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7章 到家
趙蘇收拾完自己最後的一點東西,一個書吏小心翼翼地上前,趙蘇回頭看了他一眼,書吏道:“尚書大人有請。”
趙蘇將手上的東西統統扔到一個竹篋裏,書吏上前一步道:“我來。”
趙蘇擺了擺手:“不用。”
他緩步往姚辰英的屋子走去,這裏原是祝纓的地方,好些東西都還是祝纓置辦的,半個月之前,他跑這兒就像是回家,今時不同往日了。他仍然恭敬地站在桌案前,心境全不似舊時。
姚辰英道:“坐,咱們聊一聊。”
趙蘇拿捏著尋了個座兒坐下,姚辰英問道:“真的要走?”
趙蘇點了點頭:“東西已經收拾好了,這兩天辦完交割就可以啟程了。”
姚辰英道:“我早就知道你,鹽州平叛的時候,轉運糧草也有你的手筆。要是因為那件事心裏不自在,大可不必。你在戶部,一如往昔。”
趙蘇短促地笑了一下:“家父家母年事已高,妻兒還不曾拜過祠堂。故鄉遠隔關山,不趁此機會回鄉一趟,早些年也下不了這個決心。倒不僅是為了不自在。蘇喆是我母家晚輩,我也不放心她一個女孩子孤身上路。”
姚辰英歎了一口氣:“看來是留不住你了。”
趙蘇道:“戶部的底子還不錯,大人也不必擔憂。至於我,不連坐就已是法外開恩了。”
姚辰英道:“不至於,不至於。”
趙蘇道:“下官告退。”
他沒有請假,而是直接辭官歸故裏,理由寫的是回鄉祭祖。外麵風傳他這是因為靠山倒了,怕被誅連才要逃跑。他懶得搭理這些閑言碎語,他現在最掛念的就是趕緊離開京城!祝纓一天不回到梧州,他就不能安心。
祝纓此時人在城外,與趙蘇的妻兒住在一起,趙蘇也狠下心來沒有去探望,半個月來都在執行祝纓的指令,留在京城處理善後事宜。
祝纓留下的攤子很大,首先是一座皇帝賜的府邸,這個府邸估計朝廷是會收回的。裏麵的東西祝纓幾乎都沒帶走。祝纓不在乎裏麵的財物,隻讓蘇喆提前帶出了一些輿圖、籍簿之類的東西,金帛財貨,隻讓隨從們帶了隨身能帶得動的,並沒有裝車搬運。
狡兔三窟,她的財產並不都在府裏。各會館、一些鋪子、貨棧裏分別存了不少。此外還有人送的一些房產、鋪麵之類,又有蘇晴天、項安等人經營擴大的產業。
祝纓安排趙蘇將其中很大一部分都送人的時候,趙蘇一句也沒勸,很果斷地執行了。
與祝纓本人比起來,這一筆巨大的財富可謂身外之物,不值得為它們爭論。
趙蘇抱著竹篋,邊走邊在心裏數著已經辦好的事——
南方同鄉們幾乎都見過了,祝纓藏身、南下的事情不能對他們講,但是各有一注錢給他們壓驚。
當時也有人提出疑問,畢竟馬長角對人沒影響,恩師變性跑路,麻煩就大了。總得給個安說法,至少留句話。
趙蘇道:“莫聽外麵小人之言。她是女人,也將咱們帶出來入仕了,袞袞諸公當政,咱們不過是蠻子、煙瘴之地沒見過世麵的土包子,也不配與諸公坐而論道、臨民治世。義父毫發無傷,大家才能好,她才是我們的所有人的底牌。”
南方同鄉們算穩住了。
大理寺的女丞、女卒們,各得一筆小小的財富。
跟隨過祝纓的小官吏如牛金等人也得到了一些贈予。
祝纓外放期間溫嶽幫管的田產,都正式贈送給溫嶽。
王叔亮是不肯收宅子的,就由嶽桓代管,借給王叔亮居住。
此外還有金家,金彪得到了祝纓送的兩匹馬。
這些都是小數目,大的在後麵,祝纓將自己名下的財產分作幾份,陳萌、鄭熹、竇朋等人都有份,連同藍德等人都得到了一些。
陳萌沒要,讓他帶走,祝纓不要就帶給花姐和小江。趙蘇見他態度堅決,隻得把東西暫時存放在會館,由會館轉運。
差不多了,趙蘇想,就剩下把府邸一封,對了,還有自己家。他現在住的地方是祝纓給的,他可不想送給任何人。心中一個聲音說,留下來吧,以後如果再回京裏,大家也好有個落腳的地方。
不過需要有個人來看宅子……
“站住。”一個聲音讓趙蘇回過神來,到宮門口了,趙蘇回望了一眼巍峨宮殿,轉過身去,示意禁軍看他的腰牌。
李校尉有些惋惜地道:“你這就走了?”
