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第261章 新人

“篤篤篤篤……”

木魚聲伴著誦經聲透過門窗的縫隙傳到了巫仁的耳中,她在這個尼庵裏已經住了兩天了。除了尼姑們起床比她還早,吃的隻有素食,沒別的毛病。

這是梧州在冊的尼庵,正經的佛門,她住得還算安心。

照了照鏡子,檢查了一下發式,裏麵映出一個藍布包頭的年輕姑娘的樣子來。巫仁現在住的是尼庵出租的房子裏比較簡陋的那一種,裏麵隻有一床一桌一椅配個衣櫃,她帶的行李也簡單,幾件衣服,一梳一鏡,預付了尼庵食宿費之後還剩的一點錢。

屋子裏悄無聲息,讓這裏顯得愈發的空曠。巫仁照完鏡子,又往**一躺,繼續睡了個昏天黑地。直到尼姑擔心她是不是病了,過來敲門:“檀越,在麽?該用晚飯了。”

敲了數聲,聲音漸大,巫仁扶著腦袋坐了起來。天色已昏,她慢騰騰地拉開房門。小尼姑看到她出現,如釋重負地說:“要我把飯拿過來嗎?”

“哦,多謝。”

小尼姑拿籃子裝了飯送過來時,看到巫仁坐在桌前,小尼姑將籃子放到桌上,摸了油燈點上了,說:“您吃完了把碗筷放到門外就成。”又問她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請個郎中,尼庵不遠處就有一個郎中,偶爾也過來幫信眾瞧個病,醫術還是可以的。

巫仁聽到“醫”字就皺眉,說:“不用了,我睡迷了,醒醒盹就好。”

小尼姑也不久留,跑去做晚課了。

巫仁慢吞吞地吃著飯,一份菜粥,一個鹹蛋,再加一碟米糕。不知不覺就吃完了,巫仁將碗筷收好,都放到籃子裏擱到門前,然後將門一關。回房又睡了過去。

她幾乎睡了兩天兩夜,天剛亮就再也睡不著了,伴著尼庵裏的誦經聲爬了起來。自己打了水洗漱完,又去吃了早飯,回房點一點剩的錢,尋思:接下來怎麽過?

如果不是神棍騙子吃了官司,打死她也想不到自家親娘也被騙錢了。三舅母飽受各路騙子青睞,家裏吃飯的時候聊起都要說一句“糊塗”,哪知自己的親娘也上了這個當!還是說為了她。

為了她!巫仁用力攥緊一把錢,心說:有用了麽?

嘩啦啦將錢又放回錢袋裏,她暫時不想回家。

巫仁突然覺得這屋子又小又黑悶得煩人,她走了出去,反手將門一扣,在不大的尼庵裏走著散心。大殿的早課散了,菩薩麵前隻有一個小尼姑看香燭,認出了她就拿起木魚又“篤篤”地敲起來給她伴奏。

巫仁仰麵看著菩薩,我不求大富大貴,隻要安穩度日,行不行?

菩薩垂目,安靜如常。

我真是傻了,菩薩什麽時候回過人話?

巫仁退出大殿,很快走到了一株大樹下麵。樹上係滿了紅布條。不知道哪裏傳出來的故事,在這樹上係一根紅布,舍下香油錢,心願就能實現。錢給得多,布條就大,許的願就更靈。樹枝上很快就一綹一條的都是紅布條了。

巫仁仰著臉,在樹蔭下挪動腳步轉著小圈,想著這裏麵有多少似自己這般的煩心人。一根低垂的樹枝上掛著的紅布落到了她的額頭上,紅底上帶了些黑色痕跡。偶爾有幾個識字的人又在紅布上寫了些悄悄話,盼著菩薩能第一個看到她的心願,早早地實現。

巫仁抬起手,將這個不速之客拿開,忽然,她的手停住了:字跡略熟,是她親娘王氏的手筆!

王氏識一些字,但是寫得不好,每個字都像支起拳架子一樣,字形十分的霸道。這條紅布也是諸多祈願裏大的那一款。

難道娘還來過這裏?除了騙子,她還進正經尼庵了?她到底給這些人送了多少錢了?!

