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7章 宏願
陳枚原本隻是看個熱鬧,在祝纓的地盤上他也不擔心自己的安全。“區區獠人”而已,打一開始,他就認為藝甘家要倒黴。
雖然後續的發展也確如所料,但是陳枚卻再也坐不住了。不管山下有沒有涼快,也不管梧州的秋賦準備好了沒有,他都要走了!得趕緊跟朝廷把話帶到,他知道朝廷為什麽要卡祝纓的品級。
宿怨隻是其一,以朝廷設州的標準來說,梧州也確實夠不上一個上州。但是照祝纓現在的架勢把梧州的規模擴大到達標也是遲早的事,然而祝纓已經對朝廷沒有什麽耐心了。
陳枚當天回到客館就下令收拾好行李,次日便要向祝纓辭行。
他到祝府——現在也可稱為縣衙、刺史府,不過祝縣的人習慣上稱之為“大人家”——去找祝纓辭行。
彼時祝府裏正熱鬧著,路丹青等人已向各自父親、長輩說了自己的打算。也有同意的,如山雀嶽父。也有嘰嘰歪歪的,如路果。也有猶豫的,如蘇鳴鸞。還有因為沒有安排子侄,中途聽到風聲向嶽父打聽知道,才知道原因的郎錕鋙。
一群人聚到了祝纓的麵前,路果就說女兒:“主意忒大,盡會惹事。”
路丹青道:“阿爸要是嫌我麻煩,就別我管好了,我自尋出路。以後我也不給阿爸添麻煩。”
蘇鳴鸞唇角微翹,路丹青是經她的幫助才得以到祝纓身邊的,相中路丹青就是看的她身上的這股勁兒。蘇鳴鸞也就不焦慮了,一家之主,所擔憂的當然是自家。既擔心一家人分散開了沒個勢力受欺負,又擔心臥龍鳳雛湊在一起窩裏鬥。
上麵有一個人鎮著、領著,是極好的。蘇鳴鸞猶豫的地方在於,她隻有一個女兒,祝纓接下來明顯是要向西、向深山去,會越來離她越遠,她又分不出親生的孩子跟著。擔心將來祝纓的重心西移,阿蘇縣掉隊。
或許祝纓本意不是如此,但情勢的發展,往往不會因為“她人好”就改變。以蘇鳴鸞對祝纓的了解,人情味兒足足的,公平、公道,但也極度的冷靜。
山雀嶽父沒那麽多的想法,兒子長大了,翅膀硬了,想走就走!留家裏容易出事兒。
山雀嶽父道:“他願意,我也是信得過大人的。不過,他先還得回家,一冬一春,他得對歌、娶妻才好。”
祝纓笑道:“好。我是要去吃喜酒的。”
山雀嶽父痛快地道:“那就講定了?”
“好。”
蘇鳴鸞當機立斷,道:“他們離我也遠,與姥更近,有姥管著我才能放心。”
郎錕鋙默默看著,拿不定主意。分到的寨子與家裏大寨遠、與藝甘家大寨近,是為阿發的弟弟們留的。他們還小,叫他們到寨子裏也管不了事。等孩子長大,接管了寨子,甘縣都設縣了,也難分一杯羹。
蘇鳴鸞一說話,他就反射性地不肯落後,道:“我還有一個兒子,才分到的寨子是為他準備的。現在他還小,屋裏人不舍得他離家。我就為他做主,把寨子也算到新縣裏,姥帶他一帶。”
這三個人都同意了,路果不耐煩地衝路丹青擺手,悻悻地道:“留在家裏也隻知道頂嘴!去去去。”
喜金孤掌難鳴,也對金羽說:“路是自己選的,就自己走下去吧。”
幾個年輕人都很高興,祝纓認真地對山雀嶽父說:“交到我手上,不會讓他們吃虧的。”
山雀嶽父一肚子的明白,又對祝纓道了個謝。林風是所有人裏最順利的一個,高興地對父親說:“阿爸,我跟著姥這些年,沒有壞處的。”
山雀嶽父嫌兒子傻,沒理他。
林風又對祝纓說:“姥,我怎麽與項二、青君交割?”
祝纓道:“你們幾個,願意親自去看一眼的就去,嫌麻煩了呢,我兒派人送個信過去。”
路丹青道:“我想去幫個忙,也學些東西。”
祝纓同意了,金羽、蘇晟、林風也要湊熱鬧,山雀嶽父等人也不阻攔。蘇鳴鸞對蘇晟又有囑咐,到了寨子裏要怎麽做之類。蘇喆、郎睿看著昔日的夥伴們如此熱鬧,略有一絲羨慕,既想加入,又知自己的本家重要,生生立在了當地。
陳枚的到來打斷了蘇喆的思緒,頭人們看到他來,都住了口,山雀嶽父道:“大人,那咱們就先走啦。孩子我留下了。”
“好,慢走。”
長輩拖著晚輩離開了,臨行前總要有些囑咐的。各家寨子秋收之後也要收租、入庫,慶豐收,他們都得回去主持。蘇鳴鸞的母親還病著,哥哥在家,她更得回去了。
陳枚立在當地,等著他們都離開了,才說明了來意。
祝纓道:“這麽著急?”
