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第252章 擴張

正月初七,不但衙門開印重新開始辦公,市麵上一些商家也選擇在這一天開市。沒出正月、尤其是沒過十五,許多人都還在過年,部分商家會將開市的時間推遲,項安仍是趕在這一天前回來了。

她是項家糖坊現在的主事,也是梧州官糖坊的話事人,初六日下午就帶著侄兒項漁趕回了梧州城,姑侄倆仍是住在了刺史府裏。

項安本以為自己算是開工早的,初七日跑去糖坊裏開個鎖。哪知刺史府這一天起得也很早,就在她過年的這幾天,刺史府壓根就沒有休息,還斷了一樁命案。項安回來聽胡師姐如此這一般一講,不由感慨:“大人這才是真的忙,不這樣也不能做到刺史。”

項漁小孩子,梧州也好,家裏也好,來回換個地方就覺得哪裏都新鮮了,一看蘇喆與郎睿都還沒回來,就跑去同祝煉玩了。他在家裏帶回來一些小禮物,正好送給這位小朋友。

項安聽胡師姐說楊坊主也牽涉其中,又說死者是糖坊女工,諸如此類。項安警覺了起來,心道:我的糖坊也用了不少女工,還是要更加小心才是。

因祝纓手上還有一件案子,又無他事,項安隻去書房見她一麵、告知已回歸,就回來收拾自己第二天要做的事了。項漁到州城的目的就是為了打小學習經商,第二天他也得跟著去糖坊,姑侄倆這天休息得很早。

第二天一早,姑侄倆吃完了飯要去糖坊,祝纓道:“把阿煉也帶上吧,總在府裏不見生人,那能學著什麽呢?”

項漁倒挺高興,與祝煉說說笑笑地去糖坊了。

開市的儀式並不複雜,卻是十分的熱鬧,一連幾個鋪子、作坊都在這一天開市。有敲鑼打鼓的,有放鞭炮的,還有奏一些不成套的樂曲的。祝煉與項漁挨著,兩個人都有點小小地興奮,項漁以前見過開市,不過自家場地沒這麽大,祝煉以前沒這麽近的參與過。在一片歡呼聲中,兩人也高興地拍著巴掌。

忽然,祝煉看到了幾個與他們年紀相近的女孩子正要往糖坊裏走,忙要過去阻攔——糖坊是比較重要的地方,造的入口的東西,不能隨便讓人去玩。

項漁一回頭身邊沒了人,四下一張望,緊趕著兩步追了上去,問道:“你幹嘛?”

祝煉道:“那幾個人好像要進去,我去攔一下,糖坊不是玩的地方。”

項漁已經跟姑姑在糖坊混了一陣了,忙說:“不用攔,她們是這裏的學徒。”

“誒?”

項漁道:“她們是育嬰堂出來的,也沒別的地方去,就在這裏當學徒工。”

祝煉看著說說笑笑的小女工,心道:她們就一直這麽過麽?以後怎麽辦?

他知道學徒工,工錢少,幹活多,手藝能不能學得到得看各人,師傅也不一定是人人都教的。

兩人的頸上突然一緊,項安一手一個將人提了起來,她臉色有點不好:“你們兩個幹什麽呢?”壓低了聲音警告他們不許胡亂圍觀小姑娘。

項漁哼唧:“什麽呀?姑姑你冤枉好人。”

祝煉也解釋說:“我以為她們是要進去看熱鬧的外人。”

項安道:“今天人多眼雜,你們都別走遠了,也不要跟別人走。一會兒帶你們看他們怎麽幹活的。”

很快,她就帶著兩小四下巡視糖坊開工事宜。訂貨的人很多,糖坊又閑了一段時間,一切都得重新開始,工人們打掃衛生,將一些過年崩進院子裏的零碎垃圾掃了,又開始清洗各種容器。

不一時,又有人來回事,支領料錢。有信譽的大戶的開銷一般都是記賬,或一月、或半年、或一年一總結賬。但是新年頭一筆是個例外,這個得用現錢,圖一個好彩頭,現錢入袋,不會被賒欠。

正忙著,便有友商遞了帖子來,邀請項安過去敘話。項安本以為隻是開市之後同行之間的一個例行的碰頭,一看帖子,上麵寫的日期竟不是今天而是後天,地方也是楊坊主的家裏。項安問送信的人:“這是有什麽事?”