趙蘇道:“我二十年沒回家了,家母想我了。”
李校尉道:“走了好,走了好,快些,別等他們哪個想起來要治你的罪。”
趙蘇頷首致謝,出了宮門見自家仆人迎了上來,將手中的竹篋交給他,仆人將竹篋放到馬上。主仆二人打算先回自家放下了東西,換了衣服往祝府去。今天貼了封條,以後就不用再過去了。
臨近自己家才發現有人,趙蘇警惕地握住了腰間的刀,在看到立在大門外的兩個門神的時候更加警惕了——是鄭府的人。
這二人一臉嚴肅,對他說:“相公有請。”
趙蘇問道:“敢問有何貴幹?”
二人依舊不鬆口:“我們如何得知?大人,請吧。”
趙蘇看了一眼隔壁,左邊略年長的那一個說:“冼相公今天值宿。”
趙蘇思忖片刻,對仆人道:“把東西拿進去。”
然後跟著二人到了鄭府,鄭府裏主仆都是一副不開心的樣子。趙蘇到了書房,鄭熹也是一臉高興不起來的表情,他隻當沒察覺,先行禮。
鄭熹道:“你要南下追尋你‘義父’了?”
趙蘇道:“我想家了。”
鄭熹嗤笑一聲,道:“遇著事兒了都會想回家。朝廷真要問罪,拿不到她,你以為你能逍遙到現在嗎?”
趙蘇道:“晚生駑鈍,不敢妄加揣測。”
鄭熹指了指桌上的一張單子,道:“她闖下這樣的大禍,還想破財消災?你既要南下,就把這些都帶回去給她吧。南下之後她再也享用不到這些了,這些都是她辛苦積蓄,相識一場,都帶給她吧。”
“這?”
鄭熹道:“她的奏本批了,會有使者南下宣諭。這一關,讓她過了。”
趙蘇忍不住露出歡愉的笑容來。
鄭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趙蘇就勢問道:“您起複了嗎?趁這個機會也是意外之喜,義父知道了,想必也會為您高興的。”
鄭熹口氣沒有回暖:“有什麽好高興的?她又不是沒進過政事堂!回去見到她之後,告訴她,安安份份在梧州呆著!朝廷不想宣揚這件事,她自貶蠻荒,陛下也就忍了。要是鬧出動靜來,哼!”
祝纓失蹤了,打了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
政事堂很快冷靜下來,鄭熹又被皇帝臨時召到宮裏商量對策。鄭熹認為,對祝纓,裝作這個人不存在才是目前的最優解。冼敬都知道“不能顯戮”,想幹什麽也要等到事情冷下來。
所以,悄悄的、就當無事發生才是最好的。朝廷不需要事事都向百姓解釋,普通鄉紳也最好少知道些不該知道的東西。
趙蘇臉上的笑容沒有減:“是。您知道的,她一向有分寸。”
鄭熹的臉色更差勁了:“分寸?她的分寸就是來拿捏我、拿捏朝廷的?”
趙蘇口上說著:“不敢,朝廷豈是能夠隨意拿捏的?”
心裏卻更加踏實了。
祝纓越獄的那一天就告訴過他了,她必須迅速地消失,這樣才能讓朝廷不會也做不到馬上對她做什麽。
越獄,是她早就計劃好了的,她孤身上朝,一個人不帶,自己脫身比捎上幾個人容易。當時女監諸人主動幫忙,讓越獄這件事變得更加的容易。
她需要在最短的時間內讓宮廷中相信她已經到了梧州,並且手上握有相應的勢力。如此,才能在天下人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完成身份上的替換。
這個身份必須要朝廷認可,形式上還是朝廷一份子而不是“敵國”。如此一來,針對她的攻訐就會減少、烈度能夠得到降低、形式也能夠忍受。
朝廷不如二十年前,也不是真的一兵一卒發不出來。不過連年興兵,對朝廷損耗極大。政事堂、包括王叔亮、魯尚書等人在震驚之後,一定也會看出來問題所在。朝廷現在懵了,不會一直懵下去,醒過味兒來多半會采用其他手段遏製她。
但隻要不涉及到朝廷大軍直接“平叛”,她那些不及、不能、不合適南下的學生、同鄉之類才會免於被明晃晃的針對。
隻要她不死,就有周旋的機會。接下來就看雙方博弈了。三千裏,真是個很好很好的距離。
瞧,這不就拿捏住了?