陳枚苦笑道:“您就別拿小侄開玩笑啦,這次回京,說什麽,我也要把差使辦下來的!”
“好,”祝纓說,“糧食已經在裝車了,你之前奔波太累,不如改乘船。我這裏有一份奏本,或可助你一臂之力。”
奏本寫得很客氣,寫自己要修路連通外界、接收邸報等加強與山外的聯係,同時申請設立甘縣,當然也算羈縻縣。但這個羈縻縣與其他幾個縣不一樣,它的縣令不是世襲,而是梧州刺史——也就是祝纓選定,她選,朝廷就給任命。她要換,就給朝廷說一聲,朝廷再給新人發新任命。
即,聽她的。
這樣是為了能夠更好地“教化”新附之地,免得一直羈縻。她最終的目的,是編戶為民,設為正式的州縣。甘縣處於一種由羈縻向正式縣治過渡的階段。
陳枚接過了奏本,又問祝纓:“您說的姚尚書的事,有應對之法嗎?”
祝纓道:“那就要看朝中諸公了。無論要做什麽,都不要首鼠兩端,朝秦暮楚,否則哪一樣都做不好。”
陳枚也記下了,又問祝纓還有沒有別的話或信要捎,祝纓道:“能做的我都做了。”
陳枚道:“可惜,朝中再沒有您這樣的人了。”
祝纓沒有對這句話作出回應,而是說:“路上小心,替我向你父母問好。你哥哥外任鹽州,你雖則隨我出征,卻不曾任過親民官,這一課,你得補上。”
陳枚唯唯,心道:這一年我已經跑了兩趟梧州了,如果留在京城都幹這個,我還不如跑路!
陳枚不知道的是,這一年,他注定還要跑第三趟。此時,他正從祝府往客館走,撞上巫仁帶著幾個人抬著一箱子的紙張文具也要往府外去。巫仁用力抿住了嘴,對他拱了一拱手,陳枚也拱了拱手,巫仁鬆了口氣。
陳枚心道:我長得很醜嗎?怎麽這副表情?
巫仁低聲催促著幾個書吏:“快點兒,拿到學校去!”
陳枚快走兩步,故意搭話:“娘子這是要去做什麽?”
“準備考場。”巫仁小聲說。
“考場?”陳枚驚訝了,他在祝縣也轉悠,祝縣學校的水平……還能考啥?
巫仁深吸一口氣,說得又快又響:“對!本州官吏要考試錄取的!京城能考,梧州當然也能!朝廷又沒有不許考試!”
陳枚嚇了一跳:“我就問問……”
巫仁說:“哦。走了!”帶人匆匆離去。
留下陳枚摸著自己的後腦勺:巫娘子神神叨叨的。
……
陳枚很快準備好,次日下山,祝青君與路丹青等人已去甘縣,由趙蘇送他。
祝纓將他們送到城門口,看他們走遠了才折回。各縣的縣令們也各自回家去了,蘇鳴鸞母女有心事,稍晚半日動身,準備與祝纓聊一聊。回到府中正想怎麽開口,祝纓卻說:“小妹,我正有事要同你們講。”
蘇鳴鸞頭皮一緊,問道:“不知是什麽事?”
“鹽。”祝纓說。
梧州的鹽是祝纓一直掛心的事,如今產量基本穩定,不但能夠供給梧州,還能有盈餘出去賣。鹽的事,最早也是在祝纓的授意下,由蘇鳴鸞與花姐操辦的。花姐離得遠,阿蘇縣往南探索,摸到了海邊。
其後祝纓尋到善於製鹽的灶戶,蘇鳴鸞又出人出力,才有了現在的規模。也因此,蘇鳴鸞能夠從鹽場中多得一分。
她問:“您要怎麽辦呢?”
祝纓道:“增產、官賣。梧州人自己要吃鹽,這幾個月我瞧見鹽價仍有些高,各家也不大舍得吃鹽,還是產得少了。以後梧州越來越大,人口會越來越多,需要的鹽會更多,產出必須增加。
至於官賣……四處都要用到錢,山裏人已經夠苦的了,要他們服役、打仗,交租,不宜再加稅。把鹽賣出去,倒是個不錯的主意。這樣一來,稅也沒加,錢也有了。先前阿蘇縣多得一分,依舊還是多得一分。
你怎麽看?”