來人道:“我們郎君約了幾位坊頭,共議一件大事。”

項安道:“好,我知道了。”

收了帖子,四指並攏、指麵一貼項漁伸過來的額頭,往外一推:“賊眉鼠眼的。”

項漁扮了個鬼臉。

項安道:“今天就是這樣了,等會兒他們出第一批糖,咱們拿一些回府裏。”

……

第一天產量較少,項安取了一些帶回府裏,讓刺史府裏嚐鮮。

他們都在兩老口的院子裏,就是俗稱“西院”的那個地方吃飯。每到飯點,這裏就顯得很熱鬧,人一說,各種話也多,老兩口這個時候就會很開心。

今天,項安看到了仵作江娘子。項安一開始對她的身份定位是有些疑慮的,明眼人一看她與府中似有幹係,但是又沒個具體的名份。後來又有了一點風言風語,弄得她不得不搬出去另住。現在項安看她,就將她與祁泰、小吳看作一流,頗類“門生故吏”。隻不過這個門生故吏是個女的罷了。

奇怪的是,與江娘子常在一處的小江娘子不見了。

張仙姑也問:“哎?小丫呢?”

祝纓道:“我給她派了趟差使。”

“大冷的天。”張仙姑嘀咕了一聲。

如果她再多問一句就能得到答案了,她偏又不問了。

祝纓是派了江舟去王家村了。

早上,她將王家村的殺妻縱火案給明示完了,犯人收押,等著京城複核完了行刑。苦主自然是要打發回家的,她召來了苦主和郭縣令,一是讓郭縣令稍作安頓。王家村還有旁的屋子,先安置一下,這個需要南平縣、至少是王家村的裏正之類協調。

二是給了苦主們一個任務:“還有一個逃了的,你們若什麽時候發現他回來了,隨時可以來報。”照她的估計,案子都判完了,心大一點的賊就能回來了。再仔細一點的,可能要等這幾個人押解執行了之後再回來——那也不會太久。

讓李家村的人告密是很難的,那兒是人家的家族聚居之地,等閑不會出賣自己的宗親。專門派衙役盯著,時間又不確定,也不現實。唯王家村與李家村成仇人了,他們既有閑人,也有動力。

這明明是一件王家村也比較樂意的事情,祝纓卻看到了其中有人臉色微變。她不動聲色,又問:“如何?”

王家村的人答得參差不齊。

祝纓打發走了他們,馬上就叫來了江舟:“你帶兩個人,悄悄地跟著他們去看看。”情況不太對。按說追責凶手應該是苦主樂意的,那這個表情就有意思了。祝纓派江舟跟過去,是因為江舟之前去過,無論是中途還是對村子都比較熟悉。

江舟回自己的住處換了身衣服,將差役的號衣脫下,穿了一身灰布的男子衣衫。她的衣服不多,有一半是用來改裝的奇怪衣服,大部分是從當鋪裏低價買的破衣爛衫。將頭發一梳,頭上扣頂破帽子,就是一個平平無奇的普通男子了。

她沒帶人,獨自上路,不遠不近地綴著王家村的人。風將他們的話遠遠地傳過來,隱約聽著“又不是著落我們去拿賊”“是官府的事”“咱們不告官,過兩年就沒人再提了”“埋好了嗎?”“埋溝裏了”“回去趁早移一下”“回去都起個起個誓,誰也不許說出去”“路上別說”。

江舟也跟著辦了幾年的案子了,祝纓在福祿縣的時候還教過衙役一些,她都用心記了筆記。到了南府之後諸般事務繁忙,這事兒就停下了,做了刺史之後更忙,完全沒機會提這個事。江舟卻不氣餒,應更蹭,有什麽差使就搶著接,有不會的,見縫插針往地問兩句。她吃準了祝纓對肯學的人尤其態度好,頗請教了一點門道。