巫仁有點生氣,將紅布扯住,見上麵寫滿了心願,也不知道菩薩有沒有耐性看完。第一要家業興旺,第二求巫義早日開枝散業,第三求巫仁能夠有個好歸宿,第四求家人康健。

巫仁的目光凝在最後一條上:信女求來世不投女胎,不受穿耳之痛、生育之苦。

落款:王芙蕖

蕖字筆繁,寫得比其他兩個字更大一點。

頃刻之間,巫仁喉頭發硬,整個心腹像凝固成了一團麵團,她的嘴裏發酸,眼睛鼻子一陣難過,腦子嗡嗡的。她慢慢地鬆開了手,紅布又沉沉地掛在樹枝上,樹枝微微地搖晃。

巫仁深吸了一口氣,舉目四望,巨樹紅布整個兒將她籠罩了。挑了幾個帶黑斑的紅布條理了看一看,也有寫的,也有畫的。求子、求姻緣、求父母康健,求……

你們都如願了嗎?

巫仁撥腿就跑,幾步躥出了這一片紅綠鮮豔的陰影。迎麵遇到兩個爭吵的尼姑,一個說:“你記錯了。”另一個說:“並沒有。”兩人看到她就住了嘴,念一聲佛從她身邊走過,仿佛剛才的爭執沒有發生過。

她再往前走,又遇到了給她送飯的小尼姑,小尼姑臉上有點沮喪,巫仁多看了她一眼,小尼姑就說:“檀越。”

“怎麽了?”

小尼姑道:“師傅罵我來,說我字寫錯了。”

巫仁問道:“什麽字?”

小尼姑看她的樣子十分簡樸,不像是個識字的人,勉強地說:“一篇賬。”

巫仁既沒心情多理會,小尼姑也不指望巫仁,兩人很快又分開。巫仁午飯也不想吃了,回房又覺得逼仄,坐立難安,出來又遇到了小尼姑。窮極無聊,她到了小尼姑那裏,幫小尼姑看一看是什麽字錯了。

小尼姑也死馬當活馬醫,小聲說:“別叫師傅知道。”將一本賬拿給她看,這是一本不知道陳了多少年的舊賬,上頭寫的是一些善信施舍的東西,小尼姑拿這個做抄寫練習。師傅非說她抄錯了讓改。巫仁看了一眼,道:“這是一個字的兩種寫法。都沒錯。”

小尼姑放心了,有點高興才綻出一點笑容要說話,又聽隔壁兩個尼姑繼續口角,屋子的牆壁薄,隱隱透過來一句“對不上賬”。

小尼姑悄悄指一指門,巫仁踮著腳尖從門裏溜了出去。從小尼姑所在繞著牆往前一溜就是大殿左側的夾道,她順著夾道往前走,打算到尼庵外麵散一散心再回來。還沒走到前殿,大殿裏的木魚又響了起來,巫仁回頭一看,菩薩的頭被遮住了,門框隻框出了菩薩的大半個軀體,菩薩像前的供桌和功德箱正在門框的正中央。

不能應驗的心願豈不也是對不上的賬?有人與菩薩算過賬麽?

捏住耳垂,巫仁的腦子裏晃過了一條紅布。

她沉默地往前走,走到山門就覺得累,往石階上一坐。太陽不錯,石階被照得暖暖的。幾日來的種種,沸水一樣亂七八糟地在腦子裏開了鍋。

一個黑影罩在了她的麵前,巫仁抬起眼睛,臉色不好地看著這個人。皮膚微黑長相平平的一個女子,稍有點眼熟。原來是她啊!

江舟看著這個清秀的姑娘,姑娘現給她演了個從不高興到微笑的變臉,吃了一驚:“這位娘子,你……”

巫仁慢慢地站了起來,說:“嗯,我坐著歇歇腳,庵裏今天沒什麽香客,你要上香就趕緊去,尼師正閑。”

“娘子原來是從庵裏出來的?可知庵裏有沒有孤身的女子在這裏?”

巫仁歪頭看著她,眨了眨眼,江舟自動說:“哦!我是衙門的,找個人。”說著亮了腰牌。

巫仁仔細看了這片不大的牌子,問:“什麽人?”

