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合理
祝纓將旨意先收了,隨同敕封而來的還有吏部等處的公文,她讓刺史府將這公文也備了案。
此外,還有蹭這個公文的另一處的戶部公文,是讓她留意一下宿麥的種子。竇尚書算得精細,告訴祝纓——別忘了,朝廷要推廣宿麥,這件事是你建議的。免你幾年麥稅的條件是你要提供一部分的種子。快收麥子了,你種子得給我留著。別光顧著製糖了,一碼歸一碼。
祝纓將這份公文放到了匣子裏,麥收還早,她先辦眼下的事。
她提筆寫了一封奏疏,然後回頭再看梧州。
初定月末往山裏去,進山之前她要先將山下事務做一下安排。有章別駕在的時候,她隻要簡單說一聲就行,如今章別駕還要再過些時日才能回來,她就得自己細細吩咐。
她先是去了一趟州學。
州學去年新選了一批新學生,這一批學生裏福祿縣的學生表現不錯,四十個學生裏,除了保送生,福祿縣最後考上了數人。比起南平縣少,但是比起福祿縣之前的表現,卻是好了許多。相較之下,南平縣對其他縣的優勢被縮小了一些。
祝纓到了州學,被博士、助教迎了進去。曆來官員沒有說不管學校的,管成什麽樣子就因人而異了,祝纓願意花大力氣,他們迎奉祝刺史就更加上心。
迎上來之後先說:“新生業已入住了,州學有今日,師生無不感念大人。”刺史府肯給錢呐!
他們請祝纓到他們的值房坐下,自己去集合學生。
祝纓道:“先不必忙那個,我來看一看就走,不要打擾他們上課——你們看著學生如何?”
博士道:“都是良質美材!”
祝纓一挑眉,道:“去年要挑選貢士上京裏,你可不是這麽講的。”
博士陪笑道:“此一時、彼一時,並非下官要欺瞞大人,學生確有些不同了。便是去年有些不足的學生,較之以前也是有些長進的,今年當會更有長進。去年又新考選了一些,較往年生源也強了不少。”
他看了一眼助教,助教猶豫了一下,上前兩步,小聲說出了另一個刺史大人或許不知道的“業內判斷”:“以往富家子更多些,他們未必是不用功,天資並不因貧富而有所不同。然而貧兒縱考上了,家裏或也無力供養他讀下去。如今大人又撥錢糧又予書籍,貧兒也能讀下來了。今年必然比去年好,明年又會比今年好。隻要能堅持下去,再出荊綱這樣的人物也不稀奇了。”
祝纓點了點頭,這個跟她的判斷也差不多,功夫下在什麽地方,什麽地方就能看出變化來。福祿縣到了開始收獲的時候,梧州晚兩年也應該差不多。學校這是想要錢糧,那就接著給唄,隻要能出成績。
祝纓道:“學生裏凡有出色者,都要報給我。”
“是。”
祝纓又問了一下現在學校的課程之類,博士與助教也都說了:“仍是以經史為要。下官等縱想教旁的科目,自家學問有限,就怕耽誤了學生。”
祝纓道:“知道了。年在二十七歲以上的,你們接下來要鄭重考查。有什麽長項、有什麽誌向,品性如何,三月初一報給我。”
“是。”
博士低聲道:“方誌就快好了!不是下官等不用心,也不是學生們偷懶,實是大人的德政書之不盡。”
修書是個耗時的活計。好在梧州新設,需要寫的東西不太多,主要是將梧州的來曆給寫清、將梧州現有的山川地理之類寫一寫就行。其中羈縻縣材料不全,也不用求全責備,這部分內容讓番學的仇文和蘇燈略寫一寫就成了。
難處在於他們有一個不斷搞事的刺史,官學還等著刺史再多撥一點錢糧、多薦幾個學生,就得好好地拍一拍刺史的馬屁。字斟句酌到了現在。
祝纓道:“不能再拖啦!”
“是是是。”博士連聲答應。
祝纓再次叮囑:“二十七歲以上的學生,記住了。”
“是。”博士答應著,將祝纓送出了州學。他心中有疑惑,對助教道:“我那裏新得了一本好書。”
助教會意:“那就要看一看了。”
兩人往博士的房裏坐了,都不知道這個“二十七歲以上的學生”是個什麽意思。
博士道:“要說歲數,二十七歲往上是大了些,到了二十七歲若是還沒讀出什麽名堂來,以後也未必就能上進了。三十歲就不能再留了,難道大人是想將這些進學無望的人借故黜了,留下錢糧來養些更有前途的年輕人?”
