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第460章 蠶食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是不肯安份守己的!”冼敬生氣地說!

政事堂的官吏們收到吉遠府來的奏本不敢耽誤,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丞相們的麵前。彼時三人從朝上下來,一個綠袍的年輕官員就捧著奏本與折得整整齊齊的布告到了三人麵前告知吉遠府有奏本。

吉遠府因離梧州近,政事堂不上心也上心,既讓徐知府等人一有梧州的新消息就傳來,又叮囑過下麵的官員,接到吉遠府的奏本馬上遞上來。三個丞相都有囑咐,讓報給自己。論理,誰的人拿到了,誰就先知道了,今天這位很巧,是新蔭來的,又很巧地姓竇,這仨,他哪一個的氣也不想受。

當著三人的麵就給報了上來,三位丞相隻得一起來拆看。

看之前,陳萌道:“等等。”他深呼吸了一下。

冼敬見不得他這個樣子,一伸手:“等什麽?看!”

一看之下,火冒三丈,他是最見不得這件事的。陳、鄭二人也湊過去看,看完了,陳萌喃喃地道:“像是她能幹出來的事兒啊。不是,她不是答應要不再生是非的嗎?……”

冼敬氣道:“她的話能信嗎?這、這簡直是……荒謬!不能再縱容了!你們說呢?”

他問的是“你們”,眼睛看的卻是鄭熹。

我說什麽?遇到她就是我前世不修的報應!鄭熹心裏惡狠狠地想。麵上仍然一派風輕雲淡:“說什麽?你要用兵?為什麽?因為羈縻之地要求賢?那兒的官員本就不是朝廷任命的。梧州女官自來有之,這個朝廷也是知道的。這算哪門子的‘再生是非’?”

冼敬被噎到了南牆。

陳萌想了一下,漸漸心安,道理好像是鄭熹說的這麽個道理:“那就……不管她了?”

冼敬道:“如何能夠不管呢?這……讓女子科考,也太不成體統了吧?”

“又不是讓你下令推行天下,”陳萌說,“她是女子,身邊有些女子在側,反而合乎禮儀吧?她要擅使宦官,才是違製呢。”

冼敬見二人一致,便不再爭執,道:“即便你們堅持你們的道理,此事也不能瞞著陛下,我要報給陛下。”

我就知道!政事堂裏丞相多於一個,就會這樣的麻煩!鄭熹想。丞相一多,皇帝的消息就靈通了呢。

然而無法,隻得眼睜睜看著冼敬去找皇帝。鄭熹與陳萌對望一眼,都有點泄氣——可能上輩子真的欠了祝纓的,還得去禦前替她遮掩。

鄭熹道:“先別急著走,拿上輿圖,她不是有個包夾西番的方略麽?”

“那麽大的你輿圖,你瘋了?”

“讓他們帶上個小點兒的。”

兩人也匆匆趕到,隻見皇帝板著一張臉,冼敬顯然已經告完狀了,郝大方對陳萌使了個眼色,那意思:小心點兒。

陳萌與鄭熹兩個也是倒黴,隻因沾上了祝纓,想要壯士斷腕是真的需要勇氣,故不得不為她說些好話。郝大方自己,聽了冼敬說的話,咋舌之餘也覺得此事有些不可思議。宮中有女官,也會采擇天下才女充任,其中才華出眾、得帝後喜愛者也有可能在政事上發表意見。

但是,把女人跟男人一樣往外朝的官位上放,還真是……等等!有,但都是看牢門的芝麻官兒。平常見不得人的,哪有這樣大張旗鼓的?

它就不對頭!

唉,也不知道兩位相公能有什麽辦法轉圜?

鄭熹與陳萌顯然是有辦法的,皇帝問一句:“你們來得倒快,是為祝纓吧?”

陳萌道:“吉遠府的奏本是臣等三人一同看的,想冼相公腿腳那麽好,搶先過來了。”

皇帝板著一張臉:“你們怎麽說?”