江舟將手搭起來比了一下:“一個年輕的小娘子,二十上下,白淨,這麽高,說長得挺好看的。哦,姓巫。”

巫仁微一驚,江舟問道:“娘子知道?哎,你……”二十上下,白淨,這麽高,也有點俊,就是不知道姓什麽。不會吧?

巫仁道:“我去拿包袱。”

江舟接了這差使有兩天了,一直在到處跑。她急得不行,就怕個孤身姑娘出了意外,現在好容易看到了,就緊跟著巫仁身後說:“你就是巫大娘?還好你住庵裏。”

巫仁到了房裏,拿了東西,對尼師道:“我有事先回去一趟,屋子勞煩給我留到房錢算完。”

尼師宣了一聲佛號。

……

江舟邊走邊看巫仁,這小娘子看著斯斯文文的,一言不合就離家出走,小脾氣也真可以。不過她不評價,將人一交她這趟差使就算完成了。

她緊緊盯著巫仁,也不勸說,隻說:“天氣熱了,別在太陽底下坐著,會中暑。”

巫仁看她一眼,問道:“娘子也懂醫?”

“一點兒。”江舟拇指食指比了個手勢,兩指之間隻有半寸,以示自己懂得就是一點點。

巫仁唇角微微翹了一點,江舟伸出手來:“天不早了,包袱給我,我給你背著。”

包袱我都拿了到手,你總不能再跑了吧?

巫仁走了一陣兒就不大跟得上江舟的步子了,江舟隻得放慢了步子,說:“我扶你?”

巫仁搖了搖頭,她能走,隻是走得不快,也不用人扶。兩人從尼庵一路走到了番學,沒進刺史府。番學還沒散學,江舟對門上說:“勞煩同朱博士說一聲,江舟同巫家大娘來見她。”

守門人道:“稍等。您二位到裏麵來坐。”

不多會兒,花姐和孟、王二人都趕到了門上,王芙蕖一個箭步衝了上去,一把薅起女兒上下左右地打量。江舟見狀,將包袱往長凳上一放,對花姐說:“在城北那個尼庵裏找到的巫大娘,她在那兒付了房錢,清修了幾天。”

花姐道:“有勞。”

王芙蕖臉色鐵青,聽說是城北那個尼庵又剜了女兒一眼,什麽話都沒說。孟氏低聲道:“你這孩子!要吃齋也跟家裏說一聲。”又向花姐道謝。

花姐道:“人回來就好。大娘看著是精神了一些。”

巫仁微微低頭。

花姐又問王芙蕖:“明天要不要請一天假?娘兒倆在家好好聚一聚?都莫急。”

王芙蕖勉強笑笑,說:“那我就先請一天假。”

孟氏又說一會兒同路走,她雇了車,順路將母女倆捎回去。王芙蕖推辭了,孟氏道:“跟我客氣什麽?難道你要走回家?”王芙蕖才同意了。

巫仁等她們將話都說完了,突然問花姐:“博士,還收學生嗎?”

這句話從孟、王老姐妹倆耳邊滑過,沒入兩人的腦子。

花姐說:“大娘的意思是?”

王芙蕖才拽住了巫仁的胳膊:“你幹嘛?”

“要是還收我就來學。娘能學,我也能學。”花姐這裏還要收學醫的女學生的事情城裏不少人都知道,然而符合條件的人並不多,還有幾個人本來動念了,一聽是在番學裏的,又動搖了。

巫仁在尼庵外麵曬了半天太陽,就曬出了這麽個主意來。

花姐有點意外,她是更想巫信一點兒。那小姑娘年紀小,能從頭開始學。巫仁看著文靜,又識字,本來是很好的,但是年紀稍長,正在婚姻的節骨眼兒上,花姐也理解巫家父母的想法,就不去打擾。

巫仁自已提出來了,花姐道:“從頭學可是要花功夫的。”

巫仁道:“您要先考考我也成。”

花姐道:“那你們先回家報個平安,真要願意,明天一同來。”

王芙蕖道:“是。”巫仁跟著母親對花姐施了一禮,孟氏趕緊去雇了輛車,將母女倆捎回巫家。

……——

巫家人見到母女倆回來了,巫義道:“飯快好了,吃飯吧。”

王芙蕖將家裏的幫工支開,又讓小女兒巫信去房裏拿個頂針來。就剩四口人之後,王芙蕖說:“她跑姑子廟去了!你要當姑子啊?你爹娘丟了你的臉了麽?你一聲不吭就去姑子廟?”