助教道:“不太像大人會幹的事。要有特長,難道是要他們轉科?以往隱約聽說過,咱們這位大人曾要人轉科。”
博士道:“哪有這樣的事情?二十七歲再轉,現學也來不及了呀!”
兩人皆不得其解。助教道:“大人既要咱們做,咱們就將人名報上,且看一看!”
博士感慨道:“這些人呐,生得太早了,晚生幾年就好了。”
助教道:“那也看著好日子了。”
“話不是這麽講的,要是沒見著好的也就罷了。這見著了好的,又沾上了一點兒,但沒全沾上,這心呐……”
兩人一邊嘀咕一邊幹活,又要重新審視一下方誌裏的稿子。這個方誌寫得比較費勁的地方就在於,這邊寫個差不多了,祝纓在那邊又搞事了,又要將新事給添上。他們寫了糖坊,就又要添番學,仇文等人將番學篇交上,才發現番學裏還有個“女學”。
但願大人不會再弄出什麽要添加的事情來。
……
祝纓眼下沒想再搞新事,她回到刺史府,按部就班地又召了刺史府的官員來安排接下來的事。
“都知道了吧?長史、司馬的任命下來了,我要去宣諭各部,到山裏轉轉,順便將人帶下來。他們的宅子都準備好了嗎?”
小吳馬上說:“早經備下了,再灑掃一下就能住了。”
祝纓道:“要再仔細檢查。”
“是。”
“章別駕應該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他要是路途順利,或許我沒回來他就先回了。縱小有耽擱,也不至於回來得太晚。他若歸來,你們聽他的安排。”
“是。”
“往梧州來的外地人多了一些,要留意安全。”
“是。”
“李某的案子,若是朝廷無異議,發了文來便照樣執行。若有變故,及時報我。”
“是。”
因章別駕不在,祝纓就又多說了一些細節,最後說:“我這幾日就動身,家裏就交給你們了。”
眾人一聲答應。
祝纓沒有提糖坊的事情,也沒有再提河東縣之類,那些都影影綽綽的隻有一個模糊的輪廓,此時掀開也不過是一個模棱兩可的局麵,想處置都不好處置。
然後是叫來了郭縣令。梧州刺史治下就在南平縣,南平縣令是非常重要的。
郭縣令極有眼色,一叫就到。
祝纓對他十分和氣,並不在簽押房見他,而是在書房裏一人一杯茶,與他聊天。
郭縣令本以為是進山前例行公事的吩咐,不想祝纓開口就是:“你在南平縣幾年了?”
一句話把郭縣令問懵了,這句話一般來說意思都是:我知道你在這兒幾年了,但我對你有安排。
郭縣令緊張了起來,道:“下官到南平縣已五年了。”
祝纓道:“五年,明年就六整年了。”
郭縣令誠惶誠恐,多一字也不敢問,就怕說錯了:“是。”
祝纓問:“有什麽打算?”
郭縣令這才覺得,刺史大人是要提攜自己了!想一想也是,自己對刺史大人也是盡心盡力的,讓幹的事兒從來不拖過夜。大人在意的事兒,他都搶著辦。難道是因為這個,所以……
他小心地道:“下官情願在大人手下接著幹,可若朝廷製度不許,下官還是想……稍往北一點,離家近一點,家中父母年事已高。然而調任不由下官做主,便是想活動,也是求告無門。”
他是南方人,往朝廷裏也確實沒有什麽門路。就算送錢,也是捧著豬頭找不著廟門。除非中間找個中間人,能幹這一行的中間人胃口也都不小,又是一大筆開支。如果不走門路,接下來調到哪兒就不一定了。多半還是平級調動,到另一個縣從頭開始。
現在上司有意,真是意外之喜。
南平縣還是“有點”窮的,往北一點會好一些。當然,如果能夠升一級半級的更好。他已經是縣令的,直升知府,如果不是眼前這位這樣的,也是很難的。多半是某州、某府內的一個屬官。
一地的主政和更高一級的屬官各有利弊,屬官品級未必會比現在的縣令品級更高,但如果想一直往上升,這一步是需要的。郭縣令將“糖坊越多越富,我越有錢”這個想法拋到了一邊,能升官,錢財就可以暫時放到一邊去了。
祝纓點了點頭,道:“能幹的人在哪裏都能做出成績來,什麽遠了近了的,都不必在意。不過父母年高,確實令人放心不下。你的事,我記下了。”
“多謝大人!”