聽前麵人這話,她就覺得不對勁,再想聽,王家村的人接下來一路都隻有罵李某。

天擦黑,王家村的人進村了。江舟偷偷貓了進去。她的“武藝”用胡師姐的話來說就是個“三腳貓”,日常幹些粗活的緣故,力氣是有的,技巧僅有一點。吃苦耐勞夠了,打架,普通女人裏算非常能打的,對上男人就還算能跑脫。

所以祝纓讓她再帶兩個幫手。

江舟混了進去,看著王家村一陣的擾動,又是哭又是笑又是罵的。幾個苦主帶了兩貫錢回來,是祝纓自掏腰包給他們回來暫時安頓的。王家嶽父說:“大人已判了李家賠咱們的房子,攏共二十貫另三十石糧。著南平縣催收了,拿到了就請大夥兒吃酒酬謝。”

村裏又是一陣議論,有人提議:“要是他們不給,咱們就親自去取!”很快得到了響應。

然後是開始紮靈棚,準備辦葬事之類。

江舟心裏算了一下,縱火燒了他們的房子的同時不但燒了家具,也將一些人存在家中的糧食給燒毀了許多。有這些罰賠能支持到春天宿麥收獲,餓不死人了。隻要他們酬謝父老的時候別花太多。

她又等了一陣,見村裏沒了動靜,天黑了,她不敢在人家村裏亂躥,於是又退了出來。她也不走遠,回憶著之前來過的時的情況,“溝裏”可能是村子不遠處的一處幹掉的溝渠。她就著初七還不很亮的月光,先到了溝邊查看。

還沒看出名堂,卻見不遠處幾點橘色的火光——王家嶽父與幾個人拿著鍬悄悄地出了村奔這邊而來。

江舟將腳力騾子藏好,伏低身子看他們要幹什麽。

“就是這裏了,快些吧!刨出來換個地方埋深一點!別下雨漲水給泡出來。”

他們從土裏刨出來一個人形的物事,江舟用力咬住了下唇。隻聽幾人商議:“明天給老翁下葬的時候將他埋在碑下!狗日的,來咱們村放火殺人,叫他死了也要馱碑!”

“狗東西活該!他們都該死!”

“來,咱都起個誓!”

原來!其中一個人犯不是逃了,是沒走脫死在這裏了!

江舟心道:大人說的沒錯,果然有事。

為了印證心中猜想,她又等了一陣。見他們將屍身運遠,深入村外一處林子裏去了。林子裏正是王家村的墳場。

天黑不好趕路,江舟在溝裏熬到了天蒙蒙亮,江舟往林地裏去,隻見柏木森森,林間都是土饅頭。她也分不出哪個是哪個,就著新翻的土發現了一個大的坑,坑前又有一小坑。她等人走了之後,從林地裏揀了根堅硬的枯枝,用力掘土,土剛被挖過還算鬆軟,不多會兒就碰到了一個軟軟的物事,她更加小心,又撥了一陣,看到了一張帶灰的臉。

江舟降土重新蓋上,悄悄地退了出來,牽出騾子,飛奔回梧州城。

……——

城門一開江舟就進城了,守門的卒子將長槍一橫:“來者……”

“是我!”

“小江娘子?哎喲,這是怎麽了?”

江舟道:“在外不小心跌著了。”

“你這辦差,也太不像個女人啦。”

江舟沒空與他再拌嘴,先回了自己的住處。果然,小江還在家裏沒去衙門。

小江見了她大吃一驚:“小丫?你怎麽了?他們呢?”

“娘子!”江舟反身將門插上,如此這般一說,末了,問,“娘子,要是不對大人講死人的事兒,行不行?”

小江愈發吃驚:“什麽?”

