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8章 規劃
祝纓回到縣衙,磕破了頭的小孩兒也上好了藥包紮好了。小孩兒還懵懵的,好好的討個糖吃就遭了這麽大的罪,也是倒黴。
祝纓摸摸他的頭,說:“要管到他傷好。”
花姐提著兩串藥包走過來:“我都準備好啦,這個是留給他的。你呢?”
祝纓道:“我明天動身。”
“我去接著打點行李,有你在,我能多走幾個寨子。”
“好。”
祝纓答應完,又對項樂說:“今天的事情,不必深究,尤其不要拷問百姓。還是要懷柔。”
在自己的地盤上出了這樣的事,項樂大感丟臉,暗下決心,必要暗中查明,查明之後怎麽處置另說,查是一定要查的。
祝纓看著他掩飾不住的嚴肅模樣,語調輕鬆地說:“你做得已經不錯啦。再接再厲。”
項樂心中感動,又勸說祝纓:“大人再出行,請多帶護衛,留意安全。要見百姓,也請先甄別。”
那還能知道個屁啊?給下來巡視的上官準備一堆套好詞兒的“父老”,這是祝纓的拿手好戲,自然知道其中的貓膩。她是斷然不會讓自己高高在上,被別人安排好了的。不過剛發生這樣的事,她也不嘴硬,隻是說:“明天我們動身,這裏就交給你了,讓青君陪我走一走。”
項樂大為讚同:“有青君在,我們也好放心。”
祝纓道:“那就這樣吧。”
項樂沒有再追著她囉嗦,躬一躬身,離開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去查這對兄妹,第二件事則是暗中調查一下他們怎麽回來、怎麽隱匿的,什麽人幫的他們。
祝纓這裏就輕鬆了,花姐打頭,下麵胡師姐、祝青君兩個門神,今天是不許她再亂躥了,祝纓也從善如流在縣衙消磨時間。她慢悠悠地擦著刀,對祝青君道:“甭板著臉了,你去寨子裏問問,有沒有順路的商賈、走親戚的婦孺,咱們捎他們一程,他們路上也能安全些。”
這是正事兒,祝青君與胡師姐交換了一個眼色,祝青君道:“那我去問問。”
“哦,如果有熟悉西卡話、吉瑪話的商人更好。”
祝青君微怔,旋即綻出一個笑容:“哎!”
到得次日,祝纓如期啟程,離開前又探望了一次那個生病的婆婆,看她家有沒有被為難,再給受傷的孩子家裏留了些柴米,才與花姐、祝青君等人離開大寨。
離了寨子,祝青葉大大地出了一口氣:“哎喲!”
祝青君問道:“怎麽了?”
青葉道:“不知道為什麽,剛來的時候還好,就這兩天,心頭跟壓了塊石頭似的。如今離開了這大寨,忽然覺得一身輕鬆了。”
花姐道:“有事兒積在心裏就是這樣,走吧。”
她們也有騎馬的,也有騎驢騾的,後麵還有二十名祝青君的土兵,一行也人幾十人,浩浩****,往下一個寨子裏行走。甘縣的路比其他幾縣落後些,因為是新附、百廢待興,抽丁不敷用,修路的事兒就略緩一點,因而大家走得並不算快。
長途無聊,也有土兵小聲哼著歌,很快,青葉等人也小聲哼唱起來,唱著山中風光、勞作辛苦之類。祝青君卻非常的謹慎,仿佛路邊樹叢裏隨時會跳出個刺客似的。
祝纓沒有阻止她,花姐見狀不由擔心,小聲問祝纓:“是不是有危險?我們是不是拖累你這一程了?下麵要是容易讓你分神,我就先不去太遠了,免得添亂。”
祝纓道:“沒事。”
祝青君也忙湊過來說:“沒有危險的,不過是出行戒備而已。”
三人並排,祝纓在最中間,祝青君與花姐一左一右,連胡師姐也被擠得落後了兩個馬身。胡師姐摸著腰間囊袋,在這裏如果有個突發事件,倒不怕誤傷。
花姐四下看看,繼續小聲地問:“那兩個刺客?”
祝青君小心地看了祝纓一眼,說:“我想查一查,不殺他們,也得知道他們的行蹤。”
祝纓道:“這就對了,現在不要動他們。”
“誒?”
祝纓抬眼往西看了看,道:“既然是必有一戰,又豈有不作準備的道理?練兵、撫民、囤糧之外也要有個說法。除了吊民伐罪,還要另外準備一個理由。他們從此老實度日就罷了,一旦有不軌之舉,西卡窩藏刺殺我的刺客,我動手,不過份吧?他們逃到哪兒,我就追殺到哪兒。”
花姐有點驚訝:“你?吊民伐罪不是已經夠了嗎?”