鄭熹看他低著頭好像很恭順的樣子,心裏累得緊,擺手道:“你去吧。”
“相公,今日一別,不知何日重逢,還請相公保重。”
“帶上。”鄭熹說。
趙蘇不與他客氣,拿上了單子離開書房。鄭府的管事已經準備好了,又將一張存貨的單子還給了他:“請大人查看仔細,上麵的東西咱們都沒有動,還在貨棧裏。”
他們送禮也是這樣,東西存貨棧,拿票送人,收禮的人派人拿著票去取貨。趙蘇送的也是貨棧存貨的票,現在又如數奉還了。
趙蘇拿了票,道一聲謝,帶著回了家。
今天,他注定是不能好好地處理他自己的家事了——顧同來了。
……——
兩人再次見麵,顧同有點小尷尬。這處宅子已經在收拾行李了,顧同先問:“你,真打算走了?”
“對。”
顧同道:“你,等我兩天,我也與你一同南下。”
“不用了,”趙蘇說,“我南下還有舅家,你南下做什麽?開私塾教學生?還是有人給你安排了新的官做?”
“當然不是!”
“那你南下幹嘛?”
顧同口氣有點不好:“當然是追隨老師……”
“你不情不願的,還是覺得她不合你的誌向。你永遠記著她瞞了身世做了丞相,你覺得這是錯的。如何為難自己?留下吧,魯尚書人不錯。京裏同鄉也需要有人照顧。你夢裏是三代之治,是家國天下,你不甘心。聖人之言,又是女子與小人難養。你自己沒想明白,不要強求。這是義父說的。”
顧同瞪大了眼睛:“她……”
“她當然會為身邊的人著想。”
“我……”
“你沒有告密。”趙蘇說。
顧同鐵青著臉:“我還不至於出賣恩師。”恩師二字他說得異常的別扭。
趙蘇笑笑,命仆人取出一封信:“這是義父寫給魯尚書的信,你有難處的時候,拿著這個給他看。”
顧同猶豫了一下,趙蘇把信塞到了他的手裏:“拿好了。我這就要走了,也不與大家告別了,免得為大家惹眼,你代我說一聲吧。”
“好。”
趙蘇這才有功夫把自家的事處理了。
第二天,他就不去上朝了,先去貨棧,取了幾大車的東西。貨棧的人又指著另外幾口箱子,道:“這是府裏吩咐的,您取那幾樣的時候,就把這些也給您。”
趙蘇先打開來檢查了一遍,裏麵都是些服飾、玩器之類,是京城眼下最時興的樣子。一個箱子裏還裝了字畫,鄭熹仿佛真的有心讓祝纓在梧州也過得如在京城一般。趙蘇也將東西一並帶回。
回家吃飯的時候,家裏又有人登門——金大娘子與兒子金彪來了。
趙蘇客氣地接待了母子倆,問道:“不知有何貴幹?”
金彪是陪母親來的,隻管看金大娘子,金大娘子躊躇道:“就是,聽說您要走了,來看看,看看,就當是看到三郎了,害!是三娘。您不會怨她吧?”
“當然不會!”
金大娘子放心了:“她東西都送了人,自己回去怎麽過活?家裏大哥大嫂年紀也大了,這些個請您捎給她。”
她讓金彪取了一小匣的金子過來:“她是個會過日子的人,就是沒本錢,有點兒本錢就能翻身的。這些不多,好歹能用。千萬捎給她,她一定能過好,到時候您也是有功勞的。她不會虧待您的。”
趙蘇道:“我們有錢。”
金大娘子道:“小京官兒日子難過,都說地方上富,也得分在哪兒做官。她又到南方做縣令去了,上一回就得京裏給衣服給鞋才能穿得光鮮。捎去吧,就當我算還她的馬錢。”
趙蘇想了一下,接了,金大娘子露出舒心的笑容來,起身告辭而去。
趙蘇歎了口氣,把匣子給收了,也一並放到了行李裏。到了天黑,正要準備休息,又有人來了——這回是個比較生的人,周娓。
周娓孤身一人,背著個小包袱就來拍門!
趙蘇看到一個中年婦人,背著包袱跑他家裏來,好懸沒當是什麽騙子。虧得武相、崔佳成做過蘇喆的老師,連帶的女卒與蘇喆也算點頭之交,趙蘇對外甥女還算關心,將這些人都認得,才沒有讓人將她趕出去。
周娓進門先說:“是大人許我追隨的!”
趙蘇眉頭一皺,周娓趕緊向他解釋了獄中發生的事情,又說:“今天邸報上說,要授大人縣令,我就知道這就是她說的要去哪裏找她了。可是我不認得路,您要回鄉,總是順路的。我不是累贅,也會洗衣做飯,還會……”
“好。”
“啊?”
