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第264章 抵達

祝纓的字紙經由正式的公文途徑送到尚培基麵前,來送信的是刺史府的差役,尚培基一肚子的火,將紙張邊緣握皺了還得對來者說:“上覆刺史大人,大人的訓示,我收到了。”

差役答應了一聲:“是。”又站在當地稍等了片刻,預備如果尚培基如果有什麽補充的話好給捎回去。哪知尚培基就這一句,見他不走,尚培基問道:“你還有什麽事嗎?”

我能有什麽事?差役道:“那小人就告退了。”

尚培基低下頭又認真地看著這張隻有兩個字的紙,越看越氣,心道:不見就不見!他怎麽想起來查賬的?誰向他告的狀嗎?是縣衙裏的什麽人嗎?哼!查賬又如何?我又不曾貪贓枉法!

差役步出大堂,半道被一個人攔住了:“小王哥。”

“童大人!”

“不敢不敢,”童立說,“借一步說話。”

兩人找了間空屋子,有縣衙的差役來上了茶點,王差役喝了半壺茶水,童立才說:“刺史大人還有什麽吩咐不曾?”

王差役說:“那倒沒有,您要打聽什麽自家押糧到州城去不就得了?你就自己領這個差,有什麽話親自去對大人講,有什麽要問的,你是大人手下的老人兒,也能問個一兩句不是?”

童立道:“我這不是不知道大人是個什麽意思麽?”

王差役笑嘻嘻地:“他老人家的心思咱們哪能猜得到呢?反正咱們隻要跟著大人走,總也吃不了虧。”

童立道:“那是、那是。”他有點愁,主意是趙蘇出的,完事兒趙蘇當官走了,刺史府派人來查賬,賬還合得上。這就有點尷尬了。再讓這個棒槌縣令接著作,三年一過,他滾蛋了,家底掏空,大家怎麽過?他們可都是本地人!

童立客氣地將王差役送走,又塞了個紅包,轉過來找尚培基想領送糧的差使。尚培基早將隻有兩個字的紙張往抽屜一放,重新審視他的計劃了。看到他來,尚培基道:“有事?”

童立道:“刺史府來人已經送走了,下官來請示大人還有什麽安排沒有?”

尚培基道:“秋收已過,正可抽丁服役。”

童立小心地問:“您要抽丁做什麽?”

“水利、道路做得還算不錯,小修即可,這個縣城未免狹窄了些,應該擴一擴了。”

童立大驚:“大人,縣城是有定製的,擴建得奏請朝廷批準!再說,又快種麥了,莊稼不能耽誤呀。”

“哦!宿麥……”尚培基一拍腦門,他對南方農時不熟,忙得忘了這事。又低聲抱怨:“一個一個,都不省心!你是本地人?”

童立道:“是。”

尚培基道:“坐。”

童立很警惕,陪著小心坐下了,尚培基命人給他上茶,然後親切地說:“你在縣衙裏多久啦?”

“總有十年了,因熬了這麽些年還算謹慎,故而得補了個微末小官,與大人這般前程似錦的貴人是沒法比的。”

尚培基心情好了一點,心中感慨,卻也隻是歎了一口氣顯出自己聽進去了卻又有點愁緒的樣子,開口卻是問:“衙中諸人你可熟識?”

“共事多年,說不熟是假的,說熟,也不能說了如指掌。人心隔肚皮。”

“是啊!”尚培基讚歎一聲,“麵上唯唯諾諾,背後含沙射影的小人太多!”

童立讀書不多,“含沙射影”這個詞他有點生,“小人”是聽得懂的,心裏罵一句尚培基“你是大,大草包”,跟著含糊地點頭。

尚培基話鋒一轉,又問:“我到福祿幾個月,看這所有人裏,唯有你最可靠。這話我隻問你,據你看這縣衙之中,可有心存二意之人呢?”

童立驚訝地看了這位縣令一眼,道:“大人何出此言?什麽敢人心有二意?”