鄭熹道:“陛下請看。”

郝大方使了個眼色,兩個小宦官幫他把地圖打開,立到了皇帝麵前。鄭熹上前,指著地圖下方的一塊地方說:“陛下,這裏是梧州。”

皇帝涼涼地看了他一眼,鄭熹伸出手指在上麵畫了一道線:“這裏,是原來的梧州界。”

又挪了一點,再畫一道弧:“這裏是新設的甘縣,陛下拓土有德。”

“哈,”皇帝發出了一聲嘲弄,“不是祝纓的功勞麽?開拓疆土、開拓疆土!說了多少年了?每次她一生事,就拿這件來堵朝野的嘴!”

陳萌道:“可也沒有食言不是?”

鄭熹道:“陛下,甘縣在西,不在東,她確實是照著方略在辦事的。”

冼敬道:“現在說的不是這個方略,豈能因一功而掩百過?”

“不就是要用女官麽?”鄭熹說。

冼敬道:“她在梧州蠻荒之地,朝廷不管她施為,但她不該往梧州之外興風作浪、引誘無知!陛下,人口逃入深山,向來是個忌諱。”

鄭熹輕聲道:“能被引誘的,都是不安份的,把不安份的人聚集在一處也沒什麽壞處。要是別的地方,還要怕她壞事,都到了梧頭,讓她禍害獠人,禍害完了獠人再去禍害西番,反而省事。”

“她在蠶食道義禮法!”冼敬說,“便是科考,也該考經史律令。否則何以教化?”

陳萌道:“朝上多的是經史考出來的,開疆拓土、利國利民的事兒幹他們了多少?”

鄭熹對皇帝道:“陛下,梧州眼下是不足為懼,陛下想要興兵,倒也不是不行。這場仗也未必會輸,隻不過是南方震動,一時難以恢複元氣、應付其他罷了。

整個梧州值得忌憚的隻有她一個人。其餘人或有偏才,卻難以執掌一州。梧州各縣又是羈縻。

她已經四十三……四,四十四了,還能鬧騰幾年?蠶食禮法道義?她能做多少?屆時她一倒,群龍無首,再難成氣候。縱朝廷不以之為編戶,料也難以翻以風浪了,兵不血刃,便可換一地安寧。何樂而不為?就是不時生點氣,也傷不著朝廷。”

冼敬道:“那現在呢?勿以惡小而寬縱!”

陳萌道:“唯今之計,不若行文提點於她,讓她專心西向。”

這一回,他們連使者也不想派了,派使者也動搖不了她,沒意思。意思意思地去一封公文,讓她老實一點——雖然也未必會聽。但是朝廷就是這麽個情況,丞相有一點公心就不會想輕易對梧州用兵。生氣是真的生氣,理智仍在。

鄭熹回府之後仍然帶著氣,將溫嶽、姚辰英等人叫到府上商議此事。溫嶽大吃一驚:“您想對她做什麽?萬不可輕舉妄動!”

鄭熹沒好氣地說:“我像是那麽輕佻的人嗎?”

姚辰英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幸虧她也不是什麽輕佻的人。”

鄭熹看著這個表弟,表弟也不怕他,悠悠地道:“還願意為朝廷包夾西番,而不是與丁番聯手……”

“夠了!”鄭熹背上冒汗,他知道,姚辰英說的並不是不可能。一時之間,他又懷疑自己這麽縱容是不是做錯了,要不要趁她還沒有成氣候就……

溫嶽道:“幸虧、幸虧。軍中多有她曾經的部將,真要……恐怕……哪怕讓她孤身逃到西番,也是大患。”

鄭熹切齒道:“她最好一路向西,不要回頭!”