鹽場的地方都是祝纓在地圖上瞎畫畫給阿蘇縣的,但它確實是在人家轄內,得跟蘇鳴鸞商議。
蘇鳴鸞知道祝纓有一個“宏願”,是把鹽價打下來,讓梧州人人都能吃得上鹽。眼見她前腳把藝甘家滅了,反手又把各家分得的寨子攏了回來成了個縣,手段狡猾又絲滑。一回頭,她竟然沒忘“宏願”。
蘇鳴鸞道:“我當然是願意的。”
“那就這樣?詳細的章程,等趙蘇回來,再細談。”
“好。”
蘇喆等兩人聊完了,才插了一句:“姥,您以後是要往西開拓麽?”
祝纓道:“當然。”
蘇喆問道:“新開拓的地方,沒有人鎮守是不行的,地方越大,離得越遠,越不容易管製。想要教化,您就會更向西用心,那我離您就遠了,您離我也會越來越遠了。那我們,怎麽辦?”
祝纓反問道:“你覺得呢?”
蘇喆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鞋尖,回到寨子裏之後,她的裝扮也改了一些,鞋子的式樣是阿蘇家的慣用繡紋,繡著鮮豔的花兒。
她抬起頭來,說:“我想得不是很明白,祖宗的基業,不能輕易放棄,但是想得到什麽,就得付出另一些。就像朝廷裏的官員,他想要做天下的大官,就不能在家鄉做地方官。我,該怎麽辦?”
祝纓問蘇鳴鸞,道:“你覺得呢?”
蘇鳴鸞道:“我也難以抉擇。”到了這個時候,就恨不得能多生幾個孩子了。
祝纓微笑道:“向西開拓絕非一日之功,這件事情上咱們都是新手,可以一邊幹、一邊看。甘縣連宿麥都還沒種上,百姓還有逃亡。想要穩定,至少需要三年。三年之內,我是不會主去向西的。咱們有的是時間。你們想好了,也可以來找我。”
母女倆對望一眼:“是。”
蘇鳴鸞道:“那我們就先回去了,等表哥回來了,再與他談。”
……——
祝纓說在消化甘縣之前不再西進是認真的,兵馬、糧草、治理的人才等等,她手上都還缺著。
除此之外,對西卡等族的了解也還不夠深。且她眼下另有兩件事要做:一、修路,梧州缺規劃的人才,她得親自動手。二、梳理祝縣、梧州。她一慣的作法,先按兵不動,把底摸透,再動手。
自南歸至今也有些日子了,看得差不多了,該動手了。
她久不親治一州,重操舊業,先在祝縣境內修一橫一縱的“驛路”,每三十裏設一個驛站。路窄、驛站小,但在山裏算不錯了。即使不向朝廷許諾,她也打算這麽幹。
“隻有路通了,政令才能抵達。”祝纓對項安、巫仁、項漁等人說。
政令能夠到達的地方,“大軍”也就能夠到達,這才是真義。
道路之外,梧州的農、工、商,她也比較重視。選派了經驗豐富的老農去甘縣,又檢視工坊、集市——這也是帶上項漁的原因。項家如今是巨富,又是商人起家,對這方麵熟悉。
自此,祝纓每日巡視祝縣工地,偶爾也往甘縣各寨走走,順手看看甘縣的地理情況,下一個要修的就是甘縣的道路。
到得冬日,府裏燒起火盆取暖,祝大窩在房裏烤了兩個月的火。朝廷新派了安撫使帶來了朝廷的敕令——設甘縣,以項樂為縣令。又以多了一個縣為理由,梧州從權給了一個“比上州”的地位,安撫使帶來了紫袍。
安撫使也不是別人,正是冷雲,他不是一個人來的,隨行帶了一個副使——倒黴孩子李彥慶。
冷、李二人一個年過五十,一個年過四旬,到吉遠府的時候就累得夠嗆了。李彥慶本以為南方暖和,不想它濕冷。冷雲更是帶著不太美好的記憶,被趙蘇引導進山。
一進山,更冷了!
冷雲的心情就更糟糕了。
到了祝縣,冷雲連打三個噴嚏,對站在府門口迎接他的祝纓說:“你在這裏倒舒坦!”
李彥慶咳嗽一聲,小聲提醒:“大人,禮儀,禮貌。”
冷雲小聲回道:“我怎麽不禮貌了?”
李彥慶道:“您是朝廷大臣,對……對一位女子是不是……”太不客氣了?雖然李彥慶也覺得有點別扭,祝纓也沒有釵裙,也沒有脂粉,依舊是精神利落的箭袖男冠,看著是秀氣俊俏,可也沒什麽“女態”。
冷雲一怔,他第一眼看到祝纓,竟很自然地當她還是那個比自己小很多,年齡宛如子侄的人。
“你真是女人?”冷雲因為丁憂,知道祝纓是女人的時候,祝纓早越獄跑了。
祝纓點點頭。
冷雲道:“你這一身?女人不應該,穿得像個女人嗎?”
祝纓笑道:“我與您說的不一樣,可見女人也沒有那麽多的‘應該’。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