“那是你,不是別人。”尚培基說。

“那不能吧?大家夥都傻嗬嗬的,沒什麽操心事。”童立說。

尚培基搖搖頭,看一眼童立,別有深意地說:“刺史大人為什麽突然派人來查賬?查賬我是不怕的,每一筆我都有用處。府庫積存這麽多,不就是為了要做事用的嗎?否則豈不是守財奴?我自認對上下官吏並不刻薄,如何……唉……”

起初,尚培基的想法很簡單,所謂上行下效,他下令,底下人執行,工程一完,出了成果大家都受表彰。這幾個月下來,處處不順。直到祝纓查賬,才覺得有人不聽話,完全不是當下屬該有的樣子。是得把衙門裏整頓一下,才好完全他自己的宏大規劃了。

在他的心裏,既然府庫充盈,就該著手在福祿建一個合於禮教的樂土。

看著他說到動情處幾乎要落淚,童立的心仿佛被雷劈了,心說:您還委屈上了?一到任就點倉儲,點完了就開始揮霍。您的賬當然還算清楚啦,有家底兒給您敗,您還不用上躥下跳的盤剝嘛!

他比尚培基還會演,尚培基還要哭不哭的,他先哭了:“您可太不容易了呀!給上下的好處一點也沒少!”

兩人對著流淚,童立道:“我願為大人押糧到州城去。吳司倉是我原先的上司,我必將這個差使辦好。”

“辛苦你啦。”

“大人客氣。”

童立抹著眼淚出來了,回到自己的值房先灌一壺水,接著翻一個白眼,抓起衣襟來扇了扇風,心說:得趕緊去給大人報信,這樣的貨色也配在福祿?

……——

童立趕到梧往城的那一天,祝纓正在家裏收拾自己的行裝。今年輪到她去京城,張仙姑還想跟著一道去,祝纓還是不答應。

父母年紀越來越大了,能少跑一趟是一趟。花姐身上有官職,也都不能成行。這讓張仙姑十分的焦慮,三千裏路,帶一群人朝夕相處,要是被識破了可怎麽辦?

如果花姐能跟著去,她還不太擔心,有個遮掩。一個親信的人也沒有,張仙姑就不肯答應了。

祝纓道:“你們還有事呢,來,看看這個。”

“這是什麽?”

“你和爹的衣裳都做好了。”

“我要什麽衣裳?”張仙姑胡亂抓一把衣服往一旁一塞,“咦?這是什麽衣服?”

“道袍。別業裏那個道觀快好了,你們試試衣裳,再到別業裏去也不至於無聊了。”

避暑的時候,雖然山上涼爽,住得久了別業裏的人也都認識了,實在是無聊。總不能天天逛街,然後沒話找話吧?二人也不好園圃,也不會舞文弄墨,年紀大了也不想爬山,沒有太多的娛樂。巧了,別業裏的人除了開荒種地、做點交易,也沒別的事兒好幹了。

別業裏匯聚了各種身份來來曆的人,既沒有一個共同的節日,也沒有一個共同的習俗。這樣是不行的。沒一點相同處,將來出變故就容易樹倒猢猻散,得一點一點地捏出來一個“共同”。祝纓就先規範語言文字,再籌劃要建個道觀,也不全搬了山下道觀的形製,但是要有那麽一個地方,平時能聚一聚、逢年過節開個廟會之類。

祝大又好個熱鬧,也喜歡被人圍著。跳什麽大神呢?擱那兒解個簽、聽人講個故事,他自己也能吹牛,就挺好的。有餘力再教教小孩認字,識字歌祝大還是認識的。

張仙姑道:“那倒也是。可你這一趟怎麽辦?”

祝纓道:“我自有辦法,說出來就不靈了。”

花姐不知道祝纓有什麽辦法,仍是幫腔道:“幹娘,小祝幹事什麽時候沒把握了?這麽些年了,您還信不過她?”

張仙姑道:“也是哈。”

祝纓將衣服抱到她懷裏:“行啦,去換。今年過年我未必能回來,大姐她們陪你在這裏過年。”

“那你……”

“我把小吳他們幾個也帶上,都是自己人,能應付得了。”

祝纓這次計劃把小吳也帶上,是準備順手給他謀個外地的縣丞之類的差使。梧州司倉也不必著急馬上就補一個人來,幾個司倉佐還是能夠頂一頂的。

張仙姑道:“我就想,咱家在京裏的那些地……”

“我自與溫大郎算去。”

“哎哎。”

“我帶上胡娘子她們幾個,行了吧?”

