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1章 容易
陳萌並不反對取消官妓,祝纓看得出來,他隻是對要不要馬上實行還有猶豫。眼下朝廷上的麻煩事夠多了,最大的一個就是皇帝,陳萌一個新丞相,謹慎一點也是正常的。
祝纓又給他添了一把柴:“這難道是一件多麽重要的事麽?”
陳萌道:“那倒不是!我想,除了你,也沒人在這個時候提這個吧?”
祝纓笑笑:“這不正好?一件不那麽重要,又會牽動到各地的事,拿來試一試他們。”
陳萌問道:“試什麽?”
“試一試,一件沒那麽重要的事,誰會反對。怎麽反對。試一試各地方官會不會執行,怎麽執行。難道要拿‘立時禁絕買賣田產’來試?還是,你想大動兵製來試?”祝纓輕笑一聲。
陳萌的表情嚴肅了起來。
新官上任,聰明人第一步不是燒火,而是試探。陳萌一個新丞相,也得試一試水不是?陳萌這陣子還要裝成個新媳婦模樣,心裏也已經在打主意了,隻是一時還沒選定要拿什麽試探。他原本的計劃,是用吏部試一試,清理一下吏部之前的亂相。但那個度不太好拿捏。
祝纓道:“前陣子朝上混亂得很,什麽這個黨、那個黨的,明是大政之爭,實是各家爭利。誰是誰的人,誰偏向誰,你在家中靜觀三年也看得差不多了吧?這是情世故。做丞相,除了這些,總要在史書上留下點兒什麽吧?要做些大事,必要把這朝廷上下理順了,對不對?”
她拋出了一個讓陳萌無法抗拒的誘餌——立功。
做丞相,就兩件事,一是協調各方利益,人際關係,維係一個平衡,二就是辦一件能夠寫進史書被稱為“賢相”的事,可以廣泛地稱之為進取。
第一件事,陳萌家學淵源,要辦第二件事,陳萌就得能支使得動上下。
陳萌搓了搓手,低聲道:“我也是有些想法的,但又怕辦成王相公那個結果。他的心是好的,可真做起來,你看。也要有個明君撐腰呀。”
“哪怕不是做大事,做小事就離得開這上下官員了麽?”
陳萌認真地想了一下,道:“好!就這麽定了!”
兩人很快商定了步驟,由祝纓先提出來,試探一下上下的反應,這一步應該有人反對。這個時候,再由陳萌出麵看反應。
次日,祝纓便奏上一本,請廢官妓。
陳萌看到奏本的時候,很懷疑祝纓為這件事準備了很久。祝纓的奏本計劃非常的成熟,立場堅定,是一定要廢,但是具體的步驟卻很踏實,逐步、分批次地進行。
皇帝現在並不關心什麽妓不妓的,竇朋問了稅收,李丞相則認為拿這事兒到朝上討論麵子上不太好看、不想討厭。
當然也有反對的,其一就是稅的問題,其二則是“尊卑貴賤”之類,此外又有“安置”等問題。
皇帝嫌煩,隻說:“你們議來。”又重新問起溫嶽所練新軍的情況了。
溫嶽上前道:“日夜操練,不敢懈怠。”
皇帝的麵色方才一緩。
祝纓除開這一本,還要奏明給公主、永王開府準備的財物已經就位。皇帝臉上更帶了點笑影:“很好。”
他的心裏盤算著,就在今年冬天把這兩件事給辦完,剛好,各地刺史進京,也會給他的兒子再隨份厚禮。如此一來,戶部、內庫少撥的那一部分也算能補齊了。
皇帝這裏算盤打得劈啪響,大臣們的心情也還不錯。自陳萌拜相之後,整個朝廷的秩序漸漸好了下來。陳萌本人能力或許不是頂好,但是走了穆成周,吏部頓時清爽了起來。吏部一順,官員們心裏有了個準譜,做事也就有章法了。
此時,鄭熹還沒有回來,冼敬還守在東宮。陳萌是個對雙方都不怵的人,與竇朋一道,竟將局勢穩了下來。
隻是祝纓的奏本,還是被討論了幾天,因為要試探的除了態度,還有“能力”。陳萌沒有拖到大量的刺史進京參與討論,人多嘴雜,而是比較早地表明了立場。
他在朝上公然支持了祝纓,討論的風向就開始變了。
這其中又涉及到禮部、太常等處,魯太常對祝纓在福祿縣所作所為略有耳聞。想她向來就是這個作派,他隻要太常所需相關舞樂不受影響,並不明著反對。禮部見狀,也捏著鼻子同意了。
祝纓與陳萌搶在刺史進京之前,攛掇著皇帝將旨意給下了。
具體的執行,便是照著祝纓的條陳來的。刺史們才進京,有人往花街一鑽,才發現變天了——有兩位色藝雙絕的已經消失了。
祝纓一身青衫,抱著一把長刀,緩步走在沿岸上。這裏,她有好些年沒有來過了,小江的“道觀”還在,隻是已然易主。花街上的大部分人,更換得總是很快的。二十年前的舊麵孔已消失得差不多了,一部分凋零在壯年,一部分遠走他鄉,能順便逃離的少之又少。
“道觀”裏如今還住著幾位“道姑”,她們沒有度牒,平素做道士的打扮。
道觀的門常開著,裏麵有細樂聲傳出來。
祝纓路過,門口一個童子用脆脆的聲音問:“施主,進來吃茶嗎?”
