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4章 又來
蘇喆心中有些忐忑。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太子登基,東宮加官。
可惜她不是雞犬,而是個女人。
升官那當然是想的,但也著實不易,蘇喆心懷希望,卻也知其難,更知道祝纓不會讓她吃虧,但那樣會花掉祝纓太多的精力,在眼下這個時候不劃算。
祝纓對她已經夠好了、在她身上花費了太多的精力。在小的時候,她還會有一種“阿翁要優待我以顯朝廷寬容”的想法,她很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還有另一重作用。但是最近十年,尤其是祝纓回到京城之後,自己這種身份上的作用如果僅僅是“交易”已經不值得祝纓這樣對她了。
蘇喆越來越感激祝纓這些年對她的培養,因此也更願意為祝纓著想。她不知道一個正常的父親是什麽樣的,但是知道,一個“正常”的父親絕不會給女兒像她這樣的教導。
她搶在祝纓開口之前說:“阿翁,您接下來怎麽辦?”
祝纓道:“左右是周旋罷了。”
蘇喆有些難過,當年在梧州的時候——現在知道梧州是天下諸州中一個並不很重要的偏僻地方——祝纓掌管一州,令行禁止,能做多少事情?如今回到朝廷,掌天下財賦了,第一要做的竟是“周旋”。
蘇喆無端端恨起朝堂這些道貌岸然的君臣來了!
祝纓哪裏知道蘇喆的腦袋裏已經想了這麽多?
她從來不會心存僥幸,此時心中已有了籌劃,與各方勢力周旋就是她的一項重要工作,這件事別人也做不了不是?至於實務,抽空做就是了。
她拍拍蘇喆的肩膀,說:“詹事府的人都會另有職司安排的,這些日子你與林風不要出頭挑事,叫人拿著把柄,咱們才好從容謀劃。”
蘇喆一聽就急了:“不用!您先不用管我們!我與他,獠人,朝廷拿我們當擺設也不會不給一點兒好處的。您隻管辦您的正事去,但凡耽誤了您一丁點兒的事,在我心裏這輩子都會過不去的。”
祝纓微有驚訝:“你今天這是怎麽了?”
她終於有了一點點的焦慮,她不大會帶孩子,也不太知道一個正常生長的姑娘在二十歲上下的年紀的想法。她自己從未有過這樣的經曆,也無從體會這樣的心情。
蘇喆定了定神,低聲道:“冼詹事說升了丞相去了,政事堂裏還有一個鄭相公呢,立時就能鬧個天翻地覆。神仙打架,咱們不得趁著現在早做準備麽?我就算在朝上,用處也不大。咱們得有個輕重急緩……”
她努力讓自己表現得冷靜又理智,隻有這樣,才能讓祝纓把她的話聽進去。
祝纓道:“嗯,知道了。”
蘇喆吃不準她到底有沒有在認真考慮,一時失語。
祝纓這幾天過得索然無味,直到此時,看著小丫頭板著一張臉,壓著眼睛看著她,心情才好了些。她愉悅地淺笑,拍拍蘇喆的帽子:“回家歇一歇,再帶上林風回東宮,這幾天你們盯著東宮。”
蘇喆被一個笑容安撫了:“是!”下意識地想提起衣擺跑掉,又旋過身來,“阿翁,東宮會出事嗎?”
祝纓道:“中宮現在還住著人呢,一時半會兒也搬不完,新後她們還得住在東宮。”
“哎!”蘇喆答應一聲,跑掉了。
……——
輕鬆愉悅也就到此為止了,接下來就是輕車熟路的無聊。
祝纓對蘇喆不是隨口應付,她接下來要做的有兩樣——給先帝挖墳撥錢、給新皇一家花錢。
祝纓終於回了戶部。
戶部的長官每天按點哭喪,下麵的小官小吏忙得要死,一見到祝纓回來,終於有了主心骨。葉、李二人迎上來問道:“政事堂催促日期了嗎?”
祝纓道:“催不催的,也不要管它!讓他們一樣一樣的來。”
她先召集眾人開一個會:“李援,你領一半人管日常事務,往年這個時候該幹什麽,現在還幹什麽,別的雜事不用你管。有人問你,讓他來找我。”
李援心下大定:“是!”