郭縣令正要問給他接下來安排到哪兒,祝纓又說了:“要調你,你也得有能拿得出手的東西來才好。接下來幾個月,你可要好好幹呐!”
“是!”
祝纓道:“你去忙吧。”
“是!”郭縣令忙說。
見祝纓沒有再說其他話的意思,郭縣令隻好先告辭,心道:隻要不是明天就下調令,等大人回來,我且有時間好好請教的。又在想大人近來在意的是什麽,以及如何準備些禮物等等。不但有給祝纓的,還得再額外備些禮物,總不能讓上司為自己白忙活一場。
……——
祝纓對郭縣令等人都有安排,不止郭縣令,其他人她也要稍作調動。這件事她辦起來還是比較有把握的,太好的菜她還點不動,小菜還是能挑個大概的。郭縣令在她手下有幾年了,做事也在譜。朝廷無論推廣宿麥,還是她向政事堂講的要壓下糖價,都需要這樣的人具體的辦。
將州府裏的事安排完,祝纓稍作準備就要帶人往山裏去了。張仙姑與祝大都擔心她,張仙姑還是想跟她同行。
祝纓道:“這是在梧州,有什麽事我盡可以處置得了。以後要是回到了京城難道也還是這樣?小時候都還放手讓我出去呢,現在倒不放心了?沒事的,我先去福祿縣,帶上小妹她們。”
她硬將父母留在了刺史府,也不讓花姐跟隨。她不帶家眷、不帶女仆,外人並無人提出異議。她又帶上了祝煉。將侯五、小吳等人留在家中,又將丁貴等四人帶上。
到了日子,也有一隊商人隨尾前行,依舊沒有用到梅校尉的士卒。
梅校尉與祝纓在正月裏隻在燈節見了一麵,梅校尉攜眷看燈,梧州比往年更富裕些,紮出來的花燈也比往年更好看了。
女眷們看燈,梅校尉就借著熱鬧與祝纓提一提“回易”,他也想參與貿易。不過這個貿易不是與山中的貿易了,而是參與蔗糖的生意。他不開糖坊,但是他想當個二道販子。他手上有士卒,勞力完全不愁。近幾個月的觀察,他覺得這個於他更省心些。山裏,人家對他愛搭不理的,山外就大為不同了。
祝纓奇道:“你不進山?”
梅校尉笑道:“那是大人您的路子,我不好走。山裏人對我可是防範得緊呐!我不比大人,能在山裏置產。”
祝纓一挑眉。
梅校尉忙說:“隻要給我貨。我原價拿!梧州的糖也是緊俏貨哩!”
祝纓道:“原糖坊產量少,別人等閑拿不到,縱拿到了,一路抽稅也是頭疼,你老兄就不用抽稅,是也不是?你要用士卒押運?不怕誤事麽?朝廷可不許這麽幹呐!”
梅校尉笑嘻嘻地:“幾十士卒就夠使了,於兵力無損。再者,梧州地方有大人在,哪裏來的戰事?”
梅校尉以為,祝纓做個官必有所圖,升官、發財兩樣,以往看祝纓是為了升官的,當然也捎帶手造福一方百姓。然而自打知道她在山中建個“別業”,就知道她還要捎帶手的發財。從糖坊就能看出來這位刺史大人是個撈錢的好手,山中置業,對,你說是為了給朝廷羈縻,那當然也是,人家能幹。可要說她不會捎帶手地弄錢,梅校尉也是不信的。
也不知道為什麽,梅校尉就認定了,祝纓是個順手就能弄到錢的人。
地方官員不得在轄區內置產,這是對的,相應的他們還有許多折中的方案。梅校尉不打算去管祝纓這個事,掂量了一下,自己也管不了,幹脆“你賺你的、我賺我的”,祝纓離任之後山中別業怎麽安排,那就是祝纓的問題了,跟他沒關係。
祝纓道:“那你也悠著點兒。我不沾手,你也別沾手,找個中人。”
梅校尉道:“放心!”