江舟像個犯了錯的孩子,顧不得拍去身上的灰土,說:“我就想,王娘子也太慘了。王家也太難了。他們本來就該死,死在朝廷手裏還是死在王家村也沒什麽分別嘛……本來就是……且大人本來也沒斷他無辜。”

小江想了一下,道:“胡鬧!且不說你有沒有理,想瞞過大人恐怕是不能夠的。你這樣子……”

“我就覺得……他們可憐。”

小江嚴肅道:“我把你慣壞了,自己的主意就這樣的大!他看一眼就覺出王家村有故事,你往他麵前一站,不是自投羅網嗎?別去騙你騙不了的人!萬一事發,你叫大人怎麽處置你?你等一下,我先去應卯,回來咱們一同去府裏。”

“哦。”江舟低下頭,心裏有些難過。

小江先去應了卯,再回來帶上江舟,讓她就先這一身,兩人從側門進刺史府,核對了身份,直入簽押房回事。

路上,江舟低聲問:“就不能討個情嗎?”

小江歎了口氣:“你將你所查到的都告訴他,看他怎麽判吧。要討情就不能隱瞞。”

江舟帶著一身泥土進了簽押房,祝纓道:“這是遇著什麽事了?”

江舟道:“我跟著王家村的人到村裏,村子燒了好些,他們都等著李家賠的米下鍋呢。他們說,要是李家不賠,他們就自己去李家拿了。後來……就看到他們,從路邊溝裏,挖、挖出了一具男屍……”

她跟在小江身邊多年,驗屍的門道也懂不少,向祝纓匯報:“埋得不深,我看了看,頭上有鈍傷,左腿骨折了……”推測是跑路的時候跌斷了腿,然後被追上,然後被打死了。她又留了一下心眼兒,並不提自己的推測。大人愛猜成什麽樣就猜成什麽樣吧,猜著跌斷了腿一頭磕死在地上也行。

講完之後,聽祝纓說:“你辛苦了,去休息一下,換身衣服吧,一會兒還要再跑一趟。”

江舟道:“大、大人?我還拿人啊?我……”

小江心頭一緊,她雖然很難能夠看出祝纓的想法,但是祝纓這個不緊不慢的樣子,極有可能已經猜出一些事情了。並不難推測,不是麽?小丫這個傻丫頭,這口氣、這用詞,誰還聽不出來其中的偏心麽?

她說:“大人,王家村這是……”話一出口她又有點後悔,以為祝纓未必會給她解答。

這回她卻猜錯了,祝纓仿佛生氣了一樣,說:“荒唐!現行的縱火犯,雖是從犯,彼時情勢混亂,當時殺了也是情有可原的,他們瞞的什麽?如今私自處置屍身才是錯了。你,快些換了衣服,帶人去起出屍身。”

小江對祝纓一禮,又催促江舟:“快回去準備呀!”推著江舟出刺史府回家。

回到家裏,將門一插,顧不上數落她冒險,小江說:“你快換了衣服帶人去,將大人剛才說的話對他們講了!要告訴他們說,這人是逃了的,他們回村之後才發現人死在了溝裏……”

江舟眼前一亮!

她顧不上休息,匆匆帶著人趕到了王家村,非常之巧,王家村正在出殯,江舟便不含糊,帶人將屍身啟出。問道:“你們……”

王家村的村民道:“這是怎麽回事?!!!哎喲,這不是李家的人嗎?是祖宗顯靈了吧?!”

他們裝不知道!

江舟呆立當場,半夜扒墳都沒能讓她這麽驚呆。

她怒道:“放屁!你們哄鬼呢?!我人都來了你們還裝?沒點把握能派我來?”

