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5章 小事
祝纓取過案上幹淨的布巾,擦了擦手,拿起筷子繼續吃飯。
冼敬頓了一下,忽然覺得鼻端有點癢——剛才有點激動,清水鼻涕沁出了一點。他忙也取了布巾擦了擦鼻子,看祝纓吃得行雲流水,忽然被哽得吃不下了。冼敬掩飾地自斟自飲,很快便微醺。
祝纓不喝酒,但她的飯量一直不算小。冼敬家的席麵比她家日常精致得多,不吃白不吃。
吃到七分飽,祝纓道:“您別光喝酒,空腹飲酒傷身。”
冼敬勉強笑笑:“偶爾偶爾。”
祝纓道:“您這是愁上了?光愁著也沒有用,不用做點事。有可堪造就之材,也放他們去外麵見見世麵,沒任過地方,終究不美。下去,吃過苦頭、遇過難題,您再與他們講道理,也能容易些。”
冼敬道:“我也是這麽想的。”
“是吧?”
兩人又說了一點官員安排的話,祝纓隻略提一提,並不給冼敬出具體的主意,兩人的情緒都平複了下來。
酒足飯飽,祝纓起身告辭:“本是有事相求,又來蹭了頓飯。”
冼敬道:“隻要你想,隻管來。”
“那可說準了。”
“好。”
冼敬將祝纓送出門,祝纓道:“回吧,外麵風大。”
冼敬望著她遠去的背影,看了好久,才轉身回府:“關門!”
……——
祝纓慢悠悠地回府,見府裏的燈比往日多了一些,順口問了一句,知道蘇喆回來了。
祝纓拐了個彎兒,往蘇喆往的院子外麵站住了,院門天著,她沒進去。身邊有人叫了一聲,裏麵出來一個侍女,看到祝纓,忙說:“您來了?”
裏麵有人問了一句:“誰在外麵?”
侍女往裏說了一句:“是翁翁!”
蘇喆提著裙子走了過來,祝纓就著燈籠將她上下打量,蘇喆大大方方地展示了一下,她回來換了身新衣,看著好像沐浴過了。她上前挽住了祝纓的手臂,與祝纓一同往裏麵走:“祁家那邊鬧了起來,把我裙子也汙了,舅母很不好意思,我就說沒什麽,我回來換身衣服就行。”
祝纓問道:“趙蘇沒能處置好?”
蘇喆道:“不是他的事兒,是那邊兒,又要過繼兒子,又搬來族老要寫什麽契書之類。有兩家爭著爭著打了起來。舅舅生氣了,才把他們分了開來。”
祝纓道:“明天我與京兆府說一聲。你這幾天也夠累的了,早些安歇吧。”
“您呢?”蘇喆問。
祝纓道:“我?還應付得來。”
蘇喆的眼神裏透出些擔心來:“那個……王相公走了,對他自己也不算件太壞的事。您別太難過。”
祝纓把她按到椅子上:“這還用講嗎?你現在要做的,是幫著你舅舅把事務料理好,再準備老家來人。你們能幫我做一點兒,我就能輕鬆一些。”
“哎!”
次日一早,祝纓比蘇喆出門要早,等上朝的時候與陳萌碰了個頭。
陳萌道:“休沐日沒定別的事吧?空出來,咱們聚一聚。老吳他們回來了。”他說的老吳是他們的同鄉吳刺史。祝纓卻忽然想起來另一個老吳了。
祝纓點點頭:“好。”順便把趙蘇的事兒說了。
陳萌道:“怎麽不早說?這個好辦,早對我講,早給它辦完了。現也不用什麽考驗、遠近之類,就選那一家裏父母雙亡、兄弟不和的,找一個,包管不想回本生父母那裏。”
祝纓道:“不過這麽一說,你又上心了。”
陳萌道:“怎麽能不上心?我還另有事要托你呢!”
“什麽事?”