兩下約定,糖坊擴建之後,多出來的一部分糖的產量給梅校尉。梅校尉往哪裏販運,她不管,第一筆的糖,可以不用現錢,用梅校尉田裏的甘蔗折抵貨款。等梅校尉周轉開了,下一次交易用現錢。秋甘蔗快成熟了。
梅校尉這裏,讓他的一個妾的兄弟做管事來與項安交易。整樁買賣,明麵上與梅校尉和祝纓沒有絲毫的關係。隻要兩下將賬做平即可。
二人談妥交易,梅校尉再次拍胸脯保證:“大人但凡有事,隻要一聲招呼。”
祝纓道:“咱們都盼著沒事才好。”
“那是,那是,哈哈哈哈。”
……
祝纓此行,第一站去的就是福祿縣。
她也有些日子沒回福祿縣了,福祿縣如今仍是莫縣丞在代理。福祿縣上自縣丞下至百姓,聽說她又要過來了,扶老攜幼地迎接她。
福祿縣也確是祝纓花心思最多的地方,一入縣境便覺得親切。到得福祿縣城,顧翁也穿戴整齊隨同莫縣丞一同迎接,顧翁身邊,乃是顧同的父親陪同。顧同的父親因為兒子,如今也算是“有身份”的人了,連顧同的母親也是外命婦了。一家子臉上都現出一種興奮的光彩。
祝纓還如之前一樣,到了縣城就不時與城中百姓聊天,過一陣,又說一人:“你是新搬來的麽?我看你麵生。”
那人臉也脹紅了,不想刺史會同他說話,更想不到刺史認得出他是新搬來的。於是說:“小人是販馬來了,見這兒好就留下來了。”旁邊就有人取笑,說他是因為在這兒喜歡上了本地的一個姑娘,於是就定居下來了。
一片歡笑。
祝纓命丁貴取一雙銀杯給他:“算我的賀禮啦。”
有以前常在街上混的,大著膽子說一句:“大人,我也娶親了,也有喜禮不?”
祝纓笑道:“給你一把糖吃去。”
“好嘞!”他真的跑到了前麵,祝纓也真的給了他一把糖。
一路歡笑,祝纓被迎進了縣衙,縣衙中官吏都聚到她的麵前,一齊行禮。莫縣丞又說在清風樓設宴款待了等等,祝纓問道:“怎麽不見趙娘子?”
莫縣丞忙道:“她回家去了,現不在縣城居住。”
祝纓道:“派個人送信吧,過兩天我進山要經過她家,告訴她一聲。”
“是。”
祝纓又將縣衙看了一回,人人看她的目光都帶一點殷切,圍隨她往清風樓而去。清風樓的宴上,本地士紳見到祝纓都有點小激動。莫縣丞不能說不好,他挺好的,士紳能在一些事情上糊弄他。但也有些不好的地方,就是不能像祝纓在的時候為所有人謀更大的利了。
這種心事,又都是不能言說的。所以大家對祝纓格外的熱情。
唯顧翁最得意,如果祝纓在福祿縣再多呆一陣子,或許別人還有機會,可現在,他的孫子還是獨一份呢!
祝纓與父老說些家務事,又問收成之類,又問及氣候。顧翁等人都說:“這些年都是豐收,不是大豐年也是小豐年,都是托了大人的福!”
祝纓卻對莫縣丞說:“去年我沒有來看,水利道路都還通暢嗎?”
莫縣丞忙說:“都不敢懈怠的!全賴大人打的底子好。”
祝纓又說到了學校,問博士:“我在州學裏見著了不少學生,縣學裏還有以前的學生嗎?新生補齊了嗎?都是什麽樣的?”
博士笑道:“都齊了!全賴大人以前打的底子好。”
無論問什麽,他們似乎都要捎上一句“全賴大人以前打的底子好”,到第四個人說的時候,所有人都笑了。祝纓哭笑不得:“能不能不說我了?說也換一句。”
顧翁道:“怎麽能不說,這裏哪一件事不是大人打好的底子?”
那倒也確實是,祝纓道:“明天我到學裏看一看,對了,以前的學生,我記得有超過三十歲的,他們都幹什麽去了?”