巫仁她爹巫大也說:“你怎麽這麽胡來?”

巫義道:“你們別埋怨阿姐,大家心裏都不好。那,陰差陽錯,誰也不想的。”

“不用她想,爹娘會辦好的,她等著當新娘子就成了。”王芙蕖說。

“那是我想當就當得了的麽?爹還想當大財主呢,不也沒當成?順有順的過法,不順有不順的過法。我過自己的日子就是了,就不結婚了又怎樣。你們沒得費那個錢!”

“結不了婚沒個家以後老了怎麽辦?”

“我看菩薩收錢不辦事,是有心賴掉我這筆買賣了。再整天神神叨叨的,日子都沒法過了,我怕活不到老的那一天了。”巫仁說,將王芙蕖氣得翻白眼。

巫大對妻子道:“這是閨女,你來管。”

巫仁道:“我想好了,去番學學醫。”

“以後當郎中啊?能糊得上口嗎?我跟你孟姨,我們是有家有業了。朱博士本來就是官家人,你呢?學出來當幫閑?你怎麽這麽有主意呢?誰教的你?你哪個朋友?鄰街的趙丫頭嗎?我非得去她家問問她……”

巫義聽母親越說越不客氣,忙說:“阿姐要學就去,番學還收人麽?有件事做,比悶在家裏強。技多不壓身。”

巫仁看了他一眼,巫義道:“沒事兒。你就在家住著!”

王芙蕖道:“你是這樣說,以後你娶了媳婦,就不是這樣了!我和你爹百年之後……”

巫仁道:“考個女官唄。聽說各地都有女差,正經的官。我看梧州衙門也有,前陣子還招人考試,他們總會有缺人的時候,我先學著。趁識字的人少,我能混個差當。”

“咦?”巫大發出了一個音節,“對啊,女的也能當官當差了……”

王芙蕖想了一下,這又比隻嫁男人可靠!衙門裏有官員,叫這“氣”一壓,再轉了命格呢?她也說:“對啊——還有這條路呢?”

官員是極不易做的,現在梧州攏共幾個女官?但是巫仁識字,選個女吏應該不難。萬一,萬一最後這八字真的不行,也有個糊口的差使,再有個兄弟巫義,也就不怕被欺負。

一家子很快拿定了主意。

第二天,巫仁就跟著母親兩個人一同去了番學。

花姐帶著鈴鐺,四個人在門口遇著了。花姐道:“商量好了?”

王芙蕖道:“哎,就叫她跟著湊合聽聽,您看看成不成?要是不成,您再趕她走。”

花姐道:“用心學沒有不成的,請進吧。”

番學的學生參差不齊,鈴鐺年紀小官話經過幾天也還是個半調子,認得一點字,又寫得比較難看。孟、王年紀大了,學得慢。還有幾個各族的姑娘,看著不笨,也遇到了鈴鐺一樣的語言問題,都是一邊學醫一邊學語言。

隻第一天,學得最流利的就變成了巫仁。

花姐給了巫仁一本識字課本,她先接了,趁花姐出去的時候將課本翻了一翻,字她都認識,於是放開。拿出幾張紙來,先抄王芙蕖的課業本子。醫學類的她沒學過,學習都是老師上頭寫,學生下麵抄。往前無數年,學生都是這麽學的。

抄了沒幾頁,花姐身後跟了個女役扛著個木頭人進來,木人身上都是點點線線。巫仁看了一眼木頭果體,將王芙蕖的課業本子還給她,翻出一張大紙,開始照著木頭畫小人。

花姐開始講經絡、穴位之類,學生就是記、背。鈴鐺一麵背著每一個詞順著學官話,一麵瞥了一眼新來的“巫大娘”。巫仁的手很穩,很快勾完了一個人形,照著花姐說的:“自臍而下三指……”