祝纓道:“因為要說服的是兩種人。對咱們,吊民伐罪這個理由就夠了。但是西卡家有姻親,有盟友,他們也長了嘴。你公然說就是要釋放奴隸、設州置縣、拋開他們,他們是會心驚的!太容易抱成一團,負隅頑抗、作困獸之鬥。對這些人,私仇反而是個不錯的理由,到時候隻要有人信了,就能省咱們不少事兒,可以逐個擊破了。青君。”
祝青君應聲道:“在!”她把聲音壓得低低的。
“最後終究是靠拳頭說話,現在不過是先把理由找好。勾心鬥角、坑蒙拐騙真是再容易不過了。知道就行,別學,更不要把陰謀當成靈丹妙藥,沒意思。把心思放到帶兵上。”
“是!”
祝纓回頭看了看,隊伍的末尾還跟了幾個商人,他們是從甘縣進貨的,這一批進的主要是鹽。甘縣也從鹽場分得了一部分的平價鹽,有關民生,祝纓一向是盡力照顧周到的。甘縣新設,又是通過一場小規模的戰爭,有死傷、有損耗,鹽作為一個重要的收入,祝纓多批了一點給甘縣。賣出後的利潤也可補充甘縣開銷。
他們用大竹筒盛著鹽巴,放到馱馬的背上,馬頸上的鈴鐺一晃一晃地響,給枯燥炎熱的山間帶來一絲活氣。
祝纓勒住馬,馬隊還在往前行進,她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後麵,與商賈們落在了一處。商人有點緊張倒不至於害怕,隻是不明白她要幹什麽。
祝纓看了看他們身上的衣服,改了口用吉瑪話問:“第幾次來進鹽了呀?”
商人震驚得眼睛瞪得滾圓!
祝纓微笑著問道:“數不清了麽?甘縣應該沒有那麽多鹽值得跑許多趟呀。”
商人回過神來,忙說:“來了兩次。”又誇祝纓吉瑪話說得好。
祝纓笑道:“也沒有那麽好,我見過的吉瑪人還是少,隻有一些商人會辛苦過來。路也不好走,旁人也不方便來。隻知道你們會用生金買東西。還有什麽別的有趣的東西嗎?我阿媽在家很無聊,我想給她買些有趣的東西。不是吉瑪產的也行,你們從別處交易來的也可以,隻要新鮮、不曾見過的。”
兩人一搭一搭地接上了話,直到下一個寨子也沒有停下來。到了寨子裏,大家吃了晚飯,祝纓意猶未盡,祝青君安排休息、保衛等事項,花姐帶著學生又給人看病去了,祝纓先不在寨子裏轉悠,而是又與吉瑪商人聊上了。
這會兒功夫,她已經從商人口中套到了許多有用的信息。譬如“西卡家”與“吉瑪家”就不是一個很準確的概念,人家不是能說是“家”,確切地說應該是“族”,下麵又分幾家,占地頗廣。當年,山雀嶽父他們小的時候,“獠人”與朝廷一戰,這些人也有參與。隻是因為位置的關係,沒有像阿蘇家山雀嶽父他們那樣與朝廷結怨大。
吉瑪商人說漏了嘴,原來他們販的鹽,路過西卡家的時候也會分售一部分粗鹽。除了鹽,也還進些糖、酒之類不怎麽產但是梧州及以及地區質量更好的東西。
祝纓隻作不知道他說漏了嘴,接著跟他們聊:“你們那兒除了生金、石炭還有什麽物產?有什麽不一樣的吃食嗎?”