“你說什麽就是什麽。”

祝纓笑笑,出去先把小吳叫過來,讓他也收拾行李。小吳道:“大人要帶我同行?!好嘞!”

“趁有船,將你所有的東西都帶走。”

小吳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大人,您要趕我走?”

“總跟在我身邊能有什麽出息?翅子上的羽毛幹了,就得自己飛啦。梧州太遠,老吳他們也想你。公文你也會寫一些了,衙門裏的事務你也差不多知道了,是時候自己去積攢資曆了。”

小吳一把鼻涕一把淚:“天下哪有比大人身邊更好的地方呢?”

“在我身邊,花賬都不敢狠做,還好?”祝纓嘲笑道。

“小人一定不敢再犯了!”

祝纓道:“別擺那個臉子了,你隨我上京城才好與吏部說話。不然,就你弄的那點子私房,還想通吏部的門路選個合意的地方?你好好地幹,將來更有出息了,於大家都益。”

小吳心裏也是有一點點活動的,在祝纓身邊是能跟著飛,但是長官自己都生活簡樸,你也別想享受。讓他自己去活動跑官,還真是得狠出一回血,不如再搭一回便車。他哭了一場表明了自己的態度就爬了起來,一邊抽泣一邊說:“那大人以後也千萬別忘了我。”

“收拾行李去,你這回帶走多少,我都睜一眼閉一眼了。”

小吳道:“絕沒有貪墨的。”一道煙跑回去收拾自己的東西了。除了俸祿之類,他也確實沾了一些好處,都換成了細軟,看著箱子不大,內裏倒有百金之數。

正在收拾,就聽有人叫他:“司倉,福祿送糧來了,說是您的舊識,要同您見麵。”

小吳忙去看,一見是童立,兩人勾肩搭背,先是交割,再是去刺史府。童立少不得給他再塞一個紅包,小吳道:“這怎麽好意思?”

童立道:“頭兒,跟兄弟們還客氣,這就假了不是?”

兩人嘻嘻哈哈,小吳揣了好處,給童立引到祝纓的麵前。

……

祝纓手上的公文處理得也差不多了,正吩咐了趙振等人:“你們四人,各收拾了行囊,與我上京去。”

趙振與荊生、汪生、方生四個都歡欣:“我們也能去?”

祝纓道:“那去不去呢?”

“去!”四人一齊答應,讀萬卷書、行萬裏路,求之不得。

祝纓道:“多帶些厚衣服,路上冷。別拿這裏的冬衣糊弄,起碼要加厚一倍。”

“是!”

小吳在屋外與小柳說話,祝纓在裏麵聽到了,問:“誰在外麵?”

小吳於是進來說:“童立來了,求見大人。”

祝纓道:“正好,你也要收拾行裝,帶他們四個人去,告訴他們北上行李怎麽收拾。”

小吳隻得遺憾地領著四人出去,放童立進來獨自說話。

童立到了祝纓麵前,小心地上前,還如在福祿前一般搶著幹丁貴等人的差使。祝纓道:“你且把那個放下,說吧,怎麽了?”

童立道:“大人,您再不管管,福祿就沒活路了。”

“怎麽?”

童立看了一眼丁貴,祝纓對丁貴揚了揚下巴。丁貴躬身離開了,祝纓道:“說吧。”

童立低聲道:“公廨田的出息他自己個兒揣了,往京裏可送了不少禮。衙門裏再有花費就走公中的在賬,把府庫給用了。接下來要幹什麽,都從府庫裏出。倒也幹了幾件事,比如要建個育嬰堂之類的。前兒還說要擴建縣城,我給攔了,那得花多少工?他又加稅,那稅,大人收得多麽的輕啊!他又來!下官家裏叔伯、兄弟,祖父輩的都跑到下官的家裏吵鬧,問這稅是怎麽回事,下官哪能做得了這個主啊!”