……——

祝纓在往南。

原本,林風來了,蘇晟、金羽、路丹青也陸續趕到,隻有蘇喆和郎睿要繼承家業,祝纓也希望他們先在本家寨子裏熟悉情況。

才將林、蘇、金、路四人分任各領一支百人隊試訓,祝纓又親自請了侯五出山從旁協助。如果幹得好了,接著輪訓下一波,讓壯丁可以抽空農閑時得到訓練。如此三年下來,便能有一支數目足夠的土兵可用。

武事安排好了,她又著手製定科考的細則。

定製,三年一考,層層選拔。縣裏選,到州裏考。考完了,再學習、實習,通過了,正式授官。

三年,正好是規劃裏拿下西卡的時間。這裏拿下,派出這一批已經練習了三年的人。有了空缺,再考下一輪,又有新鮮的人才進來,接著教、接著練。

下一輪西拓,差不多也是三年左右。如此往複,節奏上也合拍。三、四輪之後,她估計也能與西番接壤了,時間也過去十年左右了。再整合,設節度,將官職梳理,招考下一輪。建設的時候是需要增加職位的。

都說七十是古稀,實際上大部分人活不到這個年紀,差一點的五十來歲死了就不算“夭折”。又有空缺了。

考場的紀律、考試的評分,這些都是她做熟了的,提筆就來。

寫完了之後覺得很滿意,趙蘇等人也挑不出毛病來,提建議也顯多餘,都默認了她的策略。唯趙蘇提出的:“學校的課業仍然太淺顯了,要逐次加深難度。”得到了祝纓的首肯。

一切正在順利的時候,阿蘇縣卻來了訃聞,一共兩件,一件是給祝纓的,一件是給蘇晟的,說的都是同一件事——蘇鳴鸞的母親、蘇晟的祖母,去世了。

路丹青忙說:“我也要去吊唁!”

她是路果的女兒,路果又是蘇鳴鸞的舅舅,死了的是她的姑母。

祝纓便將山城托付給趙蘇,自己帶著蘇、路二人往阿蘇縣去參加葬禮。張仙姑也想去,花姐不放心,陪伴張仙姑同往。祝纓想了一下,道:“那讓巫仁也跟我來吧。項安,你也看家。”

“誒?”巫仁沒明所以,“我、我不是親戚呀。”

“跟我走。”祝纓說,正好,順便去鹽場看一看。

巫仁雖然摸不著頭腦,仍然聽話地跟著走了。從山城到阿蘇縣家的路修得不錯,比外麵的驛路窄一些,但也平坦、結實,路麵鋪得很厚,每過三十裏就有一個小小的驛站院子。一行人走一程、歇一程,第二天到了阿蘇寨。

寨子裏已經哭聲一片了,人人都念著老太太的好,兒女們哭得尤其淒慘。

女兒能幹,樣樣打理得好,老太太雖然心疼兒子,確實不曾操過什麽心。後來長子也有了寨子,就更省心了。近來其他兒子也有分得寨子的。雖然也有子孫還沒有得那麽大的家業,但是看到女兒沒有不管兄弟,老太太總算是放下心來。

自己沒什麽操心的事兒,人就變得和氣,也不時幫一下寨子裏的貧苦人家,老太太的風評愈發的好了。

祝纓從進寨門開始,就聽到哭聲,也有人向她們哭訴死了一位慈祥的老人。

蘇晟放聲痛哭,祝纓等人又要安慰他。走不多遠,蘇喆迎了出來,她眼圈兒也是紅紅的:“姥!”撲到了祝纓懷裏。

祝纓僵了一下,沒閃,抬手將她攬到懷裏、輕拍她的背:“帶我去看看她吧。”

人已經死了,也沒什麽好看的,遺言也沒有給祝纓的。祝纓此來,一是參加喪禮、送一送這位年老的嫂嫂與阿蘇家聯絡一下感情,二則往她的棺材裏放了幾件金燦燦的鑲寶首飾。

張仙姑比她更傷心,眼淚不停地掉:“好好的人,這就走了。”

祝纓又要安慰她:“睡夢中走的,沒受罪。”

張仙姑忽然傷感地說:“她比我也大不了幾歲,我的日子怕也快了。”

祝纓與花姐嚇了一大跳,都說:“你是太傷心了!別在靈前說這樣的話!”