陳萌笑眯眯地道:“我家裏那件喜事。”
“好。你定個好日子,我就去施府。”
祝纓看陳萌的樣子,鄭衍的案子應該有譜了,順便打聽了一下。陳萌道:“就算都是真的,也不能奈他何。”
沒出人命,把人還回去,再賠錢,把姑娘衣服首飾鋪蓋統統都附送回去。鄭熹親自帶著人到京兆府去領罪,鄭家是勳貴之家,鄭衍身上還有品級,家裏又有錢。無論是贖買還是折抵,陳萌找不到理由把鄭衍如何。
祝纓與陳萌對望一眼,都有點膩味。
祝纓道:“鄭相公還挺忙的。”
陳萌有點譏笑地說:“不如王大夫忙。”
祝纓道:“那倒有限。”
說不幾句,兩人分開排隊去了。
這一天,皇帝散朝後主要是召見一些外地入京的官員。他們已經與戶部、吏部打完了交道,在皇帝麵前走一個過場。朝散的時候,竇朋沒動步子,祝纓也放緩了腳步。
皇帝看到了竇朋,問道:“丞相還有事嗎?”
祝纓回頭看了一眼,見皇帝已經起身了,對竇朋道:“有急事便說,無事,我就去見見他們了。”
竇朋語氣有點艱澀地道:“卻才不好講……鹽州……盜匪……劫……”
皇帝道:“什麽?”
祝纓加快了腳步,走了。
殿內,竇朋低聲說了一件不好的事情——就在前不久,鹽州饑民聚眾為盜,一夥“數百人”的流民逃進附近的山林裏。入冬後乏食,巧了,這不正是秋收、收租稅的時節麽?那就搶好了!
這群人還是“義賊”,沒搶普通百姓,反手把才收上來的秋稅給搶了。
皇帝怒道:“怎地會有這樣的事情?速派人剿匪才是!”
竇朋道:“是。臣去安排?”
皇帝沉著臉道:“要快!”
“是。”
竇朋回到政事堂就讓人把兵部、戶部相關人等給叫到了政事堂。得調兵、得轉運糧草,對了,如何剿平、派誰去,也得有個說法。
因為報上來的是幾百號人,這就不用派什麽大軍了。竇朋與兵部等商議,就派那位才立了功的小冷將軍帶兩千人去。對付這次的盜匪,兩千不算少了,且還有地方上的一些官軍,一起湊個三、四千人不成問題。隻要指揮得當,能夠滿足皇帝“快”的要求。
祝纓道:“鹽州附近的秋賦已經在路上了,不然的話,就地調用計入賬中,還能省去路上的消耗呢。隻消戶部派一個人去監督調撥就行了。”
竇朋道:“糧草運轉,你看著安排。寫個條陳就行。”祝纓辦這些事他非常的放心。
祝纓隻好答應了:“好。不過既然是流民,想要斷根,就得安置好這些人。幾百號人,就是幾百戶人家。”
竇朋笑道:“怎麽?你又要他們屯田?”
祝纓道:“不知道他們是什麽來曆,不好說,還請順便問一問他們之前是做什麽的。天下之大,總有安置他們的地方。”
竇朋道:“首惡還是要嚴懲的,否則群起而效,豈不麻煩?”
幾人很快定了方案,各人回去寫了自己要負責的那一項,往政事堂一報,由竇朋再拿去給皇帝看。
皇帝的麵前鋪了一幅巨大的輿圖,杜世恩正在監督幾個小宦官在上麵找鹽州在哪兒。竇朋知道,上前給指了出來,又將奏本捧出:“陛下,臣等已擬出剿匪方略。”
“哦,”皇帝漫應一聲,眼睛卻在看著地圖上的鹽州兩個字,“齊王,到哪裏了?是不是就在附近?”
竇朋背上一緊,道:“君子不立危牆之下,齊王怎麽能冒險呢?”