博士道:“都是歸家,他們各有營生,也有依舊讀書的。大人要是早來兩年,他們能早兩年上進,或許……唉……”
“窮地方就是這樣,總有一批人沒趕上好時候。”顧翁說。
祝纓道:“我記得有幾個人上回辦思城縣的案子的時候很有章法,我在縣裏多住幾天,你讓他們來見我。”
莫縣丞急忙答應了:“是。”
由於祝纓不飲酒,到宴散時,人人清醒。
第二天,祝纓先往縣學裏看了一看裏麵的學生,大部分的學生都認識她,她也認識其中一半的學生。此處學生也與州城的學生不一樣,見著她的時候拘謹的少,親切的多。
祝纓又點出了其中幾個人,問道:“你們去年往州裏考試,發還的卷子都給你們批了,都看了嗎?”
“是。”
祝纓又指了其中幾個她認識的學生,將他們帶到了清風樓。幾個學生既激動,又有點摸不著頭腦,不知道要幹什麽。待回到了清風樓,卻見樓下莫縣丞已帶了另幾個人站在了外麵等候。
彼此一照麵,心頭都是一動——大家好像都共過事。這些人也都是前縣學生,因超齡等原因離了縣學回家的。不過因為許多人是有親戚關係,聯係也沒有完全的斷,其中有兩個現在還住在縣城裏呢。
他們所謂的“共事”不是指縣學同學,而是他們都共同為祝纓幹過一件事“清查黃十二郎案”。他們忙了幾個月,不但涉及了田畝、戶口,還幫著收狀子、分類等等……
那可真是一段忙碌卻充實的日子啊!
現在這是為什麽呢?
祝纓道:“都進來說話吧。”
依舊是她上座,莫縣丞陪著,學生們都執弟子禮在下麵行了禮。
祝纓道:“都坐吧。”
她對這些人說話一句直接,先問離校的學生都在幹什麽,有沒有不能離開的理由。學生們都說:“隻要大人有用得著學生們的地方,隻管吩咐。”這話說得比梅校尉又真心得多。
又問:“林八呢?”
學生們麵麵相覷,低聲道:“他,回家了。”
“沒去叫他嗎?我這兩次回來都沒見到他。”
一個學生低聲道:“還是為的他姐夫的案子,哦,為的黃家的案子。他……他姐姐死了。”
“嗯?”
另一個學生小聲說:“回娘家沒幾天,想不開,上吊死了。”
“去喚了他來。”
學生裏一個人趕緊起身,跑到林家,將林八郎叫了來。林八郎比之前看著委頓了不少,蓄了須,看著比實際年紀大了一點。他低著頭,向祝纓行了禮。
祝纓讓他坐下,又問:“你如今在做什麽呢?”
林八郎小聲道:“學生家裏世代務農,如今便在家裏幫忙。”他這幫忙也不是下地,就是收個租管個賬,再給家裏侄子開蒙等等。
祝纓道:“有沒有別的打算?隨我去州裏,如何?”
林八郎猶豫了一下,仍是搖頭:“學生習慣在家了。”
祝纓又問:“你願出仕為官嗎?”
林八郎小小激動了下,內心掙紮,猶豫的時間更久,最終還是搖頭:“學生自知資質不佳,又駑鈍,情願耕讀傳家。教家中子侄奉公守法。”他的姐姐到底是死了,他參與了辦理那個案子。姐夫是錯的,甚至外甥們的下場也有姐姐大鬧驚動了天使的緣故。但是畢竟是他的親人。如果姐姐還在,他也願意出仕。姐姐死了,那就不行。
祝纓也不勉強他,命人將他送回。
清風樓裏,眾人一陣歎息。
祝纓道:“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說回你們吧,讀過的書、學過的本事都還記得嗎?”
學生們已隱約有了一點預感,都說:“時常溫習。”
祝纓道:“當年辦黃十二郎的時候,你們都是出過力的。你們的名字也都報上去過,當時朝廷自有考量,沒有全準。如今你們大好年華,又讀了這些年的書。就這麽埋沒了也是不應該。”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來,本來已熄得差不多的灰堆裏又躥出了小火苗。
祝纓道:“當時雖然沒批,我的奏本上都錄有你們的名字,也算留了底。現問你們一句話——是要背井離鄉的,願意離開嗎?”