畫上點,標上“元關”。

花姐沿著經絡講穴位,一天隻講一條線。巫仁很快將圖畫完,順手將畫完的給了王芙蕖。王芙蕖的紙上才畫了個囂張的柴禾人,拿了女兒畫的,小心地將自己的紙收了起來。巫仁又低頭給自已畫了一張,左右看看,歎了口氣,將畫好的第二張給了孟氏。

花姐眼看著她一氣畫了四張,連鈴鐺也給了一份,最後一份才留了下來自己用。走下來看她畫的圖,點線都準。花姐很是欣喜:“你可真是個聰明人。”

巫仁微微點了一下頭。

花姐看她的書寫流利,字體結構亦好,顯然不止是“識字”,便說:“以往上課的稿子我這裏有,你可慢慢抄錄,有不懂的可以來問我。過一陣兒咱們也要義診,遇有婦科的病人就更是咱們的事了……”

“好。”巫仁說。

花姐又去看鈴鐺等人,巫仁就坐在位子上抄筆記。一天下來,花姐問道:“怎麽樣?”

“還行。”巫仁說。

花姐道:“明天還來嗎?”

“來。”

……——

巫仁進了番學學醫之後,花姐事事都覺得省心。

番學分發紙筆、檢查筆記、考查功課等等,巫仁因為有一個親娘一個孟姨,倆人都學得慢,巫仁就給她們安排。順手將其他幾個同學也給“調理”了一下,學生分幾成幾拔,誰的什麽功課好、什麽功課差,她都給記成了一張表,再沒出過錯。

孟氏自已就是能主持家業的寡婦,王芙蕖也是個利落人,卻全不如巫仁有條理。

花姐近來在加緊整理自已的筆記,她起先想的是等自已老了,將經驗結集傳給學生,人生也算圓滿。祝纓要印書,她不得不將手上現在有的給湊一湊。巫仁的到來讓她從學校裏解脫了出來,除了上個課,別的事幾乎不費心,隻管書稿。

巫仁還會算賬,番學醫學的賬目給她算得清清楚楚,與仇文算賬時一文錢也不差。

花姐樂得回家對祝纓說:“揀到寶了!”

祝纓心情也不錯,道:“看來咱們都很順利。”已稍稍適應了山下的男女被她安頓了下來,女子先讓胡師姐給帶著,男子就交給侯五。前後院的就都有了正式的護衛的人手。她將後衙的花園也利用起來,在那裏收拾出了幾間房子,女子就住在那裏,男子則跟同侯五住在前院。

花姐道:“房子能住人了嗎?”

祝纓道:“對。”

花姐道:“哎喲,又要算賬了。要是巫大娘能幫我就好啦。”

祝纓道:“有些事也不能交給外人,趙蘇要過來了。他家裏的意思,年紀也不小了,給他娶個妻一同赴任去。咱們少不得也要備一份禮物。”

“說的哪家的姑娘?”

“那邊遞過來的信是這麽說,到底是誰還沒講。”

“那我先將禮物備下。”

“福祿縣令也快到了。”

“哎喲!”

“嗯,終於有人來了。”

兩人閑說幾句,花姐又問祝纓再要幾本識字課本。

祝纓道:“不是給你過了?番學裏一人一本,你又說巫大娘識字。”

“她是認得字的,前天路過育嬰堂想給那裏也捎幾本。”

“那裏啊……有人教嗎?”

花姐道:“張六就識字,叫他順手教了吧。”

“行。不過要等幾天新書印出來才行。書我給了項安她們幾本,學徒識點兒字對她有好處。”

“那也還剩。攏共印了一百本,拋開番學、項安那兒、府裏留的,你還應該有十本。”

祝纓道:“送京城了。有好東西得隨時顯擺,不然離得遠容易被忘了。”

花姐恍然:“原來如此!那我等新的了。”

祝纓對她做了個手勢:“你的新書,可快著些啊。”

“嗯。”花姐尋思了一下,可以請巫仁幫忙抄錄整理。一本手稿總會有許多修改、更正的地方,塗改太多到最後就有些不清楚了。重新整理一遍,她再審一下稿,最後付印會比較好。

發現巫仁的好處之後,花姐也想與她商量一下問診的安排。這兩件事有時候需要讓巫仁到家裏來商議,這需要同府裏說一聲。

祝纓道:“既是忙正事,你帶她來就行。也跟娘說一聲,娘也見過她的。”

“好。”

祝纓沒有見巫仁,花姐的事情她知道即可,並不插手。新任的福祿縣令尚培基正在驛站裏住著,明天就要過來拜見她了。

……

尚培基有點小小地激動,一路顛簸,他總算到梧州了!