皇帝卻另有一種想法。北地與胡人雖然打贏了,但他對官軍並不滿意。派女婿去北地看著,女婿完全沒有抓住重點,回來說什麽條件艱苦敵人凶狠。
忠武軍也半死不活的。皇帝本人眼前能看到的隻有禁軍,也看不出個幺二。
他想讓可信任的兒子看一看官軍現在的樣子,回來好匯報給他。
皇帝道:“不是說小股匪患嗎?又不用他衝鋒陷陣,讓他勞軍。”順便督戰。
竇朋暗暗叫苦,這不得再分人保護齊王嗎?仗不打都得保護齊王。
竇朋隻好又申請再多撥五百人,如此一來,相應的計劃就又要變更了,至少祝纓得重新計算糧草。
幾人又是一番返工。
祝纓問竇朋:“既然有流民,鹽州必有事發生,且也未必隻有鹽州一地有這樣的事情。派兵圍剿是治標,安頓生民才是治本,否則此起彼伏疲於奔命。”
竇朋道:“流民……”
兩人都有點頭疼,流民的產生,必是百姓生活難以為繼了。想要從根子上斷絕這樣的事情,就得整頓當地。比如,查一查當地官員是不是盤剝太甚,又或者當地的兼並是不是太酷烈。
祝纓道:“鹽州刺史還沒到京。”
竇朋恨恨地說:“他今年必得有一個解釋!”
祝纓道:“那要如何安頓當地?朝廷征稅在當地並不重,也未見報有大災。”
竇朋道:“讓禦史台派人去查吧。你現在就去,把糧草調撥一下。”
“是。”祝纓回到戶部,先重新梳理一下鹽州及周邊的情況,做一個大概的估計,再考慮調撥的事情。她打算借這個機會派個人過去,實地看看情況。
竇朋則特意把小冷將軍叫來,仔細叮囑:“一定要保護好齊王殿下!”
小冷將軍眼皮直跳:“他不是去西陲的麽?”
“陛下的意思,照做就是。”
小冷將軍道:“是。”
……——
憑空多了一件事情,祝纓就更忙碌了。就在同一天,姚臻之前提到的族弟又來了,祝纓還要見他。
晚間,祝纓回到府裏,門上又是好些人在等著她了。
祝纓不慌不忙,先叫過林風:“去一趟鄭府,告訴鄭相公,鹽州有變。”
然後才開始看帖子,這一疊的帖子裏居然讓她看到了兩個熟悉的人名——何京、章炯。
章炯現在是個知府,他沒有自己赴京,他的名帖是派了人跟隨何京送到京城來的。何京兜兜轉轉,如今已做到了章炯的上司。章炯不但有帖子,還有豐厚的禮物送到,他寫了一封長信,信上並不提要走門路的意思,隻寫了自己這幾年是怎麽幹的。
祝纓將何京請到了小廳裏坐下,兩人敘一敘昔年的交情,恍如隔世。
何京道:“想當年王相公還在,範少尹也在。一朝離京,沒做到刺史別家便難相見。如今與二位已是陰陽兩隔。我想應付完了部裏的事,去拜祭一下王相公,您知道他葬在何處麽?可否派個人給我指一指路?”
“好。”
兩人敘了一回別情,何京道:“當年隻要辦案就好,如今這些麻煩事喲~”
祝纓因鹽州的事情,提醒他:“別嫌麻煩,現在麻煩些,總比鬧到陛下麵前強。”
鹽州大小官員這回可不太好過關了。本朝底氣還是有的,還沒到把流民嘯聚山林當成“尋常”不去斥責處分地方官的程度。
何京也答應了,兩人又感慨一回前事,何京方才告辭。
到得次日,早朝之後何京就跟著祝纓往戶部走去。
祝纓道:“您可真是一刻也不丟鬆呀。”
何京道:“早些將公務辦完,也好出城去。”
兩人到了戶部,祝纓開完了晨會,何京就在一邊看著,等到晨會開完,何京搶了第一個與祝纓核對賦稅、預算之類。
兩人有默契,何京的稅給得足、來年的預算也不同祝纓討價還價。祝纓問道:“還應付得來?”