已離校的學生中一個最活潑的說:“隻要大人吩咐。”
祝纓道:“朝廷推廣宿麥是我向朝廷建言的,如今福祿宿麥已計入糧稅,是時候推廣了。或許需要人,官職不會高,以後晉升也比經過考試的要慢、要難,還願意嗎?”
離校的前學生們有點小激動,音調也有點變了:“是!”
祝纓道:“別答應得太早,如今沒做官,聽說要做官就恨不得立時答應。一旦有了官身,所思所想就與白身不同,又要想著這樣的出身升遷不如人,悔不當初了。”
前學生們爭著表白:“何敢如此?”“大人造福一言,是我等表率,我等怎麽敢隻想自己官祿,而忘卻百姓?”
祝纓道:“奏表我上了,朝廷能批幾個,都要感恩。能出仕的,都要用心辦事。運氣不好的,也不許怨天尤人!”
前學生們都說:“是!”
祝纓又看向了仍然在校的學生,這些學生的年紀都不算小了。考上縣學的時候就得二十上下,如今又過了幾年,都是二十多歲的青年人。又還沒考上州學,再過兩年也得回家吃自己了。但是他們又確實是能夠做事的。
祝纓問道:“你們呢?有什麽打算?”
學生們互相看了一眼,由其中一人發言:“學生們全聽大人安排!”
祝纓道:“說心裏話。不要因為是我在安排你們就都認了。若有自己的安排,隻管講,我不為難你們。不要彼此留埋怨。”
學生們在她麵前比州學生還要放鬆一點:“學生難道會比大人還高明?要是自己沒個主意,不如聽有主意的人的。咱們信得過大人。”
祝纓笑罵一句:“馬屁精!”然後又說,“如此,你們也與他們一樣。”
學生們也高興地答應了,且說:“讀書做官,也是為了造福一方,如今提前有了機會,一定用心。”
祝纓道:“書還是要讀的,萬一誰的名字被漏了,書也誤了,以後可怎麽是好?要沉得住氣。設若這次不成,竟或沒了心氣兒,自暴自棄,則這樣的人以後有機會我也是不會用的。”
學生們忙垂手道:“是。”
“君不密,失其臣,臣不密,失其身,告身下來之前,雖父母妻子皆不可對他們講。今天的事情,誰傳出去,誰就沒有‘以後’。”
“是!”
“去吧。”
“是!”
他們小聲嘀咕,串通著回去要怎麽說,最後都說:“大人想起之前辦案子時的事,叫我們敘舊。”
莫縣丞仍留在了清風樓,低聲說:“就怕朝廷不答應。”
祝纓道:“那是我的事。你且想你自己吧。”
“下、下官?”
祝纓問道:“邸報看了嗎?”
莫縣丞忍氣吞聲:“是。”
“新縣令就要到了。”
“是。”
“要辦好交割,不許給他挖坑。”
“是。”莫縣丞答應的聲音都快要哭了。他當然知道自己從主簿升到縣丞也是搭的祝纓的車,然而在福祿縣做主久了,頭上降個頂頭上司他還是難過。
祝纓道:“難過哦?”
莫縣丞抬起臉來,一張老臉苦得能擰出汁來:“下官不敢。”
祝纓道:“你難過什麽?他做他的福祿令,你自有你的安排。”
莫縣丞還要哭訴,忽然想起來一件事:學生都安排了,難道我也?大人真是有本事啊!
他還真猜對了。
祝纓向來是個不吃虧的人,戶部找她往外發宿麥,提供附近各州的種子,她就向朝廷舉薦一些人做官。都不是什麽要職,一些縣尉、主簿之類正九從八的低階官職,放到縣裏也能幹活。祝纓敢說,經她手裏使過、有經驗的縣學生,比一些不知道哪兒出來的人可靠多了。
梧州這兒繼續出種子,那梧州的人就得能做官。很公平!她熟悉梧州,做官人員的推薦名單由她來擬也很合理對吧?