王家村的村民趕緊又改口:“不是祖宗顯靈,怎麽叫他跌斷了腿在這裏?一定是他們惡有惡報。”

行吧,勉強能圓了回來。

江舟又將王家村的裏正帶回了刺史府,並且深悔自己多事。

當場打死了就不算是謀殺之類的罪,隻問了隱匿屍體。王家村的村民又辯稱,當時沒有發現他死了,以為是逃了。後來發現了,以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才要收葬的。

祝纓聽他們說得驢唇不對馬嘴,最後竟說到“不認識”,再讓他們說下去就是真的“藐視公堂”了。

祝纓果斷地將為首兩人給判了,將屍體還歸李家村,又行文各處,告知凶手已死,追加卷宗至京。殺妻縱火案至此才終於算完。

判完之後,祝纓捏了捏鼻梁,將江舟的表現記了一記。胡師姐看她動作還以為她累了,順手給她續了熱茶。

……

胡師姐的活計不多,主要是保障安全,也兼一點衙門裏的差事。但她不是刺史府的吏員,隻是祝纓個人雇來的幫手。給祝纓續完茶,她就又站到了一邊,看祝纓忙公務。

一天很快就過去了,晚上,祝纓這兒不用人值夜,胡師姐輕鬆地回到了自己的住處。此時,鄰居項家姑侄屋裏的燈還亮著,項安還在教侄兒。胡師姐順路去探望了一下,道:“還不睡?”

項安道:“我教他呢,一會兒就睡。”

看項家姑侄還如之前,胡師姐回房了。

次日,與之前的每一天一樣,如今安穩寧靜,又不乏一些新鮮事,實是胡師姐人生中最滿意的時光。

可是到了這天晚上,不等胡師姐順路看師妹,項安先敲響了胡師姐的門。

胡師姐拉開院門:“三娘?你有心事?”

兩人相處數年,又有師門的名份,出門在外情誼比別人更深一點。項安道:“我有點事,也不知道對誰講好,想同師姐講。”

胡師姐道:“進來說。”

兩人還如幾年前行商在外時一般,坐胡師姐的**聊天。那時候條件遠沒有現在這樣的好,項安雖是東家的女兒也是風餐露宿,胡師姐更不用提,兩個女孩子經常就個伴睡一間房。

胡師姐提起被子,將兩人的腿蓋住,道:“你莫急,慢慢說。”

項安道:“還是初七那天……”

她先說了小女工的事情,說自己有點發愁。胡師姐道:“你給了她們一口飯吃,這很好呀。”

項安道:“一直當學徒工也不是個辦法,包糖紙能有什麽手藝?一輩子幹這個?縱她們自己願意,我也不忍心。有心栽培她們,心裏又沒有底。”

胡師姐安靜地聽著。項安從小就比較有主意。胡師姐知道,這位小娘子說話多半也不是想征求她的意見,就是看中她嘴嚴、她隻要在大部分時間安靜傾聽,然後在某些時候適時地插兩句諸如“然後呢”“那怎麽辦”或者是順著項安話裏的意思表示一點讚同就行。

項安又說:“我自己是個女人,男人或多或少對我有點兒成見,如果手下多幾個女管事,就會輕鬆一些,說話辦事也方便一些。”

胡師姐道:“你管著糖坊,大人也沒說不許用女工,你用就是了。”

“栽培女人卻又有另一件難事,即便是親生女兒,她也不一定就留在家裏她。一旦‘嫁了’,就是別人家的人了。栽培男人也有這樣的憂慮,不過男人不容易‘有主兒’,拜了師徒,定了名份,他能自己做自己的主,也得孝敬師父。女人哪怕拜了師,教會了她本事、讓她知道了糖坊怎麽經營,她哢一下成了‘別人的人’、‘易主’了,功夫全白費了,哭都來不及!”

“除非能有辦法把女工一直留下。要麽是簽了賣身契,能用一輩子。最便捷的辦法,當然就是……娶了,或者是納為主人之妾了。總之,使她走不脫,也就不用擔心自己功夫白費。”項安慢慢地說。

“這……”胡師姐此前倒是見過一二類似的事情,但從未想過內中還有這樣的原因。原來,你們當東家的都是這樣想的啊!

項安道:“可這主意我不敢對刺史大人講。”

“誒?”