因為這一句,祝纓連花姐也不讓她跟著,隻讓花姐陪著張仙姑在寨子裏,她自己陪同蘇鳴鸞等人將棺材送入山中。

直到從山中回來,張仙姑睡了半天,精神也恢複了一些,有點不好意思。祝纓隻作不知,拉她在自己身邊坐下,大家圍坐在火塘邊上喝酒、吃飯、說話。

蘇喆悄悄地走過來,趴在另一邊,小聲問祝纓:“姥,要開科考了,是嗎?”

“對。”

“考中的,也可以是女孩子。”

“對。”

“在姥這裏,一如男人做官,做好了可以一樣的升遷。”

“對。”

“一直升下去?”

“對。”

“所有人,一樣的對待?”

“對。”

蘇喆從祝纓的肩頭滑了開來,坐在一邊低頭看著火塘裏跳動的火苗,祝纓微微側過頭,看著這個打小就有心事的姑娘。

因一場葬禮,祝纓就在阿蘇縣呆了幾天,是以朝廷快馬急遞過來的文書就被送到了阿蘇縣祝纓的手裏。

祝纓打開掃了一眼,笑道:“喏,朝廷認了。”訓斥就訓斥,又不少塊肉。

蘇鳴鸞道:“就怕朝中有不服氣,又要來陰招。”

祝纓道:“那又如何?哎,考試是明春,秋收還沒開始,我既出來了,就去鹽場看看,你們來不?”

蘇鳴鸞還要處置喪禮之後的事項,蘇喆便自告奮勇隨行,隊伍裏又添了蘇喆與她的隨從。蘇喆既回了家,再出行的行裝就不會太簡單,又拖了一天,終於收拾好,親自跑去找祝纓:“姥!咱們可以動身啦!”

“好。”祝纓說。

天氣熱,就不讓張仙姑繼續南下了,由蘇鳴鸞派人護送她回家。蘇喆又對張仙姑撒嬌,抱著她的胳膊說:“阿婆放心,我一定要照顧好姥的!”

張仙姑也笑著拍她的胳膊。

正在和樂間,蘇鳴鸞帶著個人走了過來,臉上很是嚴肅。祝纓問道:“怎麽了?”掃了一眼她的身後,是個年輕人,不大認得出來。蘇鳴鸞看了一眼張仙姑,張仙姑道:“你們有正事呐?那我也去收拾行李啦。”

蘇鳴鸞有些抱歉地說:“是一點兒小麻煩,但須姥知道的。”

張仙姑笑著說:“我懂。”慢慢地走了出去。

蘇鳴鸞這才說:“他是在外麵賣茶的,才回來,聽到些不好的話,我想,您應該知道。”

賣茶的小夥兒有點怯怯,說:“姥!他們外麵的臭書生在罵您!說您顛倒陰陽……”然後還編排了一些“妖姬”“精怪”之類話。什麽她是天上的一個什麽奇怪的顛倒的星宿,就是讓女人作亂等等。指責她胡作非為,居然異想天開讓女人做官。這麽幹的人死後是要有報應的。她怕不是地府看牢房的吧?專為牢門空了,誘拐女人犯錯,死後下地獄之類。

“就這?還有再厲害一點兒的不?”祝纓問。

“我聽到的就這些。”

“讓他們罵。”

蘇喆氣得頭發都要炸開了,怒道:“他們除了挑剔您是個女人,還有別的說辭嗎?您還笑呢?!!!”

她的吼聲把過來找祝纓的路丹青嚇得磕在了門檻上,膝蓋一痛,路丹青氣道:“你吼什麽?”

蘇喆也知道自己太激動了,訕訕地說:“怎麽能由著他們罵嘛!”

祝纓道:“他們不罵得狠得一點、傳得遠一點,遠方的人哪裏會知道我的事?之前梧州的事還沒調理順,不能太放縱。如今紫袍加身,可以宣揚了。不宣揚,沒有好姑娘來找呀!罵吧,罵一萬句,總有一句有點兒影。讓他們吼去吧,省得咱們費嗓子了。收拾好了就去早些休息,明天還要早起趕路呢。”