她推薦的梧州人,到了地方上直接就能使,尤其是“種麥”這件事。讓他們去外地做官,且有種麥的任務,他們自己就會想辦法從福祿縣找熟手去種了,比朝廷再費勁巴拉地分配種田人手教授省事得多。辦事也盡心。
福祿縣是最早種宿麥的地方,莫縣丞是老人了,在她手下幹活也賣力,代理福祿縣期間也兢兢業業沒有紕漏,給升個縣令,不過份吧?至於哪個縣,如果能做南平縣的縣令就好了。
再來,郭縣令在南平縣也有些日子了,南府變梧州,刺史府的官員沒功勞還有苦勞,都升了。府城的縣令在其中也出力了,並且做事也比較可靠,推薦一下也是正常的。
以上人員,除了莫縣丞升做南平縣令是她特別要求的,其他人具體到哪兒,都聽朝廷的安排。
奏本的口氣客觀平和,通篇都是為朝廷大局考慮,尤其是啟用這些學生的理由,絕對能讓朝廷省心。且此舉也可彰顯朝廷公平。
這一份奏本,她認為被批下來的可能性比較大。莫縣丞這個“指定”,或許她會落幾句埋怨,其他的應該都沒問題。
對,她是一次推薦了好些人,但是請政事堂明鑒,朝廷裏有多少南方的官?不多。無論什麽事,如果你不參與,對他是不會有很深的感情的。如果沒有更多的南方人參與進來,南方人對朝廷的感情就不會很濃厚。如果讀書空耗時間而沒有收獲,官學就會成為擺設。
煙瘴之地的學識確實有所欠缺,暫時離國家棟梁是有些距離,做些基層的實務本事還是有的。那就得稍做鼓勵。同時,調了北方人來,路上損耗有點兒大。
奏本都已經寫好了,將當事人一一問過,無人有異議,她便將這一份奏本發了出去。
……
祝纓所料倒也不差。
如今政事堂主政的想法還比較正常,她寫的理由也是充分的,她的某些想法與王、施、鍾等人還算合拍。
王雲鶴笑罵一句:“瞧瞧,不願吃虧啊!就他事多!”
政事堂倒也無異議,三人都看得出來此舉對推廣宿麥是有益的,而這些人既由祝纓推薦入仕,以後也要承祝纓這一份情。
誰又不是這麽過來的呢?
他們自己,縱經過了考試,做官的時候也是有個歸屬的。哪怕是蔭封,也得有個老上司。他們自己做上司,也要發掘手下的人才。
大家都一樣。
三人一看祝纓聯係的這些品級,頂天了是郭縣令,給他稍調高一點,換了個中州做司馬,正六品。下麵的學生,縣尉主簿的,八品九品。
王雲鶴道:“這幾個名字我瞧著眼熟!”一看是福祿縣的人,便將時間鎖在了祝纓在做縣令時寫過的奏本上,很快想起來了——黃十二郎的案子。
這個案子的奏本,隨附了各人做過什麽事,從上麵列明的數據來看,甚至能分辨得出各人的能力小有差異。鍾宜指著一個人說:“這個名字怎麽不在其中呢?”
王雲鶴道:“哦,他,姓林?是犯人的親屬。”他又翻了翻,還記得黃十二的妻子姓林,判的和離。
果然,翻到了。
施鯤道:“先是析產別居,現在又弄這一串小鬼兒。祝纓確實事多。”
王雲鶴道:“不幹,就沒事,一旦動手幹事,就會有事。多幹就多事。”
鍾宜卻突然感慨:“還有不動手幹事,仍是多事的……”
其他二人沒接話,這種人他們懶得理,但是皇帝的兒子裏就有這種人。不提了,不提了。
王雲鶴道:“讓吏部辦吧。至於析產別居,要盡快斷出個例子來。”祝纓之前遞的那個案子,它主要是凶殺案,與離婚和家產沒什麽關係。
鍾宜突然道:“倒是有。”
鍾宜的人際關係頗廣,親朋故舊裏什麽人都有。親家之間還不到拆夥的時候,小兩口已經打得頭破血流的有得是。父母能夠決定子女的婚姻,卻無法決定子女的感情。麵子上又不能離,生活裏又不能讓他們打死了。
這一條提得甚合鍾宜之心。
施鯤與王雲鶴心領神會,施鯤道:“那就讓京兆府先斷一個。”
鍾宜道:“好,我讓他們去京兆府。”家務事得先讓當事人出麵請求。
王雲鶴道:“這小子不知道現在又在忙什麽了!可別再給我找事啦!”
這句話一聽就言不由衷,施鯤與鍾宜都不愛搭理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