祝纓看了他一眼,他堆出一個笑來,祝纓別過了頭去。小童子有些泄氣,嘀咕了一聲。祝纓沒理會這個小孩子,依舊往前,走過一口水井,井台比之前顯得更舊了,也沒有人給重換個新的。
一些舊院子更舊了,但也有兩處翻新的。走過一道橋,藥鋪還在。
祝纓歎了口氣,走不兩步,胡師姐便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大人!原來您在這裏,倒叫咱們一通好找。”
祝纓問道:“怎麽?”
“府裏來客人了。您吩咐過的,要是來了要緊客人就出來尋您。”
一個路過的粗糙婆子挽一隻竹籃,路過兩人,嘀咕一聲:“又一個大人哩!”花街,最不缺的就是郎君官人,到這時節,大人也多了起來了。
她又看了一眼這兩人,忽然疑惑了起來,將眼睛往祝纓臉上瞧了又瞧,祝纓回看了她一眼。婆子低頭沉思,忽然加快了腳步,跑不幾步扯住一個熟人:“哎,你看!上回說的好帶侍女執刀出行的,是不是就是祝大人?”
祝纓這樣的,在京城不顯,但是她的女侍們在京城的名氣比她大,這也成為了她的一個標誌了。
帶女侍出行不算罕見,然而富貴人家,女侍若著男裝多半是隨家中女主人出行,隨男主人出行的幾乎沒有。即使有,也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祝纓的女侍完全不同,她給女侍們不錯的待遇,衣服也好、裝飾也好。
但她的女侍都不漂亮,精明幹練,大多沉默寡言。等閑也不與人起爭執,但遇到事情的時候,刀拔得比男人還要快三分。
這樣的一群人,想不獨特都難,因而也成為京城的一抹特殊的顏色。
祝纓自己到花街,人們多半不認得,胡師姐帶人找過來,婆子就懷疑上了。
祝纓的耳朵動了動,快走幾步,胡師姐忙跟了上來。
轉過一道彎,便又是另一番世界了。
……——
祝纓回到府中,來拜訪的刺史已經放下名帖和禮物、約了明天晚上再過來。
趙蘇與趙振、蘇喆、林風等都在府裏,聽聞祝纓回府,一齊迎了出來,看到祝纓這一身打扮也都微驚:“您……”
祝纓如今的身份已經很難有機會再扮嫩逛街了,乍一看,都以為她又有什麽主意了。
祝纓道:“怎麽都在這裏了?”林風、蘇喆的事兒因為朝廷人員的變動被耽誤了,他們倆在府裏還罷了,趙蘇與趙振,雖然是休沐日,但是應該也有自己的事才對。
趙蘇道:“這幾日,又有同鄉來了。”
“卓玨呢?”祝纓問。
趙振道:“他叔叔也來了,他正在驛館裏陪著說話。咱們就過來,請示一下大人,接下來該怎麽做。”
祝纓一挑眉:“進來說。”
一行人到了廳裏坐下,趙蘇先說:“義父,朝中才略穩下來,可是鄭相公也快回來了,陛下又常不豫。這安穩恐怕隻是暫時的,不用多久必有一亂的。咱們是不是趁著陳相公管吏部的機會,再多做些準備?”
祝纓問道:“你覺得該怎麽準備?”
在祝纓麵前,這些人說話都是很直接的,趙蘇道:“當然是要多薦賢才,否則,鄭、冼一爭,又是一通亂鬥,黨爭一起,能好好說人話的人都沒有了。”
趙振道:“可是,咱們認得的同鄉,有些本領的都已勉強得用了。剩下些無能之輩……”他的整張臉都皺了起來了。
蘇喆想了一下,輕聲道:“隻要別太無能,倒也……”
林風道:“那不是濫竽充數嗎?那怎麽行?給義父做事的人,哪怕是南方人,也得有些本領,至少能‘做事’吧?”