何京道:“他們叫苦連天的,哪裏是因為朝廷找他們要得多了?我年年括隱,也不耽誤農時做工程。自然應付得來。”
他說著又是一歎:“不過是照貓畫虎,跟在王相公身邊的時候窺著一鱗半爪。”
祝纓把文書推給他:“畫押。”
何京提起筆來寫名字,“京”字才寫到第二筆,外麵傳來一聲:“太子殿下到。”何京手一抖,在紙上畫了個瓜子的形狀。
祝纓道:“一會兒再重寫一份吧。”
與何京二人起身迎接太子。
太子見何京麵生,問了一句:“這是?”
何京忙自報了來曆,太子道:“良二千石。”
何京趕緊謙虛了幾句。
太子又問祝纓:“我才從陛下那裏過來,聽說鹽州有事,齊王要過去一趟?他一旦過去,供給充足嗎?”
“多撥了五百士卒,糧草、衣甲等都在調撥了。”
“唉,我隻恨不能為阿爹分憂,倒要年幼的弟弟奔波。天寒地凍,他很辛苦,還請一定要照顧他,不要有所短缺。”
祝纓道:“東宮有東宮的責任,藩王有藩王的差使,臣也會恪盡職守的。”
“您一向令人安心,但那是我弟弟,不免關切。戶部派員往鹽州去時,告訴我一聲,我為他準備了些東西。”
“殿下待齊王一片愛護之意,想來齊王也能感受得到的。”祝纓說。
因有何京在,太子略說了幾句就走了,書吏重新給何京謄抄了文書,何京重新畫押,又與祝纓約定了應付完吏部,就請祝纓給他一個向導,他好去拜祭王雲鶴。
何京之外,祝纓又見了幾個刺史,這其中有何京一樣痛快的,也有叫苦連天結果一文也不少交的,也有死活要明年再減一些的。單獨哪一個都好應付,一個接著一個地來,總給祝纓一種“他們要造反嗎”的錯覺。
趙蘇也很快忙完了祁泰的喪事,當晚就帶著妻兒到祝纓府上去拜謝。
祁小娘子一身素服,臉色熬得青白,神態間卻透著放鬆。蘇喆已經回府換了衣服,坐在一邊陪著。
祝纓聽祁小娘子致謝,說:“都是自家人,客氣什麽?我不與你們客氣,你們也不要與我客氣。”
趙蘇大方地應道:“是。”
祝纓道:“明天到戶部報到。項樂我安排在了倉部,你麽,先去度支吧,正好,鹽州那裏的事,你管起來。要出差時,也不能躲懶。動身前把家裏安頓好。”又說祁小娘子要繼續辛苦了。
祁小娘子有點哭笑不得,心道:您這是真沒客氣。她說:“您的安排必是最好的。您讓他去,他就去。”
祝纓道:“不會讓他吃虧的,隻會讓他受些累。小妹,陪陪你舅母。大郎,隨我來。”
祝纓把趙蘇帶到書房,麵授機宜,以督促轉運糧草為名,看一看鹽州的情況。
趙蘇驚訝地問道:“齊王?陛下在想什麽?天家兄弟,豈不又要相爭?”
“不然呢?難道要把兒子養廢?自己與兄弟打得頭破血流,卻是篤信自己的兒子會手足情深。”
趙蘇道:“那也不敢讓藩王染指兵權啊!”
“自家人比臣子危險,也比臣子可靠。”
“他心眼子怎麽突然多起來了?”趙蘇嘀咕一聲,“以後不會太平了。您也得早做準備了,不止東宮與齊王。王相公雖然去了,冼詹事可還精神著呢。又有鄭相公。眼下還算客氣,等到圖窮匕現的時候,恐怕雙方都容不得您不偏不倚了,終究是要有所交待的。”
“什麽交待?倚靠誰又信任誰?他們不是喬木,我們更不是絲蘿,咱們可以更有誌氣一點。”祝纓說。
趙蘇眼睛一亮:“是!”
“準備準備,動身前,東宮會有人找你的。”
“是。”
祝纓道:“去吧。”
趙蘇走後,祝纓安靜坐了一會兒,將接下來要做的事想了一遍,看了幾頁書才去休息。
次日朝會後,她不急著回戶部辦理公務,特意留到最後,求見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