看到那塊寫著“梧州”字樣的界碑的時候,他差點想坐在界碑上不動了,這一路太不容易了!

他是北方人,四月裏到南方,將衣箱翻了個底朝天,找出最清爽的夏衫穿在了身上仍是不住地出汗。更慘的是語言,語言不通為難著所有的南下官員。

還好,驛丞的官話說得還能聽,尚培基與驛丞簡單地交流了一下之後,得到了休息的地方,驛丞則將消息傳回了梧州城。

祝纓派人通知了莫縣令與福祿縣的童立等人。莫縣令是福祿縣之前的主事者,童立等人現在看守福祿縣,尚培基如果要接手福祿縣,得跟他們打交道。

尚培基沒想到自已已經驚動了刺史,第二天趕到梧州城的時候還怕自已來得突然,未必能見到刺史本人。他先到刺史府投帖,做好了讓他回去等候的準備,不想門上很熱情地說:“原來是尚大人!請稍待,小人這就進去稟報。”

尚培基很順利地被帶到了簽押房,正式見到了“傳說中的祝刺史”。

見麵之前,尚培基對祝纓有著許多的臆測。這人太能搞事了,尚培基的心裏,這得是一個氣勢逼人的上官。到了一見卻是一個看著比自已還年輕的文弱年輕人,如果不是確認自己到的是真的刺史府,這人又沒有須,他甚至懷疑是有人騙他。

祝纓道:“尚縣令?”

尚培基行了個漂亮的禮,祝纓看他,三十上下,一張國字臉,一部漂亮的短須。這與履曆合得上了。

尚培基不但是個“新任縣令”還是個官場上的新人,他考的進士科,所以這年紀就比祝纓考明法科剛做官的時候大上許多——翻了個番還要往上躥,他今年三十一。在進士科絕不算老。

祝纓道:“請坐。”

尚培基坐了下來,拱手道:“下官初來乍到,有不周之處還望大人見諒。”

“好說,好說。”

祝纓與他閑談幾句,詢問一點路上辛苦之類,又問他:“可帶了家眷來?”

“未曾,嶽母疼愛女兒,不令遠行,留在京城了。”

“哦。令嶽是?”祝纓從他的父祖三代的履曆上也沒看出有什麽出彩的,都是“良民”,沒有官職。

尚培基無奈地道:“她家原在外任,才回的京城,說來大人或許不知。不過內子的堂伯是現任的工部侍郎。”

祝纓道:“你這嶽家可有些來曆,你當努力。”工部的蔡侍郎也不是個凡人,他爹是皇帝在做太子時候的東宮屬官。

“是。”

祝纓又說:“請別駕他們過來。”丁貴去請人的時候,祝纓又告訴尚培基先認一認府裏的人,以後有往來方便一些。

很快,章炯等人都來了。

尚培基在蘇飛虎、林淼身上多看了兩眼,又與章炯敘話。兩人都是進士出身,能聊得更多,先敘各是哪一年的,又談到一些主考官之類。祝纓很有耐心地聽著,章炯率先結束了與尚培基的對話。

祝纓道:“以後相處下來就知道為人了。來,認一認,這是莫縣令,福祿縣之前是他代掌。”

尚培基又與莫縣令見禮,莫縣令道:“尚令趕上好時候啦!刺史大人親手將福祿縣打造成如今的繁華模樣,我接手的時候就沒再費力去想平逋租之類,如今福祿縣府庫充盈,你是好運氣呀!”