蘇喆撇撇嘴:“舅,你要求真高。”
林風狐疑地審視她:“你這話口氣不太對!”
趙蘇歎了口氣:“小妹想得是不錯的,隻可惜,吏部不在義父手裏。”
趙振道:“怎麽不錯了?”
祝纓露出一個略顯詭異的笑來:“忠誠。”
有共同信念的能幹之士太難得,一生得幾個知己便是大幸。
除此之外,想在朝廷爭鬥上立足就隻好退而求其次,選擇一些會圍繞在自己周圍的人。
怎麽選擇呢?不能太能幹,又不能太廢物。“剛剛好”,能辦一些事,但是又不足以脫離自己的權勢可以獨立、可以被其他人看得上。未必與自己利益一致,但若自己不管了,他一定完蛋。隻有靠著自己,靠著與他們相似的人抱團才能過上好日子。
這樣的人,才會死命維護自己。
瞧,爭權奪利,結黨營私,真的很容易。
到了那一天,一旦自己完蛋了,這群南士勢力將成未成,正在渡劫飛升的當口,是有極大的可能會維護自己的。這跟良心沒什麽關係,與他們的爵祿、家產、封妻蔭子、不被連坐排擠有極大的關係。
自己,終究是走到了這一步。
祝纓道:“無能的不能要。至少要腦子清楚才行。弄一個穆成周那樣的,連陛下、娘娘都保不住他。”
蘇喆大方地道:“是我想岔了。”
祝纓搖了搖頭:“也不算錯,是要有些挑選,要求不高,但不是沒有要求。不必多麽精明,但要明白,能聽得懂話、能照著吩咐做事才好。”
趙蘇道:“這樣的人,倒也是有。可是如此一來,難免有與相公們起爭競的一天呀!”
祝纓道:“到那一天,再說。能起爭競,就是有些地方能爭得起來。既然能相爭,不是被人抬手摁死,還有什麽好怕的?”
幾人的眉頭舒展開來,蘇喆笑道:“我是從來不怕的。自從跟隨阿翁,我就沒有吃過虧呢。”
祝纓道:“既這麽說,就更不能讓你吃虧啦。你們倆,等我的消息吧。”
……
姚臻至今閉門不出,但他終究在皇帝心頭刻了一道深深的痕跡。
皇帝,比較“關心”東宮,太子心中也小有不安。
祝纓瞧準了機會,照著計劃,從與姚臻勾兌,變成了與陳萌勾兌,將二人安排去東宮。太子早些年就知道蘇喆,已然習慣了。祝纓在這個時候把“子孫”安排到東宮,於他未曾不是一種表態。
太子欣然接受了。
陳萌卻對蘇喆一個姑娘家要到東宮做屬官有些質疑:“隻怕有流言,對她不好。”
祝纓道:“你隻管想一想她的來曆,甭聲張就得。”
陳萌猶豫了一下,道:“她將來就算繼承家業,等一下,她年紀不小啦,若是在京城覓一夫婿……”
“打住!在這兒給誰家當老婆生孩子,她還怎麽回去繼承家業?帶個贅婿回去嗎?我撫養她這麽些年,可不是為了給哪個兔崽子養老婆的。要那樣,我何苦在她身上花這些功夫?在這兒成了家?她們族裏還認她嗎?別再推舉出來一個不知好歹的來。
胡人雖然暫時平息了,西番仍然蠢蠢欲動,各地又不太平。這個時候,南邊不能亂,我的功夫不能白費。”
陳萌道:“當然是天下太平更重要。不過這孩子花兒一樣的年紀,未免辛苦呀!就怕誤了她。”
“誤不了,她們族裏的風俗本就與中原不同。”
陳萌道:“那成。”
“蘇喆,是官員。”
“當然。”
二人的品級都沒跨過五品的坎兒,吏部發個文就給安插進了東宮。
兩人都在詹事府裏任職,冼敬沒有挑剔蘇喆,一個“獠女”,以後要回去繼承家業的,東宮對她格外的寬容。蘇喆不但能在前麵走動,有時候還能到後麵與太子的妻妾們見個麵。
也正是她,在不久後給祝纓帶來了一個消息:“永王開府,東宮一家去吃酒,帶了大郎過去。不知怎麽的受了風,大郎病得重了,禦醫輪番往東宮去。”
皇帝的一雙兒女開府了,永王妃定的是穆成周的女兒,恭安公主的駙馬則選了鄭熹的次子,新郎比新娘要大上兩歲。因鄭熹還在孝中,公主成婚的日子定在了來年。
祝纓隻奉命往永王府吃了一回席,東宮接下來的事務就不是她所知道的了。
但是聽起來,不是什麽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