狀一告就沒個完了,童立越說越多。

公廨田、公廨錢聽名字就知道是給衙門辦公用的,當然也是歸主官支配。祝纓走的時候,給福祿縣留下兩個庫,一個是公中的,即各種租稅收入,一個是衙門的,就是公廨費用。一般後任給前任填坑,其實有大兩個坑,就是這兩個了。她對福祿有一份香火情,走的時候沒把公廨相關的賬都卷走,錢、糧都留了不少。莫縣丞走的時候,也沒敢都拿走,都便宜了尚培基。

習慣上,公廨相關的費用歸主官支配,尚培基也就按歸習慣將這些花用了。這筆錢查賬也不好查,因為公廨田還在,就不能說尚培基中飽私囊侵吞公產,隻能說他不善經營沒收益,不善經營不是罪。然後尚培基就撞上了祝纓留給他的大坑——祝纓手下,從來待遇極好。要發錢的時候,公廨費用已被他用完了,於是用了“公中的”。再者,為了他心中的夢想,建這個、造那個,還要發動學生、士紳,又整些吟詩作文,賞花開宴會之類,花費都不少。

“不就是顯擺他自己嗎?咱們縣裏的學生,大人來了之後才像點兒樣子,哪經得起他?個個都得認他是第一,是才學。他要下鄉,咱們得先去給他安排著,耽誤多少正事。”

祝纓道:“他抽的稅並不重。”

童立悲從中來:“是大人待我們太好!”

他是祝纓一手選出來的,選他們這一批人做衙役的時候就留意讓他們與“豪強”少沾邊,家境並不富裕,親戚也沒什麽有錢人,對官員的感受更深。確實,尚培基抽的稅都不叫重,但是祝纓在的時候抽得特別輕,現在隻是“恢複正常”就夠讓人難受的了。能讓窮人再也攢不下一點餘糧來。

哪怕隻是一個縣令,隻要一句話,也能叫底下的老百姓難受好幾年。祝纓下鄉,還不愛排場、不讓人事先準備。尚培基就要看一個“田園雞黍”。開始,大家以為他跟祝纓似的,不想他第一次下鄉,就皺眉,說這不像樣。大家夥兒隻能準備著。

祝纓道:“你說的我都知道了。他是有心做事。”

“他光花錢不掙錢呐!那哪兒行?”

祝纓道:“他是朝廷官員,再換一個未必比他更強。”

童立更悲憤了。

祝纓道:“留給福祿這許多士宦人家,就是為了這個時候用的。你們都還有良心,你們要是逢迎他,與他一同欺壓百姓,會過得更舒服些。你們沒有這樣做,我很高興。”

童立抹了一把臉,心道:那大人是不反對我們同這個傻縣令作對了?好的!

他說:“咱們隻憑良心做人罷了。”

祝纓道:“有良心就好。外來的官員是外人,你們才是這裏的人,走不脫的。鄉裏鄉親的,人一窮就經不住風波,你們也多照看一些。你與小吳他們也很久沒見了吧?一起吃個飯再回去。”

“大人是咱自己人!離了福祿也是自己人!大人可別將咱們當外人!”童立有了底氣了。祝纓讓人給他打水洗臉,收拾整齊了再出去。童立心道:大人就是會心疼人,別人比不了。

祝纓臨行前還有許多事要做,走後將梧州托給章別駕,章別駕管不到山裏,山裏的事就要她親自來安排了。跟童立吃了個飯,她就通知五縣的縣令都過來州城開會。他們也要繳一定數量的糧、布,就都親自押送下山來。

祝纓召他們在刺史府的大堂裏開會,五縣今年收獲不錯,當初跟他們講定的糧、布是以一季稻為基準的。祝纓又教他們種宿麥,多這一季的收成沒算進去,總的來說他們是賺。交些糧、布,他們也不覺得虧。

幾人坐定,祝纓先與他們寒暄,問路上辛苦,然後說了自己今年要進京,到明年才能回來,有事就趁早說。

貿易的事情,由於她的離開,當然就不太方便了。祝纓道:“起初是為了路上安全與交易的信譽。這些日子下來,什麽人可信、什麽人耍奸大家也都有數了,也不用我每次都去。不過是大家信得過我,又覺得隨我走安全。如今索寧已除,也沒人襲擊商人了,我已下令,他們願進山交易,就還在那個時候自己去。這邊叫蘇燈跟著走到山裏,後麵經過誰家,誰就看顧一下安全。”

各縣都答應了。

蘇鳴鸞道:“義父還有什麽事要我們做的嗎?”

她對蘇鳴鸞說話就直白:“我要帶小妹進京,你有沒有意見?”