因為她自己也是個女人!怎麽對待女工,就是教更高位的人怎麽對待她。

項安道:“刺史大人雖然對女子一向優容,但是一看刺史大人用的女子,一個朱大娘,官都當了,那是人家幹親,是個守貞的寡婦,聽說夫家也立嗣了,心無旁騖。一個江娘子,也當官了,是個出家人,跟男人一個指頭也不沾。小江娘子,一門心思就是抓賊。杜大姐,也沒個嫁人的念頭。都是沒有私心雜念,能認真為他幹事的人。他向來不往男女之事上動腦筋。”

由此又想到她自己。項安是沒想好的。父親在世的時候,家裏有那麽個“招贅”的意思,她自己也沒反對。父親一死,打亂了一切計劃。她已承擔了許多的事務,在許多事務上有自己的見解,獨獨對婚姻沒個成算。

今年過年回家,母親、嫂嫂也與她談起過這件事。事情是由二哥項樂的婚事引起的,家裏的想法,要麽娶個知根知底的能幹媳婦,要麽,能不能請刺史大人給保個媒,在梧州城求娶一房合適的妻?

然後就說到了項安,她們認為項安總得安定下來。以前是因為父仇,現在父仇報了,雖說要報答祝大人,可結婚又不耽誤報答。以後有了孩子,也教孩子記這一份恩情就是了。

項安自以為有點“高不成、低不就”,要她還如先前父親計劃的那般尋一個有一技之長的年輕後生招到家裏來,她有點不甘心。要讓她就“嫁出去”,那就更不甘心了。跟刺史府裏,她步步高升,哪家人家能給她現在這樣的信任與自由?那得是個怎樣的男人才值得啊!

這麽些年,也沒遇著讓自己心動的人。然而年輕姑娘,要發誓現在就絕情棄愛,她又下不了這個決心。

這些對胡師姐也不能全說。

項安又說:“我總不能讓女工都守活寡不出嫁吧?隻要她們出嫁,就有風險。別說他們了,就是我也不能如那幾位娘子一般……”

胡師姐的注意定轉到了項安身上,道:“你別看那幾位,她們小半輩子都過去了,你才二十出頭,年紀也不算很大。萬一大人再為你做個媒呢?”說著,胡師姐也有點想起自己的處境來了。

哪知項安卻說:“不能緩,來不及了。”

“怎麽?!家裏給你定了親了?”

項安道:“不是家裏,我說的是糖坊,今天,楊坊主他們下帖子請我去說話。說起來還與過年時的那個案子有關呢,死的那個不是糖坊的女工麽?就是楊坊主他們家的。楊坊主因自己也受牽連過堂,便說,各坊主一起議個事,要議將女工的工價壓一下,且既要保人,還要父兄畫押。唉……”

胡師姐道:“他是倒黴,遇著無賴,誰都怕。”

項安搖了搖頭:“不是那個意思。女工不如男工,幹個活還得父兄背書,那我呢?也不如他們?凡事都要我哥點頭,或是幹脆要搬出大人?以後我還怎麽幹?”

楊坊主一說要同行公議,一提“女”字,說的人不在意,聽的人很驚心。

她第一想是楊坊主此舉必會影響到她!女工都不值錢了,她一個女管事就能值錢了?值幾個錢?女工不如男工,女人幹活還要受到家中父兄的管,還敢栽培女工當管事嗎?那她以後想養幾個順手的女管事可就難了。官糖坊還不是她的,她還得管著,要是使不動手下就麻煩了。就是現在,一些男管事聽她的令時也是三心二意的。

楊坊主他們攻守同盟一建,現在是炮製女工,接著就能排擠她。而且她還覺得楊坊主他們有另一個更大的計劃——控製行會。說什麽還要以後新建的坊主加入進來之後也要遵守現在的公約,這不就是先進門的給後進門的立規矩麽?

都是通房丫頭,還想爭大小了!哪天說不讓她留在行會,她是走還是賴著?大人是會調離的,到時候她也願意跟著走。但是這自己打下的江山,走得灰溜溜,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然後她又想到了女工的工錢已經比男工低了,還要再壓?