趙蘇道:“她已經告訴過我了,既然來了,就先住下,我明天還有些事。後天你與我同行吧。”
周娓笑道:“好!”停了一下,又說,“多謝。”
次日趙蘇又整整忙了一天,第三天一大早,城門一開,他就帶著自家仆人連帶著捎上了周娓,離京而去。沒有人給他送行,趙蘇也不在乎,先去城外接上妻兒和祝纓等人。
周娓內心忐忑,邸報上說,祝纓已經到了梧州了,她這一路就全與生人同行,心裏也是沒底的。一切的不安,在進了院門之後就沒了,她的心跳開始加速!她的腿開始發麻了!
祝纓一身道袍坐在樹下,身邊一隻肥貓,正安閑地看著林風與郎睿過招。
周娓的喉嚨像堵了一團棉花,輕輕地叫了一聲:“大人!”
祝纓看了過去,對她點了點頭,周娓背著包袱跑到了她的坐榻前:“我、我來了。”
祝纓看到趙蘇對她點頭,道:“那咱們可以動身了,這一路可不好走啊。”
“我走得。”
“好。行了,你們倆,停手吧,咱們準備回家了。”
郎睿怪叫一聲,蘇喆道:“噓——”
現在還不能讓人發現祝纓仍在京畿。
一行人無聲地收拾好了行李,裝車,祝纓雖然有馬,且不能騎,與祁娘子等人坐車。趙蘇雖辭了職,卻不是被罷免,品級還在,一路仍能使用驛站,但是祝纓要避人耳目。
他們計劃從水路回去,一則載人載貨多,二則上了船,祝纓也能從容些。
周娓覺得很滿足,一路上需要她做的事情很少,她就陪在祝纓的身邊。沒事兒的時候就看著祝纓樂,祝纓道:“怎麽了?”
周娓笑著說:“以往總看不出來,其實,現在也不大看得出來……”
她有許多話想跟祝纓說,又不知道從何說起,隻好見一樣就提一樣。樣樣都是誇的。“這貓真肥。”“她們都聽大人的,您治下有方。”“蘇小娘子本事很大……”之類的。
祝纓也由著她去,祁娘子又拿著針線過來了。鄭府給祝纓的那些衣服之類太奢華了,祝纓現在還穿著道袍裝道士,越往南天氣越熱,祁娘子就動手給她再縫兩件薄一些的。拿過來比著她的尺寸。
周娓又對她產生了好奇:“您早早地在大人身邊,怎麽不做官呢?”
祁娘子笑道:“我不成的,我不成的,大人先前也說來,我是做不來。”
周娓還想勸她,祝纓對她搖了搖頭,周娓憋得想跳起來,一個沒忍住,決定出艙房透透氣。推門就將門推到了林風的臉上,林風捂著鼻子:“誰?”
周娓也嚇了一跳:“怎麽樣?怎麽樣?”
亂了片刻之後,幾個人將祝纓的艙房給塞滿了。
祁小娘子看趙蘇也來了,很自然地問他:“你們這是要做什麽?那我出去。”
“不用。”趙蘇說。
祝纓問道:“怎麽了?”
蘇喆眼睛晶亮:“往梧州去敕封您的使者已經上路了,是陳家二郎!這豈非正好?我們就想,到下一站,就派出兩個人先回去,聯合五縣,共同推舉您做梧州刺史!等陳二到了,咱們也準備好了,讓他把我們五縣的奏本帶回去!”
說著,她們幾個年輕人狡黠地笑著:“讓朝廷再敕封一次。您做了刺史,大家都高興。”
林風道:“我與丹青回去吧。我爹最狡猾了,得我去賴。”
山雀嶽父當然比較狡猾,因其狡猾,就不可能因為一個十年沒見的兒子賴皮而答應這樣一件大事。
不過,祝纓還是答應了,她說:“好。”
山雀嶽父不一定會聽兒子的,但一定會防範朝廷。祝纓隻要不與朝廷一心,他樂見其成。
趙蘇看著傻樂的林風,搖了搖頭,不去戳破他的英雄夢。
……——
到了下一站,林風與路丹青下船,轉快馬回梧州。
待到祝纓等人換船、轉車馬陸路,到吉遠府界的時候,驛站裏已經有許多人在等著她了。
人們穿得五顏六色,祝纓在一群人裏看到青色衣服的花姐與一身大紅的蘇鳴鸞,扶著紫衣黑裙的張仙姑站在人群的正中央。
看到親娘了,就算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