纓道:“心直口快,他們以前也常鬧。”

蘇鳴鸞對祝纓說話一向直接,道:“我沒本錢犯錯,也沒本錢護著別人犯錯。那小丫頭我帶走了!”

祝纓道:“好。小妹越來越像樣子了。”

蘇鳴鸞露出一絲笑來,又說:“大哥……”

“奏本已上,快了年前,慢了正月,房子已經在給他收拾了。來了之後我再同他商議一下孩子怎麽教。小妹放在我這裏,我能教她些東西,但是番學裏才是……”

蘇鳴鸞認真地聽著,是的,番學裏各種人脈,兩下實難取舍。

祝纓道:“你再想想,還來得及。”

“是。”

“石頭……”

祝纓道:“我說話算數。”

她說話算數是真的算數,轉頭就去找了花姐:“將石頭這些年的花銷攏一筆賬出來。”

花姐嚇了一跳:“你這是要做什麽?”

祝纓道:“接他的人得知道我花了多少,他也得知道。”

花姐道:“事情怎麽就到了這麽個地步了呢?這個林縣令他為什麽呀?”

祝纓道:“公約。他在試探我,看我可不可靠。人的想法總是容易反複,京城一行他的疑慮反而增加了。隻要他找到了證據,石頭就不能不給他。你還記得那一年,我爹被牽扯進巫蠱案子裏,我們要去救人的事嗎?”

花姐點了點頭。

祝纓道:“我娘說,要是超過二十貫,她就隻能看著我爹死了。你說,我得為石頭付個什麽價?”

花姐沉默了。

祝纓道:“順坡下驢吧,那麽大個兒一個男孩兒,他說要‘回家’,還能怎麽辦?再準備點兒大紅綢,一些竹筐、箱子。”

“誒?”

“再弄幾頭騾子。”

花姐道:“這又要幹什麽?”

祝纓道:“你要石頭光著一個身子回去?鋪蓋什麽的留著幹嘛?睹物思人?讓他帶貼身的東西走,到了東西一放下,叫人帶騾子回來。”

“好。”

“準備雙份。”

“難道錘子也?他不是……”

“他要是願意呢?也放他回去。他要是不願意,好歹給他點兒傍身的東西,長大一點兒,風頭過去了想回來了,再說。”

“好。”

祝纓又到了前衙,衙門裏的人也都踮著腳走路,一個個縮頭縮腦的,大氣不敢出。祝纓卻還是一如往昔,她甚至抽空讓祁泰給石頭辦了一張空白的戶籍文書,文書上的籍貫是梧州,具體的縣沒有寫,姓名之類也給空了下來。一張正式的良民的文書。

一派緊張之中,山雀嶽父好像也動了真格的,三天之後,他帶了幾個人下山來到了刺史府中。

……

刺史府的氣氛十分的詭異,山雀嶽父大大咧咧,祝纓大大方方,郎錕鋙與蘇鳴鸞等人都帶著點微笑。

祝纓也像沒事人一樣,依舊在刺史府裏見了他們。

山雀嶽父道:“大人,我將證人帶來了。”

祝纓道:“是嗎?請上來見一見吧。”

來人一上前,祝纓就知道石頭是走定了。這人長得就像是大一號的石頭,除了臉黑點兒,表情嚴肅點兒,衣服是猛族人的服飾。祝纓原本擔心的是,石頭是奴隸身份,現在人家不拿身份說事,來個血親……

山雀嶽父道:“他姐姐姐夫一家進山采芝以後就不見了。”

祝纓問了他的名字,住的地方,人是什麽時候丟的。又問了他外甥的名字,再問他姐姐姐夫的名字,外甥身上有什麽記號等等。

問了一串之後,突然又轉回去問前麵問過的問題。

最終說了一句:“把石頭帶上來吧。”

石頭慪了幾天的氣,看著蔫蔫的,但是幾年來養得不錯,也是白白胖胖,看著比這個可能的舅舅像樣多了。

兩人一對眼,都怔住了。然後是核對身上的記好,這一點祝纓不太信,啥記號不能作假?可是這兩張臉……

石頭舅舅抱著石頭放聲痛哭,石頭也懵了,不知道說什麽好,傻傻站著,過了一陣兒,雙手回抱他的舅舅。石頭舅舅哭得更大聲了。

祝纓道:“這一個是準了,另一個呢?”

石頭家不是在主寨,而是在山雀嶽父地盤上的一個小寨。一般大寨子裏的人不太容易被外人襲擾,小寨子就容易被人欺負。祝纓估計錘子也是這個情況。

但是與石頭不同,山雀嶽父拿不出一個大號錘子出來。他也不強求,隻是問:“大人,我可真帶人走了?”

祝纓道:“他是你的奴隸?”

“那倒不是。”

“那就不能交給你,得交給他的家人。”祝纓微笑著說,讓祁泰取出了那份戶籍文書,提筆填了上去。給石頭單開了一戶,姓氏也填回了他的本姓,籍貫寫了頓縣。然後將文書交給石頭。

石頭頭腦嗡嗡地,他接過了文書,有點愣。石頭舅舅倒是個痛快人,對祝纓行了一禮:“你是好人。”

祝纓道:“且慢。”

山雀嶽父心道:來了!問道:“怎麽?”

祝纓讓丁貴取出那張花姐給核算的單子,一項一項的念,祝家養一個石頭,幾年間花得可比當初一個祝大貴。一句一句念下來,府衙裏的人都聽得明明白白的,仇文因是番學博士,也是個陪客,他低聲給譯了出來。

譯一句,石頭舅舅的臉就白一分,再看看外甥,確實養得白胖,衣服也跟頭人家孩子似的。他心慌得厲害,人也像被釘住了一樣。

祝纓拿起那張紙,放在火盆上引著,看著整張紙都燒成了灰燼,才說:“這些,算我的。拿上來。”

然後是石頭的行李,他的鋪蓋、衣服、用的文具等等連同一個妝匣,都抬了出來。祝纓道:“這些是他用過的東西,我想你們家裏一時也未必都備齊了,這些都給他帶走。骨肉團聚是好事,算我隨禮吧。”

用了兩頭騾子馱著,騾也紮綢、東西也紮綢。第三匹騾子讓石頭坐著,連同他舅舅,一同送走。刺史府裏放了一長串的鞭炮,引得許多人圍觀。

來考試的學生裏有福祿縣的也有思城縣的,人們引頸觀看,指指點點,又互相打聽是怎麽回事。有福祿縣當年參與過案子的學生,低低地說著石頭的來曆。也有思城縣的學生說著思城縣的事情。也有人說,這下終於骨肉團聚了,好事。也有人惋惜,山裏哪裏比刺史府好呢?

對這一切,刺史府裏都很平靜。祝纓目送他們轉過街角,就回來與諸人協商。

祝纓對山雀嶽父道:“人,我可好好地交給你啦,他可不是奴隸。”

山雀嶽父道:“當然!”

祝纓道:“咱們之前的公約,這是作數了的?”

“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