“葉登,你領另一半人,眼下幾件事——營建山陵的錢糧、征發,修葺宮殿供養太後,待太後移宮之後,再修整中宮及其餘宮室,請皇後移宮。陛下登基大典的錢帛準備。各種儀式都在大黃之後。所有錢糧,不要一次都撥給了,他們幹多少活,你給多少錢糧。一程一程地給!一次或支半月、或給一月。有誰說你刻薄他了,讓他來找我。”
“是。”
任務一分,戶部雖忙,心卻都輕鬆了起來。
李、葉都不急著走,笑吟吟地問道:“大人此番,又要高升了吧?”
祝纓擺了擺手:“國家遭到了喪事,這個時候都不要想自己的得失啦,把事做好先。”
“是。”
葉登就要趙蘇給他當個副手,祝纓道:“行,給你了。”
李援扼腕!下手慢了!
誰帶出來的像誰,趙蘇跟在祝纓身邊這麽多年,頗得幾分真傳,有這麽個人在手下,幹事會輕鬆許多的。
李援悻悻地帶人去幹十年如一日的枯燥工作,哎,進入二月了,得準備春耕呀!是個細碎繁瑣的活兒。
葉登卻笑吟吟,對趙蘇道:“咱們也去忙吧。”
戶部也是有經驗的,凡死了皇帝,戶部要幹的幾樣都是有數的,現在又不讓他一次把所有事情的方案都弄好,葉登就相當輕鬆了。帶著趙蘇,先揀出上次配合施鯤的舊檔,抄出前期需要調撥的,再翻出個公文,行文給有司,詢問太後宮室修葺情況。再行文給禮部,詢問大典等準備情況。
第一項還需要他預估個總數,後麵則等到其他地方回了公文也不遲。
很快,他就把幾份公文擺到了祝纓的案頭:“他們必會多要的!”
祝纓道:“知道了,我親自去政事堂說去,不會予取予求的。”
葉登放心地離開了,趙蘇趁勢留了下來。祝纓問道:“怎麽了?”
趙蘇也問了一個與蘇喆一樣的問題:“您會怎麽樣?鄭相公提前回來了,冼詹事都拜相了,姚尚書也回來了,您呢?”
祝纓失笑:“我還想怎麽樣啊?誰告訴你,他們幾個都安排好了的?”
趙蘇道:“他們必是要爭的,貪心不足嘛。等他們爭起來,您夾在中間肯定不會好受的。不趁現在多多壯大,讓他們不能拿您作筏子,將來有得苦頭吃呢。”
他這幾天不免有點心浮氣躁,這次與上次不一樣,上一次,四十年的皇帝死了,他也不覺得慌,當時的朝廷,多穩呀!現在呢?誰也不會想到,才過了六年,朝廷的變化竟會如此之大!
祝纓道:“那也有我。”
趙蘇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可也太累了。天子……”這皇帝當太子的時候看著就毛毛躁躁的,趙蘇不是特別看好。
祝纓道:“那你就多為我分擔一些。”
哪知趙蘇竟十分認真地答應了:“是。”
祝纓道:“去吧,這幾天我少不得與他們打擂台,家裏的事你與小妹她們多留意。”
“是。”趙蘇嚴肅地應下了,對祝纓深深一揖,轉身離開。
祝纓將公文審了一遍才發出去,然後拿著營建山陵的那一份預算去了政事堂。
……
政事堂的氣氛安靜而壓抑,裏麵有不少哭完靈繼續辦公務的人,大家的臉色都不太健康。
哭的。
裏麵的人也透著一點不安,瞧瞧這都是什麽人!陳相公脾氣不錯,就是碎碎叨叨的。鄭相公與冼相公是不對付的,一天別八回苗頭,看著也沒有臉紅脖子粗,但是一不小心就聽不懂他們的機鋒。
竇相公火急火燎,走在他的身邊都怕自己被他的火星子崩著了。
還有一個李相公,發去營建山陵了。營建山陵也是個丞相啊!他還喜歡過問許多事,每件事他都不太懂,還要問。
上頭是這麽四個人,想投機的聰明人都要掂量掂量——人家各有各的班底,卷進去容易成炮灰呀!