尚培基也聽說了會接前任的爛攤子,但是想祝纓往朝廷報的都是喜訊,當不至於差太多,於是也含笑聽了。

祝纓又留他用飯,第二天,派了個王司功將尚培基送出城去。

……

尚培基帶著幾個仆人,在官道上行得並不快。他看了看沿途的莊稼,覺得自已判斷得不錯,梧州的情況不至於太差。

他想做主官,這樣免於掣肘,嶽父家找來找去能安置他的也就是這裏了。遠,但是祝纓收拾過了。蔡侍郎有一個理論:祝纓這小子出身寒微,大家都說他能幹,能幹不能幹的姑且不論,這一路高升的運氣是真不錯!跟他沾邊的人幾乎都升了!

讓侄女婿過來再蹭一波,妥。

尚培基南下之前得到了一些叮囑,見祝纓的時候也比較禮貌,看祝纓也是個正經人。梧州,偏僻之地都有點繁華的樣子了,街上百姓雖不像京城富足,但都透著一股生機。

尚培基還算滿意。

他一路到了福祿縣,童立等人也恭敬地迎他進城,請他進衙,給他交代一應事務。尚培基也粗粗地看看檔案、再查查倉庫,真如莫縣令所言,府庫充盈。

尚培基心道:好!如此正可大展拳腳了!

他也拜會縣中父老,再去縣學,又召集縣衙官吏人等問事,最後新看了市集的識字碑,順口問了幾個小販識不識字之類。

福祿縣的百姓對縣令總有一點親切的意思,給他唱了一段。

尚培基心道:祝刺史倒沒有謊報政績,確實幹了許多實事哩。

接著,他就覺出不對味兒來了。福祿縣的商賈之勢太盛。做事都要講個錢,講個利,這讓尚培基不是很喜歡。他先問“會館”,縣裏的士紳們告訴他其中的利潤,連同鄉要借住也得付錢,隨行捎帶書信、貨物也要付錢。還有勾兌錢幣之類。

樣樣不離錢。

縣裏的女子也很猖狂,已經超出潑辣了!貧苦人家婦女拋頭露麵也就罷了,什麽樣人家的婦女都能罵兩句丈夫。有女差就罷了,這是為了男女大妨,但是男女差役一處吃飯真是讓人看不下去!

尚培基先下令,明申“大妨”,聽說是祝纓在的時候就這規矩,他說:“刺史大人初掌福祿時,一切草創,縣衙物資不豐,不得不如此。如今府庫充盈,不必勉強在一處。”

又出了個告示,申明了倫理綱常。再召來士紳,讓他們要“淳厚”,給同鄉人搭把手再收錢,這不就壞了風俗麽?

最後,他給祝纓寫了一封情真意切的長信,寫知道“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但是現在事都辦差不多了,您得收斂一點兒,正一正規矩,免得朝廷裏有人拿這些事攻擊您。

信送到南平縣,沒找著祝纓。此時已入五月,祝纓這兒吃完了粽子,帶著全家進山避暑去了!

尚培基等了幾天沒等到回信,又去打聽了一下,發現刺史大人居然進山了!

這怎麽了得?

尚培基道:“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我要去見他!”

童立看著他這一串眼花繚亂的動作,勸道:“大人,梧州是羈縻,刺史大人要時常巡視各族都在情理之中啊。且咱們又不熟山路,不如等大人回來,您再去州裏見他老人家。”

尚培基焦慮地等了半個月,祝纓從山裏回來了。山中別業情況不錯,她將父母留在那裏,項樂在那裏陪同。

回到刺史府就撞到尚培基堵門。

祝纓客氣地請他進府,尚培基臉色不太好,因為他又發現了另一件事:重用女官就算了,還聚集了許多女工。

祝纓問道:“尚縣令有事?”

尚培基臉頰**了一下,道:“不知大人收到了下官的信不曾?”

祝纓道:“尚縣令關心我。然而我不得不如此。孔子還讚管仲呢。”又將之前自已關於危牆的解釋說了一遍。

尚培基十分不讚同,他定了定神,道:“原來大人是這樣想的。是下官孟浪了。”

“何必過謙?縣令說的也都有道理。”

有道理你就是不聽,是吧?

尚培基客客氣氣地告辭,回到了福祿縣開始奮筆疾書,給蔡侍郎寫了一封長信。將祝纓種種情況都寫了,再給祝纓一個評論:好弄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