項安說的都不是胡師姐所擅長的,她想了一下,說:“你現在要幹什麽呢?”

項安猶豫了,她想接著管糖坊,接著幹事!女工壓價她不介意,但這個父兄畫押,她是堅決不想同意的。如果父兄要畫押,那她就不要這樣的女工了。

楊坊主等人當時說:“你要什麽樣的工,咱們也不能代你決定不是?隻要你雇的女工也這般,咱們一體進退就成。”

項安很躇躊。她還有另外一個辦法:買奴婢。

譬如育嬰堂的小女工,人家其實是平民的身份。如果要栽培下來,就得把人身份變成奴婢,這樣才能十分有效地防止一嫁人就變成別人的人。這又需要祝纓的支持。否則是很容易被問個買良為賤的。

胡師姐說:“要不,你索性請示大人?萬一大人再有辦法呢?”

項安無可奈何,道:“也隻得如此了。”

……

“答應他。”祝纓聽項安講了一些培養女工的難處,又複述了楊坊主等人的“公議”之後,毫不猶豫地對項安說。

項安心中一涼,低聲道:“那,我傳信給二哥,讓他下山來接替糖坊,我去山上管別業?”女管家,應該,還行?

祝纓道:“嗯?”

項安隻得吞吞吐吐地說了:“女工都低人一等,我在他們中間就更是異類了。大娘的那個學生,孟娘子,還是個有兒子的寡婦呢,做買賣也吃了不少的累。我還是個年輕女子,他們就更要輕視我了,怕我說的話人家當耳旁風,反而誤了大人的事。”

祝纓道:“他是坊主,你也是坊主,怎麽就是異類了呢?能者上,庸者下,隻要能為我將事辦,就行。”

“然而女工……”

祝纓好像沒聽懂她的小心思似的說:“賬不是這樣算的,你得先讓人能先出來,能到你麵前。”

項安低聲道:“這……就怕,是給別人家養孩子。給別人家養也就罷了,就怕是給仇家養的。”

“孩子也不是一天就能長大的。不止育嬰堂,糖坊越做越大,也可在外麵招小學徒工,慢慢看著,有機靈、人品好的,也一層一層地篩選出來。先把天上飛的大雁打下來,再想怎麽吃。”

“是。”

祝纓又說:“至於行會,隻以糖坊為根本,不以人為限。誰在經營著糖坊,誰就代表這個糖坊說話,不會經營的人都閉嘴。”

“是。”

“我不計較能幹事的人是男子還是女子,”祝纓認真地說,“隻要能為我將事辦,就行。你想用女工,就用,隻要把我的事辦好,剩下的我來辦。”

這個結果項安還算滿意,她不用太擔心了,刺史不讓她離任,那就是支持了?項安又有了幹勁,拎著侄子又跑去了糖坊。

畢竟是自己的師妹,胡師姐還是很關心地留意一下項安走後祝纓的反應。

壓根就看不出來她有什麽反應!

祝纓心裏隻覺得可樂,就在這幾天裏,一個江舟、一個項安,都在她麵前、在她分派的事務上有了小心思。

怪有趣的。

她樂見其成。

……

項安得到了祝纓一個變相的保證之後,又忙碌了起來。

眼下一件大事就是擴建糖坊!

如今得到新式製糖法子的隻有有限的幾家,但是祝纓說過,以後會陸續增加!祝纓要的是全國的產糖量,現在占了先機的人卻隻想將優勢保持住。他們中的一些人又有一些扯不斷的親族。

於是他們便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一個辦法——開分號。

大人給配方的時候隻說的是某幾家,我不將秘方分享,但是我開分號,由親族出資入股,這總沒話說吧?

各家都開始選址,誓要將這糖坊做大!不但要搶在別家前頭,還要搶在別州的前頭!

也因此,招工的告示灑到了三縣。

祝纓知道此事,還是花姐回來對她講的。花姐又是聽學生孟、王二人說的,說街上在招工。

這不跟種地搶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