瞧,這又來一個……哦,是祝尚書,那倒不是炮灰了。
祝纓在政事堂裏熟人不少,今天過來,大家也同她作個揖、抱個拳之類的,但目光都變得謹慎了。
政事堂裏最天真的一個孩子,還不知道這朝廷的厲害,好心在路過的時候對祝纓說了一句:“相公們在吵架。”
祝纓道:“是麽?那我等他們吵完。”
她說得輕鬆,看得這一身青袍的年輕官員也跟著笑了一下。
祝纓踱到窗外,就聽裏麵鄭熹與冼敬在爭執。起因是新君登基要起草各種詔書、大典要起草種種文稿,此外還有許多的文字工作要做。
劉鬆年一走不回頭,陳萌提議讓楊靜來起草最主要的幾份,得到了一致的同意。李丞相想給先帝寫祭文,這事兒又被新君給駁回了,讓找個文學之士來寫,楊靜又添了一個任務。
冼敬於是說,如此一來,細碎的文字就不能讓楊靜再承擔了,他認為可以把餘清泉給召回來。
鄭熹聽了也不反對,因為他也要把柴令遠給重新召回來。
要召柴令遠,冼敬先不提他自己的弟弟冼玉京,又把幾個被踢出京城的官員也要召回。
於是你也召、我也召,你加碼、我也加碼,聽得旁邊的陳萌一張臉變得綠油油的。陳萌四處一看,竇朋還不在。竇朋是政事堂裏資曆最老的,現在正跟新君解說國家大政。
陳萌忍無可忍:“你們二位,能讓吏部過兩天安生日子嗎?!”
祝纓聽的時候,陳萌正在以一敵二,他細數這兩個人要召回來的人選:“降黜皆有因!又無尺寸之功,如何再召回中樞?簡直是視朝廷法度為兒戲!不行!”
冼敬道:“這是有用。”
鄭熹低頭看了看名單,是略有點多,但也沒那麽多不是?他緩聲對陳萌道:“太子登基,新朝雅政。”
陳萌的腦子嗡嗡的:“新朝雅政,也要給別人活路吧?有用?也得是個可用之材,弄塊廢料來做什麽?”
冼敬不服氣地問:“怎麽就是廢料了?”
“怎麽就不是了?”陳萌反問,“他都幹了什麽,沒點數嗎?”
鄭熹又來打圓場:“不如,請陛下聖裁。”
陳萌真想翻白眼:“我可不好意思拿這個去陛下的麵前!二位、二位,二位仔細想想,這些人都召回來了,還有地方安置別人嗎?冼公,你手上還有詹事府要安排吧?這就不管了?還有鄭相,您就不想想太後、皇後兩家外戚也要安置的?”
他陳萌,他親家施鯤,對了,還有他兄弟祝纓,就站一邊看著?你們不要太過份啊!
鄭熹反應很快:“這些當然要安置的!挪一挪嘛!吏部考核,再黜一些不稱職的走。”
新舊交替,人員當然也是要換的。
陳萌道:“我說,咱們先把局麵穩下來行不行?”
鄭熹道:“好。”
冼敬也先拿出詹事府的名單來,暫不提餘清泉了。
祝纓等他們不吵了,才讓人通報。
營建山陵是大事,三個丞相都聽她匯報。陳萌是支持祝纓的,祝纓既這麽安排了就一定是有道理的。陳萌隻問一件:“按月支?”
祝纓道:“按月我都嫌多,能三五天一次才好。否則,就算給他們了,他們存放在何處呢?還是戶部的庫安全。”
鄭熹也不反對,冼敬也挑不出毛病來。
事說完了,氣氛有點怪,鄭熹道:“你做事一向又快又妥帖,可也要保重身體。還有一陣子要忙呢。”
祝纓道:“已經有頭緒了,並不累,相公們更要保重自己才好。”
客氣一回,陳萌看著實在難受,指著大殿說:“哎喲,又到時辰了,同去?”
又得去哭靈了。
靈前也不太安寧,祝纓看到了衛王等人湊在一處,哭得淒淒切切,間或低頭私語。諸王從十年前就不安份,這麽些年了,竟然還不放棄!
祝纓真想把他們都抓大理寺去。
衛王還不算,另一個煩人鬼是穆成周。穆成周白瞎一個好姐姐,穆太後當日給了他極好的機會,他給弄沒了,給太後、新君丟了個大臉。
身上的官職也被新君一氣之下給奪了,如今身上隻有一個因太後娘家而賜的爵位。
他蹭前擦後,也想“起複”,新君不搭理他,他就往政事堂這邊湊,與陳萌說話尤其的親切。
鄭熹見狀,抿出一個嘲諷的笑來,也不管穆成周。
新君看著眼前的一幕一幕,腦袋一抽一抽地疼,心裏也煩得不行。他做太子的時候,總覺得自己的父親不是很合格,也會有“要是我來……”之類大逆不道的想法。
等到自己坐在這個位子,才真正的意識到,皇帝不好當!