到夜深要休息的時候,祝纓已經知道了,再往西,深山之中沿著河穀還散落著大大小小的小塊平原,也種莊稼。他們與西番是有聯係的,時常換點對方的物產,也見過阿蘇縣與西番的貿易,賺點阿蘇人路過的食宿錢。並且,他們也還往設法渡江,江的對岸是朝廷管轄的地方,那裏有鹽井。
“哦,那得有六、七百裏外了吧?”祝纓說,這個地方她也是知道的,隻是交通十分的不方便。兩岸的山也頗陡,又少有安全的渡口,水流湍急,江上也沒有橋,僅止比塔朗家背後的那個崖岸強一點兒。從那裏運鹽,也是非常困難的。也就怪不得梧州有鹽之後,會有商人將梧州當作一個重要的補充了。
……
吉瑪商人還不覺,祝纓已經把話套得七七八八了,她也沒有全信這些商人的,看著商人離開梧州地麵,她依舊在自己境內的寨子裏巡視。邊境與西卡接壤,長住在這裏的人更了解一些西卡、吉瑪的情況,祝纓又巡回探問。
直至預定回程的時間到了,祝纓不得不動身返回。
祝纓這一次收獲頗豐,隻除了那個想向祝青君唱歌的年輕人沒有遇到,這讓祝纓有些遺憾。
祝青君沒好氣地說:“一個鬧騰的人,有什麽好看的?隻怕您看了,也會嫌煩的。”
祝纓沒有強求非見此人不可,故意對祝青君說:“你這孩子!我偵查敵情怎麽了?他現在不是個麻煩?”
玩笑過了,又囑咐祝青君:“接下來你辛苦些,邊境不能亂。等到咱們準備好了,好叫你一勞永逸,不再為這個人操心。”
祝青君才重新笑起來,痛快地答應道:“好!”
祝纓又說:“與項樂少些爭執,他長於庶務,又是府中老人,如果他沒有明顯的過錯,你們之間有不協,會被指摘的是你。
他做了什麽,你覺得不對,記下來,告訴我。既不要衝動與他起衝突,也不要忍氣吞聲地不說。麵上要和氣,心裏更要分得清是非。嗯?”
祝青君笑著點頭,又有些不舍,在祝纓的身邊,她總是能夠身心放鬆的,雖然這位大人常有驚人之舉,但也著實可靠。是在風雨交加、電閃雷鳴的夜裏,回到了家點一盞燈、在火塘裏添了柴,吊起一鍋肉湯,牆是嚴實不透風的、屋頂是蓋著厚瓦茅草一滴雨也不漏的,安心。
祝纓揉揉她的頭,說:“我不能離開府裏太久,府裏也還有事,等秋收完了,我要再抽一個月的功夫,趁著天沒有涼透,去西卡、吉瑪兩處稍稍轉上一轉,探探虛實。明年春天,春耕之後,再深入一趟……”
祝青君不笑了,她跳了起來!才說可靠呢?!!!這就來驚人之舉了?!!!
祝纓仍然含笑摸她的頭,微微用力把倒黴孩子腦袋給按住了:“我隻告訴你,回家也隻告訴你老師和阿婆喲。”
祝青君的手按到了刀柄上!
祝纓揚長而去。
……
祝纓途中仍然到甘縣的縣城看望了一下大寨中的人,見磕破了頭的小男孩兒留了個疤,說話、走路看著腦子沒壞,也便放心。隻可惜那位生病的老婆婆卻是病死了,祝纓又拿出兩串錢來,權作奠儀。
項樂這一個月也沒閑著,暗中察訪,也讓他查出了一些端倪。卻是兄妹倆又逃回寨中,寨中昔年受到老巫師照顧的人哭訴,道是逃出去後也是孤苦無依,想了想,還是回來生活了。受托之人不疑有他,收留他們住了下來。
原本,這與祝纓也沒有關係的,上麵的“貴人”自有城池營寨,一年也沒往這邊來一次。藝甘家也沒個文字記述,甘縣在統計人口土地,兄妹倆過來之後上個籍簿,就算正式落戶了。
哪知,祝纓來了,趕巧了。
項樂仍然不敢掉以輕心,派人留意這一家,暫時按兵不動。預備那對兄妹隻要再過來,又或者這家有什麽異動,就立時動手。
“免教再生禍患。”
祝纓心道,那又怎麽樣呢?隻要甘縣的人越過越好,又許奴隸除掉枷鐐、可以耕田謀生,西卡、吉瑪必有容忍不下的時候。打是一定會打的。可惜項樂如今卻是隻想經營甘縣。
祝纓也不點破,隻是說:“我既說過了,就沒有不算數的道理,他們不傷人,咱們也不傷他們。要言而有信。商君變法,始自徙木立信。兩個刺客,比起大業不值一提。”
隻有千日做賊的,沒有千日防賊的,但項樂狠了狠心,還是說:“是。我一定會盯緊他們,不會壞了大人的好事的。”
祝纓巡視一周,在第三十天趕回了祝縣。
路過了一片水田。
此時,藝甘洞主已成雲煙,遺留下的廢棄大寨及周邊平坦的空地就變得安全了起來。祝纓下令,將大寨修整,拆掉低矮腐壞的建築,將仍然保留比較完好的大屋牆體加以利用,又修成一片不錯的房舍。周邊的平地原本就是耕地,離水源也近,也有簡單的溝渠灌溉。稍加用心,不出兩年就又能出一片良田。
她路過的就是這一片田。
綠油油的,很是喜人。
別業已經有十幾年的曆史了,眼看一代人就要成年,多出這一片土地,對於繁衍出的人口是很有好處的。
田中勞作的的農夫農婦直起腰的時候看到了她,有大聲喊叫的,也有捶著腰笑的,祝纓也在馬上對他們揮手。
一路打招呼到山城,從城門到府裏,不時有人叫她,祝纓也一路揮手,直到家裏。她先跳下馬,將韁繩給了府內隨從,快走幾步向花姐伸出了手,將花姐從馬上抱下來。
花姐道:“哎喲,回家嘍!”