蘇鳴鸞有點猶豫,祝纓道:“看看山外的世界不是壞事,現在是我帶她,一路能教她一些。以後我要是調任,我也不放心她跟別人進京。”

蘇鳴鸞果斷地道:“就聽義父的。”

至於郎睿,祝纓反而不太想帶他,因為這孩子年紀還小,容易生病。萬一帶不好,給人孩子折路上了,可就說不清楚了。

她對郎錕鋙道:“你們父子,頂好不要一起離開梧州,你跟著他一同走也不太合適。”

郎錕鋙很快領悟,頗有一點感動:“義父想得周到。這孩子您還是帶他走一遭吧,一路能教他一些,就算小,記不住,也是經曆過了比不知道強。換了別人,我也不放心他跟著進京。”

山雀嶽父聽了一咧嘴,道:“叫他舅舅陪他一起吧。”郎睿的舅舅就是山雀的兒子,剛好林風在番學裏學了有半年了,官話說還是說得不行,日常用語能聽得懂不少了。

喜金與路果急忙也要自己的兒子跟著,他們倆看明白了,跟著刺史通常會有好事。

於是,年紀最小的是郎睿,連同祝煉、項漁,其他人的年齡都超過了十歲,在番學裏上學的三個男生年紀還要更大一點。如此一來,就要提前安排住宿的問題。祝纓尋先行文到京裏,讓鴻臚寺那裏準備好住處。

最後祝纓還要安排一下家裏,她從山上帶下來的男女也適應了府裏的生活,胡師姐隨她走了,順便帶走了四個女護衛,給家裏留了六個。十個男護衛裏,她也帶走了四個,餘下的還是歸侯五管。四個男護衛裏,包括了那個最早會說山下方言的人。

丁貴等四人她也帶上了,祁泰卻是留在梧州,他是司戶。

祝纓又召來項安,項安近來為糖坊忙碌,風風火火地又瘦了一點。祝纓道:“你好忙!”

項安笑道:“忙起來是好事。”

祝纓道:“你們兄妹三人分在三處,是有些不近人情了。”

項安道:“能有得事忙,倒也不嫌寂寞。隻有沒有正事的時候才會瞎想。我倒寧願忙一些。”

祝纓問道:“那你想不想換個事忙?”

項安道:“有別的事要做我嗎?”

“願不願意?”

項安遲疑了一下,問道:“是大人有別的安排嗎?如果沒有,還是讓我將糖坊再打理好,至少將新坊建好再走。這臨陣換將,不但戰場上忌諱,幹什麽事都忌諱……”

祝纓道:“好,你說了算。”

項安一喜,笑道:“好!”

祝纓道:“阿漁我帶走去見他爹,順便見一見京城。怎麽樣,缺了一個小幫手你會不會忙不過來?”

項安道:“他個猴子,走了省心,正好,我倒看中兩個小學徒,真個好,正想教一教。大人給的識字課本是真好使!算術口訣都不用單獨教了。”

兩人又聊幾句,祝纓讓項安去收拾好項漁,到時候一同啟程。項安卻沒告訴祝纓,她相中的小學徒是女孩子。

……—

梧州在南方,糧食成熟得早,是最早上路的那一批。這次的隊伍尤其龐大,拖著一連串的糧車,車夫力役就是個大數目。

押送的糧草極多,先是大車接著數裏,到了碼頭裝船,又是一串的運糧船。祝纓等人住在一艘樓船上,各安排了房間,祝纓住得最高,水手等都住在下麵的艙房裏。

蘇喆就靠著祝纓住著,睜眼就跟在祝纓身邊。祝纓笑道:“他們都去甲板上看景了,你不去?”

“阿媽說,看阿翁辦事能學好多東西,好處說不出來,親自看就知道了,我同阿翁在一處。”

祝纓哭笑不得:“那我帶你看景去。”

蘇喆大為興奮:“我還沒坐過大船呢!隻在小河上剩過小船!”

甲板上,郎睿跟他舅舅林風在一起,林風將他扛在肩膀上,郎睿拍著手:“高點兒,再高點兒!”林風兩手將他舉了起來!