就說這眼前!
難道他特別的喜歡冼敬嗎?沒有!但是不能讓鄭熹一家獨大!他倒是比較欣賞陳萌,可陳萌在他的心裏離一個“賢相”還差不少。竇朋也是個辛勞的命。要說施鯤本事有了吧,年紀又太大,用不了。一個李丞相,根本就是湊數的,山陵建好就讓他休致!
算來算去,鄭熹倒還能用,可他不敢把一切都托付了。
他們的背後,各種勢力盤根錯節,如何平衡,考驗著一個年輕的君主。
新君很煩,心不在焉,哭完靈,連奏報的營建山陵事宜都沒聽仔細,隻含糊地點了點頭。至於鄭熹等人對人事任命的奏報,他也沒認真聽,隻說:“你們寫個奏本來我看。”預備拿到名單之後慢慢研究。
因著這一句話,他又給自己惹了個麻煩。
次日,新君舉行了一個小朝會。
穆成周腆著臉上前,說:“先帝登基時,曾賜幾位相公開府。陛下難道還不如先帝嗎?”
開府,誰不願意呢?
皇帝不願意。
新君登基與先帝時不同,先帝時是有危險的,在危難之中丞相堅定地支持他,當然要給更多的酬勞。新君登基十分平和,再讓丞相開府?
新君懷疑,他這個舅舅是與丞相做了什麽交易。
新君道:“先帝屍骨未寒,你說,我是不如先帝,還是比先帝強?!丞相,你們說呢?”
穆成周還要說話,卻見自己的好外甥目光極具威壓地盯著他,嚇得他一個哆嗦,不敢說話了。
鄭熹等人忙拜倒在地,開府,他們當然是願意的,但是穆成周是真不會說人話啊!你讓一個原本就不太熱衷的新君要怎麽接話?
陳萌甚至懷疑穆成周是故意的,故意這麽說,讓皇帝不好接話,這樣開府的事情就可以暫時擱置了。
真有你們甥舅的!陳萌想。
新君拂袖而去。
這卻是陳萌冤枉新君了,他確實不想讓丞相開府,但是絕不會同穆成周商議這樣的事!這事兒是穆成周自作主張的!
新君氣衝衝地去找穆太後:“這事就不宜挑明!他到底是怎麽想的?!對了,不是說摔下馬了嗎?這麽快就好了?”
穆太後道:“你還想他真的折斷兩條腿?”
“那可真是謝天謝地了,”新君說,“他的命也保住了,我的臉也保住了。”
穆太後聽著這個話不對味兒,忙說:“他以往沒擔過大任……”
“以後也別擔了,免得壞事。”新君不客氣地說,“阿娘麵上,我給他一世富貴。若是任官犯法,我也保不住他。我想要一個王雲鶴,就得做一個支持王雲鶴處罰太後家的皇帝。”
穆太後被噎住了,落淚道:“我難道會讓你為難嗎?”
新君自覺失言,又向穆太後請罪,母子倆這才合好。穆太後也不提穆成周,新君也不說要罰他了。
穆太後要留兒子吃飯,新君才笑著點頭,便有宦官來說衛王求見,有要事。
穆太後道:“你有正事,就去吧。他是先帝的兄弟,要有禮貌,不要落人口實。”
新君道:“我去去就來。”
……——
叔侄倆名份已定,衛王心中暗恨。他瞧不上趙王,對眼前這個侄子也是一種“當我侄子剛剛好,當我主子就很討厭”的心理。
這個破侄子還給他明升暗降了!太子太師,太子呢?
衛王還是咬牙忍住了。
穆成周給了他一個機會,一個依舊遊說新君重用宗室子弟的機會。
新君對重用宗室不是很感興趣,道:“叔叔們都有年紀了,該享受生活。弟弟們還小,又失去了父親,該好好讀書學習。萬事有我。”
衛王誠懇地道:“這些都是表麵上的事,不是自家人,不會對陛下說明白的。陛下想想今□□上,穆成周說的那個話,丞相們是願意,還是不願意呢?他們已位極人臣,接下來呢?
自先帝駕崩起,許多事情就不一樣了。朝上已有朋黨,誰是誰的人,一目了然。鄭熹,想必是祝纓請來的。陳萌與施鯤更是一路人。
陛下有誰?冼敬?要是王雲鶴還活著,倒可倚靠。王雲鶴死後,再無純臣。
陛下,誰能是您的臂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