祝纓抬手將她鬢邊一縷灰發攏到耳後,不動聲色地道:“嗯,回來。”
兩人牽著手進府,裏麵正熱鬧,幾個少男少女在玩兒,一邊一隊,打得熱火朝天。
花姐道:“那不是江珍江寶麽?哎?趙霽?那另外那個孩子是誰?”
趙霽是趙蘇的兒子,江珍、江寶是二江收養的雙胞胎,另外還有兩個男孩子,卻是麵生。
項漁與林風跑了出來,項漁道:“老四,你不許頑皮!”
這一個卻是他的胞弟,項大郎的小兒子。林風也揪住另一個穿著塔朗家服色的男孩兒的後領子把他提了起來:“你小子,錯子眼不見就淘氣!看我不打你!”
“舅!!!”男孩兒發出尖叫四肢亂舞,像隻被捏著殼子提到了半空的小烏龜。
好麽,熱鬧了!
祝纓問江珍:“你們與他們怎麽玩到一起的?”
江珍姐妹倆年紀比這些男孩子要略大一點,且她們平日都在上學,此時出現在這裏就很奇怪了。
江珍上前一抱拳:“姥!您回來了!哦,他們有事,娘和姨就把我們帶來,說一起玩兒的呢。”
林風解釋道:“這小子,是他阿爸送來上學的。阿發跟著您長進了,他阿爸就說,把人送過來也學點好的。”
項漁的弟弟就更簡單了,項安不打算嫁人,家裏尋思是不是給她過繼一個嗣子,先送個來看看投不投緣。
祝纓揪著趙霽頭上小冠的垂纓,問道:“你爹呢?”
趙霽仰著頭,笑著說:“跟阿婆在後麵說話,我娘和江娘子她們都在呢。”
祝纓提起了他:“走,瞧瞧去。”
……——
“你還知道回家。”張仙姑嗔了一句。
祁娘子則讓兒子趕緊下來,嫌他外麵鬼混了一身土,把祝纓的衣服都給沾髒了。
張仙姑一手一個,問祝纓和花姐累不累。
場麵熱鬧得緊。
祝纓道:“我已經回來了,咱們就消消停停地,一件一件地辦,來,該換衣裳的換衣裳。一會兒一道吃個飯,都來。”
二江等都答應了下來。
很快,祝纓收束停當,趙蘇又來匯報一個月來的情況,祝纓也向他交了要吞並西卡家的底。
趙蘇大喜:“我就知道,必有一戰!”
祝纓道:“不是現在,要甘縣穩固才好。怎麽也要兩三年。再者,不是打了就完了的,打完之後如何治理才是難點。咱們的學校,還是太簡陋了。手上可用的人才也還是太少了。雖然補了些學生,但是再開一縣,是鑿空,所需人手也不少。這兩三年也要加緊培養。不但西卡要用,以後吉瑪也要用。我是要直抵西番的,這麽大一片地方,要人!”
“是!隻是,十年樹木、百年樹人,一時半會兒,響應的人不會多。”趙蘇飛快地思考。
祝纓道:“正式開科考吧!”
“誒?即使這樣,山外人進山為官?也都要思量的。”
“不限男女,”祝纓說,“考取的人,先試用,合用了,再留下來,我為她向朝廷請封。不是現在,發出消息去,今年她們複習,明年春暖花開,春耕完了,開科取士,我親自主持。”
趙蘇有點驚愕,想了一下,又說:“雖與朝廷不同,倒也不失為一種方法。”
“哼,”祝纓輕笑一聲,“朝廷?朝廷可沒有這樣的主考官呢,丞相主考,什麽成色?”
趙蘇也笑了,人麽,可用就成。
張仙姑又走了過來:“吃飯啦,都不餓麽?快著些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