他們都有自己的仆人,項漁都有一個小廝陪同。祝煉沒有自己名下的仆人,祝纓就讓丁貴照顧他。

他們糧收得早,船行得快,水手在祝纓的調度下比以往高效了許多,蘇喆一直在一旁看著、學著。祝纓並非事事忙碌,也帶她去甲板透氣。

林風暈船,已經掄不動外甥了,搬了張躺椅在甲板上,一邊金羽嘲笑他:“你再跳呀、跳呀……”

郎睿呼呼地在甲板上跑,祝煉和項漁兩個人堵他。

一派歡樂。

三十天之後,船靠岸,再轉車運入糧倉。祝纓親自去辦交割,此處是朝廷在南方的存糧地。祝纓論品級比別的刺史要稍低一些,但是倉督一看她這個年紀,這個打扮,就猜她不是有後台,就是有本事,也不敢怠慢。

辦交割的時候,倉督冷眼看著,梧州的交割辦得比別的州都順利。一州一年隻交這一次,還是主官、副官輪流來,經驗較少。倉督一年要收幾十個地方的糧,孰優孰劣一目了然。

有的州,自己的糧車都會撞到一起,數目都點不清楚,秩序還要倉儲這裏來維持。

梧州的糧車,自己先點了數,或五或十,一組一組的整齊排隊。祝纓還給他們發了簽子,拿簽報數,完事兒到一邊還走得遠一些不堵道路。

倉督對她就尤其的客氣:“大人麵生,但我看大人麵相,將來必有大運氣。”

祝纓笑道:“借您吉言。”又問他的姓名籍貫等,並不以自己的品級而輕視倉督。

這裏的倉督品級已然不低,隻是不能與刺史比。倉督道:“不敢。”自言姓孫,是北方人,好久也沒能回家看一看了之類。祝纓道:“思鄉倒在其次,想親人是真的。要是能將親近的人接到身邊,也就沒那麽焦心了。”

“又怕老人不習慣,又怕耽誤孩子讀書。”

祝纓與他聊了一通,連他家養了兩條狗,其中一條是細犬都套出來了。交割完,拿了倉督這裏的收據,這趟活就算完成了。臨走前,祝纓又送他尺半長的匣子,倉督要推辭,祝纓道:“土產,在我手裏不算什麽。”說完,擺擺手,上馬走了。

倉督回家打開,發現裏麵裝了一對糖塔,梧州!哎喲,怎麽忘了還有這茬了?那確實不算什麽,不過這刺史也是有心。

……

交割完,祝纓不走陸路,依舊是回運河水路。她們北上的時候,因為走在前頭,河道沒有很擁擠。交割完了,耽誤了幾天功夫,河道上的船就多了起來。不止有一同北上的,還有南下的——以倉庫為中間,周圍一定範圍的糧都要運到這裏。有北上的,就有南下的。

祝纓一行再北上,船隊縮短了許多,隻剩了個零頭。船隊中除了樓船、隨從的船隻,尚有三艘貨船。五縣的糧、布都要帶到京城,此外還有眾人的行李之類。

船行之時眾人都困在一艘一艘的船上,同船之間相熟了不少。

蘇喆跟著祝纓四處走,也頗得了一點讚同。祝纓那八個從別業下來的護衛願意同她搭話了,在那之前,他們對“頭人”還是敬而遠之的。她們一處講故事,也有說鬼神報應的,也有說機靈故事的。

一個十八、九歲的女護衛,名叫祝銀的說:“別信那個,什麽算命抽簽,都是假的。”

蘇喆問道:“你又知道了?”

祝銀奇道:“你是頭人家的,難道不知道鬼簽?”

蘇喆不喜歡什麽命啊、鬼啊、忌諱啊之類的,不高興地道:“那是什麽?”

祝銀道:“原來你們家沒有,那是很好的,我們頭人,活該沒命!他有一副鬼簽,裏麵兩根簽,一紅一黑。誰要欠了他的債,他就讓人抽簽,抽到紅的就答應別人明年再還。抽到黑的,當時就要還。還不起的,家裏什麽都要歸他,房子、田地、牛羊,這些都沒有,就給他當奴隸。從來沒人抽到過紅簽,都是黑簽,大家都叫那個是鬼簽。後來,咱們大人將他的簽筒劈了,拿給咱們看,他裏麵兩極都是黑簽。”

蘇喆道:“你們也信?”

祝銀難過地說:“當時不知道人能這樣壞。”

蘇喆沉默了一下,輕快地說:“現在你知道了。”

仿佛感覺到了這個話題不太好,就有人岔開了,開始算著日子,多久才能到。蘇喆道:“阿翁說,再三天就能下船啦!”

下船之後,再轉車,不幾日就到了京城。京城外麵,對著高大的城牆,蘇喆等人又是一種震憾!

金羽張大了嘴巴:“我哥說的是真的啊,這牆可真大啊……”

……——

此時正是各地刺史、別駕、長史之類集中入京的日子,進京之人絡驛不絕。他們不止自己來,還要帶著隨從,還有貢士。京城附近的州,糧草是供京城的。大倉在離京城幾十裏的地方,車夫們運完糧,有些人也會往京城來開開眼界。

整個京城愈發地熱鬧了起來。

在這樣的盛況之中,並不是比誰著朱衣,誰的官品稍高半級,是比誰的後台更硬、禮物更豐富。迎接?如果有親友在京的,能撈到人迎接,其他人可就不一定了。

在這一片人海之中,鴻臚寺和戶部還是派出了人來接祝纓。祝纓還拖著一長串的車,上麵都是羈縻縣的物產,來曆比較有特點,能顯出朝廷的天下歸心,所以得運到京城,看皇帝怎麽特別安排。

戶部的人看到祝纓就笑:“祝大人。”

祝纓看著這位郎中就沒好氣:“你們真是一刻也等不得,喏!”

“不敢不敢,請!”

各州這個時候進京,都是來應付考核的,其中一項重中之重就是錢糧。有的地方是繳糧進京,就是點這個。祝纓則是拿著倉督簽的條子,過來跟戶部交這個差。同時,她還要把羈縻縣的東西直接繳上。

有羈縻縣這一出,祝纓就不用跟別人排隊,戶部先給她把錢糧給核驗了。至於來年的錢糧等,可以慢慢排隊,與竇尚書“好好商議”。祝纓順勢往皇城掛個號,排隊等皇帝召見。皇帝見不見聽說,她得將姿態擺出來。

戶部交割完了,才是鴻臚寺將人帶走。

鴻臚寺幹這個活已經很熟練了,幾個小鬼還是住在上一次住的地方,祝纓看他們都安置了下來,才回自己家。這裏自趙蘇走後是項大郎派了會館的人過來看門,祝纓一到,什麽都不用自己收拾,會館又派了兩個廚娘過來。

祝纓這次帶了不少人,將前後兩個偏院都塞滿了。趙振等四人住到之前顧同、趙蘇住的屋子裏去,祝煉則住在張仙姑和祝大之前的屋子裏,他之前上京的時候正是住在這裏,上次熱熱鬧鬧,這次卻隻有他一人了。小吳回家,丁貴等人須得將祝纓的拜帖往各府上投遞完了,才能回家。他們也不敢在家中久留,彼此約定,過兩天就還到祝宅來當差。

項大郎得到消息,將手上的事都放下,跑過來麵見祝纓。才到門上,就聽裏麵一聲:“爹!”

項漁也來了!

項大郎看到兒子,臉上不由自主就露出一個笑來。又清清嗓子:“嗯嗯,你路上沒淘氣吧?”

“那不能!大人還教我讀書呢。”

項大郎嘴巴咧得更開:“走,見大人去。”

他到了祝纓麵前先拜下,祝纓將他扶起:“來,坐下慢慢講。”

項大郎將京中諸事一一匯報,包括“尚縣令娘子常喚咱們去說話,凡有孝敬,都記在賬上了。”

祝纓點了點頭:“很好。”

項大郎又說了鄭府等處,最後說:“京裏都傳說什麽立太子之類,又有人說,刺史們進京,會不會要議這個事。”

祝纓再一點頭,並不做評述,隻是讓人把項家給項大郎帶的東西拿出來,並且說項大郎可以帶項漁去會館父子團聚。項大郎高興地帶走了項漁。

一切吩咐完畢,祝纓才得以回房換衣服,預備接下來的行程。第一樣申請進宮剛才已經掛號了,然後得跟各部打一回官司,人太多得排隊。等排隊的時候去鄭府、王府等處轉悠。

豈料當晚她家就來了人!鄭川親自來到了祝家,開口就是:“三哥,爹讓我來見你,告你你要小心,眼下京城暗流湧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